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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魂之夜 曆史舊賬(1)

  波音747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一降落,鏡州市委書記齊全盛便意識到,又一次海外為客的短暫日子結束了,緊張忙碌又要開始了。一把手的感覺自動歸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齊全盛已自覺置身於昔日那個強大的權力磁場中了。

  率團到西歐招商十三天,旋風似的跑了六個國家,引資項目合同簽了十三個,高科技合作項目敲定了五個,成果實實在在,令人欣慰。更讓齊全盛高興的是,此行還為鏡州市四大名牌服裝進一步拓寬了國際市場,今年的第四屆國際服裝節又要好戲連台了。服裝業是鏡州傳統支柱產業之一,這些年對鏡州經濟的貢獻不小,隨著我國進入WTO,尚待挖掘的經濟效益還將日漸顯現出來。因此,不論是在羅馬或巴黎,在外事活動那麽緊張的情況下,齊全盛還就一批洋布料的進口問題親自給海關關長打過兩次電話。

  身在海外,權力並沒有失控。率團出國前,齊全盛在常委會上明確交代過:凡涉及幹部任免和重大決策問題,在他出國期間一律不議。突發性事件和拿不準的原則問題,必須通過安全途徑向他匯報。這一來,國內每天都有消息傳過來,遠在萬裏之外做著歐洲洋人的貴賓,鏡州市的動態仍盡收眼底。在法國馬賽總領館做客那天下午,他一下子竟接到三份加密電傳。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機身輕微震顫著,讓人有一種落了地的踏實。同行的秘書李其昌不顧空姐的廣播警告,已從經濟艙走過來幫他收拾行李了,身邊的副市長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隨身攜帶的黑皮包,齊全盛卻坐在頭等艙的座位上沒動,連安全帶都沒解開。

  座位是靠窗的。從窗口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霧迷蒙,加之窗玻璃上凝掛著淚珠般的雨點,機場的景象顯得十分模糊。齊全盛不禁皺起了眉頭:下機後馬上趕回鏡州是否妥當呢?以往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在這種江南五月的陰雨之夜隻怕要開六七個小時了,與其這樣,倒真不如在鏡州市政府駐滬辦事處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時差了。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上飛機時,駐滬辦事處白主任曾在電話裏建議這麽安排,被他一口否決了。

  真是心係祖國哩!隨著一個個招商項目的簽訂,齊全盛的心早就飛回了國內。

  作為鏡州市委書記,他的責任太重大了,一個經濟高度發達的大市,又是省裏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帶,讓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輕心。改革開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從鏡州市升起,在改變鏡州曆史麵貌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誌栽在了鏡州。盡管這些同誌同樣為鏡州經濟發展和今日的輝煌做出過不可抹殺的貢獻,最終卻像流星一樣隕落了。齊全盛心裏很清楚,從九年前上任那天開始,就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他了,各種議論都有。有些對手就希望他一腳踏空,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所以,在任職鏡州市委書記的九年中,他無時無刻不保持著應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覺。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以他為軸心的權力磁場中,他才必須做強有力的磁極,迫使進入磁場的每一粒鐵屑都按照他的意誌運行。齊全盛認為,這樣做不僅僅是對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更是對鏡州改革開放的成果負責。

  前呼後擁走出機場出口,看著越落越大的雨遲疑了片刻,齊全盛還是下決心連夜趕回。前來迎接的駐滬辦事處白主任熱情洋溢,想請領導們到辦事處吃頓晚飯,順便匯報一下工作,說是已經安排好了。齊全盛沒同意。白主任當過政府接待處副處長,是個細致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這種情況,沒再堅持,和手下人員一起,把早已分裝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領導們的座車。

  浩浩蕩蕩的車隊由鏡州市公安局的一輛警車開道,從浦東國際機場冒雨直開鏡州市,齊全盛上車時無意中看了一下表:這時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時十五分。

