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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悲情三部曲(3)

  十八

  春年回到果園小屋時,才感到自己還在發高燒,身體已經困乏到極點。他把喜鵲贈的小布包放在枕邊,就躺下了。雖然覺得一陣頭昏眼花,但更使他無法忍受的卻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在問自己:喜鵲對自己如此情深意長,為什麽自己卻替她出了個另找人家的主意?這樣除了給兩人造成終身的悔恨而外,再能給他們帶來什麽呢?難道在他們麵前就沒有別的任何出路了嗎?為什麽世俗的力量在他們麵前樹起一堵牆,就把他們擋了回去,也不認真看看這是石牆還是紙牆?喜鵲想去北京,為什麽自己就認為她這是幻想呢?毛主席不一定見得著,總還有別的人吧?再說,到西安也不過百十裏路,為什麽不先到省上去告一狀呢……他越想心裏越熱,決心先去西安,萬一省上解決不了問題,就上北京;沒有盤纏就要飯,買不起火車票就一步一步走,隻要餓不死,凍不僵,病不倒,爬也要爬回來,給喜鵲帶回來個高興的消息。好,就這樣,明天和喜鵲商量,讓她先拖著、等著,後天就動身!

  想到這裏,他心裏不斷地翻起熱浪頭,頓時覺得他和喜鵲的親事有盼頭了。他把那個小布包拿起放在心口上,沉浸在對未來美好憧憬中。這時候,他才重新回想剛才和喜鵲相會的情景,才仔細揣摩起喜鵲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和發生的那些事。忽然,他全身的血液凝滯住了,一個可怕的意念從他的腦際閃過,他頓時毛發豎立,觸電一樣,忽地坐了起來。

  他想點著燈,打開小布包看看,可是怎麽也劃不著火柴;他心慌意亂,手指打顫,正在劃第五根火柴,隻聽得屋外小路上一陣很緊的腳步響,接著就聽見前邊一個人老遠的喊道:“不好了,喜鵲跳水庫了!”

  春年的頭轟地一響,差一點兒昏倒。他鞋也顧不得穿,抱著小布包,發瘋似的沿河岸小路向上遊的水庫跑去,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快到水庫大壩時,隻見那裏燈籠火把一片,圍著好多人。他把住路旁的電杆,想看個究竟,可是眼前一陣發黑,隻聽見迎麵過來的兩個人說:“晚了,人已經不行了。”他全身像抽散了骨頭,從電杆癱滑下去,滾到河堤下邊的蘆葦叢裏。他昏厥過去了……

  當他醒過來時,黎明的曙光已經升起,將河岸、平原和山巒裝扮得色彩斑斕,美麗如畫。他拚著力氣,把一直緊抱在懷裏的小布包打了開來,隻見裏麵是一件潔白的襯衫,幾頁信紙和一張發票。他映著霞光,透過淚水,將那幾頁早被喜鵲的淚水灑得模糊不清的信看了下去:

  親愛的春年:

  咱倆的事既然成不了,我就不活了。我誰也不怪,隻怪父母既然生下我,又給我起了這麽好個名字,為啥又不給我留下一條活人的路?起先我也想過,咱們就在一個村上,以後時間長了,慢慢就沒人說壞話了,咱二人是能好的。但是,我沒有培(配)別人的心。我白天在地裏想你,晚上做夢還是你,每天想起你我就抬不起頭。春年,你說的話我全記在心,你放心,我決不回頭,我培(配)了人家就是一百(輩)子,我怎對得起你?春年,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哭了六天六夜,實在想不開,才這樣的做下去。

  春年的眼睛看不清了。他用手背把眼淚抹掉,剛要看,眼淚又湧出來了。他埋下頭,讓淚水一個勁兒往衣袖裏滲,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繼續看下去:

  最親愛的春年,咱二人永遠分別了!我死後你不要難過和傷心,你有好心長(腸)的母親和妹子,哥嫂垂(贅)累重,管不過她倆,你千萬不能為我再胡思亂想。春年呀,我實在對不起你,我盼望人給你把石板坪的親說成,你這事成了,我死後都心甘,你一百(輩)子就好好過你的日子。

  你一年到頭下苦力,沒有穿過一件好衣服,這幾年我占(攢)起了幾塊錢,給你買了件衫子,是我的心。我在鎮上照了一張相片,七天以後,你拿上發票去取,取回來保存在你身上,算個流(留)念。春年,你就是我的愛人,你的喜鵲為你把眼淚流幹了,話也說完了。

  喜鵲哭寫

  十九

  喜鵲的墳就在蘆河岸邊離果園不遠的幾棵五月鮮桃樹下。

  清明節那天晚上,夜深以後,兩個在村南麥地春灌的人遠遠地看見,喜鵲的墳地上閃動著一小團明明的火光。一位老年人歎息著說:“喜鵲埋了不到二十天,墳上就有鬼火了,怕是冤魂不散吧?”另一位青年說:“埋她時,她媽特意買了三件的確良衫子給她穿上,她爸在墳上哭得死去活來,總算向她認錯了,還有啥冤的?”

  第二天,有人發現,喜鵲的墳前聚落著一堆燒化的紙灰。

  第二年清明時,喜鵲的墳頭上已經長滿了青草,墳前不見紙灰,卻換上了一個用開花的果枝編成的小小的花圈。

  村裏的人們越來越替喜鵲的死感到可惜。人們經常念說喜鵲過去的好處。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晚上乘涼,總聽見喜鵲還在村外打穀場上和別的孩子們唱兒歌;出村外,總看見河灘上還有小喜鵲拾柴的身影;睡覺做夢,也總是夢見喜鵲幫自己拿這扛那。就是那些過去辱罵過喜鵲的人,這時也感到心裏有點難受,說喜鵲除了生活作風有點不夠檢點,其他樣樣都好。

  至於提起喜鵲的死因,人們一直是困惑不解的;有人曾經私下議論說:“大概是和春年好,懷了孕,沒臉再活下去,所以尋了短見。”而這種猜測性的議論,竟被當成了法律判斷的依據;在蓮花鎮派出所的非正常死亡人口登記表上,關於周喜鵲的死亡原因就是這樣寫的:“該女與村上一男青年發生不正當關係,在家常與其母互相揭短辱罵,招致父母多番痛打,最後因懷孕無出路,遂導致自殺身亡。”

  直到1978年冬天,隨著全國性揭批查工作的勝利進行,這個縣的各級領導班子得到更新以後,縣委才受理了春年和出獄不久的喜鵲舅舅的申訴書,委托縣婦聯組織了專門調查組;經過半個月的詳細調查,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查明了造成這一場悲劇的各種原因。趕上這時全國正在進行破除買賣婚姻的宣傳,喜鵲的事跡很快傳遍了全縣,成千成萬的青年人被喜鵲的鬥爭精神和不幸命運感動得流淚,他們有的幾十裏路跑來,為的是到喜鵲的墳前看看,有的挖來了護陵草,栽在喜鵲的墳上。很多父母,即便是那些比較封建守舊的人,因為聽了喜鵲的故事,對待兒女婚姻也都比較隨合新時代的潮流了。周二楞兩口到女兒墳上去哭了三回,第三次回來的路上,周二楞居然哭得昏倒在棉花地裏了。

  元旦這天,全公社30對新婚青年在公社舉行集體結婚儀式。

  一清早,四麵八方的人都陸陸續續往公社來了。公社大院裏,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身著彩服,手舞紅綢的青年男女組成了秧歌隊、花鼓隊打圓場,舊式的三眼槍由強悍的小夥子扛著朝空放,在前麵開路。鞭炮聲、鑼鼓聲和高音喇叭裏的歌曲聲交織在一起,震撼著終南山下的唐塚漢墓、原野河流,也驚醒了人們的心靈。當一對對新婚夫妻戴著大紅花,手拉著手兒走進那張燈結彩的公社禮堂,度過他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忘記,在他們幸福的花瓣上,灑落著喜鵲的淚水,他們會永遠記住她的。

  當公社禮堂裏的婚禮司儀高唱著“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的時候,春年正一個人站在蘆河水庫的閘壩上。他將捧在手心裏的喜鵲的照片凝視了半天,然後將目光移向庫麵。庫水是那樣碧澈而平靜,水麵上映出了紅日嬌豔豔的光彩,嗬,那多麽像喜鵲那美麗的容顏呀!

