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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從文化部長駱煌城找張德榮談過話以後,張德榮每天準時到機關上班。

  他的“辦公室”與文化處辦公室正好對門。不僅如此,文化幹事苟榕祜幾乎每隔一個小時要光顧一次。他每次來都要交談一番,但話題已不是以往的談論文學創作和切磋創作技巧,談話的口吻也不是以往的虛心求教,而是向張德榮通報造反派又貼了他多少大字報,揭發他什麽新的問題,同時指令他哪些問題應該抓緊交代,不然造反派將采取什麽新的革命行動。盡管他每次光顧都顯得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可是兩眼總要機巧地打量一下辦公室的四周和張德榮的表情以及辦公桌上他正在寫的交代材料。狗日的,簡直是監視一個在押犯!

  不過,張德榮每次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因為他不單考慮到苟榕祜負責部裏的運動,說句話舉足輕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畢竟從苟榕祜嘴裏得知了自己難以了解的情況,特別是造反派對自己的問題的揭發程度和將采取什麽新的行動。在這種嚴重的局麵下肯於向他披露一些訊息,也是難能可貴的。再說,現在正處於運動的火候上,苟榕祜不僅是機關一個造反派組織的小頭頭,而且在黨支部裏又負責抓運動,就是在有意和無意之中監督自己,也是情理之中嘛。總不至於象鐵鵬那小子,見了他象逃避瘟疫似的。

  那天,張德榮下班時走到二層樓的樓梯,恰巧與鐵鵬走個碰頭,而且樓道裏又沒有別人,正好是個交談的時機。

  “老鐵,怎麽現在還往樓上去?”張德榮主動搭話,直率地詢問帶著絲毫沒有矯揉造作的舊日的情誼。鐵鵬長張德榮五歲,進創作室時間也比他早兩年。如果按創作題材分,他稱得上是個地道的軍事題材作家。迄今為止他曾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和一部短篇小說集,散見於軍內外報刊的沒有結集的散文、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尚有不少。他雖然稱得上是個高產作家,但在社會上的知名度及在部隊首長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及張德榮高。前幾年,文工團話劇隊為參加全軍文藝匯演,排練了一台小話劇,請司令員和政治委員審查。誰知第一個獨幕話劇剛演完,上將司令勃然大怒,用手向舞台上一指:“停下來先不要往下演!”陪同司令員審查演出的司、政、後各大部的領導深懼司令官的威嚴,齊聲衝著舞台吼:“停下來,先不要演了!”那一字不差的精確程度說是在複述命令絲毫也不算作言過其實。上將司令又發問:“這個節目叫什麽名字?”文工團長怯怯地答:“叫《排長和士兵》。”“是誰寫的劇本,嗯?”上將司令凜然的目光錐子一樣刺著左右幕僚們一張張驚悸的臉。“是誰寫的劇本,嗯?”又一次鸚鵡學舌般的重複接力棒似的按照官階大小依次往下遞送。在司令員四周要說官階最小的恐怕就是文工團長了。可是在司令員的威儀下他的嗓子眼兒象鏽住了:“是——是——”舌頭老是打不過彎來。就在這時,坐在司令員身邊的張德榮挺身而出:“司令員,這個劇本是鐵鵬創作的。”“鐵鵬是誰?”其實,鐵鵬就在距司令員不遠的座位上。“鐵鵬是我們創作室的創作員。”“他寫的這叫什麽劇本?!”“司令員,這個劇本是根據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改編的,那個短篇小說曾獲得總政治部優秀作品獎。”“嗯,那就往下接著演吧。”這樣,張德榮為鐵鵬免除了一場災難性的訓斥和懲處。不僅如此,他倆還曾合作創作過一部話劇本,排演後受到上將司令的讚賞,分別榮立了二等功。從此,雙方建立了較之其他創作員不一般的友誼。

  可是,眼下鐵鵬見了張德榮不僅如同在火車站一樣臉色冷淡,而且回答他的更是索然無味:“辦點兒事。”

  “你最近在幹什麽?”

