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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發自心靈深處的顫音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

　　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一個人和命運掙紮，放棄了鬥爭，在事過境遷之後，悲劇才在回憶，徒然的後悔，和渴望的洪流中產生出來。在成人生活的某一時期，我癡情的本性被一種不仁的環境所殺戮、抑製、挫折或剝削。這在享受快樂的能力上，該是一種多麽重大的損失！北京給了我快樂的生活態度，北大給了我自由的思維空間。在北京在北大，我們應該有肉體，而且我們一切肉體上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完全沒有滿足。一切滿足都是由欲望而來的。假如我們對自身天性的展露與眾不同——不管怎麽說，這就是自由；惟有我們身上的與他人無法交換的東西才能帶給我們快樂，保證我們所選擇的生存方式並非出於他人的脅迫，並具著熱烈的、慷慨的、多情的天性。

　　“假如沒有上帝，一切都放任可行。”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於是便帶著一種獸性的滿足，在世界上生活下去。卡夫卡筆下的“K”就是否定的化身，否定所有人類的尊嚴，否定安全感，否定寧靜的夜晚，否定平和的精神生活，否定因循守舊，否定自由選舉，否定民族的輝煌——“K”是勝利典籍中的一張無字的黑頁。卡夫卡“K”說，我追求的快樂是那麽簡單，卻又是最難達到的快樂。又有誰能成全我呢？陌生的陌生人，還是了解的老朋友？意誌堅決的無情者，還是優柔寡斷的有情人！

　　一位我已經一年未見的朋友（一見麵就給我一個堅強擁抱！他對我總是那麽友善，但是總未忘記欺騙我），用友好的、深深理解的目光打量我。關愛揣藏著動機，他想在我的精選集中加入他的文章。他在談論一個人，他在表述一段被出賣的愛情並表現著莫名的情緒，這對可能性的見證仿佛在談論我——這個人曾經是我，是他曾經熟識的我。我瞠目結舌、心情鬱悶、唉聲歎氣地聽著，極力讓自己符合那個他所熟悉的、對我來說卻早已陌生了的腳色。終於在一個月相聚三次、最有力量的真心擁抱之後，我們分手了，他帶著無法收買的嚴肅離我而去，我重又能夠享受我自己的自由：一個生靈，自然，自在；自然而然，自由自在。這是一個不再是我了的生靈，通過他人獲得了羞辱，一個隻在我的軀殼內朦朧成熟的、無法命名的生靈。我正生活在這個生靈隱秘的生命之中。精神雖然在燃燒，但並不溫暖軀體。

　　在天堂裏放火的人，不是瘋子，就是鬥士！依是否酷愛正義、學問、節製、和美而定。魔鬼既是超級的個體，又是低級的個體。魔鬼的欲望是絕對的。上帝與魔鬼（或者說撒旦）沒有一個是在意識上有過一丁點瑕疵的人。沒有死亡的毀滅，被誘引到迷醉之地，一旦被厄運的黑色臂膀緊緊摟抱，有誰，能夠忍受自己像人一樣地活著。

　　柏拉圖把人類當作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假如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特殊事件使我感到尷尬不適的話，很可能我會出於無奈而過分誇大所有這些事情的重要性。我惟一的渴望，僅僅是形而上學性焦慮的煎熬，似乎我不但沒有蔑視它們，反而借此獲取或折損力量。強者的生存是一種爭取。生命本身就是成功！在今天，並非每個人都能使生活成為自己的生活，慘敗是唯一可以實現的體驗。何等的空虛！何等的墮落！

　　“命運失落”時期的日記體筆記，莊重心靈（情感），酷愛人生。《生命特色》是一部值得自豪的作品，而且人們將永遠不會原諒它，也不會原諒我。我怔怔地注視著這個生活階段的瞬間記錄，我著作的抒情筆調，是從受傷的苦痛中汲取的營養。望著我曾以為是家鄉但已然離棄了的故土，卻感不到思鄉之情，許多讀者顯然將為此而感傷。就這樣沉浸在一個創作者的世界，仿佛是在一個可能存在的真實世界裏。呼喚毀滅，欣慰於我們曾是“半個人”的過去。道德化了的藝術家，最多隻能成為一樁個人事件和一個徒勞的反叛者。在西方，狂人太多了，隻好把他們關在瘋人院裏；而在中國，狂人太稀罕了，所以我們崇拜他們。誠實的人即使在說謊的時候也很誠實，誠實地說謊：他喜歡這件事的時候，便向全世界宣稱他喜歡這件事。

　　我鬥膽地說，狂人不具有偉大的心靈；對我來說，這話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安慰。偉大的感性和幼稚的邏輯告訴我的15歲—55歲的所有讀者，真實的聲音隻能在命運的深處傾聽，誠實隻有通過技術的手段才得以公開。我不想理智地觀察世界，怕它會以同樣的理智反過來觀察我：狂人完全擺脫了心胸狹小的焦慮、脆弱易傷的性格以及對自我的把握不定。既然我思考生命，為什麽不是生活激發靈感，為什麽我卻在被侮辱之中、在絕望之中、在死亡之中尋找靈感？難道這不是基本的道德淪喪！我慢慢地已不再對真理感興趣，而隻是對靈感，靈感是嚐試，靈感之中存有真理。

　　金庸說：“一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複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地嚐試一些新的創造。”於是我利用1994—2008這段漫長時間寫了一部大書。這是一本能帶給你快樂和感動的書：快樂源自作者輕鬆詼諧的筆調，感動源自作者抒發的真情和熱愛，來自一個遭遇磨難的不幸人道出的一個事實——苦難是生命的規律。人生正是：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碧血招魂，近有悲情之痛；青衫落魄，原無率性之狂。

　　我這九本文集，非求名利，“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和平、寬容、簡樸、知足的最高理想，“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