  這時,從荷池村方向飛來一隻喜鵲,落在庫岸的柳樹上,“喳喳”、“喳喳”地叫個不停。春年聽著聽著,仿佛從那叫聲裏聽出來是他的喜鵲在向他傾吐著心聲:“春年,你好!春年,你好!天氣冷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棉襖?勞動緊了,我不知道你洗衣服有沒有皂角?果樹多了,我不知道你每天是不是起得很早?春年,你好……”

  那隻喜鵲從柳樹飛到水庫上空,然後一邊叫著,一邊向上飛,越飛越高,最後漸漸消失在蔚藍色的天空。

  周圍的一切好像全靜了下來,隻有清澈的庫水透過放開的半尺閘門,嘩啦嘩啦地向壩下流著,似乎在向這裏的土地和人們訴說著無限的心思,然後在河道裏匯聚起來,像一條閃閃發光的銀鏈一樣汩汩流去,好像要把喜鵲遺留在它裏麵的追求、渴望、高尚的情操以及這個動人的故事從這裏帶走,一直帶到黃河,帶到大海……

  選自《海中金》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黑龍溝的傳說

  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黃帝崩,葬橋山。

  ——引自《史記》

  一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給這兒起了個名字,叫老莊。

  老莊背靠桃花山,麵向觀音嶺。

  桃花山上長了很多山桃樹。春日裏,滿山的桃花競相怒放,把整座山坳裝扮成粉紅色,用那淡淡的幽香誘來無數彩蝶和野蜂翩翩飛舞,嗡嗡作戲。山桃叢裏,又綴滿了各色各樣的雜樹,野花,使山窪顯得更加斑斕。這裏春天有四月紅,夏天有木瓜,秋天更是果實累累,以至落霜了,花菽模樣的剪子果還守在枝頭。這些,都是這兒獨有的山珍,別處很難找得到的。

  河道裏,密紮紮的樺樹林一片粉白。稍微空隙的地方,便有一叢又一叢的梢林,上麵掛滿了絲網般的葛藤,開滿了美妙的小花,紫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個樣,恰似少女頭上的彩巾。河水從旁邊汩汩地流過,發出古箏一般的韻音。

  山穀深處,有一個石崖。河水從幾丈高的懸崖上一瀉而下,用了不知幾萬年的功夫,打出一個深水潭。潭水呈深黑色,望上去神秘、可怕。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潭裏藏著兩條龍,一黑,一白,因那白龍性情暴戾,專下冰雹,給山林和人類造成極大災難,被雷電擊死了,就剩下一條黑龍。入夏以後,天上正是紅紅的太陽,潭水上空瞬息間便可以生成一團雲。那雲團迅速由小變大,由白變烏,然後潭水翻滾,形同沸鼎,一聲炸雷後,黑龍從潭水裏騰飛而起,鑽入雲團。接著就會陰雲密布,風雨大作。

  人們把這潭叫黑龍潭。把這河叫黑龍河。把這條山穀叫黑龍溝。

  從山河草木很難判斷出這兒的地理位置。但是,隻要走出黑龍溝,順著黑龍河蜿蜒向東百餘裏,就可以看到一座古柏蒼鬱、氣象不凡的山,這就是黃帝陵。假如你能用隱隱上蒼的明目來俯瞰黃土高原的這一片地貌,你一定會感到驚奇:南邊是浩瀚的八百裏秦川,北部是蒼茫的溝壑丘原,而在這兩者之間,竟會有這樣一帶迷人的山巒,碧翠、玲瓏,座座形似拱橋,宛若一群開屏的孔雀。頗有點造化鍾神秀的韻味。地質學家名之為橋山。

  黑龍溝就在橋山的西段。溝口,依山傍水有一村寨,叫梨花寨。溯河而上約10裏,住著三兩戶人家,名喚呆莊。又上五裏,便是老莊。

  然而,老莊並不見莊,也沒有人煙。隻聽得黑龍潭的沉悶轟隆的響聲。

  從斷岩深處那幾眼被荒草埋沒的窯洞可以看出,這裏很早以前,曾經有人類生活的足跡,但誰也說不出它的確切年代。時光和風雨已經使這裏變得荒涼而又可怕,窯洞半已坍塌,窯背上空懸掛著枯朽的樹根。

  山桃花紅雲般地開著,紅雨般地落著,一切人類活動的跡象,和他們的幸福、恩怨,隨著歲月的流逝,也一起淹沒在春華秋實的自然變化中。

  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山河以8000年為春,8000年為秋,在太陽、月亮和星光的照耀下,做著悠長的夢,靜靜地等待著很多年才有一次的變遷和震動。

  遠處終於傳來了人類的腳步聲。

  從橋山走來兩個逃荒的人。這是一對飽嚐人間憂患的中年夫妻。他們跑遍了黃帝陵周圍的所有山川,都找不到棲身之地,隻好來到這老莊。

  他們站在那幾眼擠滿雜草叢和蒿草的破窯洞前,半天沒說一句話。末了,丈夫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也望了丈夫一眼。

  “住下吧?”

  “住下吧。”

  於是,他們在這兒安下了家。

  不管梨花寨的人怎樣勸諫,說這兒的水不養人,不但容易得癭瓜瓜、大骨節,而且婦女吃了不生孩子,不管吊莊的人怎樣搖頭歎息,也不管黑龍潭裏的神龍容不容得做鄰居,那瓦藍色的炊煙還是從這偏僻荒涼的山坳裏升起來了。

  這裏不再隻是原始單細胞的繁華世界,不再是一般脊椎動物們繁衍、戲鬧和互相吞食的一統天下,而是有了人的說話聲,有了砍伐聲,有了勞動工具的撞擊聲。

  丈夫是個勤苦人,又正當年,袖子一挽,給粗壯的手心裏吐了口唾沫,就披荊斬棘開荒種地。妻子抱著柳條籃兒,將第一把種子撒進了新開的土裏。

  一天,他們在窯門前的坡地上開荒時,挖出一條古老的樹根。那樹根在地皮下龍虯蛇伸,迂回不斷。

  妻覺得奇怪,說:“怎會有這樣長的樹根呢?該不會是黑龍的脈係?別挖了吧。”

  男人揩揩汗,說:“不全挖出來,沒法種地啊!”

  便刨根問底,一直挖了下去,結果挖出一眼泉水。捧一掬喝了,竟甜滋滋的,就在這裏用石塊砌成一眼泉井。

  他們終於站住了腳跟。

  溝口的人同情他們,不向外說,天高皇帝遠,官家不知道這裏有了人家,各種糧款雜稅一概躲了過去。等到他們年近花甲時,不但沒有患上一絲一毫的怪病,妻居然58,結了瓜,給丈夫生了個兒子。老兩口高興壞了,跑到黑龍潭去燒香磕頭,說這是龍的恩典。

  這家人是公孫姓。公孫老漢小時念過幾天私塾,肚裏裝了幾個文雅詞兒,就給兒子取名晚珍。這晚珍雖然生得眉清目秀,畢竟是父母晚年生養的,血性不足,顯得格外羸弱。

  但這無論如何是個稀罕事,被當成奇聞傳了出去。於是,孤陋寡聞的山民們踏著崎嶇不平的羊腸小路,遠遠地跑到老莊來觀摩,說了很多吉慶的話。回去便將那泉水汲些帶上。

  過了些年,公孫家的光景果然鬆軟起來。溝外因此有了傳說,以為這家人肯定有了不少積蓄。這傳說竟像黑龍潭升起的雲靄,神秘地擴散起來,後來竟演繹成黑龍溝裏有戶姓孫的人家,祖祖輩輩種大煙,斂財聚寶,不知已經多少年,多少代,銀錢多得用窯裝。

  一個深秋的夜晚,炕牆上的鬆亮子剛滅,院子裏忽然吵嚷起來。原來是一幫土匪聽到川道裏的傳聞,慕名而來了。

  土匪們用木棒大刀之類敲打著那副半尺厚的橡木門,說再不開門,他們就要架火燒了。公孫老頭正急得心焦,聽了“火”字,順手從炕洞口拉起一根燃得正紅的火棒,從炕頭小小的窗口伸出去,喊了聲:“看火炮!”嚇得土匪們落荒而逃。

  第二天,老莊來了個貨郎擔子。那貨郎在井台旁搖了一通牛皮小鼓兒,便來到窯門口。公孫老頭引著晚珍到後溝種地去了,老太婆忙將客人讓進家裏,端上來一籃子核桃棗兒。

  貨郎一邊吃著,說:“大娘,天色晚了,今晚我就歇你這裏吧!”