  “當‘運動員’。”

  “怎麽,造反派也貼你的大字報了?”

  “目前來說還算幸免。”

  “創作室其他幾個人的情況怎麽樣?”

  “都在各自為戰。”

  “你聽說沒有,造反派準備對我采取什麽行動?”

  “我現在是逍遙派。對不起,我走了。”

  張德榮怔怔地看著鐵鵬遁去的身影,心裏憤憤地直罵娘。怎麽為時還不算很長的運動,使人卻蛻變成了蛹,把自己包得緊緊的。就連自己一直視為知己的鐵鵬,竟然也這樣冷酷無情。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嗬!他不禁撫今追昔:莫非我在什麽地方得罪過他?沒有哇。噢,如果他對我存有介蒂的話,那就是前幾年在跟淑娥離婚的時候。當時他是堅定的主和派,一口咬定我離婚是喜新厭舊,為此兩個人曾撕破了臉兒,我承認,在對待婚姻問題上他是嚴格恪守傳統道德規範,也足以堪稱楷模。他和他愛人是雙方父母指腹為婚,女方不僅比他大三歲,而且鬥大的字不認識一口袋。不知是過去家中生活拮據還是操勞過度,他愛人不到四十歲就已白發參半,再加上時常坐骨神經痛,走路不大便利,從背影兒看頗象個老嫗。如果兩個人走在一起,他給生人講她是他媽,那人保準兒張口叫大嫂。論長相,論條件,兩個人委實不般配。然而,他和他愛人卻感情甚篤,結婚這麽多年兩個人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其實,他和那樣一個老大媽似的女人多年在一起生活真的會幸福麽?即便答案是肯定的,也不能非要別人削足適履嘛。況且,對待婚姻問題是個人的私事,也不應構成彼此的恩怨。那麽,鐵鵬為什麽突然變得這樣不近情理了呢,真叫人難以估透嗬!

  “老張,不好,文工團的造反派抓你來了!”張德榮這天剛進辦公室,正要提起暖水瓶去樓下鍋爐房打水,文化幹事苟榕祜匆匆闖進來通知他。

  “那,那我怎麽辦?”張德榮的臉驀地變得蒼白,白得象紙;轉而又發黃,還帶點青,象霜打的冬菜。

  “部長說,先叫你躲起來。”

  “我到哪兒躲呢?”

  “先到樓下美術室裏去。”

  “那裏保險麽?”

  “沒問題,他們不會知道。”

  一時間,張德榮可謂急急如喪家之犬,匆匆似漏網之魚,恨爹娘給自己少生了兩條腿,連跑帶顛地鑽到了位於六樓的而且是背陰的美術室。他事後得知,文工團的幾個造反派的確想衝機關辦公大摟,後經有關領導同誌勸阻,才沒有構成事實。至於他們的來意是不是專門要抓張德榮去批鬥,未經翔實考證。不過這天張德榮在美術室整整悶了十個小財,水也沒有喝上一口,要不是下午上班苟榕祜在褲袋裏給他揣來兩個饅頭,他還真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腹”咧。不過,他又由衷地感到慶幸。古人曰:“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苟榕祜難道不正是一個知己?

  可是就在張德榮當夜幕降臨提心吊膽地走出辦公大樓時,從馬路兩側的柏樹叢後麵“呼啦”一聲躥出文工團幾個造反派成員,個個長得膀大腰圓,象揪小雞一樣把他塞進北京牌大吉普車,拉到文工團的排練場,進行了一次急風暴雨式的批鬥。在造反派所列舉的“罪行”中最令張德榮毛骨悚然的是說他“曾經惡毒地咒罵過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別的姑且不論,單憑這一條豈不死有餘辜嗎!而且他們還說出了是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並進行了內查外調,這就愈發使他驚訝和惶悚。

