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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關於“桃花源”的重新審視

  楊清之

  楊清之,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並詩)以詩文相參的方式,共同講述了一個有關“桃花源”的故事。千百年來,“桃源”故事一直為曆代文人所傳誦,並引發出不休的爭議。本文擬在梳理前人紛紜眾說的基礎上,重新審視“桃源”故事,以期作出新的、更切合作家思想與詩文情理的解釋。

  一

  自有唐以來,有關“桃源”的話題一直未曾間歇,且眾說紛紜,頗為熱鬧。概而言之,後世文人對“桃源”故事的理解主要集中於以下“三說”:

  其一,神仙說。此說以為陶公以詩文講述神仙故事,唐代詩人多持此說。譬如王維《桃源行》,其中就寫到桃源人“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又寫漁人“當時隻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劉禹錫《桃源行》說得更神奇:“俗人毛骨驚仙子,爭來致詞何至此。須臾皆破冰雪顏,笑言委曲問人間。因嗟隱身來種玉,不知人世如風燭。”結局是“仙家一出尋無蹤,至今流水山重重”。韓愈《桃源圖》亦謂:“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直至明代,還有人認為桃源“實是仙界”,江盈科曾謂:“蓋仙界者,不離人世,不即人世,有無之間,真幻之際,緣合則不求詣而自詣,漁郎之無心而至,是也;緣盡則求詣而不可詣,漁郎之複往而迷,是也。理故如此,豈為寓言!”(明)江盈科,《秦人洞說》,《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47頁。顯然,在他們眼裏,桃源故事與當時流行的誌怪並無二致。

  其二,紀實說。此說以為陶公所講的故事是真實存在的,甚至還依據詩文考實其人其地。蘇軾《和桃源詩序》曾謂:“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他認為天下類似桃源的地方不少,譬如南陽有甘穀菊水,蜀青城山有老人村等。王安石《桃源行》亦謂:“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避時不獨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則桃源先祖亦為秦代隱士。明人吳寬亦持此說,並考實桃源地址,謂:“蓋古桃源實在武陵境內,今則別自名縣矣。然八景亦唯仙景者著稱於世,是固所謂桃源,乃晉漁者逢避秦時人處也。”(明)吳寬,《送劉武陵詩引》,《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46頁。杜維耀亦謂:“故稱桃源洞,又稱秦人洞,又稱三十五洞天,別為一天雲。洞去邑治三十裏……山背大江,為桃源後洞,為纜船洲,為桃花溪,蓋昔漁郎問津而入者。”(明)杜維耀,《桃源洞說》,《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50頁。又,張師繹亦謂:“自洞庭而西,武陵溪桃花源最大。然《武陵記》學士家不多有,桃花源以五柳先生故最盛傳。”(明)張師繹,《桃源大社序》,《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50頁。直至現代,還有人在努力求證桃源之所在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38—347頁。

  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其三,寄意說,以為陶公是在虛設寄意。宋人胡宏《桃源行》謂:“靖節先生絕世人,奈何記偽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誌不肯為秦民。故作斯文寫幽意,要似寰海雜風塵。”姚勉《桃源行》亦謂:“淵明作記亦直寄,便如東皋誌醉鄉。秦風鍥薄難與處,晉俗清虛何足數。願令天下盡桃源,不必武陵深處所。”明人黃文煥甚至還將“寄意”落到實處,以為“此憤宋之說也”:“元亮此作,當屬晉衰裕橫之日,借往事以抒新恨耳。”因此,“漁人事或以為神仙,東坡以為隱者子孫,此俱不必辨,元亮之意總在寄托,不屬炫異。”(明)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48頁。清人邱嘉穗則謂桃花源:“設想甚奇,直於汙濁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遊於黃、農之代。公蓋厭塵網而慕淳風,故嚐自命為無懷、葛天之民,而此記即其寄托之意。如必求其人與地之所在而實之,則鑿也。”(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五,《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53頁。沈德潛亦謂:“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有無,殊為多事。”(清)沈德潛,《古詩源》卷八,《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53頁。