  老太婆實話告訴他:“客官,不是我不留你住,這地方近日不靜班,昨夜來了一群土匪,要燒我的窯門,我那老頭子用燒紅的柴火棒把他們嚇跑了。”

  貨郎一聽,連連說道:“是這樣。我就走,我就走!”

  貨郎回到山梁後邊的土匪窩裏,笑著說:“媽那疤子,昨晚叫柴火棒把咱們嚇得屁滾尿流!”

  頭兒聽了心裏高興,把黑膏子發下去,說:“弟兄們,把癮過飽,今晚端老家夥的錢窩去!”

  約摸後半夜光景,土匪們又來到老莊。他們要孫老漢乖乖把門打開,正喊得開心,窗戶口真的響了一槍。土匪們嚇得丟魂落魄,背起掛彩的傷號,跑到河灘,把那探子壓倒就打,罵道:“媽那大疤子,柴火棒就那麽大的勁張!”

  原來,這天晚上老莊住下了一個獵人。

  公孫老漢知道這裏住不下去了,便將一些要緊家什變賣給梨花寨,或寄存在吊莊,鎖了窯門,一家三口人離開了老莊。桃花山下恢複了過去的光景。黑龍潭日夜轟鳴著,山花自開,河水自流,過了一年又一年。

  二

  公孫老漢一家出外流離成10年,實在混不下去了,隻好又回到老莊。

  這時老伴謝世了。公孫老漢已是古稀之人,哪兒還有當年那種拓荒的魄力?苦苦掙紮了兩年,勉強將荒蕪的田園重新開辟了出來。他本想再多活兩年,為兒子把一切安排就緒,可惜力不從心,正在做活兒,一口氣沒換上來,便兩腿一蹬走了。老兩口一起躺在桃花山下那棵老核桃樹旁,望著自己的兒子,掛牽著他在這裏怎樣生存。

  晚珍確實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他身體本來瘦弱,加上父母長期疼愛,如何受得了10畝地的稼穡之苦?何況早就學會了抽大煙,將一點僅有的積蓄和值錢的東西很快抽得精光,人也抽成了黃瓣爛杆,風一吹就要倒的光景,哪兒還有種莊稼的力氣?好在先父有點見識,生前就讓他跟人學了個半生不熟的看病先生。如今到川道裏去,給人看看病,紮紮針,好壞餓不死。隻是這樣一來,田園更荒蕪了。過了吊莊,走不多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種的莊稼,簡直可以和陶淵明先生的“草盛豆苗稀”相媲美了。

  他常年四季蓬頭垢麵,一個月難得洗一次臉;衣服爛了自然也懶得補,隻是到了不能遮羞的地步時,才胡亂戳那麽幾針,還得是在準備出溝行醫的時候。在老莊是無所謂的,因為這裏隻有他一個人。天熱時,他經常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去打水,去劈柴,去燒飯。成群的烏鴉、麻雀圍著他飛來飛去,哇哇、喳喳地叫個不停,他也就絮絮叨叨地跟它們說個沒完。有時半夜醒來,心慌得睡不著,正好院子裏有狼嗥,他就伸長脖子學狼叫喚。

  “喔喔——喔——喔——”狼叫了一聲。

  “唔唔——唔唔——”他這樣跟著學了一聲。

  狼不滿意,重新叫了一聲,糾正他的發音不準和拖腔不夠。他用手捂住嘴,捏住鼻子,重新學了一遍。這樣的幾遍以後,狼煩了,走了,他也倦了,睡著了。

  一天半夜,一隻豹子來到窯門口,吼叫個不停,他有點惱火,可惜沒槍。誰知豹子竟爬在窗口吼叫起來,細聽上去,似乎於粗獷豪放中還夾帶著一種哀婉之情,點起鬆亮子一看,隻見從窗口伸進的爪蹄上,紮了一枚木刺。他給拔除後,豹子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窯門口放了一隻咬死的野豬。

  他的吃飯是再簡單不過的。基本上是有飯沒菜,飯也就玉米麵的銅錘饃,玉米糝的糊湯。有時實在覺著口淡了,就到河道裏去找點水芹菜,或到觀音山的石崖上去拔點露露韭。不過這是非常罕見的,需要下很大的決心,才能付諸一次行動。有時,一顆羊頭提回來,在鍋裏熬熟了,就那麽放著,想起來就用手摳著吃幾口。有時幾天過去了,湯肉早變了味,熏得滿窯洞腥臭,他還照樣吃。久居其室,焉聞其臭?何況肚子餓了,吃著總是香的。雖然如此,川道人家仍然希望他光臨,因為這一帶再沒有第二個會看病的人了。

  日子混起來也快,轉眼間他已是二十五六歲的人。到了這個年齡,沒有女人,固然也就緊張起來,看病也就愛挑那有年輕媳婦的人家。女人心小,容易得氣症,他就發明了一種按摩法(俗稱揉肚子),因為確實有點“療效”,也就被公認了。混熟了,瞅著那家男人不在,就跑去鑽點空子。有那沒錢看病的人,趁他給婆娘看病的功夫,避在門外抽煙,望風,給他騰出點時間。

  日子長了,他便和前川裏一個叫麥香的小寡婦混得爛熟。麥香模樣雖然一般,圓蛋蛋臉上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卻多情得要死,是個典型的“嫁漢女人”,將他收拾得人模人樣,不但飯菜盡他吃,還把亡夫那支線管土槍送給他,怕狼蟲虎豹將他傷著。他也刁空打點野味什麽的兩人改善夥食。有時,他囑麥香弄來一碗羊血,坐在窯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蒼蠅往碗裏落,蒼蠅一落下去,腿兒就被羊血沾住,他便用草梗往羊血裏一攪。這樣半天功夫,碗裏攪了幾十隻蒼蠅,血也凝了,就端回去,用手指撚成一顆一顆小紅丸。有那需要吐瀉的病人,他就讓服一丸,病人服後立即吐瀉不止,便都稱讚他這靈丹妙藥。

  他到麥香那裏,往炕上一躺,比回到自己家裏還品麻。“麥香,給我吃點什麽吧!”

  麥香卻偎著他,讓親自己一下。

  “麥香,你就當咱的娘子吧!”

  “什麽娘子,叫姐,給你樣好東西!”說著就拿出一個精心繡製的荷包。

  當麥香知道他那蒼蠅藥的事後,非常氣惱,把他從門裏趕了出去。當他向她認錯,表示今後再不幹這缺德事時,麥香又高興得在他身上亂咬亂抓。

  麥香雖然待他好,但並不想嫁給他。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怎肯跟他到老莊去受那份寂寞?兩人隻好維持著這種半明半暗的關係。

  這時候,從橋山又走來兩個難民,是母子倆。

  起初,他們在川道裏給人打零工,做針線活,像斷了根的蓬蒿一樣,飄來蕩去。麥香知道後,向晚珍作了薦舉,說讓這母子倆去給他種地,看門,豈不甚好?托人兩下裏一說,很快就通了。

  這家人姓郭,兒子叫長發,比晚珍小幾歲。他們兩手空空地來到了老莊。但晚珍這裏除了一些最簡單的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外,沒有任何一樣可供兩家人分開過日子的東西;連碗也隻有兩個,一個還是破的。結果隻好三個人睡在一個土炕上,蓋著一條破絮被子;吃在一個鍋裏,用著兩個碗。兩家人實際上成了一家人。

  這是名副其實的兩廂情願。

  晚珍這下不愁地沒人種,心裏輕鬆了許多。不管啥時候回到家裏,總有現成飯給他留著,即使一時沒有,大娘架起火,一袋煙功夫,一碗熱騰騰的煎攪團或洋芋糊湯就會端到他麵前。衣服破了,大娘也能及時給他縫補。