  車隊離開機場,駛上滬鏡高速公路,用了大約半個小時,時間應該在十七時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書李其昌身上的手機響了——是女市長趙芬芳打來的。

  李其昌一聽是趙芬芳,說了聲“等等”,忙把手機遞給了身後的齊全盛。

  齊全盛接過手機,馬上聽到了趙芬芳熟悉的笑聲和問候。

  趙芬芳在電話裏樂嗬嗬地說,她原準備到上海接機的,因為臨時接待一位中央首長,沒脫開身。齊全盛說,一個班子裏的同誌少搞這種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詢問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長來鏡州的情況。趙芬芳心裏有數,隨即匯報說,中央首長是考察鄰省路過鏡州的,提了點希望,沒作什麽具體指示,還把首長在這一天內的行程和活動安排細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趙芬芳才不經意地匯報了一個新情況:“……哦,對了,齊書記,您在國外期間出了點小事:藍天科技的聘任總經理田健受賄三十萬,我批了一下,讓市檢察院立案了。”

  齊全盛並沒在意,——一個經濟發達市總免不了出幾個不爭氣的腐敗分子,這種事經常發生,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便說:“趙市長,你就讓市檢察院去依法辦事吧,我們少插手,對這種偶發的個案最好不要管得這麽具體,免得人家說三道四。”

  趙芬芳說:“齊書記,不具體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麵前來了,你又不在家。”

  齊全盛沒當回事,應付說:“好,好,趙市長,你想管就管吧,隻要你有那個精力,我不反對。”合上手機,才覺得哪裏不太對頭:這個總經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問秘書李其昌,“其昌,咱們藍天科技公司那個總經理田健,是不是德國克魯特博士的那位學生啊?”

  李其昌正就著礦泉水吃麵包,一怔:“是啊!怎麽?齊書記,咱檢察院抓的是他呀?”

  齊全盛也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很生氣地說:“這個女市長,簡直是和我開玩笑嘛!我們招商團在法蘭克福剛和克魯特博士的研究所簽訂了合作意向書,要引進人家的生物工程技術,家裏就發生了這種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門生,這不是故意搗亂嗎?啊!”

  李其昌咽下嘴裏的那口麵包,提醒道:“齊書記,田健不光是克魯特博士很欣賞的學生,還是您批準引進的人才,MBA,十個月前是您親自批示藍天科技董事會聘他為總經理的。趙市長怎麽沒向您匯報就讓檢察院先抓了?這是不是有點……”看了齊全盛一眼,沒再說下去了。

  齊全盛的臉沉了下來,略一沉思,讓李其昌給趙芬芳打電話。

  電話通了,齊全盛強壓著心頭的不滿說:“趙市長,剛才電話裏你沒提,我也就沒想起來。你說的那個田健不是我批示引進的人才嗎?怎麽說抓就抓了呀?你說的經濟問題是不是確鑿呀?搞錯了怎麽辦?聘任田健時,我們的宣傳聲勢可不小哩!另外,還有個新情況也要向你通報一下:我們這次歐洲招商,有個生物工程項目是和德國克魯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魯特博士最欣賞的一個中國學生就是田健,你們不經匯報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動哩!”

  說這話時,齊全盛就想,這不是個好兆頭:這女市長怎麽敢對他親自批示引進的人才先斬後奏?田健有沒有經濟問題是一回事,對他權威的挑戰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須經他點頭,如果連這一點都搞不懂,她還在鏡州當什麽市長!

  趙芬芳顯然明白齊全盛話中的意思,解釋說:“齊書記,什麽研究所和克魯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發時您在國外,這期間您又讓我臨時主持市裏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閉當這回家了——齊書記,這個田健不抓真不行。電話裏說不清楚,齊書記,我還是當麵向您匯報吧!”

