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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3)

  人謂唐以詩取士,故詩獨工,非也。凡省試詩,類鮮佳者。如錢起《湘靈》之詩,億不得一;李肱《霓裳》之製,萬不得一。律賦尤為可厭。白樂天所載玄珠斬蛇,並韓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學究語。杜牧《阿房》,雖乖大雅,就厥體中,要自崢嶸擅場,惜哉其亂數語,議論益工,麵目益遠。

  樂府之所貴者,事與情而已。張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可謂能怨矣。宋人乃以係雙羅襦少之。若爾,則所謂“舒而??兮,毋使?也吠”,可稱難犯之節乎哉?

  義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儷對。宋人慕之,號為“西昆”。 楊劉輩竭力馳騁,僅爾窺?。許渾鄭穀厭厭有就泉下意,渾差有思句,故勝之。

  今人以賦作有韻之文,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長卿《子虛》已輕衍,《卜居》《漁父》實開其端。又以俳偶之罪歸之三謝,識者謂起自陸平原,然《毛詩》已有之,曰:“覯閔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長篇須讓盧駱,怪俗極於《月蝕》,卑冗極於《津陽》,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詩差勝蔡邕州詩差勝蔡邕 ,其佻矜相類。蔡之譏四皓曰:“如何鬢發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譏孔明曰:“當時諸葛成何事,隻合終身作臥龍。”二子功名不終,亦略相等,當是口業報。

  晚唐詩押二“樓”字,如“山雨欲來風滿樓”,“長笛一聲人倚樓”,皆佳。又“湘潭雲盡暮煙出,時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來”,大是妙境。然讀之,便知非長慶以前語。

  李義山《錦》瑟中二聯是麗語,作?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

  謝茂秦論詩,五言絕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為法。此皆學究教小?號嗄者。若“打起黃鶯?,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與“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一法,不惟語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絕,然中自紓緩,無餘法而有餘味。

  王少伯:“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緩”字與“隨意”照應,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鄉台,他席他鄉送客杯”,與於鱗“黃鳥一聲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風致。崔敏童“一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亦此法也,調稍卑,情稍濃。敏童“能向花前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貧”與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同一可憐意也。翰語爽,敏童語緩,其喚法亦兩反。

  賈島“三月正當三十日”,與顧況“野人知愛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喚出巧意,結語俱堪諷詠。

  靈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蹕,禍始田崔。是則然矣。不知僖昭困蜀鳳時,溫李許鄭輩得少陵太白一語否?有治世音,有亂世音,有亡國者,故曰聲音之道與政通也,大力者為之,故足挽回頹運,沉幾者知之,亦堪高蹈遠引。

  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雖佳,已落異境,是許渾至語,非開元大曆人語。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雲:“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風骨蒼然。其次則李君玉雲:“玉鱗寂寂飛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大有神采,足為梅花吐氣。

  詩格變自蘇黃,固也。黃意不滿蘇,直欲淩其上,然故不如蘇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陳,愈近愈遠。

  歐陽公自言《廬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餘謂此非公言也,果爾,公是一夜郎王耳。《廬山高》僅玉川之淺近者,無論其他。隻“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太白率爾語,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強自嗟”,建黨閨?,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論學繩尺,公從何處削去之乎拾來?

  永叔不識佛理,強辟佛;不識書,強評書;不識詩,自標譽能詩。子瞻雖複墮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時雄快。

  魯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墮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陸務觀頗近蘇氏而粗,楊萬裏劉改之俱弗如也。