  郭長發母子更樂得這樣。長發父親給人做了半輩子活,到死也沒還清祖父手裏欠下的賬,東家要逼他替自己的兒子去當壯丁抵債。實在沒有活路了,母子倆才跑到這深山老林,不想竟有這樣一個落腳處。真是皇天有眼,人無絕路。

  郭長發雖然是個麵團兒性情,卻有力氣,一身好苦。他一大清早就進後溝裏去,吃飯也不回來,硬要母親把飯送到地裏。下工時,腰裏別把砍刀,上山砍根木柴扛回來,往院子裏的柴堆一上扔。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樣寒來暑往,春去秋回,兩年功夫,老莊就和川道裏別的家戶一樣,院子裏盤起了玉米倉,窯裏有了醃菜缸,雖然還沒有牛羊,日子倒也過得去。

  這樣一來,晚珍可真逍遙遊了。長發下地半天,太陽已經爬上山頭,露出明亮亮的圓盤兒,他才從被窩裏爬出來,吃點東西,挎上土槍,兩隻胳膊往後一掛,順著罩滿荒草的小路,走出黑龍溝去行醫。晚上到麥香那裏睡一夜,第二天再悠哉悠哉地轉回來。

  他行醫原是接受貨幣的。自從川道那邊出現了紅白拉鋸的局麵以後,不知為什麽,票子也拉起鋸來,今天掙的錢,明天就作廢了。於是,他也就學別人,恢複了原始的交換方式,收實物。偶爾賺點大洋,除了自己抽大煙和討麥香歡心外,也讓人從50裏外的腰坪鎮捎買些布頭或油鹽之類拿回來。有時,他也多少意識到自己當個甩手掌櫃的,有點過意不去,想下地給長發幫一把,但長發不讓他摸家具把,說一個人種得了,他隻管出去看病。

  這是一種船借水,水借船的共命運關係,日子雖然緊巴點,彼此卻都有一種患難之交的感覺。

  那年夏天,黑龍溝破天荒地開來了兩支隊伍。

  第一支隊伍開到老莊時,小憩了會兒。帶隊的人走上前來,給晚珍和長發每人遞了一支土造香煙,向他們詢問了黑龍溝的地形,隨後就領著隊伍繼續向黑龍溝深處走去。

  隔了不到半天,第二隻隊伍又來了。他們把一條從梨花寨牽來的大花牛拉到院子裏,用繩索捆住四蹄,幾個兵用勁一拉,牛叫了一聲,撲騰一聲倒在地上。於是壓住牛脖子,用砍刀亂剁起來。牛的吼叫聲在觀音嶺前回蕩著,一雙暴睜的圓窿充滿了恐懼的光,終於漸漸地熄滅了。半夜以後,這支隊伍開拔了。不多功夫,黑龍潭方向忽然傳來了槍聲。

  晚珍嚇癱了,渾身哆嗦打得像篩糠。長發母子根據過去的經驗,提議逃避一下。三個人夾著包袱爬上了桃花山。這時槍聲已經響成一片,壓倒了黑龍潭的吼聲,把整條黑龍溝震蕩得地動山搖。回頭看時,隻見黑龍潭附近由閃動不定的紅色火線交織成一張火網,在夜色中呈現出一副壯觀的圖景。直到黎明時分,槍聲才漸漸地稀落下去,被黑龍潭那古老莊重的聲音所代替。

  三

  第二年春天,正當山花爛漫的時候,梨花寨來了兩個穿灰色製服的人,把老莊吊莊的老百姓召集去開會。這時人們才知道,延安府的毛澤東、朱德已經得了天下;也才知道,中華民國過去了,中國起了個新名,叫中華人民共和國。

  腰坪已經成立了鄉政府。鄉長還到梨花寨來過,見人總是笑眯眯的,說話很和氣;大家稱他王鄉長,混熟了,就親切地叫他王胖子。

  “鄉長,聽說毛主席跟牆上掛的相片不一樣,是個白胡子老頭,是吧?”有人問。

  “哪裏,哪裏,”王鄉長眯縫起眼說,“跟相片一模一樣。”

  “他現在住哪兒?”

  “北京。”

  “北京在哪兒?”

  “在山那邊的那邊。”王鄉長向東指了指。

  他對這裏的人說,新社會了,從今後每個人都要學好,都要勞動,都要過上好日子。他還找晚珍談過話,告訴他應該走正道,不準再抽大煙了,不要再鑽女人了,也不要仗著土地是自己的,就撒懶,讓長發一個人在地裏勞動。

  後兩條倒還好辦,隻要手經常能捉家具把,懶性終會改的。除了麥香,別的女人不去也能做到。隻有戒煙這一條實在難熬。有時癮發了,亂喊亂叫,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跟小孩子差不多。因為母親愛抽煙,他胎裏就有了癮。現在猛然要戒,是那麽容易的嗎?但煙被查禁了,不戒也沒法,有時實在想得饞了,隻好自吟一通過去聽的抽煙謠,以解饑荒。這麽苦苦地熬了一年,眼看就要戒了,又給誘發了。

  原來井台下邊的菜地旁,不知什麽年月落下了一粒煙籽,也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悶在土地裏沒有發芽,不遲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從地裏長了出來。到了六月,就在那婷婷碧立的枝頭上,開出一朵粉紅粉紅的罌粟花,隨後就結出一個翠圓翠圓的煙葫蘆。郭長發認不出是什麽,想鋤掉,他卻喜得丟了魂兒似的,說長短別傷害著。他每天到地頭去,在那綠皮核桃模樣的葫蘆上橫著割一刀,刀傷處馬上溢出白白的漿汁,太陽一曬,就黑了。第二天,他便小心翼翼地用刀背刮下來,拿回去捏成煙棒子,在燈焰上“架飛機”,吸得他神魂顛倒,樂不可支。但這樣的日子畢竟有限。這樣著又熬了一些時間,終於戒了。

  第二年,老莊的兩戶和吊莊的三戶成立了一個互助組,牲口、勞力互相有了調劑,各家的日子都有了起色。

  仲夏,紅日高照,綠水青山相映,互助組的人挨著家戶往過鋤莊稼。要是到了吊莊東邊,和梨花寨的地隻有一河之隔。人們興頭高,就吆起號子來。這種號子主要是給勞動助興的,由一人領唱,其他人跟著吆喝。晚珍幹活力氣不足,但對這一門卻很精通,吊莊互助組經常由他領唱。

  這時候,他是非常愉快的,一邊拉送著鋤頭,任那濕漉漉的泥土在鋤頭下麵破動,一邊將細瘦的脖子曳得長長的,放開他那女人一樣的嗓門唱起來:

  十字街頭法船開,

  有緣君子上船來,

  將船渡入龍華會,

  永無八難與七災。

  其他人接著齊聲唱起來:

  頭船渡的哎嗨哎呀黃呀黃氏的女,

  二船渡的哎嗨哎呀李呀李翠蓮呀,

  白衣的觀音哎嗨哎呀來呀來指點呀!

  領唱往往是即興創作,內容、式樣不一定連貫。於是,晚珍又唱道:

  八十老兒下花園,

  手扳花鼓淚不幹,

  花開四季年年有,

  人老何曾轉少年。

  大家正要隨聲吆喝,郭長發說:“唉,晚珍哥,新社會了,別老呀淚呀的,揀個吉祥的詞兒唱吧!”

  “兄弟,你說的也是。我是想起咱哥倆年紀不輕了,還沒娶上媳婦哩!”

  於是就來一段好聽的唱詞:

  一對金雞朝鳳凰,

  鳳凰落在烏雲崗,

  金雞飛上靈山去,

  露頭鼓兒響丁當。

  眾人聽得高興,就齊聲吆喝起一段無詞號子來:

  咦喲噢喲嗬嗬嗬,

  嗨喲噢喲噢嗬喲嗬嗬,

  喲嗬喲嗬咦喲喲嗬嗬,

  咦喲噢喲嗬嗬嗬!

