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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敦煌考古漫記

  夏鼐

  夏鼐(1910—1985)

  浙江溫州人,字作銘。1943年參加西北科學考察團,與向達等對敦煌等地區進行科學考察。撰有《新獲之敦煌漢簡》、《敦煌藏經洞封閉的年代》、《敦煌考古漫記》(1—3)、《另一件敦煌星圖寫本——〈敦煌星圖乙本〉》等,參與主編《敦煌莫高窟》,與宿白、金維諾等共同主編《中國石窟》;還著有《考古學和科技史》、《中國文明的起源》等。

  一、敦煌的曆史和地理

  西方的人,由現在的新疆,要越過一千五百裏以上的戈壁才抵敦煌。經過了快近二十天遇不到一個居民的戈壁旅行,自然覺得敦煌是一個非常豐腴的樂土。便是我們由東方來的人,由酒泉縣城經過九百多華裏的路程後,也覺得這是酒泉以西的人口最多麵積最廣的沃洲。所謂沃洲,是指沙漠中的可耕地,即英文的Oasis,可譯為水草田或綠洲。敦煌的全縣雖達六萬四千一百餘平方公裏,它的人口是27585人(1943年6月),這二萬七千多人卻幾乎全部集中於一個東西寬約二十四公裏,南北長約二十七公裏的沃洲中。它的可耕地內的人口密度,在關外三縣中最高。有些地理書上的人口密度,以全縣的麵積來計算,便顯得敦煌人口密度特別低。卻不知道敦煌南湖的一個保長的管轄區,便包括要走七天路程才達縣境界線的戈壁灘。

  敦煌沃洲位於河西走廊的西端,是一個扇形的衝積地,由古代的黨河泛濫所造成的,這沃洲的周圍若不是鹽漬土,便是礫質戈壁或沙磧。這裏全年的總雨量雖不到五十毫米,從南山流來的黨河,卻給予沃洲內的土壤以充分的水量,使農田有豐富的收獲。斯坦因氏在1907年4月5日曾在敦煌城西門外觀測黨河的流水量,是每秒2100立方英尺。灌溉用的溝渠共有十渠,渠口在城的西南。人民在城的西南約四十裏的沙棗墩築壩攔水,然後分引渠道,陸續分出十渠,引至各鄉又分支溝,以資灌溉。像河西其他各縣一樣,敦煌渠道管理的製度,很是嚴密。我們曾經由地紳呂少卿(鍾)處,抄得一份《敦煌十渠水利規則》,裏麵規定由農民公舉渠正、十渠渠長和排水水利利人的方法。詳細規定各渠平口的尺寸,輪澆的次第,放水的時限,按照水勢大小及戶數多寡,以求分水能合理公平。又規定挖渠的時期,看守渠口的方法,違章的處罰。粗看去似覺過於煩瑣,但是下遊的農民不至於缺水,不至於與上遊起爭端,便靠這些水利規則?農作物以小麥、青稞、小米、高粱和棉花為最重要。瓜和果類出產也頗多,其中哈密瓜的佳者不下於原產地,而李廣杏(相傳是李廣攜來的),為本地的一種特產。

  黨河由敦煌縣西南的渠口北流約五十公裏,注入疏勒河。下遊水少,在枯水的時期,全滲入地中,所以不適於農耕。疏勒河是我們在玉門縣便曾遇到過的。這河也發源於祁連山中,北行至玉門縣城的西北,折向西流,恰在公路的南側。經過安西縣繼續西流,在敦煌縣的北境,收容黨河的水。兩河匯合處的附近,敦煌人叫做北湖,安西人叫做西湖。疏勒河更向西流,最後在敦煌的西湖,儲蓄為黑海子,土名為哈喇諾爾。據斯坦因的調查,下遊於水大時尚可由黑海子向西延長九十來公裏,另儲成一小湖。從玉門以西的疏勒河在經濟上的價值很低,但是在軍事上的價值卻很大。其中安西縣城以東的那一段,因為河床低下,不便於灌溉,但是由南山北流注入疏勒河的小川,都可以分引渠道,所以河以南的村落頗多。至於安西以西,河道漸分流歧出,泛濫兩岸,變遷無常,下流形成沼澤和小湖;並且以流經長程的鹽漬土的關係,水中包含鹽質過多,所以完全無灌溉之利。靠近河的南岸沒有農村。疏勒河以北是缺乏水草的戈壁和沙磧,間有生長耐堿的草類和灌木的鹽漬土。漢時便利用疏勒河來布置國防線,敦煌以北的烽燧和邊牆是在河的南岸,利用疏勒河所形成的沼澤和鹽湖做抵禦住匈奴鐵騎的壕溝。由安西的小宛驛以東,這道防禦工事越過河去,築在河的北岸,以保護這段河麵較狹的疏勒河和緊靠河的南岸的農田和鄉村。