  齊全盛心裏冷笑: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大事不匯報,小事天天報,連海關扣了一批進口布都匯報到國外來,真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難道你趙芬芳也想做權力磁場的一極嗎?!嘴上卻說,“那好,那好,趙市長,你準備一下吧,啊,這個匯報我要認真聽聽!”

  關上手機後,李其昌賠著小心說:“齊書記,不是我多嘴,這個匯報恐怕您還真要好好聽聽。藍天科技是藍天集團下屬的一家上市公司,這兩年搞了幾次重組,公司卻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請來個MBA,十個月卻把人家送到大牢裏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齊全盛哼了一聲:“別說了,如果田健當真受賄三十萬,那位克魯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齊書記,你想可能嗎?如果貪這三十萬,田健何必回國?何必到我市藍天科技公司應聘?像他這樣的MBA在國外全是年薪幾十萬、上百萬的主!”

  齊全盛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如今商品社會,什麽見利忘義的事不會發生?啊?在沒把問題搞清楚前,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趙市長並沒做錯什麽!”

  二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齊全盛吃了點東西,閉眼養起了精神。

  盡管渾身疲憊,眼皮困澀,齊全盛卻一點也睡不著。趙芬芳和鏡州許多幹部的麵孔時不時地出現在麵前,睜眼閉眼都看得見。高速公路兩旁,一座座燈火閃亮的城市和村鎮在車輪的沙沙中一一閃過,五顏六色的光帶讓他一陣陣警醒。思緒像野草一樣在五月江南的雨夜裏瘋長起來。

  擅抓田健這類問題決不應該發生,他一把手的領導權威不該麵對這樣公然的挑戰。

  鏡州班子早不是過去那個雜牌班子了嘛,七年前由“一城兩製”引發的政治地震造就了鏡州今日的權力格局。在那場地震中,該垮的垮了,該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長劉重天。盡管現在劉重天從條條線上又上來了,做了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一步步接近了權力中樞,可劉重天是個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對他下手,也得等待恰當的時機。畢竟他樹大根深,不是那麽容易扳倒的。而且劉重天即使要扳倒他這棵大樹,也不會在一個招聘經理身上做文章嘛!

  結論隻有一個:這位女市長膽子太大了,已經有點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這當兒,手機再一次響了,響了好幾聲。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警醒,慌忙接了,“喂”了兩聲以後,又把手機遞過來:“齊書記,北京陳老家的電話!好像是秘書小釗。”

  這時應該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時左右,——車已過了滬鏡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萬家燈火正被遠遠拋在身後,化作一片搖曳飄渺的光帶。

  齊全盛接過手機,嗬嗬笑著接起了電話:“哦,哦,小釗啊,怎麽這時候打電話來了?我在哪裏?嘿,我從歐洲招商剛回國呀,對呀,剛下飛機嘛,正在趕回鏡州的路上。陳老身體還好嗎?春天了,身體允許的話,就請陳老到我們鏡州來看看吧,啊……”

  小釗挺不禮貌地打斷了齊全盛的話,言語中透著不祥:“齊書記,你別和我閑扯了,我可沒這個心情啊!知道麽?陳老今天在醫院裏摔了兩個茶杯,為你的事發了大脾氣!”

  齊全盛愕然一驚,但臉麵上卻努力保持著平靜:“哦,怎麽回事啊?小……小釗?”小釗歎著氣:“齊書記,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你還瞞著陳老啊?你想想,陳老過去是怎麽提醒你的:一再要你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你老大哥管好了沒有啊?老婆、女兒都在經濟上出了問題,你還在這裏打哈哈呀!——齊書記,我和你透露一下:陳老可是說了,就算中紀委、省委那邊你過得去,他老爺子這裏你也別想過去!陳老對鏡州發生的事真是痛心疾首啊!”