  眾人的吆喝聲一落,晚珍又接著唱下一段。其他人一邊勞作,一邊樂融融地聽著,聽他一段唱完了,就又敞懷亮腔地喲嗬一遍。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歌聲,抒情,豪邁,粗獷,喚醒了黑龍溝那沉睡著的古老的夢。

  這邊唱一陣後,就由嗓門最亮的長發用手卷成喇叭筒,搭在嘴上,向河東喊一聲結束的獨特號子:

  唔呼呼呼呼……

  河東的互助組聽見這聲音,知道這邊唱完了,該自己了,就由自己的歌手領著唱起來。

  這裏氣候濕潤,水源充足,隻要黑龍潭上發起一朵雲,黑龍溝就有一陣雨。下雨時,黑龍溝罩在淡淡的雲霧水氣中,隻聽見滿山窪裏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後,黑龍河暴漲了,滿山穀都是河水急湍的喧響聲。這時,蹴在莊稼地頭,可以聽見滿地裏玉米拔節的嗄巴嗄巴的響聲。過了中伏,玉米掛上了綿絲一樣的紅纓,天花同時也開了。這時草被莊稼壓住了,農人們可以放心地等待了。

  但到了秋口裏,玉米快成熟時,野獸們聞見了香味,就開始光臨了。為了守護莊稼,長發就像往年一樣,在後溝地頭搭起一座草庵。他用大麻搓成一條丈五長的響鞭,有點像皇上登基大典時揮甩的龍鞭的樣子,放在庵子裏。有精神了,到地裏轉一圈;疲倦了,就在庵前甩一通響鞭。甩鞭是一種技術,人朝莊稼地站定,擺開馬步,雙手握住鞭杆,將長鞭在頭頂上繞動,等到鞭繩整個兒和地麵飛平了,然後猛然向回一折,鞭梢就發出劇烈的響聲。那響聲從觀音山上折回來,又被桃花山蕩過去,像被一種天然的擴音器振蕩著那樣,變成一種強大的音響,在黑龍溝裏來回響應著,漸漸地消失下去,隻剩下黑龍河的流淌聲和黑龍潭的轟鳴聲。野獸們聽見鞭聲,以為槍炮連鳴,就不敢輕易下山來吃莊稼了。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能一勞永逸,用得多了,也容易被野豬們識破,以為不過是人類嚇唬它的一種伎倆。饞得慌了,也就顧不了那麽許多,大白天,就成群結隊地從觀音山上下來,向玉米地裏進軍。這時,晚珍就可以施展他的本領,連忙給槍裏裝火藥,放鉛條,給機關上按火帽兒。準備就緒後,提著槍,貓著腰,順著河道裏的梢林,躡手躡腳地鑽過去,盡可能地悄悄移近豬群。這些野豬也鬼,進地後大豬都在中間,中等的圍著它們,外圍全是小豬崽,所以隻能瞄準中的。槍一響,野豬們先是驚慌地散亂一陣,緊接著就辨清了方向,聚成龍隊,發瘋似的鑽過梢林,向觀音嶺上跑去。

  一頭中彈的豬跑不多遠就倒下了,蹬著一雙與它那笨拙的巨頭極不相稱的小黃眼珠,驚恐地望著走近它的人,四蹄不停地踢騰著。晚珍走到一定距離,就停下來,給槍裏裝上藥,放一把鏵鐵片,然後再慢慢地走近那獵物,防備它會不會猛撲過來。看看確實擊中了要害部位,這才放下心來,朝老莊方向喊一聲號子。長發知道打中了,就拉條麻繩,扛根木杠,到河灘裏去,和晚珍把豬抬回來。有時豬大點,晚珍抬不動,便就地搭起三角架,開膛破肚,把豬卸成兩大扇再一塊一塊地抬回去。

  冬天來了。

  桃花山上萬木凋零,落著一尺厚的枯枝敗葉。而觀音嶺卻由青翠變得墨綠。雪後,滿山的鬆枝承擔著厚厚的積雪,白綠相間,分外壯觀。

  從觀音嶺上遠遠地傳來了什麽聲音。

  一根在山嶺上長了不知多少年的巨鬆在鋸刀的拉動下,微微地顫動著,好長時間以後,忽然疼痛地喊叫一聲,掀起一堆白茫茫的雪霧;身像一條伸直的龍身一樣,倒在山坡上。

  這是郭長發和吊莊的人在伐木解板。

  起風了,鬆濤像洶湧的海水一樣從遠處響動起來,越響越近,很快淹沒了整個觀音嶺。一棵棵粗壯筆直的鬆樹搖動著它們的頭身,呼呼響著,表示著對自己同類的哀號。但人們勞作不息。昏天攪地的雪霧把他們變成了雪人,手凍僵在鋸把上,一時取不下來;取下後,也不敢在火上烤,要塞在腰帶裏,蹴在火堆旁,等到手指恢複了知覺,才拚命在火上烤,烤得發癢,然後又蹬上腳手架。

  解下的板,賣給川道裏的腳戶。這些腳戶多是富裕人家的,他們用很少的錢即可買到世界上一流的鬆木板,用騾馬馱到山外去賺大錢。

  當長發這樣在山上艱苦創業的時候,晚珍一般是圍在炕洞門前烤火,燒洋芋吃,打瞌睡。坐不住時,便提上土槍,到溝坡雪地裏去打狐狸和野雞。如果橡籽多,野豬也會吃得很肥,不過它們這時候都在山上,要獵獲,就得爬坡,鑽梢林,以至把棉衣掛成破花花。但這樣的苦他還是喜歡吃的。

  四

  婚事終於提到兩家人的議事日程上來。

  “哥,給你先辦吧。”長發說。

  “給你先辦吧。”晚珍推讓說。

  “你辦了我再辦。”

  “我已經耽擱了,別再耽擱了你。”

  大媽撥了撥炕頭石片上的鬆亮子,看它冒著油花著旺了,才說:“雖然是兩家人,跟一家一樣,你們好比親兄弟,哪有弟在兄前娶媳婦的道理呢?”

  晚珍心裏明白,家裏節餘的那點錢糧,是長發用血汗換來的,怎好自己先受用呢?因此就搬出了麥香,說已經相好多年了,跟夫妻差不多;隻要長發成了親,他的事兒容易,麥香那兒遲早不過一句話罷了。

  他在川道裏人熟,很快有人介紹了個對象。他跑幾十裏山路去一看,雖然是個黃花閨女,但腳有點拐,心裏猶豫不定。這裏人煙稀少,所謂川道地區,也是十幾裏路才有幾戶人家,哪兒有許多現成女人供他挑呢?但長發倒挺悅意,說富人娶媳婦圖好看哩,窮人娶媳婦為做飯哩,腿拐怕什麽,又不要她下地,隻要會過日子就行。

  於是定好了日子。

  長發結婚這天,吊莊和梨花寨來了很多幫忙的人。老莊搭起了席棚,把幾頁寬大的鬆木板支成兩個長長的宴桌,又老遠地請來一個樂人。山區條件差,又要熱鬧好看,景況自然與別的地方不同。

  結婚給老莊住宅的格局帶來了一點小變化:主窯旁邊的小破窯被封了口,從主窯的窯壁向西打了一個拐洞通到小窯;長發兩口住小窯裏,晚珍和大娘留在主窯。

  媳婦叫二板,除了腿有點拐,其他地方沒什麽缺損,看上去性情也溫順。長發比她大七、八歲,自然知道疼愛。有時兩口子親熱得忘了時候,正吃飯時,碗筷一扔,就跑進小窯即新房裏睡覺去了。晚珍回到家裏,遇上這情景心裏到底不是滋味,總覺得空落落的。

  正想到溝外去看麥香,恰好麥香也捎話讓他去。

  路上,碰見溝外一些熟人,都勸他幹脆把麥香娶過去算了,成年四季這麽慌慌張張過日子,終究不是個辦法。他心裏也琢磨著,這次是不是該和麥香把話敲明叫響。

  到了那兒,麥香待他比往日格外親熱,給他煎黃酒,打雞蛋,烙煎餅,攤黃黃饃,又留他親親熱熱地過了一夜。他提出了成親的事,麥香隻笑著說:“我送給你的那個荷包呢?”他說丟了,麥香也不生氣,又給他繡了一個。並說:“這是我的心,要是再丟了,就說明你心裏沒我。”晚珍覺得這女人有情分,想著不用急,慢慢來,總有一天,這個多情的女人會坐到他的炕頭上去的。誰知麥香此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才聽說,她踉一個複轉軍人,跑到縣城享福去了。

