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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壽辰

  一早起床就開始飄起雪來,不等梳洗劉恒就已經帶著雪花進入殿內。

  “還是你這裏暖和。”他嗬著氣,隨身跟著的內侍們用軟拂掃落他身上的殘雪。

  我淡笑,起身見禮:“何時回來的,怎麽也不叫一聲?”

  “防你們娘幾個背著本王吃好的,所以才不讓人傳呢!”他笑著,伸手將我扶住,見我穿得單薄,皺著眉,惡狠狠地又說,“總是穿得那麽少,難道本王虧待了你不成,作這些可憐樣子!”

  我不理會他的惡言,隻是為他解開身上的披氅,抖抖交給靈犀收起。

  他見嚇不住我,無奈地晃著頭,信步走到床榻邊。熙兒見他,掙紮著爬過來,晃悠悠地站起,險些要摔到地上。旁邊的奶娘急忙上前,卻被劉恒一把推開,他笑笑,朝熙兒拍拍手,熙兒又努力地向麵前溫暖的懷抱軟綿綿地走過去,很快就撲到了劉恒的懷中。劉恒抱著他,高高舉起,急急落下,反複幾次,逗得熙兒咯咯直樂。館陶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兩人的動作,一會兒也笑了起來。

  我在他們身後,微笑看著,難得的平穩,難得的溫馨,真好。

  劉恒回頭,捕住我一絲尚未消逝的笑,他放下熙兒,走過來,抬手撫弄我身後披著的長發。

  “難為你了。”他說得平淡,眼底卻溢滿溫柔。

  我低頭,隻是笑:“哪裏為難了,不過就是將了永安公罷了。”

  也許想到那日的情景,他也笑出聲:“本王以為那老頭子就是順毛的,吃軟不吃硬,誰知道他也怕你這樣的,看來還真就隻有你才能治住他。”

  劉恒隨手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輕輕地為我梳理長發。我不語,享受這難得的暖意。

  靈犀見此,悄然帶奶娘將熙兒和嫖兒抱走。

  昏黃的銅鏡中,一高一低,他將頭靠於我肩,展臂環住我的腰身,輕輕對我耳畔嗬氣。我怕癢伸手去擋,他將我雙手牽住,促狹著笑:“看你往哪裏跑,連日來隻是想你,想得這裏都痛。”說罷比畫著胸口。

  我不依,故意做哀歎狀道:“原來是那裏,嬪妾以為至少也是心中所想,原來不過是胸中所想,唉!”

  他朗朗地笑:“不管哪裏,滿心滿肺都是你行了吧?”

  一時間有些動容。僵住了笑,慌亂著掩蓋真心。他將我攬過,柔聲說:“當真就沒人再能如你。少了你,連睡覺都睡得不安穩。”

  說罷徑直拉了我的手緩步走向床榻,雖是嚴寒冬日,他的手卻溫暖厚實,此刻的我不想說話,隻是任他拉著,羞紅了臉,忽略身後床幃的落下,腦子中一片空白。

  朦朧午夜,悠然轉醒,他撐著下頜,一雙清眸直視著我。我有些羞意,尷尬地拂過麵前散亂的發絲,思索後張口,卻是為公事:“代王此次又是為何回來?”

  他低低地笑,“和本王在一起,你很緊張?”

  “誰說我緊張?”我接住他的話尾快速地反問。

  劉恒將手從我頸下穿過,讓我枕在他的懷中,依舊是噙著笑:“你從前都是很淡然的,常常每說一句都會思考很久,而且也不會如此負氣地反問。”

  我一下噎住,有些心虛,轉而再抬頭時已恢複了往日的神情:“不過是一時性急罷了,也值得代王這樣的笑嬪妾麽?”

  “又來了!”他無奈地躺下,語氣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意,“其實你不必如此,見到本王放鬆些,實在不喜歡看你連我也防備的樣子。”

  那一絲苦意也滲入我心,苦得話也說不出,隻是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滿懷心事。

  真的能不防備麽?隨時都有可能被撕破的信任,如何能讓我不防備?也許我們注定不會如同尋常夫妻,他是君我是臣,僅此就把鴻溝鑄成,更何況他與我都是身不由己。

  幽幽地將話題避開:“代王還沒告訴嬪妾為什麽回來呢?”

  他知我故意岔開話題,歎了口氣,答道:“母親壽辰,一年來總是在惹她生氣,想回來為她慶賀,另外也要過年了,再不回來會讓別人懷疑其他。”

  薄太後遠離代宮,雖是仍保留太後身份卻已不問世事,此次劉恒想要為她慶生,怕是要多費些腦筋了。

  “王後那兒,代王去過了麽?”我婉聲問。

  “去過了,禦醫不讓進門,怕是有所傳染,隻遠遠地從窗口看了,宜君她……瘦了許多。禦醫說,怕是撐不了幾日。”劉恒的聲音帶著牽掛,畢竟那是他的妻,結發的妻,點過花燭的妻。

  我有些落寞,原本春意盎然的賬內,也霎時變得空寂。

  劉恒見我如此,也是不語,兩個人僵持著,等著彼此開口。

  清了清嗓音,艱難開口:“太後壽誕可是十二月初八?”

