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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幸福生活人的記憶容易淡漠,厄運不幸卻往往刻骨銘心。

  張德榮和馮燕子的婚後生活,前五年似乎淡得竟然沒有任何文字和談話可以尋覓。

  那麽到第六個年頭呢?

  “京生,起來。”張德榮從外間屋走進寢室便招呼兒子起床,腰間係著件人造棉花布圍裙,顯然是在廚房剛剛做完早飯。

  四歲的京生躺在被窩兒裏,一邊擺弄著玩具小汽車,一邊奶聲奶氣地背頌著隻有老北京人才曉得的以北京城主要街巷上的寺廟、店鋪、掌故等按順序編成的童謠:“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塔白寺,掛紅袍,過去就是馬市橋。”

  “京生,快起床,吃完飯還去幼兒園哪!”張德榮站在床邊兒再次催促兒子,話語裏明顯帶著難以排遣的鬱悶。

  誰知,京生好象壓根兒就沒聽見,一邊背著童謠,一邊拿著小汽車在枕頭上左右馳騁,好象做環城旅行:“馬市橋,跳三跳,過去就是帝王廟。帝王廟,搖葫蘆,過去就是四牌摟。四牌樓東,四牌摟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打個火,抽袋煙,過去就是毛家灣。”

  “猴崽子,你聽到沒有,叫你起床哪!”張德榮眼珠子一瞪,嘴裏噴出一股強大的衝擊波。

  可是京生連眼皮都不抬,搖晃著腦袋,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態,嗓門比原來還高:“毛家灣,紮根刺,過去就是護國寺。護囯寺,賣大鬥,過去就是新街口。新街口,賣大糖……”

  “啪!”一聲響脆的爆炸,帶之一聲暴烈的怒吼:“我叫你賣大糖,糖你娘個X!”

  “哇一”地一聲,京生用手捂著被烙了一下似的P股蛋兒,嚎啕大哭。

  “你撒什麽野!”一直在洗漱間梳妝打扮的馮燕子聽到兒子的哭聲。旋風般衝進屋,懊惱地搡了張德榮一把,急忙上床哄兒子:“乖,我的寶乖,不哭,一哭要得病的。好乖,聽媽的話,不哭。”

  馮燕子雖說已是一個四歲孩子的母親,身段仍是那樣纖細,麵容仍是那樣潔白俊秀,如果講較之婚前有變化的話,就是胸部顯得愈發豐滿。這樣一來她既保留著少女的嫵媚,又增添了少婦的雍容,從而愈發顯得風姿綽約,楚楚動人,攝人心魄。這除了與她從事的舞蹈演員的職業有關外,另一個原因就是生活優越和格外注意保養。過去她雇著一個保姆,洗衣、做飯和照料孩子都是保姆的差事。最近幾個月保姆不得不辭掉了,保姆的差事自然落在了張德榮頭上。每天清晨,她先到庭院輕舒腰肢,翻轉騰挪,練上半個鍾頭的功,然後到洗漱間梳妝打扮一番。過去她每次都要描眉畫眼,塗脂抹粉,最近不合乎時尚了,可是她的潔癖難改,沒有半個鍾頭她是不會出洗漱間的。

  “疼,媽媽疼!”京生可著嗓子嚎,還撒野地又蹬又踹,狠狠地將手裏的小汽車扔在水泥地板上,外殼摔癟了,四個車輪子滿地滾。

  “乖,聽媽話,不要哭,一會兒媽再給你買輛小汽車兒去。”馮燕子見兒子的P股蛋兒上鼓溜溜地暴起四條肉檁子,汪著血似的發紅,猛地一扭頭,機關槍一樣衝著張德榮掃了一梭子,“你瞧瞧,把孩子打成什麽樣子了?孩子招你了惹你了?你在兒子麵前充什麽英雄好漢?你有能耐對造反派施展去!你敢麽?哼,在造反派麵前點頭哈腰的象個三孫子似的,跑回家來裝什麽窩兒裏橫!”

