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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康遠明的人緣(下)

  彪哥在明裏,康遠明則在暗處。

  明裏的人說話總要多些。可能是由於酒的緣故,彪哥的聲音有些溫暖。彪哥講的事也全是些小事,帶著些兒童的傻氣和天真。康遠明暗想,人可真是種奇怪的動物。彪哥精明世故的地方他不是沒有見識過,有些時候,彪哥的皮毛也是硬邦邦的,看上去幾乎就和張先生、姚先生他們一樣硬。或許還要再硬些。康遠明知道,彪哥幹的缺德事也不會少。有些康遠明知道,有些是康遠明的猜想與推測。要康遠明得將心比心。但是還有些時候,比如說現在,彪哥的神情裏有種靦腆的意味。這種靦腆的像月光一樣的東西,閃的。它們出現在彪哥的臉上。在康遠明眼裏,就很有點觸目驚心的感覺。

  遠遠的一個浪打在崖壁上。先是一聲巨響,很沉悶的。然後便是些零碎的響動,水珠像星星一樣散開去。

  船夫這時送上來盆清蒸白魚。規整清潔的一條魚,眼珠突出著,表示魚的新鮮。身上則撒了些蔥花盆子裏淺淺地漂了層油汁——仍然是一副規整清潔的樣子。彪哥很喜歡,彪哥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在嘴裏。

  其實這種簡單的燒法是最好吃的,"彪哥說。"像鬆鼠桂魚,就有點膩了,甜味也太重。沒有原汁原味的感覺了。"

  "鬆鼠桂魚麽,"康遠明倒是不急著吃,他把那張木質很舊的椅子移了一下,換了種坐姿。然後點燃一支煙。

  "那是這樣的,是兩種味,"康遠明說。"彪哥你想,一種是油炸,一種是清蒸。蒸過的魚再炸或許可以,不過,油炸過的魚是沒法再回鍋清蒸的。"彪哥夾魚的手停了一下,就那樣一兩秒鍾的時間。然後,便非常輕鬆地放下來了。吃了一大塊魚。酒越喝越多,風電越來越大。幾乎稱得上是"月黑風高"。

  彪哥忽然就有點感慨。彪哥說:"這種月亮,道種風,還有浪,就有點古戰場的意思了。就要打了,風聲鶴唳。"

  康遠明心裏別的一跳。康遠明說:"彪哥嗬,說到古代的戰場,我倒覺得你更像那時候的英雄。你在這裏喝酒,也是把酒論英雄。"

  彪哥擺擺手。彪哥說:"哪裏,現在哪還有什麽英雄。隻是盡量憑著良心做事罷了。難免也還有背著良心的。"說到這裏,彪哥解嘲似的笑了笑。

  "商場如沙場嗬。"康遠明給彪哥敬了支煙,點上。然後再給自己點上。康遠明抽了一口,端詳著彪哥。

  "彪哥,我倒覺得你真像一個人。"康遠明說。"誰?"

  "項羽。"

  彪哥忽然大笑起來。

  "項羽?說我像項羽?我哪敢像人家霸王嗬。再說,我哪有項羽那種誌氣,他不肯過烏江,我可要現實得多,要是到了那份上,我可還是要過去的。"彪哥說得得意。一仰脖,又下去一杯。

  康遠明心裏暗笑。康遠明知道,彪哥還是把這話當成了奉承話。在彪哥心目裏,康遠明說的話,做韻事,歸根到底總是奉承。彪哥從來沒真正把康遠明放在眼罩。所以說,彪哥更小會把康遠明當成自己的假想敵:

  他。這個叫做康遠明的人,這個看上去順從、忍讓、精明,有時候甚至還有點低三下四的人,有沒有可能會是一個潛在的七八齊邦師的角色,

  與彪哥這次單獨接觸,對於康遠明,是再度印證了他對於彪哥的判斷。

  那晚彪哥喝多了,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被康遠明扶著回去。顯得特別單純與信賴。在路上,康遠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四個字。叫做:楚漢分界。他覺得,有些事情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雖然這事情的結果還遠未到來,但都早已現出了。是他所能見到的。還有些瞬間,比如說,彪哥從船上下來,滑了一下,差點摔跤,然後又很率性很小孩子氣地笑起來時,康遠明內心稍稍也有點複雜。那層硬邦邦的皮毛褪去後,彪哥切切實實是個好人。不設防的好人。甚至康遠明也有了點良心發現的意思。當然,這種良心發現康遠明把它表現在其他地方了。從湖上回來後不久,康遠明就打電話給沈小紅,約她在滄浪亭談點事情。康遠明覺得沈小紅挺可憐的。