  這些地理環境,形成了敦煌曆史的背景。漢武帝以前,敦煌沃洲曾是先後為烏孫、月氏和匈奴所居。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擊破匈奴,收河西走廊入版圖。十年後(元鼎六年)便將酒泉郡的西部,分置敦煌郡,即以敦煌為郡治。修水利,置屯軍,移民實邊,敦煌成為漢族經營西域的重要據點。軍事上成為西陲國防的最前線,是長城的西端起點,有玉門關和陽關兩要隘。交通上是中國和西域間的孔道。文化上是中原文化圈的邊緣,是西方文明輸入的門戶。敦煌維持了這由地理和曆史交織所造成的地位,達一千餘年之久。漢代匈奴的威脅解除後,安西哈密這一道交通線是開辟了,但是敦煌仍不失為中西交通孔道之一。佛教藝術由印度經中亞傳入中國的曆程中,敦煌占很重要的地位。

  從漢武帝設置敦煌郡,一直到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西夏取沙州,不管它的統治者是漢族或是異族,是統一的帝國或是地方政權,它的住民始終是以漢族為主,保持高度的漢族文化。晉時五胡亂華,中原混亂,文物蕩然。河西包括敦煌在內,在地方的政權下,反能安寧一時。漢代所移植過來的文化,不僅根深蒂固,並且開花結實了。敦煌人在《廿四史》上有傳的,絕大多數是生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隋唐盛世,敦煌處在邊區,未能產生特殊的人物,但仍保持豐富的漢族文化。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後,敦煌雖陷於吐蕃,在異族的統治中達七十來年之久,但仍能保持原有文化。張義潮收複沙、瓜等州,敦煌成為地方政權的中心。張、曹二氏,繼續割據敦煌幾達二百年,竭力發展敦煌的資源,富力集中,所以非常繁榮。西夏攻取敦煌以後,統治了二百來年,統治權又轉入蒙古人的手裏。在西夏和元人的統治之下,敦煌似乎逐漸胡化。西夏人和蒙古人從仕或移民其地的,一定很多。但是便在至正十一年(1351年)的《重修皇慶寺碑》中,我們仍可以看出漢族在敦煌的勢力。不但碑記仍用漢文寫刻,並且碑陰施主名單中的老百姓,也有許多是漢人。到了明初放棄嘉峪關以西的地方,敦煌便成為夷人的耕牧地了。當地的一千四百多年的漢族文化傳統,便被斬斷一刀。此後經過了三百多年的長時期,到了清初雍正年間,才再築敦煌城,將關內的漢民移遷過來。他們是由甘肅各縣抽調來的,依照從前的縣籍居一處;即以原有的縣名叫村子為某某坊。他們抵達敦煌時,所見到的,除了一座新築的城垣外,大概是一片荒涼的廢墟。沒有一個土著的漢人,可以告訴他們以當地父老口說流傳的故事。現在當地所標榜的古跡,都是他們後來由考據或猜度所得到的。自然我們不能由他們的口裏獲得可靠的清代以前的傳說;除了文籍上的考據以外,隻有用考古學的方法,才能恢複他們已喪失掉的曆史。

  在敦煌做考古工作最早和最有成績的,自然要推英人斯坦因(A。Stein,1862—1943年)。他在1907年3月到敦煌,工作了三個月。1914年舊地重臨,又工作了二十多天。所做的工作有兩點:一是在敦煌北境。確定了漢代玉門關是在小方盤城,由小方盤的附近起,向東追尋漢代的邊牆和烽燧,一直東抵金塔和鼎新,仔細研究漢代的邊防工程;又發掘得許多漢代的簡牘,便是所謂“流沙墜簡”,使我們對於漢代的邊塞製度和戍卒的生活,有很清楚的了解。二是在敦煌東南的千佛洞。把各洞所殘留的中古時代壁畫和塑像,選擇精品初次用攝影介紹於世;又把一批在千佛洞中發現的古代寫本,由一個愚昧的王道士手中買過來。這批寫本的時代包括西涼至宋初,內容以佛經為最多,其次為儒、道、小說諸家書籍,契據,狀牒等公私文件,以及地誌、曆書等,是宗教史、社會史、文學史各方麵的重要史料。又有絹本或紙本的佛畫,是與洞中的壁畫及塑像,同屬佛教藝術史上的珍品。