  在床邊兒垂手站立的張德榮,不知是看到的確把兒子打重了還是被妻子的話刺痛了,心頭被寒風掠過似的一陣戰栗,肩膀痙攣地一抖,目光中透著懊悔和隱痛,臉上被激怒的表情猛然逝去。

  “乖,快穿衣服,吃完飯好去幼兒園。”馮燕子操著地道的老北京話,話的尾音往上挑,韻味兒十足。

  “我不去幼兒園,我去姥爺家!”京生任性地直往被窩兒裏躲,就是不肯穿衣服。

  馮燕子見兒子哭得淚人兒似的,心疼地得鼻子直發酸,氣急地向張德榮吼道:“還不快把早點拿來,站在這裏幹什麽?”那口吻象訓斥一個奴仆。

  張德榮一聲不吭地走出房間,不大工夫端來一個搪瓷托盤,一股香噴噴的熱氣嫋嫋地在托盤上繚繞。位從托盤裏端兩杯剛剛煮沸不久的加糖新鮮牛奶,還有兩個描花燙金瓷碟兒,一個瓷碟兒裏放著兩塊蛋糕,一個瓷碟兒裏放著幾塊切得很薄的麵包片。一並放在緊依窗台的寫字台上。

  “我不喝牛奶,我喝桔子汁!”京生驕縱地發出指令。

  “好,不喝牛奶,喝桔子汁。”馮燕子象個性能良好的導體,迅捷地一扭頭,“快去換杯桔子汁。”

  張德榮無奈地歎息了一聲,隻得依從。

  “你走吧,今天不用你了。”馮燕子從張德榮手裏接過桔子汁:亮給兒子看,“乖,瞧,多漂亮的桔子汁呀,紅紅的,黃黃的,甜甜的,誰都不給喝,就是給媽的寶貝兒喝,喝了長得高高的,胖胖的,你說是不是呀?來,媽媽幫著你喝。要不,涼了喝了要漲肚肚的。”

  張德榮走出寢室,本來想到廚房吃口早點,可是由於一清早就惹得兒子哭、老婆吼,自己兩頭兒都不是人,真他媽晦氣!他悶悶不樂地打開壁櫃,伸手就要取下那件精良的黑色呢子大衣,手剛挨到衣架象被螫著似地猛地縮了回來。拿它幹什麽呢,既不是去參加什麽招待會,又不是去作什麽報告,而是去觸及靈魂,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審查。他急忙換上棉軍衣,找出那頂久違了的絨棉軍帽,從客廳裏的衣架上摘下一個人造革提兜,裏麵放著備好的《毛主席語錄》和一卷本的精裝《毛澤東選集》以及一本鉛印十六開的《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他打開房門,剛要邁歩往外走,一股冰冷的寒風挾著晨霧鋼針似地往脖子裏紮。他的手不禁一抖,人造革提兜險些掉在地上,那隻剛剛抬起的腳隨之縮了回來。

  好大的霧嗬!灰白色的、潮濕而帶著臭墨味兒的大霧蠻橫地霸占了屋外的整個空間。在料峭晨風的撕扯下,忽兒象挽帳似地變成絲絲條條,上下飄蕩;忽兒象漲潮的大浪,滾滾騰騰,洶湧澎湃。張德榮踟躕地站在門口,潮濕而濃重的霧氣,沉甸甸的,擴展成無邊無際的鬱悶和惆悵。他迷惘地打量著客廳的沙發、茶幾、盆景和牆壁上掛著的名人字畫,癡情的目光充滿著慰藉和眷戀。