  雨更大了,夾雜著電閃雷鳴,像塌了天,四處是令人心驚肉跳的水的世界。伴著電閃雷鳴,小釗仍在說,聲音不大,一字字一句句卻勝過車窗外的炸雷:“……陳老對李士岩和劉重天同誌說了,成克傑、胡長清都槍斃了,你這個鏡州市委書記算什麽啊?不要自認為是什麽鐵腕人物,這個世界少了誰地球都照樣轉動,坐地日行八萬裏。所以,你老兄就不要心存幻想了,一定要配合省委把你們家和鏡州的事情都搞搞清楚,給組織一個交代!”

  電話裏小釗的聲音消失了,什麽時候消失的,齊全盛竟然不知道。

  是秘書李其昌的輕聲呼喚將齊全盛從極度震驚造成的癡呆狀態中拉了回來。

  齊全盛這才發現:自己就任鏡州市委書記九年來,頭一次在下屬麵前失了態。

  李其昌顯然發覺了什麽,說話益發小心:“齊書記,你……你沒事吧?”

  齊全盛掩飾道:“哦,沒事!——這鬼天氣,真不該連夜趕路的!”

  李其昌略一遲疑:“也是,在駐滬辦事處住一夜多好,還能在電話裏和陳老好好嘮嘮!”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哎,齊書記,要不我們掉頭回浦東國際機場吧,今夜就飛北京看陳老!陳老身子骨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咱家鄉人看一次也就少一次了……”

  多機靈的孩子,竟然從他片刻失態中發現了這麽多。

  齊全盛心中不禁一動,幾乎要下令回浦東國際機場了,可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

  現在去北京還有什麽用?該報的信小釗已經代表陳老報過了,你還要人家怎麽樣?既然你老婆、女兒一起出了事,說明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陳老那邊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現在要緊的不是任何莽撞的行動,而是冷靜。

  冷靜地想一下才發現:問題盡管很嚴重,但還沒鬧到讓他失去自由的地步。如果中紀委和省委決定對他實行雙規,那麽,他兩個多小時前就走不出浦東國際機場了。既然他能自由地走出浦東國際機場,就說明事情還沒鬧到完全絕望的地步!他仍然是中共鏡州市委書記,也許還有能力組織一場固守反攻,以自己的政治智慧對付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

  真有意思,原以為鏡州作為本省政治地震帶的曆史要在他手上、在這個新世紀裏結束了,沒想到說來還是來了,來得這麽突然、這麽凶猛,人家竟然在他老婆、女兒身上下手了!怪不得老實聽話的女市長趙芬芳突然擺不正位置了。卻原來權力的磁場在動搖,在瓦解,背叛已經開始了,他在國外十三天,鏡州市竟然換了人間。這種經常發生在美洲、非洲小國家總統身上的事,今天在他身上發生了——一次出國竟造成了一場成功的“政變”!

  有什麽辦法呢?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樹欲靜而風不止嘛!隻有正視,隻有應戰,陳老當年說的何等好啊,是戰士就要倒在陣地上,他齊全盛現在還在陣地上哩!

  不知什麽時候,車停了,不但是他的專車,好像整個車隊都停了。

  齊全盛正要問是怎麽回事,開道警車在大雨中緩緩倒了過來,一個年輕英俊的警官從警車裏伸出頭,仰著濕淋淋的腦袋喊:“齊書記,雨太大,高速公路已經全線封閉,我們必須在這個出口下路,是不是就地在塘口鎮休息一下,等雨小一些再走啊?”

  齊全盛想都沒想:“不必了,下路後走輔路,就是下刀子也得走!”

  警官應了一聲“是”,腦袋縮了回去,警車也緩緩開走了。

  李其昌咕嚕了一句,顯然話中有話:“齊書記,您……您這是何必呢!”

  齊全盛也沒明說,身子一仰,淡然道:“該來的總要來,該鬥的還要鬥啊!”帶著父親般的慈祥,拍了拍李其昌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其昌啊,你也不要瞎揣摸了,我的事你管不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到鏡州還不知要忙成什麽樣呢!”