  晚珍很是傷心了一些日子,慢慢地想開了,隻好把心收起來。不過,盛年男子,日子到底不好熬。新社會了,川道裏社會風氣正在純化,女人也不好鑽。回到家裏,看著長發兩口如膠似漆,難免有點意馬心猿。家裏沒人時,就向二板嬉皮笑臉的,說些沒規沒矩的話。那二板雖然腿拐,心卻明得跟鏡子一樣,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是知道點郭家母子的根基,總是耐著點,臉上不好表示出來。

  一天,晚珍從外麵回來,趁窯裏沒人,從捎馬裏掏出一截陰丹司林布給二板看。二板哪兒見過這樣好看的花布料呢?一時高興,接過來正看著,晚珍就從後邊抱住她的腰,要往炕上按。二板不答應,把那布料摔在腳地,和他撕扭起來。二板眼看抵不住了,就在他臉上狠抓了兩把。這兩把倒是把晚珍抓靈醒了。他畢竟不是心術不正的人,見二板不依,隻好罷手。

  他羞於在家裏呆,一出去便多日不回來。

  長發不知何故,問二板,二板隻好具實相告。長發用核桃木棒抽著旱煙,半天不吭聲,末了才歎了口氣,咄咄地說:“不該、不該……”二板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了一會,長發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依了也好,總比現在強……咳”!他歎了一口氣,就轉身走進拐窯裏。

  晚珍在外邊東遊西竄,如同喪家之犬。溝外那些好事者便乘機扇簸說:“挨砍刀東西,真沒球本事,連先人留的破攤子也守不住,讓外姓人給占了!”有些好心的人也勸說:“想辦法成個家吧,30好幾的人了,再拖下去,隻怕公孫家要斷後了。不是說你家跟軒轅黃帝是一個姓麽?”

  半年後,人們終於給他物色下一個對象,在腰坪鎮,也有一個男人一樣的名字,叫荒暖。

  荒暖的前夫是個聾子,受了多年委屈,加上家事不和,一直鬧矛盾,鬧到妯娌二人在一個鍋台上做飯,半年不說一句話的地步,又分不了家,隻好就那麽煙熏熏地過日子。趕上婚姻法頒布,便在一片婚姻自由的聲浪中和男人離了婚。她聲明,從今後隻嫁給獨生男人。公孫晚珍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她同意了,說寧可嫁到荒坡野窪去,也絕不再受從前那份窩囊氣。這荒暖雖然脖子上有片鼠瘡,卻又偏偏沾了麥香那點風流多情勁兒,晚珍也就同意了。兩人商定,都上年紀了,又光棍寡婦的,就不要聲張了,隻需擇個吉日,接過去住就行了。

  到了接親這天,長發兩口才知道,忙去吊莊叫來幾個婦女,倉倉促促地作些準備。正七手八腳地忙亂著,隻見晚珍牽著一匹馬,從河灘拐彎處的小路上走來了。馬背上搖搖晃晃地騎著荒暖。

  到了窯前院子,不等晚珍過來接扶,荒暖自己就從馬上跳了下來,把幾個婦女嚇了一大跳,仔細看時,原來這女人是個大腳片。再看時,發現這女人樣樣都與她們不同:她們的頭發在腦後挽成泡泡,一束束長長的額發勾在耳後,這女人卻把長頭發剪成短纓纓,留的是剪發頭;她們穿的是傳統的大襠褲,有的齊腳紮著綁腿帶,這女人卻穿了條溝外時興的寬大短,上麵還有大紅花……她們頓時產生了自卑感,以為溝外的女人就是時髦;就連荒暖脖子上那片老鼠瘡;看上去也像朵牡丹花了。

  這荒暖下了牲口,一點也不拘束,走起路來,兩條褲腿撞得刷刷響。她先到窯洞裏轉了一圈,轉完出來,二話沒說,沉著臉就走。幾個婦女不知怎麽回事,跑過去問,她說:“你們問他去,他當初對我怎麽說的?他家裏明明有兄弟,有老人嘛!”說完又走,走得風快。幾個婦女拍打著半大不小的腳片,一邊喊,一邊追,順著黑龍河邊的小路追了半天,才將她攔住,拉得坐在草地上,喘著氣向她解釋說,那是兩家人。荒暖氣衝衝地說:“你們別哄我,以為我眼窩瞎了,看不見嗎?既然是兩家人,為什麽隻開一個窯門,隻有一個鍋台呢?你們合夥欺負我一個寡婦!”說著就掏出手帕擦眼淚。婦女們喘定氣後,將這老莊兩家人根根節節細細地向她敘說了一遍。荒暖說:“既然是兩家人,就應該分開過日子。”婦女們提議說,先結婚,辦完事再分不遲。荒暖說:“要分,馬上就分不分我決不進他的門!”

  這下可把晚珍難住了。

  長發說:“分就分吧,總不能眼看著進門的人又飛了。”

  於是,眾人動手,把兩窯中間的拐窯用石頭封了,又從西邊的小窯前開了一個門,用破碎木片臨時紮成一個柴扉安上。然後把長發家的東西和老母親搬了過去。其實,有什麽好搬的呢?不過是幾件破布爛絮和簡陋家具罷了,跟掃地出門差不多。婦女們看不過眼,回吊莊去,從各自家裏苦心搜羅,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破鍋和一些殘缺不全的碗碟瓢盆之類,七拚八湊地幫長發安下了家。

  那荒暖坐在井台旁,眼看著兩家人分開,一切都收拾停當,才悻悻不樂地進了晚珍的門。這邊二板哭個不停,實在抑製不住了,就拖腔帶調地大哭起來,把個喜事辦的如同喪事一般。

  到了晚上,荒暖死活不肯上炕睡覺,說要看兩天,才行。晚珍幹急沒法,隻好一個人窩在炕上。西邊窯裏,長發一家也是坐了一夜,二板哭的眼淚沒斷線。

  從此,老莊真正成了兩家人。

  五

  所謂兩家人,也就是兩麵窯洞,兩個鍋台。其他東西幾乎沒有重樣的:一個碾盤,一個水桶,一個篩子,一個簸箕,以及一些零裏零碎的生產工具。這些都是兩家共有的。

  現在,這裏半天之內分成了兩家,要各自獨立地生活,就不那麽容易了。

  他們討論過平分家具的事,但沒有達成協議:土地固然是晚珍的,但農具多半是長發後來添置的;碾盤可能是晚珍父親手裏置的,但碾滾卻是長發從梨花寨五鬥玉米買的舊貨,並且借牛拉回來的;井算晚珍的,但桶是長發的;篩子是晚珍的,簸箕卻是長發的。還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誰也說不清是誰的。他們各自都曾設想過,拿走屬於自己的那些東西也許可以,但離開對方那些東西卻不行。所以到頭來,又不得不混搭起來過活。形式上分成兩家,實際上還是一家。好在這裏的自給性很強,山上有柴燒,地裏有糧種,野菜遍山是,草藥到處有,就連照明也不用油,劈一片油鬆,點著就是燈。毫無疑問,這種燈的發明者是幾千年前居住在軒轅之丘的古人,它的光輝一直燭照到文明時代的今天。