  憑心而論,那是一個不經意和著實已淡漠了的往事。那天,張德榮出於雅興,在寓所“以酒會友”。參加的人除了地方上兩個文學名流外,還有他視為“自己人”的鐵鵬和苟榕祜。酒過三巡後,鐵鵬無意中向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張德榮透露,據說當時在中央和地方政府沒有任何職務且又深居簡出的江青看了根據張德榮第二部長篇小說改編的電影後,大興問罪之師,惡狠狠地開列了五條罪狀。正春風得意心高氣盛的張德榮聽罷脫口罵了一句:“臭娘們兒,她懂個屁!”在場的人有的隨聲附和,有的回避緘默,有的以勸酒的方式借以轉移話題,而苟榕祜顯得尤為仗義,他帶頭定了一條“哪兒說哪兒了”的君子協定。此事自然就作為朋友之間的一般交談,沒有人擱在心裏。誰能想到今天竟然有人翻開了老賬,麵且又是在江青已冠以“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第一副組長”重要頭銜的時刻,豈不罪大惡極!但是,這是誰幹出了岀賣朋友的勾當?從造反派的口氣分析,是地方上那兩個朋友的可能性不大,那麽剩下的無疑就是苟榕祜和鐵鵬了;而在這檾個人中間,從苟榕祜的表現看是他的可能性很小,莫非是鐵鵬不成?聯係到他在火車站和樓梯上相遇所表現出的冷漠、回避和躲閃,一定是這個狗東西壞了良心!張德榮氣得要是鐵鵬站在麵前非狠狠地咬他一口不可。但是,張德榮氣歸氣,對於這件的確存在的事絲毫也不想抵賴,而是公認不諱。這樣一來便激起了造反派的極大憤慨,聲嘶力竭地怒斥加上出於“革命義憤”的拳打腳踢,張德榮立刻便被打翻在地。幸虧皮徜培帶著苟榕祜及時趕到,通過巧妙周旋,才把他“搶”了出來。皮徜培和苟榕祜教訓般地向他做了一番交代,才用汽車把他送回家。

  此時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七點半。

  失魂落魄的張德榮在未進家門以前心裏就擂開了鼓,屋裏將是怎樣一副令人心碎的景況呀!先是兒子哭著喊著要爸爸,漸漸因疲憊而躺在床上睡著了,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兒,嘴角委屈地抽搐著,妻子呢,先是拉著兒子在門外翹首眺望,惦念的目光閃爍著焦急的神色,繼而急匆匆跑進屋給機關大樓辦公室打電話,電話喑啞的鈴聲震得心頭尖兒發抖,她用拳頭緊緊頂在胸口上。電話沒有人接,愈發增加了她的牽掛和憂慮,不得不壯著膽子給文化部駱煌城部長宿舍打電話詢問,仍未得到確切的答複。最後,她淒切地望著熟睡的兒子,成串的淚水往下淌,淚流幹了,失神的目光伴隨著床頭櫃上的台燈梏黃色的光亮一直到墜落了滿天繁星……

  張德榮再也想不下去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進庭院,剛要推門進屋,一串串的童謠驀地把他的兩條腿給釘住了。

  小寶寶,要記牢。吃飯前,不要跑;吃飯後,不要跳……

  童謠為不諧和音程。拿腔作調的是妻子馮燕子的嗓音,如泉水叮咚一樣童音的是兒子京生的嗓門兒。

  此刻,張德榮的心象被一隻鐵鉗似的大手猛攥了一下又猛地鬆開,帶之而來的感應究竟是痛還是喜他說不上來。但是有一點他是十分敏感的,他覺察得自己的五髒六腑仿佛被掏空了,空蕩蕩地失去了負擔,又仿佛少了一點兒寄托。

  張德榮覺得自己象個稻草人似地來到妻子和兒子麵前,隻見京生那圓圓的臉上有兩道兒剛剛擦過的淚痕,心裏又猛地被鉗了一下。

  “爸爸!”京生一見張德榮,甜甜地一聲喊,隨之撲了過來。

  馮燕子看到木然地站在門口的丈夫,嘴鼓了一下,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那目光,有惦念,有詢問,也有些許哀怨。

  “京生,怎麽啦?”張德榮蹲下身子,雙手撫摸著兒子的肩胛,急切地問。

  京生委屈地撇撇嘴,淚花直在黑葡萄似的眼球上打轉兒。

  “別問了!”馮燕子製止地向張德榮喊了一聲,隨後不無嗔怪地補充了一句,“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不因為你因為誰?”