  就結婚算了。康遠明想。放個女人在家裏吧。康遠明想。

  在彪哥的問題上,康遠明則準備一如既往。康遠明有康遠明的原則。康遠明不會因為良心發現就改變初衷。況日,彪哥去意已定。那個極盡豪華的花宴之樓很快就要開張了。它的名稱就叫做"天下第九樓"。而作為那個夜半入室的小偷,既然已經翻牆而入,進了客廳,既然手捧存折雙手奉上,那麽也就不要再客氣,好好地接來加以保存吧。

  至於主人那種莫名其妙的微笑,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幹脆不想了吧。

  赤膊女人與不赤膊女人

  沈小紅以巨大的熱情投入了結婚的準備工作。

  在沈小紅眼罩,婚姻就是一件大的物質。而結婚就是把這件人物質買回家。買東西回家通常會讓人產生歸屬感。一件東西,原本不是你的,買回家以後就是你的就定心。所以說,好多人結婚以後就會感到很安定。而圍繞著這個大物質的,則是許許多多的小物質。比如說,床,和床上用品。

  在床的選擇上,沈小紅花了些功夫。沈小紅跑了很多商場。泰華的頂層家具商場,蠡口家具城。斯加坡羅敏娜家具,最後,沈小紅在金海馬挑中了一張特大的雙人床。席夢思彈性特別好,人坐下去,稍稍有點往下陷,又很快很結實地把你托起來。還討價還價。並且付完了定金。沈小紅感到很滿意。沒想到,在下樓的自動扶梯上,沈小紅卻意外地遇到了於莉莉。

  於莉莉還是一個人,手裏提著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購物袋。於莉莉仍然戴著黑墨鏡,身上穿了黑表服。黑色的功能原先是為了隱沒,到了這裏,反倒成了突出。特別在這種帶點世俗色彩的家具城裏。幾乎就成了異色。於莉莉認識沈小紅,遠遠地叫她,很熱情。沈小紅看到她也很高興。隻可惜一個沿著自動扶梯上,另一個則順勢而下。很快地相遇,又很快地分開了。沈小紅有點懊喪。沈小紅恨不得於莉莉停住了,詳詳細細地問她:

  買什麽?結婚?真的要結婚了?什麽時候?可要吃你喜糖的呀!

  沈小紅希望人問,偏偏就是沒有人問。於莉莉的黑衣服很快就消失在二樓的拐角處了。

  家具城裏到處是些陌生人。非但陌生,而且人多成雙成對。一個討價,一個還價。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沒有人像她沈小紅選樣孤單。不過,這哪裏是孤單嗬。沈小紅望著十莉莉黑乎乎的背影,心想:於莉莉才是孤單呢!

  沈小紅突然想起那個"月亮很好"的晚上。她在米園找康遠明。走到半道,看見兩個擠成一堆的黑影。男的她不認識。女的就是於莉莉。沈小紅不大明白這裏麵的事情。沈小紅倒是聽人說過,於莉莉一直沒結婚是個人過的。沈小紅覺得於莉莉有點可憐。在沈小紅的心目裏。結婚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功。當然,和各種不同的男人結婚,就標誌著各種不同的成功。像她沈小紅,雖然是一個人跑來跑去買床、買枕頭、買被子,也買回去是兩個人用的,床邊掛著的也是兩條睡袍。沈小紅認為,不管怎樣,比起於莉莉來,這也是一種成功。

  這樣想著,沈小紅的心情就好了起來。心情一好,就真的想到了睡袍的事情。

  沈小紅知道,康遠明有怪脾氣。康遠明和女人睡覺,不喜歡女人把衣服全部脫光。康遠明說那樣沒味道。康遠明喜歡女人穿著點什麽。比如條真絲的小碎花睡袍,或者一件毛巾質地的淡藍色浴衣。即便是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小汗衫。