  自從荒暖來到老莊以後,二板一直沒有跟她說過話,荒暖也無意同她招嘴。她們都千方百計地勸說自己的男人怎樣和對方一刀兩斷。在老莊這個小小的天地裏,人類社會的許多共同法則仍然居於一種強有力的統治地位;給他們製造了種種矛盾,又將他們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起初,長發和晚珍還是說話的,但各自的女人不允許他們之間過分接近。然而,許多時候,許多事情是沒法回避的,他們隻好在地裏做活時商量好,回來後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默默地去做。當然,這種互相默契的做法難免總有露出破綻的地方,被女人發現後,就嘮叨個沒完,都以為是對方的女人從中使心眼。兩戶人家,吃的一井水,用的一套家具,低頭不見抬頭見,每天都往肚子裏裝氣。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何況女人肚量又小,裝到一定時候,實在無法忍受了,終於爆發了衝突。兩個女人都相中了對方的弱點和缺陷,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舌戰:荒暖罵二板拐子腿,那一天非跌死在平路上,或掉進井裏淹死不可;二板罵荒暖老鼠瘡,前輩子不是人托生下來的。罵對方真痛快,恨不得一句話把對方身上戳個窟窿,但自己受傷也不輕,坐在炕上細掂量,都覺得不劃算。天長日久,兩家的積怨越來越深,加上女人不厭其煩地吹枕頭風,晚珍和長發也就產生了隔膜,言語漸漸地少了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起調節作用的,隻有長發的母親了。老太婆一句話也不說,有空就去晚珍那邊,幫著做點零碎活兒。晚珍念著昔日的恩情,對大娘也非常敬重,荒暖也就不敢過於怠慢。有時,兩家推來搡去的一些事兒,大娘自己不聲不響地去做了,誰也沒有怨言,倒是覺得正好需要-個人這樣去做。這樣,無形中就消除了兩家之間一些隔閡。

  後來,大娘去世了,兩家之間失去了這種調節,矛盾便又日趨尖銳起來。兩家窯洞前的院落中間,最初擋上了一綹酸棗刺,後來變成了木籬笆。當荒暖和二板發展到誰也不願意瞅見誰的模樣時,木籬笆就被矮牆代替。這是當二板和荒暖之間連續發生了幾次激烈的唇舌火拚之後,由長發和晚珍共同動手,用石塊抹膠泥壘起來的。壘這堵界牆時,兩個女人都出來給自己的男人幫忙。“工程”持續進行了五天,兩家人彼此間半句話也沒說。這實際上是由原來的“火拚”,轉化成一種冷戰。因為壘這道界牆,對長發和晚珍來說,是為了不讓女人吵架,少些糾葛,而對二板和荒暖來說,就成了向對方的蔑視,同時參與才能達到對等的蔑視。她們之間已經吵不起來了;觀音嶺有天然的回音,把她們的吵鬧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對她們有意的嘲笑,而黑龍潭的吼聲則比她們之間的喊鬧聲要雄偉得多持久的多。她們不得不用這堵人為的界牆來表示彼此的尊嚴和互不幹擾。

  於是,在老莊就引出了一係列在別處看不到的稀奇現象。比如,郭家要打水,桶在公孫家,郭家的人就站在井台上喊:“誰把我家桶拿去了——?”喊罷就回到自家院子裏。公孫家聽到喊聲,就把桶放到井台上,趕快跑回去。郭家的人再出去,把水打回來。如果這家要用簸箕,就站在院子裏喊:“我家的簸箕咋不見了?”那家聽見,就把簸箕放在牆頭上。

  當然,這種獨有的交際方式,是兩家人在長期的相互製約和共同磨難中逐漸形成的,並不是自願的。最初,有一方也怠慢過對方,但對方下次也怠慢自己。如果一方卡住桶不給對方用,對方就一麵用瓦罐去打水,一麵卡住別的家具。假如一方占了主動,確實在一段時間裏卡住了對方,譬如卡住了桶,對方氣急了,就會站在院子裏喊:“不給了好!明日給井裏撒把毒藥,全毒死幹淨!媽拉疤子!”對方也就害怕了。兩個互相卡住脖子的人,瀕臨死亡的邊沿時,都會互相鬆手的。

  第二年,二板的肚子大了,這成了她自豪的資本。“隔壁那個婚後身上一直沒有動靜,她怕是不會生了吧?”她心裏這樣想著,有事沒事,腆著個大肚子,拐著腿,越過界牆,在荒暖家門前晃來晃去。這時,她真想把中間那道界牆推倒,天天給他們看,氣他們。

  二板的大肚子對荒暖的威脅也確實大,弄得她寢食不安,想懷孕都快想瘋了。晚上睡在被窩裏,她抱住晚珍不肯鬆手,哭著說:“你給我娃,你給我娃……”晚珍氣得說:“你沒本事生,怪我屁事!”荒暖也立眉豎眼說:“不怪你怪誰?瞧你那身瘦骨頭,沒出息……”

  然而,上天好像注定要讓這兩家勢均力敵,沒出半年,荒暖的肚子也大了。來而不往非禮也,荒暖也腆著個大肚子,到郭家門前晃了幾次。二板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驕傲的資本,心裏很掃興,隻裝作沒看見。後來,她們都生了。二板生了個男孩,起名叫旦娃;荒暖生了個女孩,起名叫淘氣。

  六

  那年冬天,老莊和吊莊的五戶人家成立了一個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第二年秋裏又轉了高級社,老莊和吊莊變成了一個生產隊,歸梨花寨大隊。這給老莊的兩家人帶來了不小的變化。晚珍對土地的所有權沒有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原先支配長發的那種優越感;長發當然也就解除了對晚珍的那種依附性。但他們都樂於這樣,他們雙方都覺得解脫了一種精神上的負擔,隻要幹活,能掙上工分,就能分到糧,分到錢。

  早晨,太陽還沒有從東山嘴上冒花,山溝裏已變得像擦過的鏡子一樣清澈、明亮。這時,晚珍和長發便扛上農具,到吊莊去聽候生產隊長安排活路。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兩人從來不相跟在一起,總是一前一後,保持一定的距離,順著黑龍河畔的山路,默默地行走著,誰也不可能和誰說話。隻是偶爾從草叢中飛起的野雞呱呱叫著,或者一隻狐狸嗷嗷叫著,從他們身邊不遠處的荒草叢中飛起,跑過,給他們之間加添一些活躍的氣氛。

  又過了一年,老莊、吊莊一齊被並入梨花寨生產隊。由於實行了生產管理的高度集中,老莊、吊莊必須參加梨花寨的勞力統一安排。這樣,勞動的規模更大了。春夏間鋤玉米,二三十人浩浩蕩蕩開到老莊,一字兒擺開,鋤頭掄得像一群叩頭的鐵猴兒。這時,晚珍又領著人們吆號子。勞動人群的歌聲、號子聲震蕩在整條黑龍溝裏,黑龍潭的吼聲也被壓下去了。地快鋤完時,席大一片地方,二三十把鋤頭一齊“圍剿”,直到鋤頭碰得丁當亂響,會戰便告一段落。人們說著,笑著,打著,鬧著,來到黑龍河畔,痛痛快快地洗臉、涮腳。如果沒有婦女在場,男人們就脫光身子,跳進黑龍河裏去亂打撲騰,嬉鬧,打水仗,還有的把褲口紮住,騎水牛。男人們在一起,什麽怪動作都有,嘴裏不斷地吐出髒話惹別人發笑。

  這是吃飯不要錢的時候,生產隊給了糧食,由二板和荒暖給大家做飯。這時候,她們是願意合作的。比如做削麵片,荒暖下鍋,二板燒火,飯熟了,荒暖用飯勺在鍋沿上當當一敲,二板就壓火。做好一頓飯,她們互相半句話也不說。勞動的人回來了,她們都笑臉相迎,彼此間裝得什麽事兒也沒有。把勞動的人打發走後,各回各的窯洞。

  當莊稼成熟的時候,梨花寨的人一夥開到老莊,擔子挑,牲口馱,把這裏成熟的莊稼全部運到梨花寨的打穀場上去,在那裏統一碾打,統一過秤,統一分配和收藏。分給老莊兩戶社員的口糧,再由長發、晚珍他們各人想辦法弄回去。在這樣的時候,山民們是非常高興的,熱鬧得很。

  這樣著過了將近兩年。

  在過去的那些日月裏,熱鬧固然熱鬧,但仔細想想,算怎麽回事呢?宣傳的人用誠摯的感情告訴他們,這就是“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那裏邊的優越性是很多的,然而,可憐而愚昧的莊稼人,畢竟隻是注重事實的。

  郭長發有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鼓著滿是黑胡茬的腮幫子,抱著那個核桃木煙袋鍋抽著,想著;想著,抽著,貴賤想不出個道道來。在老莊種的莊稼,十人五馬地運到梨花寨,又從梨花寨把分到的糧食搬回老莊,這中間不見多出一顆糧食,圖的什麽?溝口的人跑到老莊來種莊稼,老莊的人又跑到溝口去鋤地,這又是圖了什麽呢?人多,擠在一起,大轟大嗡,手裏並不出活,莊稼也不見長旺。種莊稼不是耍社火,這樣的熱鬧對莊稼人有什麽用?