  張德榮以為兒子哭是因為他一夜未歸而想他的緣故,但是從妻子的口氣看又不象。那麽,兒子因為自己什麽事兒而痛哭流涕呢?他一時猜不出來。

  “京生,為什麽哭呀,嗯?好孩子,告訴爸爸。”張德榮親昵地看著兒子,那慢聲細語溫柔得象個女人。

  京生又撇撇嘴。

  “好孩子,不哭,勇敢點兒。”

  “小朋友們說,我爸爸是反、反革命,是大、大……”

  “是大壞蛋。”馮燕子替兒子來了個補充說明。

  張德榮豁地站了起來,腰部象折斷一樣疼,但他緊咬牙幫骨沒有哼出聲來,想象豐富的大腦立刻幻化出這樣一個令人氣憤難捺的場麵。

  上午。

  機關大院幼兒園。

  氣派的豆綠色四層樓前的廣場上,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在阿姨的帶領下做著各種遊戲。

  “小朋友們,你們說咱們今天做個什麽樣的遊戲呀?”京生所在幼兒班的阿姨操著孩子們的童音問道。

  “鑽猴子洞。”

  “不,玩藏貓貓兒。”

  “不,玩丟手絹兒。”

  “阿姨,我們玩半夜雞叫吧。”京生最後說。

  “京生說,我們做半夜雞叫的遊戲,小朋友們同意不同意呀?”阿姨問。

  “同意。”

  “不同意。”

  “小朋友有的說同意,有的講不同意,咱們來個民主表決好不好?”

  “什麽叫民主表決呀?”

  “民主表決,就是我們誰同意做半夜雞叫遊戲請舉手,同意的小朋友就舉手;我再說不同意的請舉手,不同意的小朋友請舉手。最後看是同意的多還是不同意的多。哪一方人數多就照部方的意見辦,小朋友們說行不行呀?”

  “行——”

  這個阿姨居然注重向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中灌輸民主意識,總要比那種“老天爺,下火雨,收了棗子全歸你。你吃仁兒,我吃皮,剩下棗糠喂小驢兒”的愚忠觀念開明得多。

  舉手表決結果,擁護做半夜雞叫遊戲的居多。

  “哪個小朋友拉著手當雞籠呀?”

  “我——”

  “好。”

  “哪個小朋友當小雞呀?”

  “我——”

  “好。”

  “哪個小朋友當小長工呀?”

  “我——”

  “好。”

  “哪個小朋友當壞地主呀?”

  沉默。

  沉默得象一群山雀遁進老林。

  孩子們一個個瞪著驚恐的眼睛,沒有一個自報奮勇,“哪個小朋友來當呀?”阿姨又問了一句。

  “叫張京生當!”

  “我不當!”

  “就讓你當!”

  “我不當,叫你當!”

  “你當,你爸爸是反革命,是大壞蛋!”

  “你爸爸才是大壞蛋!”

  “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挨批鬥了,是個頂反動頂反動的大壞蛋!”

  “噢——叫張京生當壞地主,他爸爸是反革命喲,哦喲——哦喝——!”

  “我爸爸不是大壞蛋,嗚——嗚——!”

  旋轉的光環。

  張德榮木著一張發黃的臉,半晌才惴惴不安地問道:

  “京生,說爸爸是反革命的都有誰?”

  “苟銳和鐵軍。”

  “苟銳的爸爸叫什麽?”

  “苟榕祜叔叔。”

  “鐵軍的爸爸呢?”

  “鐵鵬伯伯。”

  “還有誰?”

  “沒有了。”

  “苟銳和鐵軍那個先喊的?”