  康遠明說赤膊的女人太一覽無餘,他喜歡藏著點。這樣很刺激。

  沈小紅心裏暗暗覺得他有點病態。就在五年前,沈小紅偷偷看過個小型展覽。大約叫做"中國防史上的性"。展覽地點在拙政園旁邊的一條小巷。黑漆門,銅環鎖,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坐在口賣票。沈小紅買票時,老太太眼神很怪地瞄她一眼。這種性質的展覽,原先是用作教育作用的。類似於以前的憶苦思甜。從理論聯係到實際後,性質便有些大改。幾乎變成了偷窺。

  沈小紅注意到,參觀的人大部分和她一樣,心懷鬼胎的樣了。頭稍稍昂起些角度,有點不屑的。隻用眼梢的餘光瞥上一眼。覺得不夠,再瞥上一眼。

  展品其實不多,一些鎖、鑰匙、小銅片。鏽跡斑斑的。它們的基本用途,其實就是當一個女人的男人不在家時,它們能夠保證讓這女人沒有性的可能。一把鎖,配一把鑰匙。而這鑰匙是掌握在男人手裏的。至於這外出的男人,則仍然擁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或許,就在這次離家的過程中,他又掌握了一把限製另一個女人的鑰匙。

  沈小紅在展館裏匆匆走了一圈,有種做賊的感覺。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稀奇百怪,醜陋不堪。直想吐,除,想吐,沈小紅還覺得恐懼。

  那時候沈小紅還是處女。

  但很快就不是了。從沈小紅離開處女的行列,到沈小紅認識康遠明,這其間有好幾年的時間斷層。所以說,沈小紅信守的那些關丁婚姻的名言,也並非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至少是四人而異的。比如說: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了。那個男的就應該和她結婚。再比如說: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求婚,就是對那個女人的最高獎賞。

  其實這些事情,沈小紅全都經曆過。

  沈小紅以前那個男朋友也是經人介紹的。挺老實的一個男孩子,個頭不高,但肩膀寬寬的,結實得很。和沈小紅交往幾次後,真喜歡上她了。喜歡得要命。他特別愛看她笑,有事沒事老讓沈小紅"笑一個,笑一個"。沈小紅笑了,他就也跟著笑。很燦爛。兩人還經常在玄妙觀三清殿附近散散步。那時玄妙觀還是老的玄妙觀,三清殿也是老的三清殿。都還沒有再修過。不太幹淨,但很紮實,有人氣。路麵的石頭和圍欄用的石頭,也是老石頭,不是那種白茫茫一色的感覺,而是各種各樣的顏色。由剛間堆積起來的。他們兩人也沒什麽事情,就是那樣走走。有時候走累了,男孩子也會跑到旁邊的黃天源買塊糕給沈小紅吃。是很普通的拉糕,不貴,但新鮮。男孩子捧在手裏拿出來時,總是熱騰騰地冒著香氣。

  有次男孩子裏拿著糕,從店裏奔出時,不小心絆了一下。糕一下子摔了出去,很遠。手也摔破了,流著血。但男孩子還是笑著,並且對沈小紅說"笑一個,笑一個。"

  漸漸的真的有了點感情。後來不知怎麽就和人就上了床。男孩子也是第一次,沈小紅一哭,他也嚇壞了。又是激動,又是害怕。眼淚都掉下來了。他抱著沈小紅說了很多傻話。最重要的就是說結婚的事。他說一定要和沈小紅結婚。一定要。他說:"你放心,我一定讓你做我的新娘。"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通常是在那個男孩子家裏。他喜歡先把自己脫光,再把沈小紅脫光,然後兩個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