  法國的伯希和(P。Pelliot,1878—1945年)在斯氏之後,於1908年正月也到敦煌來,在千佛洞工作了四個多月。除了由王道士手中購買了一批斯氏所餘下來的很重要的寫本以外,他又將洞中壁畫和塑像做了大規模的有係統的介紹,印出了六冊的《敦煌圖錄》。此後日本人、俄國人、美國人和瑞典人,都曾有到千佛洞做工作的。我國的人士也有跟著外人所組織的考察團來千佛洞觀光的。抗戰期中,因為開發大後方,西北的交通便利不少。內地人到千佛洞來遊覽或臨摹的頗多。有幾個考察團還包括有考古學家,到敦煌來工作。但是似乎都是限於對千佛洞和漢代兩關遺址。並且都沒有做過正式發掘工作。

  我們想做點斯氏在敦煌所未曾做過的考古工作,我們想著重於古城古墓的發掘,以地下的材料來充實敦煌的曆史。後來根據考察的結果,知道這一帶的古城內遺存的建築遺跡不多,有些是被刮得僅剩下地麵上一些碎破古物,俗稱古董灘;有些尚剩點斷垣頹牆,俗稱破城子。須要大規模和長時間的工作,才能知道這廢城中街道、官署、住宅等的布置,才能有相當的收獲。我們這次的人力和財力都有限,決不容許我們這樣做。所以我們的發掘工作,隻能集中於古墓方麵。但是所掘開的墓中的情形和出土品,也能告訴我們關於古代敦煌人民的生活方麵的許多事情。

  二、“中途島”的生活——佛爺廟工作站

  我們到敦煌後,在城內籌備了十來天,便搬到佛爺廟工作站去。佛爺廟在城的東南約十五裏,是在荒磧中間,最近的鄉村也在五裏以外。它的位置恰在縣城和千佛洞的中途。向先生替它取名“中途島”,親筆題了三大字,貼在工作站門口的柱上。我們住在廟中的時候,往來千佛洞的人,都在這裏歇一歇腳。喝了我們的一杯清茶潤口止渴後,都滿口稱讚這“中途島”一名的恰當。

  在城中籌備的時間,租下了張家大院的幾間房間做城中的住處和貯藏所,又到縣政府去接洽,希望能幫助我們雇工人和購糧食與柴草等事。因為在這小地方,客地來的人不容易辦這些事,並且請派兩名警察駐在工作站幫忙,由考察團供給膳宿。這些事頗費了我們許多的時間,因為那一位敦煌縣長很忙。除了一般的政務以外,還要到八蠟廟去祭神祈求不要降蟲災,又親到月牙泉去求雨,頭戴柳條帽,赤著兩腳,五步一拜,率領地紳去取水求降甘霖。他對於我們的工作似乎不大了解。但是因為有省政府的命令,總算勉強答應下來。等候了一個星期餘,中間又曾催促了好幾次,才派來兩名警察,並通知近城的鄉保派民夫來做工。我們恐怕地方人士不能了解我們的目的,或致引起無謂的糾紛,5月27日,假座玉關小學,宴請當地的官紳,由向先生站起來致辭,說明我們這考察團的緣起、組織和目的,希望當地各機關和法團的幫忙。因為向先生去年曾在千佛洞工作了一年,當地的人士對於他的道德和學問,都很欽佩。經過了他的這一解釋,後來對於我們的工作,都肯協助。