  話音剛落,又一道白亮的閃電劃過夜空,將前方的道路映照得如同白晝,許久以後,一個悶雷炸響了,盡管在預料之中,齊全盛心中仍然禁不住一陣顫栗……鏡州市這夜陰霾重重,細雨綿綿,卻沒什麽雷鳴電閃,夜幕降臨之後仍像往常一樣平靜。

  在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詢問過程中,齊全盛的女兒——藍天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齊小豔不時地越過市紀委女處長錢文明的腦袋去看窗外,從天光朦朧的下午一直看到霓虹燈閃亮的夜晚。

  霓虹燈裝飾著解放路對過那座三十八層的世紀廣場大廈,夜空中五彩繽紛。如絲如霧的細雨不但無傷鏡州之夜特有的輝煌,倒是給這個不夜的大都市增添了一種濕漉漉的情調。

  如果不是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帶著專案組悄然趕到了鏡州,如果市紀委這位錢處長不突然找她談話,她現在應該坐在父親的001號車裏,陪著父親從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直達鏡州,也許此刻正穿行在夜鏡州五彩的細雨之中哩。

  父親在電話裏說了——是親口對她說的:國航班機十七時降落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現在是二十時零五分,從上海到鏡州四個多小時的車程,父親此刻應該快進入鏡州舊城區了。

  這麽胡思亂想時,齊小豔情不自禁扭頭看了一下掛在側麵牆上的電子鍾。

  女處長錢文明注意到了這一細節,沙啞著嗓門又說了起來:“……齊小豔,你看什麽鍾啊?我告訴你:你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齊書記回來也救不了你,你必須對組織端正態度!任何人都沒有超越黨紀國法的特權,不管是你,還是你母親!”

  齊小豔傲慢地笑了笑:“錢處長,我從沒認為我和我母親有超越黨紀國法的特權,我隻是覺得很奇怪:你們怎麽都成了劉重天的狗了?他叫你們咬誰你們就咬誰!”

  錢文明臉麵上掛不住了,桌子一拍,站了起來:“齊小豔,你……你也太猖狂了!”

  齊小豔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麵前的茶幾:“錢處長,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別在我麵前耍威風!”緩了口氣,又說,“——對不起,我也得收回剛才說的話,這話汙辱了你的人格。”目光又一次越過錢文明的頭頂移向了窗外,“但是,錢處長,你這個同誌到底有沒有人格?你是老同誌了,不是不知道省紀委劉重天和我父親的曆史矛盾,你不能有奶就是娘啊!”

  錢文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齊小豔,這麽說,你仍然認為自己沒有問題?”

  齊小豔搖搖頭:“是的,我仍然認為你們搞錯了,起碼對我是搞錯了。白市長的事我不知道,我隻能保證我自己,保證我和我領導下的藍天集團不出問題……”

  錢文明冷冷一笑:“你那個藍天集團沒有問題?齊小豔,你敢說這種話?”

  齊小豔略一沉吟:“這話可能不準確,可藍天科技股份公司出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知道總經理田健受賄,還是我讓報的案,這事趙市長知道的,我最多負領導責任吧。”她不無苦惱地歎了口氣,又解釋了一下,“錢處長,你們也清楚,藍天集團是個生產汽車的大型國企,下屬公司除在上交所上市的藍天科技外,還有十二個大小生產經營性公司,幹部成千,員工上萬,誰也不能保證一個不出問題。都不出問題,我們也不必設紀委、反貪局了,是不是?”

  錢文明臉色好看了些,口氣也緩和多了:“齊小豔,那麽,我們就來談談這個上市公司藍天科技好不好?你是怎麽發現田健受賄的?在這個受賄案中,你這個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啊?我希望你能實事求是說清楚。”

  齊小豔又沉默起來,再次扭頭去看電子鍾,眼神中透著一種明顯的企盼。

  錢文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齊小豔,這對你是最後的機會了,你一定要珍惜呀,你不要再看表了好不好?就是齊書記現在到了鏡州,就是站在你麵前了,也救不了你!”走到齊小豔麵前,躊躇了一下,還是說了,聲音低下去很多,顯然是怕門外的人聽見,“可以告訴你:這次連齊書記也被拖累了,省委常委們專門召開緊急會議研究了鏡州問題!”