  謝皋羽微見翹楚,《鴻門行》諸篇,大有唐人之致。

  讀子瞻文,見才矣,然似不讀書者。讀子瞻詩,見學矣,然似絕無才者。懶倦欲睡時,誦子瞻小文及小詞,亦覺神王。

  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如“客從遠方來”,“白楊多悲風”,“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竊也。其次裒覽既富,機鋒亦圓,古語口吻間,若不自覺。如鮑明遠“客行有苦樂,但問客何行”之於王仲宣“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陶淵明“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之於古樂府“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王摩詰“白鷺”“黃鸝”,近世獻吉用?亦時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黃魯直《宜州》用白樂天諸絕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門始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後二語全用輞川,已是下乘,然猶彼我趣合,未致足厭。乃至割綴古語,用文己漏,痕跡宛然,如“河人分岡勢”“春入燒痕”之類,斯醜方極。模擬妙者,分歧逞力,窮勢盡態,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方為得耳。若陸機《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獻吉“打鼓鳴鑼何處船”語,令人一見匿笑,再見嘔噦,皆不免為盜蹠優孟所訾。

  唐人詩雲:“海色晴看雨,鍾聲夜聽潮。”至周以言,則雲:“海色晴看近,鍾聲夜聽長。”唐僧詩雲:“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至皇甫子循,則雲:“地是赤烏分教後,僧同白馬賜經時。”雖以剽語得名,然猶未見大決撒。獨李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晁無咎極稱之,何也?餘謂中隻改兩字,而醜態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

  又有點金成鐵者,少陵有句雲:“昨夜月同行。”陳無己則雲:“勤勤有月與同歸”少陵雲:“暗飛螢自照。”陳則曰:“飛螢元失照。”少陵雲:“文章千古事。”陳則雲:“文章平日事。”少陵雲:“乾坤一腐儒。”陳則雲:“乾坤著腐儒。”少陵雲:“寒花隻暫香。”陳則雲“寒花隻自香。”一覽可見。

  宋詩亦有單句不成詩者,如王介甫:“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又黃魯直:“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潘?老:“滿城風雨近重陽。”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自得之。

  昔人謂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遠不及王維“孤客親僮仆”,固然。然王語雖極簡切,入選尚未,崔語雖覺支離,近體差可,要在自得之。談理而文,質而不厭者,匡衡。談事而文,俳而不厭者,陸贄。子瞻蓋慕贄而識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極矣,韓柳振之,曰斂華而實也。至於五代而冗極矣,歐蘇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歐蘇則有間焉,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

  楊劉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則,明允之文渾而勁,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滿,介甫之文峭而潔,子由之文?而平。於鱗雲:“憚於修辭,理勝相掩。”誠然哉!談產有優劣焉,茂叔之簡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當,紫陽其稍冗矣,訓詁則無加焉。

  或謂紫陽《居》大勝拾遺《感遇》,善乎用?言之也,曰:“青裙白發這節婦,乃與靚妝?服之冶女角色澤哉?”

  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然蘇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語,雖涉議論,是佳境,出宋人表。用?故峻其掊擊,不無矯枉之過。

  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絕句及頷聯內,亦從老杜律中來。但所謂差之毫?,謬以千裏耳。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

  嚴滄浪論詩,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及其自運,僅具聲響,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聯雲:“晴江木落時疑雨,暗浦風多欲上潮。”然是許渾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別本作“空江”、“別浦”差穩。

  嚴又雲:“詩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讀子瞻詩,如“詩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聯,方知嚴語之當。又近一老儒嚐詠道士號一鶴者雲:“赤壁橫江過,青城被箭歸。”使事非不極親切,而味之殆如嚼蠟耳。

  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鬆年、蔡太常?、黨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

  元詩人,元右丞好問、趙承旨孟?、姚學士燧、劉學士因、馬中丞祖常、範應奉德機、楊員外仲弘、虞學士集、揭應奉?斯、張句曲雨、楊提舉廉夫而已。趙稍清麗,而傷於淺。虞頗健利。劉多傖語,而涉議論,為時所歸。廉夫本師長吉,而才不稱,以斷案雜之,遂成千裏。

  元文人,自數子外,則有姚承旨樞、許祭酒衡、吳學士澄、黃侍講?、柳國史貫、吳山長淶、危學士素,然要而言之曰“無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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