  我們住在城中的時間,曾騎馬出城過兩次,一次是到月牙泉去看廟會,另一次是到千佛洞去觀光。生長在江南的我,還是第一次跨上馬鞍。幸得他們知道我不會騎,都揀選最馴良的馬給我。當我們一隊人馬在戈壁上奔馳的時候,我死拉住馬韁繩,雖沒有從馬上摔下去,但也嚇得汗流浹背。我們這次在千佛洞僅住一宿,後來暑天休工時又在那兒住上一個月。關於我們對於千佛洞的印象,留在下章一並敘述。月牙泉在城南十五裏,恰在佛爺廟工作站的西邊,我們後來也曾去過幾次。陰曆四月廿八是廟會的日子,前往進香的男女很多,雜亂喧聒,遠不及平常日子的幽靜閑逸,另有雅致。一泓清澈如鏡的碧波,藏在四周沙山的環繞中,泉水依照著沙山中的地勢作月牙形。泉的北麵是鳴沙山,山的南坡陡。如果好幾個人由山巔向下滑到月牙泉的北岸,沙粒隨著人體向下滾落,便會聽到轟轟的雷似的鳴聲。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誌》卷四十說:“鳴沙山一名神沙山……四麵皆為沙,壟背有如刀刃。人登之即鳴,隨足頹落。經宿風吹,輒複如舊。有一泉水,名曰沙井,緜曆古今,沙填不滿,水極甘美。”當然便是指這地方。泉水的南岸有樹木,中有好幾座廟宇,以雷壇廟為大。廟旁一碑上題“漢渥窪池”四字。我們縱使能承認漢武帝時渥窪池產生天馬的神話,也不能確定渥窪地便在這月牙泉。但是坐在廟前小亭中,憑欄眺望著鳴沙山和月牙泉,這些附會上去的故事,也許可以增加“古之幽情”。

  我們於5月22日赴千佛洞時,順便踏查佛爺廟附近的古代墓地。斯坦因於1907年來敦煌調查時,已經注意到在鎮番坊的西南和南湖的東北,戈壁灘上都有古代墓地的痕跡,外形和吐魯番附近的唐代墓地相似,每塚隆起,用石礫堆成一圓堆。有些塚似屬於一家或一族,好幾個墳塚成一組,周圍用石礫排設一方形欄界,欄界的一邊有缺口作為門道(Sesindia,pp。0692611)。向覺明先生1943年族居千佛洞時,也注意到在佛爺廟至千佛洞的中間,戈壁灘上也有這一種墓塚。他慫恿我將今年的發掘工作集中於這裏。我們這天的調查,除了親自細加考察外,還詢問當地的住民。知道在敦煌的東麵,由鳴沙山直達新店子戈壁灘上綿連不絕地分布著這種隆起的石礫堆。現下的居民是清初由關內移民來的,保持關內的風俗,他們的墓塋都是在村子中,不肯埋葬在戈壁灘上。他們對於這些遺跡已經不知道原來的用意,都說據父老相傳是古代的營盤。方形的石礫欄是營盤的界限,中間那些隆起的石礫堆是營盤中插旗杆用的。這傳說是不足置信的。那天我們所見到的墳塚,多作蝌蚪形,隆起頗高的圓堆像蟲身,拖著一條尾巴大概是墓道。墓道也是由石礫堆成,但隆起的痕跡沒有墓室上的墳堆那樣顯著。墓道和墓室相接的地方,都有凹入的痕跡。我指著這些凹痕對向先生說:“這是發丘中郎將和摸金校尉們進墓挖寶所留的痕跡,我們已是來晚了。”向先生說:“隻要他們沒有受過現代式考古學的訓練,一定不會一掃而光。他們所留下的東西很夠我們花一季的工夫來發掘。”我們決定了發掘地點後,接著便找尋設置工作站的地方,這戈壁灘上,沒有可做棲身之所的,附近一帶也隻有佛爺廟最是毗鄰。我們下馬進去一看,這廟雖是久無居人,但屋舍尚大致可用,僅稍須修理,並添做門扇。旁邊有一水井,也須要浚溝一番,廟前東首有一古廟殘跡,僅存四壁,還殘留有宋代式的壁畫。佛爺廟附近的土壤是衝積土,被風沙侵蝕成不規則的土堆,地麵上有些破陶片,還看到兩座被掘過的磚墓。那些陶片大概是盜掘墓中出來的。

  佛爺廟工作站修好後,5月30日便由城中搬到廟裏來住。第二天便正式開工發掘,7月19日收工,一共工作了五十來天。7月30日搬到千佛洞去避暑。我們在佛爺廟整整地住了兩個月。當時川中友人問我佛爺廟的生活如何,我曾胡謅一首打油詩告訴他們:前生合曾披袈裟,野廟棲身便是家。靜參禪悅眠僧榻,閑觀題壁啜苦茶。欹枕聽風撼檉柳,憑窗觀月照流沙。卻憶當年寂照寺,挖罷蠻洞看山花。敦煌佛爺廟偶成(寂照寺在四川彭山縣,是民國三十年川康古跡考察團發掘漢代崖墓的工作站)。