  張德榮居住的這個經過修繕的單元雖然是這座單獨庭院的廂房,當然也算不上豪華和氣派,但是那寬敞的三居室對於他這個三口之家、行政二十級、充其量算個正營級幹部來講應該是得天獨厚了。機關裏象他這樣資曆和級別的幹部,有的住兩間,有的還僅僅住一間,而且還都是筒子房,做飯在樓道裏,洗漱間和廁所共用。不僅如此,這個院落可謂地處風水寶地,往北是金壁輝煌的天安門,往南是繁華的前門大街,東麵是外國的大使館。雖然座落在市中心地帶,卻異常的靜謐。住在這個庭院四間正房的,是個兵團級的紅軍幹部,不過幾年前就因健康情況而離職休養了。這對老夫妻膝下無兒無女,且又經常到外地療養。所以這座院落一年之內大半時間隻有他們一家人出入。就是這個並不顯赫的單元住房,卻有著顯赫記憶。它是上將司令員用大紅鉛筆批給張德榮居住的。它既是張德榮榮耀的金字塔,又是他出類拔萃的象征。

  然而,庭院還是原來的庭院,主人還是原來的主人,可是而今的張德榮心頭卻產生了一種難以擺脫的失落感。

  他將失落什麽?

  他一時難以說得明確。

  張德榮步履沉重地走出庭院,對麵的灰牆上張貼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大字標語,他那顯得茫然而刻板的臉上昔日那種春風得意和狂妄倨傲已消失殆盡,代之而來的是隱約可見的重負。

  猝不及防的驟變是令人難以適應的。

  五個月前,張德榮正在療養聖地北戴河一座氣派的賓館創作他的《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那天,他剛剛從火車站將特地由北京到北戴河看望他的妻子馮燕子和兒子張京生接到寢室兼寫作間,晚飯還未來得及吃,服務員喊他接長途電話。

  “張德榮同誌嗎?”

  張德榮拿起電話耳機,立刻聽出問話者是文化幹事苟榕祜,但他依然不禁一怔。這是因為他對對方極其熟識,所以剛才對方的一聲稱謂使他頗感陌生和驚訝。

  論年齡,苟榕祜與張德榮大體相仿,論文學造詣和寫作天賦卻相差甚遠。苟榕祜足以稱得上是個文學愛好者,但在創作上也足以稱得上是個低能兒。一篇三五千字的散文,他沒有三五天是啃不下來的。寫作前,先沏上一杯釅茶,再點一支香煙,茉莉花茶的清香混合著刺鼻的煙味兒蒸騰繚繞。他鋪開稿紙,擰開鋼筆帽兒,唏溜溜兒喝上幾口茶,再醉意地吸上幾口煙,美其名曰在醞釀情緒。可是兩個鍾頭過去了,香煙吸了五六支,茶水喝了三四杯,三百字的稿紙卻寫不足三分之一。他在調機關工作之前在連隊當副指導員,那時就與張德榮建立書信往來。信的開頭都不外稱呼“張老師”,有時還在老師前麵加“尊敬”。調機關後,彼此交談多了,幹事與創作員在機關又歸為一個檔次,再稱呼老師不僅不合乎部隊條令,而且也顯得自己太掉份子,所以由過去稱老師改為稱“老張”,有時還故作敬意地喚聲“張老”。張德榮呢,每每聽到“張老”的稱呼總是謙虛地一邊擺手一邊迭聲地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可心裏卻象抹了蜜似的美哉樂哉。

  可是眼下,苟榕祜不僅對張德榮直呼其名,而且在名字後麵還加了“同誌”兩個字,一本正經,簡直就象一個將軍在對他的麾下發話,透著一股兒指令的森嚴。

  “是我。什麽事?”張德榮仿佛自尊心受到嘲弄,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不料對方威嚴不減,話語象石頭子一樣硬得硌牙:“部裏叫我通知你馬上回來。”

  “什麽時候?”

  “最晚不得超過明天,最好是連夜。”

  “什麽事這麽急?”

  “我也不清楚。”

  “部裏不知道我在寫長篇嗎?”

