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魁武
小時候,最愜意不過的事情就是在太陽快要落山時跟著父親去挑水。
那時候,父親在我眼裏就像萬能的太陽一樣,無所不能,是那麽神聖,那麽偉大。空空的桶,往井裏一扔,再一拉上來的時候,桶裏就裝滿了水,就像變戲法一樣。
然後,父親就用他特有的步伐挑著水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而我則一蹦一跳地跟在父親後麵,數著父親留在地上的一個個腳印。那腳印大大的、長長的、深深的,像船兒一樣,自己的腳印跟父親的相比又是那麽的小。
現在想來,仿佛每一個腳印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才留在地上的,連深淺都大致相同。在夕陽的照耀下,父親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深紅色的光輝,猶若一串有規律的音符,連起來,便是一首歌。
每當我數得入神時,父親總會突然回頭問我:“多些了,兒子?”
“46個了。”
“噢?真是46個?”
“是呀!”我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父親。
“那現在是多少啊?”父親得意地一笑。原來不知不覺間父親又走了許多步。回頭望去,卻又不知從何數起了。
之後,便是我和父親的哈哈大笑。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再也不願陪父親去挑水了。父親在我眼裏也不那麽神聖、那麽偉大了――我變得世故了。
初二暑假時的一天,父親對我說:“跟我挑水去吧!”
出於無奈,我隻好跟著父親去了。
景依舊,人依舊,但往日的那種無奈卻蕩然無存。父親隻一言不發地認真幹著他幹了多年的活兒。
我無語。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突然說了一句:“太陽落山了!”
我以為父親還在打岔,並沒有理會父親。回到家裏,我得意地告訴父親我數清了他的腳印。父親隻是一笑,很淒涼地一笑。
接著,我就離開家到外地念高中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心裏卻莫名想念起父親來,或許是離家在外生活得艱辛,或許是良心發現,或許是根本無法抗拒那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在我心裏,兒時父親的腳印也越來越清晰了。
一次放假回家我終於忍不住了,對父親說:“爸,我陪你去挑水吧!”
父親很驚詫地盯著我,然後便操起扁擔,擔著桶去了。
不知為什麽,走在這條不知走過多少回的路上,心裏竟產生了一種傷感。遙想若幹年前自己還隻是一個孩童時,和父親是多麽的親近呀,而一歲歲長大後,卻和父親疏遠了。
父親站在井邊,我麵對著父親,也麵對著夕陽。在夕陽的照耀下父親身上又著上了一層金衣――宛如我兒時所見的一般。而我也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癡癡地看著父親,癡癡地看著太陽。
“爸,你看那太陽。”我說。
“落山的太陽,有什麽好看的。”父親有些傷感。
“不!太陽之所以落山,是為了再一次升起,它一定會再升起來的。”我堅定地說。
父親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我,又回過頭去看那夕陽。
我想說些什麽,父親想說些什麽,都已溶入那金色的夕陽裏。
我默默地走到父親身旁,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我。
“我來吧,爸!”我堅定地說。
父親用一種既懷疑又欣慰的目光看著我,把扁擔遞給了我。這時我才發現,每個桶隻有半桶水。
“井快幹了!”父親說。
我和父親向前走著。
我瞅瞅父親,父親也瞅瞅我。
夕陽下,又想起了宛若兒時的笑聲。
驀然回首,竟弄不清身後的腳印,哪個是我的,哪個是父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