  “嗯!”他也不多答,我隻得再次沉默。

  十二月初八,代王劉恒率文武百官去三真庵為太後祝壽。

  我鎮守後宮不得空暇,隻得失禮,讓靈犀隨行送上我們連夜趕繡的萬壽福帳聊表心意。

  靈犀卯時就風塵仆仆地趕回,我不解,問她為何,她無奈地說:“代王他們還在門外跪著呢。”

  果然如此,薄太後仍在怒中。她當年忍辱偷生保住了兒子的性命,如今卻為一個區區婦人就與自己翻臉,她這口氣是難以下咽的。

  抬眸問靈犀:“那代王準備就這麽跪下去?”

  靈犀點點頭,說:“嗯,都跪著呢,誰也不敢怎樣,隻是代王記掛聆清殿沒人,怕照顧不過來,先放奴婢回來了。”

  我思量一下,命靈犀將熙兒抱上,與我一起前去那草堂。

  一輛輕車,幾人儉樸穿著,從草堂外呼嘯而至,驚得眾人皆回頭張望。

  我以薄紗環麵,雙手抱著熙兒,徑直走到代王身邊,撲通一聲跪倒,身體盡力地向前躬。熙兒偎在那裏極其不舒服,不消一會兒就哇哇大哭起來。

  不用回頭,就聽見盔甲冰冷的聲音,我嘴角沁出一絲冷笑,忍不住了是麽?

  杜戰顯然不知我意為何,熙兒的哭聲由弱變強,連劉恒也對我側目相問:“先讓人把熙兒抱下去吧,何必連他也一起如此?”

  我冷冷地說:“他是代國世子,內裏是他的親祖母,難道他就不該盡孝麽?”聲音說得響亮,足夠讓身後起身的杜戰再次跪倒。

  劉恒深深看著我,似乎要尋些端倪,好知道我為何做得如此殘忍。

  熙兒依然響亮地哭著,文武百官也開始交頭接耳,我後母的形象自此建立:杜王後未死我且如此,若是杜王後去了,世子怕是性命堪憂。

  永安公周嶺有些費解,幾次交鋒他認定我小有聰慧,此時明顯將眾人猜疑加在自己身上,與己無益,為何還要這麽做?他跪行幾步,位於劉恒身後,輕聲說:“臣以為,世子幼小,不用如此。”

  我冷笑著詰問:“正因為幼小就更應該從現在教起。難道要等他登上王位,再由永安公教導麽?”

  聞言,他登時頓住,憤然地看著我。

  院門吱呀一聲大開,劉恒欣喜,一步站起,眼前卻不是太後。

  那使女,低頭深深施禮:“哪位是帶世子的娘娘,太後有請。”

  我迅速掃了一眼劉恒,他麵帶一絲不解,怔怔看我。

  我低頭,攏住懷裏熙兒,起身隨那使女進門,沒走幾步,那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

  輕輕拍著熙兒的後背,哄他停止哭泣。他也配合,隻是小臉上仍掛著晶瑩的淚珠兒,看著不忍,拽起袖子為他擦拭。可憐的熙兒,若不讓你哭了,你的祖母又怎麽會因為心疼孫子開門呢?

  “這時候擦,不晚了些麽?”不知不覺我已身在正堂,空曠的四周回蕩著嗡嗡作響的責問。定睛,原來太後坐在上座,雙目微閉。

  “嬪妾叩見太後娘娘,恭祝太後娘娘福壽綿延,惠蔭子孫。”我急忙下跪,口中說出早已想好的詞。

  冷哼一聲:“惠蔭子孫,包括你手中挾製的那個麽?”

  今日的她已非那個貌似敦厚謙卑的薄姬。她是代國的太後,也如同做過正宮皇後般昂首端坐,審問著眼前的妖媚女子。

  我低頭不語,也許對於登上這個位置的女人都是一樣,自己當日的辛苦無非就是為了榮耀此時,此乃一生夢想,不容他人覬覦,甚至更是將自己的角色轉換,由當日的可憐之人變成看誰都死有餘辜,一個稱謂的力量不可謂不大。

  “太後娘娘說的話,讓嬪妾惶恐。世子是杜王後交給的嬪妾,連日來無不盡心盡力,不敢怠慢。今日也是無奈之舉,畢竟他也是您的孫子,為祖母祝壽,也是一番孝心。”我辯解著。

  “孝心,你倒是讓他孝順一個看看,不過是你們大人耍的花樣卻拿個孩子作筏子,實在惡毒。”太後激動異常,抬手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清脆回響。

  我再不作聲,默默跪著,等待下一波的風暴。

  “不過那陵寢之事你倒是聰明。”怒極反笑的太後讓人驟升恐懼。

  “既然太後娘娘您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何不原諒了代王回城呢?”我的問話卻是為自己而問,心底模糊有了答案,那答案卻兀自地讓自己心驚。

  她輕輕一笑:“自然是要回去的,從知道陵寢之事那刻起,哀家就從未準備在此久留,不然後宮主位豈不是任由你輕易坐上了麽?”