  筆者認為,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分歧,與作者講述故事的獨特方式不無關聯。在詩文中,作者以“實錄”之筆,講述類似於“遊仙”的故事,使“桃源”世界亦真亦幻。謂之“幻”,是因為“桃花源”與塵俗之世隔絕,清一色的桃林給它披上神秘的外衣,增添許多浪漫色彩,其風俗古樸,與作者所處的社會環境迥然相異;且顯現的時間非常短暫:所謂“一朝敞神界”、“旋複還幽蔽”,凸顯其猶如海市蜃樓一般的奇幻。而謂之“真”,一是作者將“桃花源”的形成與真實的曆史聯係在一起:《記》中所述,桃源人自稱先祖為避秦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複出焉;《詩》還將桃源人的先祖與商山“四皓”相聯係,稱他們均為秦朝賢士,都是為避秦亂而隱居深山的隱士。不同的是,“四皓”後來出山輔佐漢太子劉盈,而桃源人的先祖卻一直隱居山中,在這與世隔絕的環境中繁衍至今。二是其以“實錄”之筆敘述故事,晉孝武帝太元年間,由武陵漁人偶然發現這個“桃花源”。“太元”年間就是作者所經曆之世,“武陵”是當時的真實地名,南陽劉子驥亦是當時“好遊山澤,誌存遁逸”的著名隱士(《晉書·隱逸傳》);就其存在空間言,雖說與塵世相隔,卻又並非虛無縹緲、不可企及的蓬萊仙境;其風俗雖與塵世有別,卻又充溢著人世間的生活氣息,其人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些又賦予了“桃源”世界明顯的世俗性特征。因此,亦真亦幻的“桃源”,能給後人帶來無限遐想,出現上述不同的觀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

  相比之下,筆者更傾向於寄意之說,而支撐這一觀點的,很大程度上有賴於陶淵明的隱逸思想。眾所周知,魏晉南北朝是隱逸精神高揚的時代,羨隱、企隱之風彌漫士林。而隱逸又有儒、道之別,簡言之,儒家講天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講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論語·季氏》),追求在隱逸中有所作為;而道家崇尚自然無為,老子講見素抱樸,主張功成名遂而身退(《老子·第九章》),莊子則憤世嫉俗,提倡無功無名無己,追求超塵絕俗、逍遙無所待的精神自由(《莊子·逍遙遊》)。從總體上看,由於受玄學“貴無”思想的影響,魏晉士人多“希心玄遠”、“矜高浮誕”(《晉書·王衍傳》),“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晉書·劉惔傳》)。在詩文創作中,此時的文人多從個人的境遇出發,表現自己如何獨守清高,其眼界多止於自身:他們的理想常常是能找到一個遠離塵俗喧囂的靜心之所(或是郊外別墅,或是山中莊園,還可以是神仙之境,抑或更為廣闊的茫茫太空),而獨自逍遙;甚至連這樣的靜心之地也不需要,隻求精神上的超越,官兒照當,世俗的享樂一樣也不必少。而陶淵明卻是唯一的例外。朱熹曾精辟地指出:“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麵清談,那邊一麵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於晉宋人物。”《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75頁。清人鍾秀亦謂:“知有身而不知有世者,僻隱之流也,其樂也隘;知有我而不知有物者,孤隱之流也,其樂也淺。唯陶公則全一身之樂,未嚐忘一世之憂。”(清)鍾秀,《陶靖節記事詩品》卷一,《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243頁。此可謂灼見。所謂“全一身之樂,未嚐忘一世之憂”,是對陶淵明隱逸思想境界的準確概括。在《感士不遇賦》中,陶淵明曾感歎“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由於深刻認識到時代弊端,早年就“猛誌溢四海”的他,在時斷時續仕宦中,越發厭倦官場,最後不得不為“守拙”而回歸田園。其隱逸,體現道家的憤世嫉俗與任真自得。宋人汪藻曾謂:“自漢以來,士之遁跡求誌者,不可勝數,其能甘心丘壑,使後世聞之,翛然想念其處者,亦無幾人。”他認為,陶淵明正是能讓後人“翛然想念”的幾人之一。原因在於,塵俗之事不足以累其真,故能自得於言意之表(宋)汪藻,《翠微堂記》,《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54頁。明人劉朝箴亦謂:“靖節非儒非俗,非狂非狷,非風流非抗執,平淡自得,無事修飾,皆有天然自得之趣;然饑寒困窮,不以累心,但足其酒,百慮皆空矣。及感遇而為文詞,則牽意任真,略無斧鑿痕、煙火氣。千載之下,誦其文,想其人,便愛慕向往,不能已已。”《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頁。不難看出,此二人眼中的陶公,是典型的道家隱士。