  “當然知道。”

  “知道還這麽急催我回去幹什麽?”

  “對不起,我無可奉告。”

  “我愛人和孩子今天剛到,晚回去幾天不行嗎?”

  “我再重複一遍,最晚不得超過明天,最好是連夜。這是部長的原話,沒有半點兒我的成分。”

  “哎,我……”張德榮還想討價還價地說點兒什麽,對方“嘎”的一聲把耳機放下了。

  “狗東西!”張德榮憤懣地罵了一句,心裏卻一陣慌亂和恐懼。

  其實,聰明過人的張德榮無須問為什麽回去和為什麽這樣急地叫他回去。君不見從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文章作為文化大革命的信號發出後,一場勢不可擋的風暴頃刻間席卷著神州大地,討伐“三家村”、“四家店”和“牛鬼蛇神”的文章見諸大小報端,數不勝數的戰鬥隊揭竿而起,大字報、小字報飛蝗般鋪天蓋地,連位於渤海之濱的北戴河不絕於耳的辯論聲、討伐聲、漫罵聲和絡繹歡呼“最新指示”發表的口號聲都淹沒了洶湧的海濤聲,況且這次運動首當其衝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又是文化界。這風光旖旎的海灣豈能成為避風港?他雖然覺得自己屬於“根紅苗正”,父親具有輝煌的曆史,過去自己寫的小說、戲劇和電影沒有一部不是歌功頌德的。但是,如今是“橫掃一切”,過去認為是不朽的作品不照樣變成“狗屎堆”了麽?目前那種“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來”的千古奇聞時有發生,現在哪個人能感到有一種安全感呢?可是要馬上回去,又怎麽向妻子解釋呢?她所在的文工團也開展了“四大”,據說她參加了一個名叫“風雷激”的戰鬥隊,而且她在戰鬥隊裏擔任聯絡員的重要角色。一個舞蹈演員,也不參加演出了,功也不練了,整天到大專院校抄什麽大字報呀,搞什麽串聯呀,不僅是不務正業,而且亂哄哄地出點兒事怎麽辦?於是,他執意要她帶著兒子京生到海濱來玩玩。結果她來了,P股還沒坐穩當,轉身又要回去,日他姐,這算他媽的那一出兒呢?張德榮叫苦不迭地在電話間外的樓道裏踱步。他試圖馬上直接給本部的頂頭上司掛個電話,請求是否寬容幾天,又轉念一想,方才苟榕祜已經把話亮在明處了,再打電話恐怕也是徒勞無益,反而有失身份。算啦,隻能磕碎牙往肚裏咽吧。他感到非常窘迫。

  “什麽,明天就要回去?你這不是拿我們耍著玩兒嗎?”馮燕子一聽就惱了,小山兒似的胸脯一起一伏,泛著紅暈的臉顯得發白,但惟有如此才愈發顯得姣美和迷人。

  前幾年,張德榮和馮燕子可謂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並常以孟光張敞自詡。所以他很少看到妻子動怒。最近一個時期不知為什麽馮燕子漸漸地開始對張德榮發脾氣了。誰知這樣一來張德榮獲得一個驚人的發現:妻子動怒比不動怒的時候愈發令人心動而魅力無窮。他正是出於這種審美意識,所以使得他每每對她特別大度,也特別寬容,或許這也是愛屋及烏吧。

  “誰知北京會來長途電話。”張德榮滿臉陪笑地耐心解釋。他抱起兒子京生,走近窗戶,推開紗窗,窗下方有精巧的水榭假山,四圍有碧水環繞,寬大的庭院蒼鬆翠竹,一株株,一叢叢,鬱鬱蔥蔥,花團錦簇。再往前,是一處幢幢小樓鱗次櫛比的療養院。療養院再往前直到天地的連接處,便是一望無垠的大海。海麵上有幾隻水鳥在盤旋,正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好不令人心曠神怡。他指指點點地給兒子說了一番,最後有意提高嗓門說:“京生,明天上午爸爸帶你看看大海,再去看看山海關,回來順路去趟鴿子窩,然後我們再回北京,好不好?”