  服的過程就如同一種儀式。雖然幼稚,但是很認真。

  後來就出了點問題。

  那個男孩於是個廠裏的技術工。沒什麽錢的。因為人老實,所以更看不出以後有錢的可能。時間長了,小跑堂首先就很不樂意。走進走出地給臉色看。接下來問題就出在沈小紅身上了。沈小紅約會回來坐在家裏看電視。電視廣告裏麵,很大的房子,雪白的窗簾被風吹起來。身穿自裙的漂亮土婦笑著忙裏忙外樓下的汽車喇叭響了,成功的西裝革履的丈夫,把手裏包裝精美的禮物遞上去。

  看完電視。再看那個小技術工。沈小紅看來看去,看不出小技術T身上有那個成功丈夫的一點點影子。倒是那個鏡頭,那個手裏拿著糕摔民去,但又讓她"笑一個,笑一個"的鏡頭,還是時不時地閃過。

  讓她溫暖一下、迷茫下、刺痛一下。但是,接F來,又是那個高大的壓倒一切的房子,又是那些雪白的,能纏死人的窗簾——

  它們太強大了。鋪天蓋地的,終於,把那個溫暖的鏡頭推遠了、模糊了、消失了。

  那時候沈小紅還小,還有力量。雖然明白自己不是烏鴉或者喜鵲,但即便作為一隻普通的鳥,沈小紅也希望能找個好巢。因為無可依傍,沈小紅便更認為婚姻多少是次改變的機會。

  沈小紅周圍的女朋友流行這樣的話,說的是女人輩子有兩次投胎。第一次是投父母,第一次則是投丈夫。所以說,那個小技術工好多次充滿疼愛地向沈小紅求婚時,她並沒有滿懷感激,也沒有拚命點頭。她反倒感到有點憂鬱。

  她小應該那麽衝動的,和設有一點點影子的小技術工。她和他上了床,她便少了份現實的砝碼——她本來就不多的砝碼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她不是處女了。她不知道她未來的丈夫會不會在意這個。

  她和那個男孩子斷得很快。

  她寫了封信。表示再也不要見麵了。並且不給予理由。男孩子來找她,找過幾次。每次的眼睛都是缸的,又紅又腫。他找到她,也不說話。他倒是本來就不大會說話。他看著她,勉強地想要表現得什麽都沒發生過地笑。但他笑得很難看,笑著笑著他就哭了。當著她的麵哭得一塌糊塗。

  最後一次他來找她的時候,手裏拿了塊黃天源的棗泥拉糕。熱騰騰的。他說這是新品種,他知道她喜歡吃。然後,他就不說什麽了。看了她一眼。走了。

  他再也沒有找過她。

  沈小紅有時候也會想起那個男燕子。那時候。那個男孩子就是一條被病菌感染的胳膊。

  沈小紅知道,必須經過部分截肢,才能保證整個身體的安全。那一次,是沈小紅自己狠狠心,一刀把那條胳膊斬斷的。也疼。疼得鑽心。但時間長了就好了。同時,也正因為斬得快。養得好。傷口愈合得很快。幾乎就像從沒受過傷樣。

  再往後,再往後,她就遇到了康遠明。等到遇見康遠明以後,沈小紅就把自己的小心眼、任性、一些自尊,一些小小的幻想。諸如此類,全都當做了那條被病菌感染的胳膊。為了保住康遠明。沈小紅願意把它們斬草除根。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沈小紅一直感到有點幸福的。

  康遠明從來沒問過她是不是處女。那天中午在沈小紅家,匆匆忙忙的。又怕有人突然來,很快就草草了事了。後來又有過幾次,大多也是倉促的。但沈小紅看得出,對於這件事情,康遠明似乎並不特別在意。

  康遠明倒是有些小動作。他要沈小紅脫衣服,沈小紅脫了,他又說隻要脫一半。他在床上……他在床上也是嫻熟的。知根知底的。沈小紅知道。真的到了床上,丁是丁,卯是卯,裝是裝不出來的。還有些時候,康遠明的手裏拿了件沈小紅的內衣,突然之間會大笑起來。笑聲很尖利。還有點怕人。但很快就過去了。又變得正常了。

  想到這些細節,有時候沈小紅也會黯然神傷。

  她不得不承認,康遠明是她無法把握的……或許是永遠。不像那個小技術工,……不過,不過怎麽說呢,神傷也是一種病菌嗬。沈小紅知道,為了自己將來的幸福婚姻,同樣必須把被神傷感染的那條帶有病菌的胳膊,狠狠地徹底地連根斬斷。