  同時,陶公的隱逸也是在踐行儒家的“求誌”“達道”。元代趙孟頫曾指出:“誌功名者,榮祿不足以動其心;重道義者,功名不足以易其慮。何則?紆青懷金,與荷鋤畎畝者殊途;抗誌青雲,與僥幸一時者異趣;此伯夷所以餓於首陽,仲連所以欲蹈東海者也。名教之樂,加乎軒冕,違己之痛,甚於凍餒,此重彼輕,有由然矣。仲尼有言曰:‘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嗟乎,於先生近之矣!”(元)趙孟頫,《五柳先生傳論》,《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128頁。顯然,在趙氏看來,陶淵明之隱逸,屬孔子所謂求誌達道之舉。清人鍾秀亦謂:“三代而後,可稱儒隱者,舍陶公其誰與歸!”在他看來,“隱逸者流,多以絕物為高”,如巢父、許由諸人,心如槁木,毫無生機;又如老子知我者希,則亦視己太重,視人太輕;而陶公則是“不儕俗,亦不絕俗;不徇人,亦不褻人”,“其能合萬物之樂,以為一己之樂者,在於能通萬物之情,以為一己之情也”(清)鍾秀,《陶靖節記事詩品》,《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244—245頁。二人皆以“儒隱”視陶公。

  要之,在陶公身上,“憂世樂天,並行不悖”(明)陸樹聲,《長水日抄》,《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142頁。樂天,使之能超然物外,任真自得,於“矯然而祈譽”的羨隱偽風中“真個能不要”,安然於詩琴酒趣中追求精神上的超越,在田園丘壑中探尋生命的本真;而憂世,又使之能關注自身之外的民生疾苦,表現農村的凋敝,在追求個體生命自由的同時,也深入思考人類社會發展方向,並創設出一幅美好的社會藍圖。

  三

  早在先秦,儒道二家就表達過對人類美好社會的憧憬。孟子曾經對梁惠王描述其理想中的社會藍圖,給後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認為,君惠而臣忠,保民可以王天下。所以,在其理想的社會藍圖裏,首先是讓臣民豐衣足食,使其“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是“驅而之善”,“申之以孝悌之義”。這樣,“民之從之也輕”。否則,“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孟子·梁惠王上》)

  道家主張自然無為。老子認為,“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老子·第七十五章》)故謂:“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第十九章》)因此,《老子》所描述的理想社會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希望廢棄既有的文化成果,重新回到結繩記事的古樸時代。

  可以說,陶淵明所創設的“桃源”世界,亦兼融儒道二家的社會理想。上述孟子的社會藍圖,有兩大特征:一是物質生活具備小康水平,二是民眾懂得孝悌之義。對照桃源,也是如此:“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而且,“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家家戶戶都可以“設酒殺雞作食”招待客人,此其生活小康之征;再者,“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寫老少之樂,也合乎孟子所謂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且詩文描述中亦見其俎豆古法、待客之禮。

  不僅如此,“桃源”社會也帶有明顯的道家特征:一是其民風古樸,不用紀時曆法,不勞智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秋熟靡王稅”,沒有“勞心”與“勞力”之分,可見其無為而治;三是其小國寡民的特點,“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其存世五百年而不為外人所知,且叮囑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亦合乎老子所謂“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陶淵明向往上古之世,其《勸農詩》曾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是將“抱樸含真”的上古之世與智巧萌生的後世相對比,在他看來:樸真的古人無私無欲,常傲然自足;而欲壑難填的後世人因多欲、奢侈而導致物資短缺。他曾經在快然自適之時“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可現實卻是“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飲酒》其二十)自己所處的畢竟已是“大偽斯興”的末世,故而感歎“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歸去來兮辭》)所謂“相遺”,表明在詩人的眼裏,世既遺我,我亦遺世,現實與理想之間有太大的反差,故以辭官歸田的方式“遺世”。然而,回歸田園的陶公仍懷有一顆強烈的“憂世”之心,“求誌”“達道”的信念又促使他以其如椽之筆,描寫一幅世外桃源,盡情地表達自己美好的理想,且將儒道二家所憧憬的社會藍圖完美地融為一體。

  四

  鍾嶸曾稱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首次確立其在隱逸文學史上的宗主地位。隱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使其桃源世界的創設,顯得實在而又神奇,無疑寄托著陶淵明對人類社會美好未來的熱切期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桃源故事中的兩個細節問題,同樣顯示作者的用心,不可忽視。