  我暗自深吸一口涼氣,不用問了,她什麽都知道。她憂慮漢宮對陵寢之事有所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造成代王眾叛親離的假象。如果說周嶺碰柱表明心誌尚且是忠心為國的話,她就完全是笑著作勢給漢宮看。她從未離開,也不想離開。與呂後朝夕相處十幾年,她完全可以周旋,原來溫婉和順的薄太後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硬擠出笑意,緩緩地說:“那嬪妾恭賀太後回宮。”

  她起步走到我的麵前,彎腰將我扶起:“你的聰明太過,從中秋賜酒時哀家就開始注意你,宜君絕不是你的對手,甚至連恒兒怕也被你玩弄掌中。不過哀家倒是想和你做筆買賣,你看如何?”

  我雙眼直視太後,笑得恭順溫婉:“嬪妾願聞其詳。”

  “以你的聰明,比宜君更能幫助恒兒,宜君隻會遵從,你卻更有主意。哀家以後位換你忠心,你為呂氏謀事,無非可以謀些錢財抑或貼身女官罷了,哀家許你後位,起點已是如此的高,將來能走多遠就看你對恒兒的忠心有多少了。來日……”

  來日如果一舉成功,怕是還有皇後可以當,我在心底替她默默地說完下麵的話。

  我垂眸,依舊淡笑:“多謝太後娘娘厚愛,嬪妾感激不盡。”

  “你也不用笑,不會白給了你,你還要答應哀家一件事。”薄太後眸子中凝結冰意,接著說,“世子定不能換,交你全權撫養,但是你發誓終生不許謀取世子之位,否則他日必有因果報應。”

  抬頭三尺,有著供奉高祖的牌位,我看著發笑,咬緊牙,硬聲說道:“嬪妾竇氏,此生終不謀取世子之位,否則,因果報應,一概加於吾身。”說罷,抱著熙兒深深叩拜,額頭碰地,砰砰有聲。

  太後極其滿意我的決絕,她將我攙扶起身,接過熙兒,露出慈愛的笑容,逗弄著:“走,跟祖母回宮。”

  心有些冷,難道因為我來自漢宮,此生我的孩子就無法得到如熙兒般同等愛護麽?難道他們就不是劉氏子孫,她的親孫子?

  雙手顫抖著,滿腹心事,跟隨在太後身邊,等著庵門緩慢打開。

  劉恒依然跪在門外,下麵的台階上遍布了文武紅黑身影。

  薄太後開顏一笑:“如此勞神,倒叫哀家無法再無視下去。”說罷一手攙扶起兒子,用袖子拂去他前襟的雪,心疼地看著劉恒。

  眾人見太後已經出門,有些雀躍,隨即周嶺出班,跪倒叩頭說:“太後娘娘回宮吧,代王已經知錯了,今日的壽誕莫要壞了興致。”

  身後的人也隨聲附和著:“恭祝太後娘娘福壽安康,還請太後娘娘回宮吧。”

  薄太後要的效果已經出來,她滿意地點點頭,劉恒攙扶她的手臂:“母親,回宮吧,孩兒知錯了。”

  我癡愣在她的身後,無人問津。

  太後回頭,看我,旋即又笑著對劉恒說:“竇氏倒是賢良,如果沒有她勸,哀家還不想回宮呢。”

  劉恒此時才注意到太後身後麵色蒼白的我。會心一笑,低頭說:“母親莫要誇她,還是先回宮罷。”

  終於不再住宿這荒涼頹敗之地,薄太後隨行回宮。

  回到車上,靈犀已經等得焦急,見我有些不對勁,低低地問:“娘娘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事麽?”

  我牽動嘴角,做出笑容給她:“一個好事,一個壞事,你要聽哪個?”

  靈犀愁了眉目,嘟囔地說:“那就先好事吧。”

  我拉過她的手掌,用指頭在上寫道,王後。

  她立刻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急忙忙地又問:“那壞事呢?”

  冷笑一聲,隻探身出窗外,再不作答。

  漫天的雪花似得到赦令般,傾瀉而落,飄飄灑灑蕩了下來。窗帷被風吹開,灌進大片的雪花,有的回轉著飄落我的麵頰,片刻化成了水滴,蜿蜒流下,似我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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