  赤膊女人與塑膠巨人

  不赤膊女人與赤膊女人的問題,是沈小紅父親小跑堂向彪哥提出來的。

  現在小跑堂在天下第九樓當顧問。天下第九樓開業那天倒是根火,來了好多人慶賀。大大小小的花籃擺了好幾十隻,幾乎快要上大街了。來賓裏有好多人是小跑堂認識的,張先生、姚先生,張先生的朋友王先生、李先生,姚先生的朋友趙小姐、朱先生……恍恍惚惚的,小跑堂好像還看到了那個好吃的人,那個被稱作美食家的朱自冶。還是那樣瘦瘦的像根柳條枝兒,穿了套舊西裝,規規矩矩地領帶,領帶塞在西裝馬甲裏。不知道為什麽,小跑堂仿佛還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樟腦味道。小跑堂一陣驚詫,剛想啟口叫他,他卻在人堆裏晃了晃,不見了。小跑堂心裏迷惑,趕緊裏裏外外、樓下樓下找了一遍,沒發現。再仔細想想。那個好吃的人朱自冶要是還活著,現在也快要八九十歲了。雖然朱自冶注重營養與養生,也總還沒到長生不老、容顏小改的地步。但那人還真是像朱自冶。小跑堂想,要是朱自冶真的活到今天,即便七老八十的,知道有奇絕的花宴可吃。無論如何硬撐著也是要來的。不要說七老八十,就是真死了,不在了,即便變了鬼,他也是婪來的。

  想到了鬼魂的事,小跑堂不由又有點害怕。連忙向熱鬧的人堆裏鑽進去。站到了彪哥的旁邊。

  彪哥那天穿了件暗紅色太團花的長衫,站在天下第九樓門口,向慶賀的客人一,抱拳拱手作揖。

  長衫把彪哥襯得氣寧軒昂,又隱約有些落寞,與時代有隔似的。

  小跑堂剛剛受了鬼魂的驚嚇,心裏感到著寒意。在彪哥旁邊站了會兒,突然覺得彪哥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挺戲劇化的。五顏六色、豐實實的人群裏,彪哥的一襲長衫特別紮眼。還有著某種不祥之兆。

  竟然也讓小跑堂想到了鬼魂。

  鬼魂的事小跑堂沒和任何人講過。小跑堂是個明埋人。知道生意人忌諱這個。不僅生意人忌諱,平常老百姓也忌諱。無緣無故講這些,幾乎就是咒語。總的來說,小跑堂對彪哥的印象不錯。彪哥開天下第九樓,小跑堂首先是高興,然後就有點擔憂小跑堂的擔憂來自於幾十年來的感性認識。

  舉例來說,小跑堂風風雨雨幾十年,遇到過幾個美食家朱自冶這樣的人?

  一個,就一個。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雖然朱自冶性格怪異、個性孤僻,但對於生活的品位,絕對是流的。也隻因為這種怪異與孤僻,才使他把這種品位推向了極致。換個凡人,斷想不到去做,即便做了,也做不到份兒上。不要說做了,真正能欣賞朱自冶怪異之處的人,又有幾個?所以說,大第九樓的事,小跑堂聽了,高興之餘,頭腦裏就隻有一個字:

  "懸"。

  至於原氹,很簡單,小跑堂認為,做這件事情,就相當於一下子要從觀前街找出九百九十九個朱自冶來。

  喜歡吃的人倒是不少,但喜歡吃的人與朱自冶又絕對是兩個概念。

  小跑堂隱隱約約覺得,選事弄不好彪哥要吃虧。而且還不是小虧,閹不好會砸。但這個想法小跑堂沒對彪哥講。首先是必為私心,現在小跑堂是天下第九樓的顧問了。顧問是個什麽級別,又顧又問,還能往兜裏拿錢。小跑堂做夢都做著這個事情。再有,小跑堂倒是對康遠明說過這回事。

  康遠明聽了,皺了皺眉頭。說了句:你就做好你的顧問吧。"

  給他這麽一講,小跑堂覺得也對。這事不足自己考慮的事情。自己考慮的事情應該是做好本職工作。替彪哥采購好的花料嗬,經典菜和革新菜相結合嗬,請如此類。做好了這些,自己在良心上就過得去了。再說——

  小跑堂突然想到了寶貝女兒沈小紅。沈小紅已經和他說了結婚的事。沈小紅顯得很興奮,臉上紅彤彤的。

  "爸爸,你說,婚紗照在哪家拍?台北沙羅,真愛,還是另類?"