  一是關於“桃源”之名,頗見作者之用心。可以肯定,“桃源”並不是現實中所存在的某一地名,而是陶公著意虛設、用以寄意的文學表述方式。“桃源”會讓人聯想到《詩經》中有《周南·桃夭》一詩,其首章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所描寫的景象,能給人以燦爛、熱烈、生機勃勃等強烈感受。此詩當然不是寫歸隱,而是描寫女子出嫁時的喜慶場景,但是,因為詩中有“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二句,陶公在此正是巧妙地借用其意:“之子”,借指自己;“歸”則指自己從官場到田園的“歸隱”,意思是說,美麗的桃源正是適合我歸隱安家之所。因此,其對桃林的描寫極具浪漫色彩:“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如此純美之景,塵俗間是很難見到的,故“漁人甚異之”。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記》中還寫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這一“光”字也頗有玄機,“光”者,“明”也;又,“桃”與作者之姓“陶”音相諧,“源”與“淵”音同。那麽,“桃源”之“光”的描寫,竟然暗含“陶淵明”三字,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筆者認為,這應是作者有意在此著上自己的標識。因為,《詩》的結尾亦謂:“借問遊方士,焉測塵囂外?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明確表示自己與塵俗“遊方士”之不同,他們很難理解塵囂之外竟有如此聖潔之地,就如同莊子筆下的蜩與學鳩難以理解鵬能飛到九萬裏之高,肩吾難以理解接輿所講述的“邈姑射之山”(《莊子·逍遙遊》);同時,作者還明確表示自己將要乘風高舉,去追尋“吾契”“契”,《說文解字》釋為“大約也”,指邦國之間的契約;後指在龜甲獸骨上灼刻文字或灼刻文字的工具,引申為感情、誌趣相投合等。古來注家多將“吾契”解釋成“與我誌趣相投之人”,這樣解釋當然說得通。然筆者認為,“吾契”亦可理解為“吾所契(之地)”,也就是帶有我的標識之地,亦即桃源。《詩經·魏風·碩鼠》中有“誓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陶淵明此所謂“吾契”亦相當於彼所謂“我所”,也是有意將自己所創設的樸真桃源世界與當時“大偽”之世相區分。既然如此,則後人大可不必枉費精力去求證“桃源”之所在了。

  二是關於桃源故事的結局,亦見作者之用心。故事的結局是桃源隱沒不可再見,這一結局的安排,與作者所處的“大偽”之世密切相關。故事裏兩重世界的對立,是以人物的言行直接表現的,那就是,桃源人的淳樸與漁人的偽詐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看桃源人之待漁人:其見到漁人,得知對方的來曆後,“便要還家,為設酒殺雞作食。”如同招待貴賓,可謂熱情有加;此後,“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而且,“餘人各複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家家都拿出最好的酒食來招待這樣一個陌生人,表現出同樣的熱情;還有,當他們聽漁人講述秦漢以來的朝代變遷,所表現出的反應是“皆歎惋”,因為改朝換代都是以犧牲數不清的無辜生命作為代價的,所以“皆歎惋”三字,盡顯桃源人的淳樸與善良。然而,武陵漁人在受到桃源人盛情款待之後,卻並沒有被其真誠好客所感化,而是陽奉陰違,狡詐的本性使之公然違背桃源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囑咐:先是在返回的路上,就“處處誌之”,顯然已有再次光顧的用心;再就是回到郡下,立即“詣太守說如此”,將自己幾天來的經曆尤其是桃源人的秘密向太守和盤托出;後又親自帶人再次探訪。如此陽奉陰違,實在是辜負桃源人的一片純情。因此,武陵漁人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影射著當時“大偽斯興”的世風。盡管作者在文中沒有直接的評論之言,卻巧妙地導演出“遂迷不複得路”的結局,即便像劉子驥這樣的高尚之士,也不能再次敲開桃源之門。這樣的結局,無疑是對背信棄義者的一種無聲譴責,也是對偽詐世風的自覺抵禦。

  總之,世外桃源的創設,是陶淵明於亂世之中對人類美好社會理想的表達,也是其兼容儒道隱逸思想的結晶,從中亦見一個平民詩人的生存智慧與社會責任感。亦真亦幻的桃源故事已在紛紜的眾說中流傳了一千五百多年,這一事實足以顯示其無窮的魅力。正如清人鄭文焯所謂:“其地其人其事,盡足令人起高隱之思,可以傳已。”《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361頁。也就是說,桃源故事在給人們以無限遐想的同時,還令人產生超塵脫俗之心。正因為如此,“桃源”典故作為一種理想的至境,極頻繁地出現於後世詩文作品中,甚至還衍生出“桃源行”一體,這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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