  第二天,長發跑到梨花寨去,向幹部們說了自己的意見。隊幹部早有這個想法,隻是不好明說。現在,他們就以群眾有意見為理由,提議是否把老莊和吊莊恢複成原來的生產隊。公社駐隊幹部明知這是一種倒退行為,心裏讚成,但不敢明確表態,隻是說:“為啥非要叫生產隊不成呢?”大隊幹部也精得像猴子,狠狠動了幾天腦筋,終於想出來一個好主意:把老莊和吊莊劃成一個生產作業組,從梨花寨生產隊分出去,變成大隊直接領導的生產組。於是,就在吊莊成立起一個一切都和生產隊一樣,隻是叫法不同的生產單位,記工員就是會計,組長就是隊長。

  長發和晚珍又恢複了過去的生活方式。每天清早,他們一前一後,相隔一定距離,到吊莊去上工,晚上又去計工。後來就發展成不去吊莊了。組長說:“反正就是老莊那些地,你們倆看著種吧。”隻是在收獲的時候,大隊從別的生產隊抽個社員來吊莊生產組駐隊,起一種監督作用。為了生產上的方便,大隊同意從吊莊的三頭牛裏,撥一頭雅號“墨鏡”的牛到老莊存養役使。

  這種特殊的勞動組合被長期維持了下來。

  大自然能容納兩戶人家在老莊安身,也許就是一種莫大的饋贈了,難道還應該有什麽不安分的奢望嗎?黑龍溝裏熱鬧繁華的時代慢慢地過去了,大自然仿佛又開始繼續它那悠長古遠的夢。吊莊生產組的境況也在年複一年地衰敗著;五戶人家,都已輪流當過組長,就是不見有任何起色。

  郭長發仍然像往年那樣勤勤懇懇地勞作著。他的皮膚已經變得黧黑而又粗糙;臉上已經被層出不窮的汗水侵蝕得打滿了皺;胳膊上、腿上的血管已變得粗壯、隆起,像爬滿無數彎曲的蚯蚓。

  漫長的冬天雖然過去了,但河岔裏、溝坡上的青草還沒有長旺。那頭名叫墨鏡的母牛已經羸弱不堪,下地拉犁它哪兒有力氣呢?幾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嘴裏的白沫從籠嘴裏垂下來,吊一尺多長。山坡上的叢林裏,有一種鳥兒,好像在耐心地用鳴叫聲在數牛的腳步,半天傳來一聲。它一個下午沒挪地方,沒變音調,所以聽上去又像是荒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記時鳥鍾。

  山窪裏不時地回蕩著郭長發機械遲鈍的催喊聲。他象征性地揚揚左手的鞭子。墨鏡理也不理,站在那兒慢慢地喘著氣。當他連喊三遍時,墨鏡才猶豫不決地考慮著該不該往前再拉一步。他隻好麻木地在牛P股上打了一鞭子,“得上肉坊才甘心,嗯!”墨鏡並沒有聞風而動,而是估計到他快要打第二鞭的時候,才勉強向前挪了兩步。郭長發傷心極了,再打吧,實在不忍心,不打吧,地裏的活兒擺著。他氣得沒法,隻好有氣無力地說:“唉,墨鏡,我把你叫聲爺,叫聲婆,你長短把這一次拉到頭。”墨鏡不但不聽,幹脆臥下不動了。他左看右看沒主意,氣得說:“唉,你不拽犁,倒脫生成牛跑到世上弄啥來了嘛!”墨鏡眯著它那黑毛圈的眼,不理他。他也一P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想起這多年種莊稼的事兒,他實在心裏像一盆漿糊。常年四季掙死掙活的,工分值怎麽越來越低了呢?有時辛苦一年,到頭來不但分不到一分錢,反而欠下組裏的錢。這到底是咋回事?他也知道,晚珍喜歡偷巧,不管他怎樣辛苦,晚珍總是能和他掙到同樣多的工分,總是和他同樣地分糧,分錢。這他不在乎,活兒總是要人去做的,一片地不犁就沒法下種,一片莊稼不搭鐮也收不回來。但下了苦,也得不到好處,這苦下得值麽?這麽弄下去,就是把他一個人掙死,也休想熬出好日子來。不想還罷了,越想越心灰意冷。“要混都混吧,別人能混前去,我郭長發也餓不死!”這是他最後得出的結論。

  七

  不管莊稼長得怎樣,也不管大人們操什麽心,有什麽糾葛,孩子們總是要一塊玩的。

  旦娃和淘氣自小就在一起。兩家中間那堵心理上的界牆,對他們不起任何作用,他們之間純真的孩提友誼一直在發展著。他們不懂兩家的大人為什麽不喜歡互相說話,為什麽還會出現那樣一些有趣的現象。他們一個人可以隨便到另一家去,誰家的父母也不責怪他們,因為這兒再沒有別的孩子,而每家的大人都盼著自己的孩子有伴兒,玩得高興。所以,他們從早到晚廝守在一起,形影不離。

  最初他們活動地盤就在井台周圍的坡地上。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玩耍的地域也逐漸擴大,從窯門口的井台發展到坡上,又從坡上發展到河套裏,山坡上。對他們來說,老莊周圍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山花是采不完的,山果也是吃不完的。他們愛聞馬蘭花,那紫藍紫藍的細條花瓣兒,怎麽那麽香呢?而且總是開在路邊,撫摸著它們的小腿。四月裏,小溝裏有了四月紅,一撲嚕一撲嚕地長在山崖上,摘一把塞進小口裏,甜得他們眯起了眼睛。隨著夏天的到來,滿山裏有吃不完的櫻桃、木瓜和野葡萄。秋天,那滿山坡瑪瑙形樣的紅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像瘦肉一樣的果肉,像糖汁浸過的一樣。

  世界究竟有多大呢?在他們看來,也許就是他們目所能極的那麽大,而老莊是核心,住著兩家人。後來,他們才知道,附近有個吊莊,再後來才知道,溝口裏還有個梨花寨,住著很多人家。再遠處呢?他們就不知道了。

  他們問大人:“別的地方還有孩子嗎?”

  大人說:“有。”

  有多少,大人說不上來,他們想,也許有幾十個吧?

  他們又問:“觀音嶺那邊是什麽?”

  回答:“是山。”

  “還是山?”

  他們不相信,想上觀音嶺去看看,可惜太高,上不去。後來,他們跟大人上山砍柴,上到了桃花山頂,但桃花山沒有觀音嶺高,望不過去。

  他們對黑龍潭的響聲沒有特別的感覺,以為天底下總有那麽一種聲音響個不停;冬天不響了,可能那響聲跟山上別的東西一樣,給凍住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黑龍溝裏有黑龍潭,別的地方沒有。

  光陰像黑龍河的流水一樣流逝著,旦娃和淘氣漸漸長大了。長到十二三歲上,他們不能光玩了,父母讓他們去放牛。

  每天下午,當太陽的光熱開始斜射,山穀裏的暑氣開始消退的時候,他們就趕上墨鏡,到後溝裏的荒草坡上去放,那兒的青草像春天的韭菜一樣茂密、鮮嫩。牛脖子上係著鈴鐺,一邊吃草,一邊將那悠揚的鈴聲不時送來。這時候,他們就坐在坡地上盡情地戲耍,或者到草叢中去捉蟈蟈,到河道裏去摸螃蟹。到了盛夏,他們一大早就得把牛趕出去。山裏晝夜溫差大,早晨比較冷,要披上夾衣才行。牛在那兒吃草,他們就攏起火來,燒著吃玉米棒。如果沒生火,他們就挨在一起,或者臉貼臉地抱在一起,他們覺得這樣很好,很暖和。這時,山影特別清晰,鳥兒叫得特別好聽。慢慢地,東山放光了,光度越來越大,草芥一樣的樹枝間出現了金紅的光塊,光塊逐漸增大,最後完成了一道輝煌的弧線——太陽出來了。太陽從山峁上升騰起來以後,山被陽光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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