  洗小紅要結婚,小跑堂的心情很複雜。小跑堂的婚姻是一樁生活的副產品。小跑堂周圍很多人的婚姻,都是生活的很多副產品。就像觀前街玄妙觀有多少樹,就會成比例地長出多少葉子,開出多少花一樣。

  沈小紅的母親是小跑堂在朱鴻興當跑堂時的同事,老家在蘇北。跟著小跑堂顛簸了很多年,吃了些苦,所以身體不大好。最近幾年,經常是蘇州住一陣子,蘇北住一陣子。小跑堂的一生中,才真正經曆過"想念"這兩個字,也沒真正理解過"喜歡"這兩個字。小跑堂經曆的足:人走了,又來了。小跑堂理解的是:女人胖了,在床上舒服。

  沈小紅十七八歲快到花手的時候,小跑堂便給她灌輸了很多現實的思想。他還偷偷地觀察她,發現這孩子看起來有點嬌氣,其實倒是懂事而克製的。用句俗語,叫做"窮人的弦子早當家"。小跑堂感到欣慰,又心酸。不過,終究是放心了。

  現在,這懂事而克製的女兒要結婚和一獵物般"(小跑堂在背後一直這樣稱呼康遠明)。作為父親,真稱得上是百感交集。小跑堂沒有什麽浪漫的祝願要給沈小紅,既然現實。那就現實到底——小跑堂準備為女兒添置一份像樣的嫁妝。

  用自己多年的積蓄,以及作為天下第九樓顧問的首筆定會。

  不過,小跑堂終究是小跑堂。用小跑堂自己的話來說,自己是個"上年紀的人"了。即便年輕時也做過點缺德事。但人一旦上了年紀,萬事多少知道個分寸,有遮攔。前麵那道檻過了,知道有些事情應該寬厚,不再生生地較著勁了。後麵那道檻則橫在那裏——年輕的時候它或許是無形的,看不見。也可能有形象那時還以為可以無視它。現在不了,現在那道檻就像孫悟竄頭上的緊箍咒,小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緊一下,再緊一下。由不得自己了,再較勁也沒有用了。

  小跑堂認為它可能還是那兩個字:良心。

  天下第九樓開張一個月以後。一個刮風的下午,小跑堂走進丁彪哥的辦公室。

  小跑堂先順手把彪哥的辦公室稍作整理。桌上撣撣灰,煙缸洗了一下,繞住的電話線重新順一順,然後再替彪哥重新泡上一杯新茶。小跑堂手裏拿著白毛巾撣灰的時候,不由又想起些遙遠的往事。接下來,小跑堂就坐下。小跑堂一坐下來,就把一個月以來的經營狀況簡要地講了講。現在就順了。基本上是以一個顧問的姿態了。

  小跑堂建議彪哥快點促銷。

  小跑堂說他剛才路過觀前街玄妙觀時,就看到了個店家在搞促銷。那家飯店的店門口放了個充氣的白色塑膠巨人。足有兩三層樓那樣高。巨人的手特別長,腳也特別長,還有脖子。是個長手長腳長脖子的巨人。小跑堂說氣體是從巨人腳下往上衝的,或許還有個人工機器裝在裏麵。小跑堂又說,不過是不是直有人工機器,他也搞不大清楚。但確實不斷有氣體向上衝,因為那個長手長腳長脖子的巨人,一會兒身體向前傾,一會兒又往後仰,一會兒還伸了個大懶腰。都是因為氣體在他體內不斷流動、衝撞和擠壓的緣故。

  "彪哥,那才叫怪異。"