  “你少拿漂亮話填唬人兒!”馮燕子一把奪過兒子,拎起帶來的旅行包就要往外走。

  平素在大眾場合顯得文質彬彬的張德榮今日卻具有武士風采,一個箭步躍到門口,堵住了馮燕子的去路,接著便是一番名為勸說而實為哀求,才魔杖般地撥開馮燕子臉上的雲霧。

  這時,京生拍著巴掌,搖著腦袋學起張德榮教給他的打油詩:“有個姑娘長得嬌,眼淚多得不得了……”

  “你這個小壞蛋兒,我叫你說,咯咯咯……”馮燕子虛張聲勢地抓住兒子,在他那紅蘋果似的圓臉蛋兒上吻了一口,然後嘖怪地仄了張德榮一眼,“你就不教孩子點兒別的,不正經。”

  這夜,漲起了大潮。風卷著浪,浪挾著風。澎湃的浪濤凶猛地推搡著山岬,強大的回旋氣流將小山似的大浪卷到半空中,又摜到岩石上,變成四處飛濺的大團大團的泡沫,接著變成大團大團的霧氣,翻滾著,蒸騰著。細碎的泡沫溫情地舔著富於彈性的砂岸,是那樣相濡以沫,脈脈柔情。霧濛濛的天空不時有天光交錯,似萬千流螢,又似雲蒸霞蔚。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風停了,潮退了,山岬聳立,砂岸輕舒,一切又複於平靜,隻有海浪在疲憊而低微地起伏和喘息。

  翌日,張德榮例行完對妻子和兒子的許諾,乘坐午飯後的火車返回北京。

  他們一出車站,在出站口迎候的不僅有文化幹事苟榕祜,還有文化處長皮徜培,外加創作室的創作員鐵鵬。

  苟榕祜和皮徜培一見到張德榮先是如釋重負地輕輕呼了口氣,馬上象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接過他和馮燕子手裏的旅行包,噓寒問暖,談笑風生,煞是熱情。而鐵鵬隻是默默地領著京生,顯得比較冷漠。

  對於這出乎意外地場麵,張德榮心裏猛地一沉,發出怦然地聲回響,接著引起五髒六腑一陣悸動。這哪裏是來迎接,分明是來押送。頓時,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霧一樣籠罩住他的心頭。據說,去年年底,身為總參謀長的羅瑞卿在昆明部隊視察時,突然接到一個緊急通知,要他到上海參加中央一個會議。當飛機在虹橋機場一落地,迎接他的竟然是空軍司令吳法憲還有一些陌生的麵孔。他立刻被送到上海郊區的一幢樓房。樓房內外戒備森嚴,崗哨林立,透過哨兵那一張張僵硬的麵孔,儼然如同一座監獄。果然,曾授予大將軍銜的羅瑞卿被隔離看管起來,不久被打成“野心家”,其罪名是什麽想“搶班奪權”,“逼林彪下台”。看架勢,我是不是會象羅瑞卿似的來個假迎接真看管呢?