  “鐵軍。”

  “這個狗日的!”張德榮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如果說在這之前對於把酒桌上罵江青的事兒透露給文工團造反派的他斷定是鐵鵬僅僅是猜測的話,那麽此刻聽了兒子京生說的情況他認為那個扮演告密角色的是鐵鵬將是必定無疑了。

  恩將仇報,出賣朋友,天理難容嗬!

  張德榮握成拳頭的指關節在響。

  這時,已經穿戴整齊的馮燕子從裏間屋走出來,叮囑丈夫地說:“這兩天你就別去機關了,免得造反派抓住你又批鬥。你要覺得在家裏不保險,幹脆帶著京生到我姑家裏躲幾天。我上班去了。”就在她剛要出屋兒,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當兒,又回頭說了句,“幹脆上午你帶京生到我爸那兒瞧瞧,你在家裏呆著造反派準來抓你。聽說,他們今天是要到駱部長家掏窩子。”

  “什麽?”張德榮一聽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唬散了。

  “造反派今天中午要到駱部長家裏去抓他。”

  “你怎麽知道的?”

  “我們造反派組織的行動,我這個當聯絡的還能不知道。”

  “駱部長有什麽問題你們去抓他?”

  “你小聲點兒喊叫好不好?要是萬一傳到駱部長的耳朵裏,造反派去撲個空,他們一定懷疑是我通風報信,會更加不信任我。”

  張德榮心裏一冷。

  馮燕子轉回身子,向張德榮悄聲地說了一句:“誰叫駱部長前幾年把我們那個反映人民公社好的舞蹈給打入冷宮?”

  “你們那個舞蹈本來就該槍斃!”張德榮真想大吼一聲。那個舞蹈完全是為大躍進期間的浮誇風搖幡。編導者為了反映人民公社的豐收景象,天幕上是一望無際的金色麥浪,一隊手持鐮刀肩扛麥穗的姑娘歡天喜地,翩翩起舞,一派歡慶豐收的喜悅。最後姑娘們來到黃河邊,麵對滾滾奔騰的江水,為渡河而無計可施,最後一個姑娘驚喜地發現自己肩上扛著麥穗便橫亙在大江兩岸,飛架起一座金色的大橋。其她姑娘一見茅塞頓開,一個個如法炮製。刹時間,浩瀚的江麵上彩橋座座,嵬巍壯觀。姑娘們在彩橋上飄然欲仙,飛奔“天堂”。這個舞蹈是編導人員為參加全囯文藝調演精心編排的,並企盼在調演中一舉拿獎。馮燕子擔任領舞。倘能如此,馮燕子將在首都舞台上聲名大振。誰知就在第一場彩排審查時,文化部長駱煌城看罷,辛辣地背了一首紅旗歌謠:一棵麥穗有多長/黃河上麵架橋梁/棵棵麥穂堆成山/糧山站在白雲上。一位編導爭辯道:“駱部長,誇張可是藝術的翅膀。”駱煌城神色嚴峻地說:“吳承恩對孫悟空來了個誇張手法,那是為了降妖除怪。大仲馬誇張地設計了一個基度山小島上神密窟裏藏有數都數不清的寶物,那是要鄧蒂斯依靠金錢的法力對殘酷的邪惡實行無情的報複。而我們今天再運用這種誇張,莫非嫌中囯的老百姓褲腰帶勒得還不夠緊?”話雖刻薄了一點兒,但道理完全是對的。從而這個舞蹈便宣告流產。過去明明是錯誤的東西怎麽今天又沉渣泛起反而顛倒是非呢?張德榮感到實在難以理解。於是他以規勸的口吻對妻子說:“你勸勸那些造反派,何必再翻那些陳年老賬呢?”

  “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老賬新賬一起算。”

  “問題是你們過去那個舞蹈本身的思想傾向就不對頭嘛。”

  “怎麽不對頭?人民公社和大躍進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來的。造反派說,反對‘三麵紅旗’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就要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看問題不能這樣大而化之,對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當初毛主席對那幾年發生的一些失誤不是也在七千人大會上做了檢查嘛。”

  “造反派說,那是偉大革命家的偉大謙虛。”

  “造反派說,造反派說,你怎麽沒有自己的頭腦呢?”張德榮鬥膽對妻子進行指責。

  馮燕子好象受到莫大羞辱,心裏一股血衝上臉:“難道你不以為造反派也包括我麽?”