  小跑堂還告訴彪哥,玄妙觀裏擠了好多人。年紀大的,年紀小的,男的,女的,都在看這個長手長腳長脖子的巨人。他們全都嘰嘰喳喳的。還不停地笑。不是有風嗎,不是刮風嗎,不過這個長手長腳長脖子的巨人更有意思。他一伸脖子一彎腿,風就從他的身體裏麵穿過去了。小跑堂說: "引玄妙觀、三請殿,什麽百年老店,現在的人就愛看這種新奇的東西……

  說到這裏,小跑堂咽了咽唾沫。順便看了一下彪哥的臉色。

  "我們不幹這個。"

  彪哥說話了。很簡單。甚至頭都投有投下。

  小跑堂受了點打擊,不很甘心。就擺出了更多的例證。

  小跑章說以前我也是看不慣這些的,不是有家飯店搞什麽"出水美蓉"嗎,幾個妖裏妖氣的女人,露胳膊露腿的,就叫"出水芙蓉"?簡直是荒唐。但後來多想想,我也就有點想通了。小跑堂說此前是"美女托菜盆,飄飄河上來",現在是"出水芙蓉"——"彪哥,這叫什麽,這就叫時代的進步嗬。"小跑堂講得興起,拿起彪哥的茶喝了一口,繼續往下說。

  "還記得那個美食家朱自冶嗎。他那時候每天到朱鴻興來,吃什麽,還不就是吃一碗清炒蝦仁麵,多點湯水,交頭放在另一個盤子裏嗎。現在的人,講究點的,誰還不這樣吃?至於頭湯麵,現在人家吃早茶,還不就是新時代的頭湯麵?別說這個,人家朱自冶也妥協嗬,也跟著時代一起進步前足偷偷摸摸地一個人吃,小圈子吃。後來結婚了就兩個人了:等到第二次出山的時候,大家都想到要吃了,朱自冶也就走出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大家一起吃了,還當了個什麽烹飪學會的會長……

  "你到底想說什麽?"

  彪哥有點不耐煩了,打斷了小跑堂的話。"我……我就是說……"

  小跑章本來想再強調一下天下第九樓現在成本高,效益又不好。但一看彪哥臉色不對,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也應該改一改,也要跟上時代。"

  "你說怎麽跟"

  "也要促銷嗬,要讓老百姓喜歡。"

  "我已經說過了,我們不搞什麽巨人不巨人的。""但我們可以弄幾個赤膊女人呀!"

  "什麽赤膊女人?"

  彪哥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

  戰長沙

  小跑堂從彪哥那裏出來時,心情有點沮喪。

  小跑堂想,"赤膊女人"四個字可能真的用錯了。其實小跑堂並不是這個意思,並不真是說"赤膊童人",小跑堂不過是打了個比方。"赤膊女人"其實就是"出水芙蓉"的意思。還不僅僅是"出水芙蓉"。

  還加入了一些新的想法,與時代有關,但也並非相距太遠的想法。

  但彪哥還是不屑一顧。彪哥聽都沒把小跑堂的話聽完,就打斷了他。無論是"赤膊女人",還是"出水芙蓉"。彪哥統統把它們歸為一類:

  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跑堂走在路上,眼前又閃過天下第九樓開張邵天,彪哥身穿暗紅色大團化長衫,站在店門口,向客人拱手作揖的情景。小過。閃了一下,再一下,就好了,不再閑了。就像小跑堂心裏的沮喪。沒有什麽良心上過不去了。小跑堂想。該說的已經說了,雖然還沒有全部說完。但也已經可以了。小跑堂隻是覺得彪哥好像沒有什麽平民意識,以前是叫做脫離群眾的。現在不這樣叫了,現在這是個流行的詞語,就叫做:缺乏平民意識。

  小跑堂覺得,在這一點上,彪哥就比不上康遠叫。

  講到康遠明,小跑堂突然想起,好像有幾天沒見到他了。康遠明最近很忙,除了自己的小公司,還幫著手點天下第九樓的事。不過,對於天下第九樓,康遠明很少發表自己的看法。小跑堂問他,他要麽不說話,要麽就還是那句話:

  "你就當好你的顧問吧。"