  齊小豔怔了一下,像挨了一槍,直愣愣地看著錢文明,好半天沒醒過神來。

  錢文明又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了,口氣和表情恢複了常態:“說吧,說吧,齊小豔,爭取主動嘛!你很清楚,不掌握一定的證據,我們是不會把你請到紀委來談話的,你看看,我和省紀委的同誌輪換著和你談呀,啊,談了三個多小時,都創紀錄了。不是劉重天書記指示要慎重,我們用不著費這麽大的精神嘛,完全可以在今天下午一見麵就向你宣布‘兩規’!”

  世紀廣場上的霓虹燈黯然失色,不再絢麗,五月的夜空變得一片迷蒙。

  齊小豔眼中的淚水不知不覺落了下來,聲音也哽咽了:“錢處長,你……你幫我個忙,和……和劉重天說說行不?讓……讓我回去以後想想,好好想想,我……我現在心裏很亂,真的很亂,這……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錢文明搖搖頭:“你知道這不可能,劉重天書記和省紀委都不會答應!”

  齊小豔直到這時才徹底清醒了:屬於她的自由日子已經結束,不論她現在如何選擇,“雙規”的結局都不可避免。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一直是父親的對立麵,此人既不會放過她們母女,也不會放過她父親齊全盛,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大廝殺事實上已經在三小時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除了鋌而走險,她已沒有任何退路了。

  牆上的電子鍾發出清晰的“滴答”聲,屋內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心悸。

  齊小豔的心狂跳著,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四個字:鋌而走險,鋌而走險……省紀委的那個男處長出去吃飯還沒回來,機會就在麵前,隻要她走出這間辦公室,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下三樓,衝出市紀委大門,一切就會變樣了,鏡州市這場政治鬥爭的曆史也許會改寫,父親也就有了組織力量從容反擊的最大餘地。

  抹去了臉上的淚水,齊小豔盡量平靜地開了口:“那好吧,錢處長,我說。對藍天科技田健受賄一案,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僅是領導責任,還有包庇犯罪分子的情節。我怕家醜外揚,案發後我……我曾經暗示田健一走了之……”說到這裏,突然站了起來,“哦,錢處長,對不起,我今天不方便,要……要上趟洗手間。”

  錢文明皺了皺眉頭:“好,好,我陪你去。”說著,也站了起來。

  洗手間在樓梯口,距錢文明的辦公室很遠。已經是夜裏了,走廊上空無一人,四處靜悄悄的。齊小豔按捺住心的狂跳,和錢文明一起出了門,向樓梯口的洗手間走去,走到洗手間門口,突然一把推倒錢文明,風也似的急速下了樓。

  錢文明再也想不到一個市委書記的女兒竟會來這一手,自己坐倒在地上後,竟沒鬧明白是怎麽倒下的,竟沒想到齊小豔是要逃跑。更要命的是,倒地時,近視眼鏡又掉了下來,待她摸到眼鏡重新戴上,拚命追下來時,齊小豔已衝到了樓下大廳。

  站在樓梯上,透過布滿裂紋的眼鏡片,錢文明親眼看著齊小豔用放在門旁的紅色滅火器轟然一聲砸開了一扇緊鎖著的玻璃大門,沒命地衝了出去。

  錢文明一邊叫著“來人”,一邊跟在後麵追,穿過那扇玻璃門時,手背都被劃傷了。

  大門口的門衛被錢文明急切的呼叫聲喚了出來,可門衛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衝到麵前的齊小豔故意撞倒了。齊小豔一個踉蹌,也差點兒栽倒在邊門旁。邊門偏巧是開著的,齊小豔扶著邊門的鐵柵欄略一喘息,便箭一樣義無反顧地射進了車水馬龍的解放大街,消失在江南五月的夜雨中了……不可思議的“齊小豔逃跑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嗣後,鏡州市紀委三處處長錢文明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聽到鏡州市紀委王書記的電話匯報,專案組組長、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極為震驚。