  “你——”張德榮心裏象被貓爪抓了一下,一陣痙攣抖。看來要抓駱煌城去批鬥很可能是馮燕子的“反戈一擊”。這幾天他在有意無意間透露因為張德榮的問題她在造反派組織中受到冷漠和疏遠,有些重大決策常常對她采取封鎖政策,要麽就借故將她支派出去,一時間她成了不可信任者,一貫要強的馮燕子感到受不了。她委屈,她不滿,她氣憤但又無奈。誰叫自己的丈夫被列入黑線人物,而且還可能被打翻在地呢?但是要把文化部長駱煌城“挖”出來也不失為革命壯舉,這樣豈不表明自己立場堅定,旗幟鮮明,而且還帶有與張德榮劃清界限的意味。因為駱煌城對於張德榮不僅是頂頭上司,而且還是導師。張德榮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開始曾寄給兩家出版社,都給退了回來。張德榮開始心灰意冷了,懷疑自己不是當作家的材料。他一氣之下想付之一炬,從此與文化絕緣。恰在這時駱煌城到張德榮所在的部隊檢查基層文化工作,張德榮抱著一線希望壯著膽子跑到招待所,將長篇小說的手稿交給一個熟悉的招待員,叫招待員轉交給駱煌城“恭請台鑒”。轉天剛吃罷早飯,連隊指導員告訴張德榮馬上去招待所,說是上級一位首長要找他談話。當他心驚膽戰地兩個腳跟兒一磕,“喀嚓”一個立正站在駱煌城麵前,和藹的微笑和平易的交談使他那顆揪致嗓子眼兒的心才徐徐放回原處。大出他意料的是,駱煌城不僅肯定了小說的基礎,而且還要將他帶到北京,叫他住在他家裏,按照他提出的修改意見做些局部的調整和修飾,然後他再幫助潤潤色。其實,名曰潤色,實際上有些章節幾乎幫助重寫。由駱煌城幫助修改過的小說送到一家全國性的出版社,沒過半個月便接到采用出版的通知。接下來就是駱煌城將張德榮調到創作室,並介紹他參加中囯作家協會,從而使他在人才薈萃的文壇脫穎而出。所以駱煌城對張德榮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馮燕子要和造反派們去揪鬥駱煌城,這怎麽可以呢?因此,張德榮氣憤難捺地向妻子低吼一聲,“你——你不能去!”

  馮燕子委屈地反駁了一句:“難道你真的讓我成為你的犧牲品嗎?”

  張德榮聽了妻子的話,覺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觸到了自己的胸膛。盡管妻子沒有也不可能用刀捅他,但他卻分明感覺到了鐵的利刃那令人脖梗發冷的瘮人的寒氣。

  就在馮燕子悻悻地正要走出屋門時,一聲急切地喊聲把她扯住了。

  “姐,媽病的不行了。二姑說,叫你馬上去一下。”

  馮燕子一看,來者是她的同父異母妹妹馮蓮子。

  “我有急事兒,叫你姐夫去吧。”馮燕子一扭身子走了,兩條腿依然富有彈性。

  十四歲的馮蓮子眼裏汪著淚,淒然地看著張德榮,說了聲:“姐夫,我走了。”轉身跑出院外。

  驚愕地站在屋門口的張德榮望著頃刻變得空蕩蕩的院子,大腦屏幕出現一片空白。但是就在馮蓮子轉身跑開的一刹那他又分明看到從她的麵頰甩出兩條晶瑩的弧,象淒風中飄動的靈旗,又瞬間消失,仿佛受到一下劇厲的觸燙,心抖抖地一跳,不禁脫口向兒子喊道:“京生,快,去追你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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