  事態的發展仿佛與張德榮的揣測驚人的相似。

  “上車吧。”文化處長皮徜培吃力地將張德榮攜帶的旅行包放在墨綠色北京大吉普車的前座上,頭上已是熱汗涔涔了。他雖然剛剛過完四十二歲的生日,卻是三八年參軍的“老革命”了。論門第,他們皮家不要說在本縣,就是在晉中一帶也是數的著的富豪。可是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卻家境敗落。他父親吃喝嫖賭外加抽煙,無所不為。僅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有三房。他雖然係正房所生,怎奈命運不濟。他剛剛出生不足兩個月,生母由於同頗受父親寵愛的三房吵架而服毒身亡。從此他在兩個後母麵前倍受虐待。他十四歲那年,幚臂銘心,發誓離家出走,永不再登家門。不久他參加了“抗敵宣傳隊”,在一些劇目中扮演小角色。又因讀過幾年四書五經,還參加過長子、垣曲、襄陵、運城、臨汾、祈縣等一連串攻城戰,也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戰役,寫過一些諸如鼓舞士氣的“同誌們,注意啦/衝鋒號,吹響啦/要猛衝,要猛打/要猛追,要猛抓/送敵人,回老家/”之類的快板詩,還有一些諸如諷刺敵人的“那天敵機‘耍大刀’/‘嘣噔’,吃了高射炮/P股冒煙兒往下掉/‘轟隆’一聲完蛋了”之類的牆報詩,於是他便成了“筆杆子”和“詩人”。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文工隊員到文工隊長,從文化科長到文化處長,與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年齡雖然四十有二,頭上卻銀絲縷縷,再加上身材又高又細,還有些駝背,遠遠看去頗象個老叟。

  “皮處長,您坐在前頭吧。”馮燕子禮貌相讓,話語嬌甜而不嗲氣。

  “你抱著孩子,坐在前麵方便。”皮徜培以禮相還,瘦削的臉上的襞褶頗象個萬壽菊。

  “上車吧,時間不早了。”文化幹事苟榕祜象個總指揮似地一揮胳臂,然後對司機耳語了幾句,大吉普車一加油門豹子似地衝了出去。

  當大吉普車嘎然停在張德榮的宿舍門前時,文化幹事苟格祜立刻以命令的口吻對張德榮說:“你不要下車了,部長在機關辦公室等著你,說是有要事和你談。”

  張德榮雖然聞聽後眉宇間陡地聳起一座峰,既有驚愕又有不悅,但是他馬上表示遵從地點頭作答。看來情況不妙嗬!他心裏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可是究竟會出現什麽異常的情況呢?他又感到實在難以預料。於是,他探尋地看了一眼與他相對而坐的鐵鵬,滿心期望從鐵鵬的嘴裏或者是一個會意的眼神裏得到些許訊息,誰知鐵鵬卻扭著下巴頦兒專注地看著對麵牆壁上的大字報,那神情似乎在有意迥避。日他姐,在一個創作室共事多年,連點兒忙都不幫,真他媽的不夠朋友!張德榮真想掄起胳臂給他一個耳光。

  年近五旬的文化部長駱煌城果然在辦公室東門等候張德榮。

  兩個人一見麵,駱煌城一如既往,向張德榮握手問候。談話的方式也一如既往,開門見山。

  “老張呀,文化大革命運動正在全國深入開展,我們機關也開展了‘四大’。文工團有的造反派到機關來貼了你的大字報,今天機關有的造反派也貼了一張,歸納起來大概指出三個問題。第一,他們說你第一部長篇小說是株大毒草,是為左傾路線翻案;第二,他們說你第二部長篇小說是為資本家樹碑立傳,醜化和誣蔑工人階級;第三,他們說你過去曾惡毒地謾罵過現在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同誌。所以政治部黨委決定,叫你馬上回來參加運動,並且檢查交代自己的問題。文化部黨支部研究決定,從明天起你每天按時到部裏來上班,當然晚上還是盡量回去嘍。老皮呀,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皮徜培啄米雞似地連連點頭。“對了,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支部研究決定,文化部的運動,由皮處長和苟榕祜幹事具體負責,有什麽情況給他們聯係。”駱煌城說完抬腕看表,“喲,都八點,多了。正好我還沒吃飯,走,老張,還有老皮,還有苟幹事,一塊兒到我那兒吃兩口。怎麽,你們兩個吃了?那好,老張呀,那咱倆先去吃點兒,吃完了我派車送你回去。”

  張德榮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呆呆地象個木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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