  小跑堂畢竟也是個老江湖了。小跑堂看得很清楚,康遠明對於事情的表態,基本上都是有他的道理的。康遠明是有主意的。小跑堂知道,一般來說,康遠明不會輕易發表自己的看法,但也不會輕易不發表自己的看法。但隻要是康遠明真的不肯表態,那就一定有他不肯表態的道理。

  雖然小跑堂還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樣的道理。

  小跑堂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他又特意繞了彎路,想再看看那個白色的巨人。

  小跑堂對那個白色巨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不管怎樣,小跑堂覺得這個長手長腳長脖子的白色巨人是個新生事物。屬於突如其來出現的東西,誰都投有準備的。他講不出來對它有什麽恐慌。它看上去有點怪異,不那麽讓人舒服的。生硬,張揚,一點看不出來有什麽人情味。

  這是一個怪物。小跑堂想。

  這樣想著,小跑堂不由回想起他的年輕時代。那時候,晚上,他從朱鴻興走著回家。身上帶著朱鴻興的麵湯氣。頭頂上月亮很好。遠遠的,能聽到黃包哼咿咿呀呀的聲音,從觀前街那裏出來,又進去。空氣裏隱約有些粥的甜味,棒花的香。即便香氣也是平行的,成寬度的。

  不像那個白色巨人,要從至高的地方向你俯衝下來——

  不致你於死地不後快的。

  但不管怎樣,憑著多年的生活經驗,小跑堂覺得:在你暫時還弄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時候,最好首先保持沉默。沉默總是正確的。沉默了。後路也就留在那裏了。進可攻,退可守。不至於尷尬而惶恐了。

  在這點上,小跑堂認為,康遠明倒是很得他神韻。

  小跑堂喜歡評彈。特別喜歡蔣月泉的蔣調。小跑堂覺得蔣調很有味道,婉轉、豐富,在噴音、收音、運氣、咬字以及共鳴等方麵都比較獨到。說得簡單點,也就是該拖腔的時候拖腔,該沉默的時候沉默。而現在,小跑堂覺得良心上的負擔卸去了,很輕鬆,所以就一邊走一邊哼起了蔣月泉的蔣調。

  那段著名的,也是小跑堂最喜歡的《戰長沙》:

  關套奉命帶精兵,校刀手挑選五百名。那孔明是在他臨行囑咐言幾句,說道君侯啊,你此擊妊沙莫看輕。莫料黃忠他年已邁,他是戰法精通武藝精,你不能輕敵要留神。當時發地隊營起,馬不停蹄日夜行,到那一是已抵長沙部。

  關公先戰老楊林,他後敵英雄黃■升。一個兒,好似蛟龍剛出水,一個兒,竟如如猛虎下山林。他們二人殺得無勝敗,喊殺連炙有盤三軍。關公善用拖刀計,老將追,急急舞,不料馬失前蹄他翻個身。關公叫他調馬重來戰,到明天重又再開兵。老將他虛井弓,卻無影,他一箭分明報昨日恩……

  每當唱到這裏,小跑堂總會有種說不明了的感動。而這種感動,還很讓小跑堂覺得心裏舒服。小跑堂在心裏暗暗誇誇自己:嗅,畢竟是個好人,心向善啊。

  你倒是想想,你從馬背上翻身掉了下來,對手卻並不趁機給你一刀,而是讓你調了馬,明天重新開始。而到了明天,你也是虛晃槍。開弓無箭,為的是報答昨天的恩德。不是英雄相見、惺惺相惜是什麽9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麽,小跑堂今天哼著的時候,眼前卻總舍閃過奇怪的一幕。還是那個白色塑膠巨人,因為氣體在體內不斷流動、衝撞和擠壓,它就不停地前傾、後仰,還伸個大懶腰。但冷不防地,就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它那隻正伸懶膜的長胳膊就伸了過來——

  猛的給你一拳。這幻覺一連出現了好幾次,讓小跑堂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小跑堂搖搖頭,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真是老了,眼花了,真應該把希望放到下一代身上去了。這樣想著,小跑堂又晃晃悠悠折回身,到觀前街替沈小紅看嫁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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