  這時是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夜二十一時五十一分,劉重天記得很清楚。在以後幾個月的辦案過程中,劉重天再也不會忘了這個令他沮喪的時刻。這個曆史時刻本該十分圓滿,可卻因為這一意外事件的驟然發生變得有些灰暗而潮濕了,後來事態的發展和血的事實證明,齊小豔逃跑造成的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手機響起時,劉重天正坐在指揮車裏,按省委指示布置執行對鏡州市委常委、秘書長林一達和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白可樹的雙規行動。他的指揮車從省公安廳新圩海濱療養中心出發,正行進在中山南路和四川路的交匯口上,身邊坐著他的老部下——當年鏡州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現任省檢察院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的陳立仁。

  陳立仁得知齊小豔逃跑的消息後,黑臉一拉,立即衝著劉重天大吼起來:“……什麽意外逃跑?我看這是放縱,是別有用心!簡直是天下奇聞,犯罪嫌疑人在他們鏡州市紀委辦公室正談著話突然跑了!他們鏡州紀委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要這麽談話?那個錢文明是不是齊全盛一手提起來的幹部?是不是齊全盛的什麽幹女兒啊?劉書記,這一定要查查清楚!”

  劉重天並沒有附和陳立仁,短暫的思考過後,馬上按起了手機,邊按邊說:“老陳,你冷靜點,不要這麽大喊大叫的,也不要擅下結論,和齊小豔談話時,不還有我們省裏的同誌參加嗎?現在隻能當意外事件對待!”手機通了,劉重天對著手機說了起來:“趙廳長嗎?我是劉重天啊,出了點意外的事:藍天集團齊小豔脫逃,就是剛才的事,在紀委大樓脫控後衝上了解放大街。你立即布置一下,讓鏡州市公安局配合,堵住各主要出口,連夜徹查,發現線索隨時向我報告!”

  打過這個電話,指揮車和幾輛警車已沿四川路開進了鏡州市委宿舍公仆一區。

  早一步趕到的省、市紀委和省反貪局人員已在市委秘書長林一達和常務副市長白可樹家的二層小樓前等待,現場氣氛於平靜之中透出些許緊張來。白可樹有涉黑嫌疑,在鏡州的關係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不謹慎不行。專案組在最後一分鍾才決定了深夜上門的行動方案。

  林、白兩家的小樓是挨在一起的,林家是十四號樓,白家是十五號樓,兩座小樓現在已被作為一個總目標團團圍住。兩家之間是一片綠地,綠地當中也站上了幾個穿便衣的年輕幹警。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越來越大,現場執勤幹警們渾身上下全濕透了。

  劉重天把車停在十四號樓門前,在身著便衣的陳立仁和鏡州市紀委王書記的陪同下,一步步向十四號樓走去,突然間竟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七年前在鏡州市政府做市長時,十四號樓是他住的,那時林一達隻是市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市級住房待遇。多少次了,他在漫長的市委常委會或是市長辦公會開完之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門前的燈總是亮著,不論多晚夫人鄒月茹和兒子貝貝總在等他。那時,鄒月茹沒有癱瘓,還在市委辦公廳保密局做著局長,行政級別副處。有一個健康的夫人和活潑的兒子,十四號樓才像一個真正的家。現在,都成為回憶了。七年前齊全盛把他趕出了鏡州,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調離搬家時發生了一場意外車禍,兒子貝貝死了,夫人癱瘓了,命運差一點擊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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