  雖然住在戈壁灘上,但是工作忙迫得一天到晚無停憩,又有向先生和閻述祖二人做伴,生活頗不寂寞。每天工作的時候,除了中午飯後的休息外,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所帶的表,因吹進沙塵而停擺了。敦煌全城找不出一個修表匠,幸得這裏工作的習慣原是這樣的,也並沒有覺得不方便。後來天氣火熱,我們將中午休息的時間拉長,還可以返佛爺廟睡午覺。這裏小地方,沒有可以雇做散工的產業預備軍,我們隻好請縣政府代為征工,輪流工作。每一班工作十天後便上另一班,我們十天休息一次。便是在這休息的一天,我還有測繪地圖,衝洗照相等事要做,忙得不可開交。不比在安陽發掘殷墟時,星期天可以返城好好地休息一天,中午還可以灌點酒來衝散一星期所積下的疲勞。

  這些工人都是道地的西北農民,能夠吃苦耐勞,能夠做持久性的單調工作。但是並不機警,也不敏捷。鋤頭他們是用慣的但是從來未曾拿來挖古的。我們雖然告訴他們快要到底的時候要小心,並且刻刻監視著他們,但是偶一疏忽,他們便擊破剛露口頸的瓦罐。看見我們收拾那些發掘所得的破碎陶片,便用驚奇的眼光向我們發問道:“你們老遠到我這裏來花了大本錢挖地,原來便為著這些瓦渣子麽?難道你們東麵的地方連這些瓦渣子也沒有麽?”雇用工人最多時達二十來名,管理起來頗吃力。到緊要的關頭,我們都是自己來動手。除了這些輪班的短工以外,我們又雇了城裏姓王的兩個孩子做長工,訓練這兩個幫助我們在墓中剔取古物。大的叫做寇丁,年齡17歲,後來工作的頗不錯。關於工人的工資,除了每天每人發二斤麵粉外,另發工錢,十天一結算,都是直接發給他們,不經過保甲長討去一部分,因為普通經過縣政府的征工,不但不發工資,連夥食都要自備的。

  縣政府派來的兩名警察,一個叫張玉庭,一個叫許霖,幫助我們監工,催民伕,進城購物和遞信。張警又瘦又黑,像是一個鴉片鬼。據他自己說,已經戒絕嗜好,因為敦煌從1935年起便嚴禁種植鴉片,煙價高貴得使他不能不割愛。他頗機警,辦事也很能幹,但不大可靠。許警是年富力強的小夥子,人很忠厚,但是有點傻氣。有一天,一口氣,便吃了兩個半西瓜,以致午飯也吃不下去。又有一次和張警吵嘴,竟打架來,把張警按在地上揍了一頓,把張警的一身黑製服都撕得稀爛。但是他老實得可愛,我們後來辭退了張警,仍留用著他。我們離開敦煌時,他還依依不舍地送我們上車,盼望我們能夠再度前來。

  提到工作站的夥伴,自然不應該漏掉我們的廚子。在佛爺廟裏我們所雇的老趙,是屠戶出身。五十來歲,長得很胖,外表是笑嘻嘻一團和氣,骨子裏卻是一個貪吃懶做的家夥。我們工作站連警察、廚子在內也不過六個人的夥食,工人們由他們自己另行管夥,飯菜也很簡單,但是他每天要在廚房裏忙碌一個整天。有一天我們收工較早,驀然跑進廚房裏,看見他把我們從蘭州帶來的沱茶,滿滿地泡了一大杯,正在那裏悠然自得地坐著品茗。暑期後,換了一個姓袁的廚子,是河北省人。從前往來新疆做生意,被馬仲英拉去當兵。後來逃回敦煌,娶妻生子,成為敦煌的土著了。袁廚子有一天晚上和我們說:當初應雇到我們工作站時,曾私自跑去問過老趙,這幾位先生的胃口如何?喜歡哪幾樣菜?對於調味是否考究?老趙回答他道:“你喂過豬沒有?隻要給他們吃飽便算了。”向先生聽見跳起來說:“好罵!你告訴老趙,當心敲P股!”這位袁廚子在我們挖墓收工後便辭退。後來我們調查兩關返城時,聽說他得急病亡故了,據當地的人說,是因為他幫我們這些挖墓的人,所以被鬼捉去了。鬼的墳墓被挖,自然要複仇了。至於我們所以安然無恙,據說是因為我們是上頭派下來的,福氣大,所以不怕鬼。我們真覺得有點對不起袁廚子,連累了他做異鄉孤鬼。

  “中途島”的動物,除了我們這一群人以外,還有廚子老趙帶來的一條狗,和羅寄梅先生離敦煌時送給我們的幾隻雞。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中,居然每天聽到雞鳴犬吠的聲音,頓形熱鬧。但是不久這幾隻雞都成為我們的腹中物,剩下的一條狗,顯得孤零可憐。有時候追逐著戈壁叫做“沙和尚”的小蜥蜴,或對著偶爾經過的行人、馬匹狂吠。

  在這幾乎與人世間隔離的“中途島”上工作,有一個絕大的好處,便是可以安靜地專心工作。除了偶然有一兩個當地的士紳來參觀外,很少受外界的攪擾。不過有一次我們卻受窘了。在開工後十來天的一個星期日,我們發現畫磚墓的消息已經傳布到城中去。這天城中來參觀的人達六七十人,絡繹不絕。恰巧那天特別熱,室內溫度也達九十來度。他們出城走了十五裏路到佛像佛爺廟工作站,坐下來休息,便把我們為著工人所預備的幾桶開水都喝光了。由佛爺廟西行四五裏到我們工地來,為了好奇心所驅,東跑西跑,問長問短,妨礙我們的工作不少。幸得那天已露出的畫磚都已拆卸下來搬走,墓道為崩圮下來的土坯所堵塞,沒有什麽可觀。他們微覺得有點失望。回去後便不再來攪擾我們了。

  人為的攪擾雖可避免掉,但是我們卻遭受過幾次天時的打擊。戈壁上的狂風,我們在金塔縣已經領教過的。在佛爺廟工作的五十天中,有八天狂風大作。第一次刮風是6月5日,飛沙走石,擊膚作痛。安置在工地上的帳篷,被風吹倒。已露出彩繪畫磚,被風沙所刮損。雖用布幔遮蓋住,仍是損失很大,隻好拆卸下來送到工作站中去保存。大風揚塵,連眼睛也不易張開。在工地中做繪圖及記錄的工作,困難可知。6月7日下午刮風更厲害,隻好提早收工。至於下雨的日子,敦煌本來很少。我們在佛爺廟工作時,適值雨季,並且大概由於縣長虔誠禱雨的緣故,這年雨水特多。六七兩月竟有五天下雨。但是多是幾陣細雨便了事,並不礙及工作。隻有6月27日那天開工後不久竟下了傾盆大雨。我們躲入帳篷中,但是連帳篷也漏水,隻好收工返佛爺廟。雨至午後才停息。這是敦煌罕有的大雨。廟舍的屋頂原來並不是防禦這種大雨的,塗在屋頂上的爛泥,隨著雨水從隙縫中漏到室內來,弄得桌子和床榻都是泥水。連忙將室內的器物搬到未漏水的一角。後來室外雖已雲開天霽,室內還在滴著雨水。

  至於溫度,戈壁灘可代表大陸性氣候的極端,夏天白晝酷熱,冬日夜間嚴寒。7月13日的中午,室內是90度,露天已是122度了。19日將發掘工作結束後,我仍有些墓地的地圖要補測,在120度以上的熱戈壁中工作,汗出如注,很易疲勞。測繪時從望遠鏡中看過去,似乎戈壁地麵上有水蒸汽上升。再加細察,才知道是沙礫上受熱上升的空氣,震動成微風;細沙被風所吹,蕩漾於地麵上,很像水蒸汽上升。我們工作時,四顧無蔽蔭,烈日下曬,暑氣上蒸,令人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感覺。太陽下山後較為涼爽,但是黑暗得很快。26日我在鳴沙山北測繪完畢返站時,中途天已經黑了。兩旁那些侵蝕所餘留的土堆,兀立於星光之下,形狀奇離猙獰,頗為怖人。我幾乎迷路了。幸得向先生在廟前用手電筒一閃一閃照耀著,指示著我,才得很快地回到佛爺廟。7月30日將野地工作告一段落,便暫時移住千佛山逃暑去了。

  原載《敦煌考古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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