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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悲情三部曲(4)

  八

  長發雖然沒有心思種莊稼了,但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晚珍好混,他有個槍,雖然已經老掉了牙,但多少還管用,獵物也就來得方便。他又會行醫,在大隊合作醫療站獲得了一個“赤腳醫生”的封號,出去不但有現成飯吃,回來也不空手。但長發呢?他不種莊稼,再靠什麽呢?

  當然,他也可以弄點獵物。他雖然沒有槍,但可以下弓。經過一個夏秋,野雞吃肥了,他便背上一張弓,到地裏下好,周圍灑點玉米豆。這樣,站在家門口就可以看到土弓,翻起時的飛塵和被夾住的野雞扇動的翅膀。

  所以,在老莊,晚珍家在經濟上始終處於一種優越的地位。

  然而,使荒暖感到奇怪的是,隔壁的人好像並沒有餓壞,甚至和他們的臉色一樣的紅潤,這是怎麽回事呢?她有好幾次約摸快到吃飯時,踩著小凳,悄悄地爬在牆頭上,朝那邊窺測,發現他們吃飯時總有飯吃,而且居然和他們一樣,既有包穀糝糊湯,又有金黃的玉米餑餑,這使她憤憤不平,心裏很不好受。她把這口氣出在旦娃和淘氣的來往上,對女兒限製得更嚴,不準她隨便走出院子一步。

  多少年已經過去了,他們各家也都添置了一點東西。唯獨原來那個水桶仍舊歸兩家共有,使用的方式也正是過去的老辦法。隻要東院喊一聲要桶,旦娃就去送到井台,那邊打水的自然是淘氣,旦娃晚回去一會兒,他們就可以互相看一眼。反之亦然。從前年開始,放牛已經改由他們的父親輪流承擔,所以這隻桶便成了他倆聯係感情的唯一媒介。荒暖看到了這一點,就讓晚珍從腰坪鎮買回來了一隻桶。她這樣一做,二板認為是對自己的誣蔑,讓長發下決心也買回來一隻桶。原來共用了20多年的那個桶終於閑歇下來,被擱置在兩家之間的那道界牆上。

  從此,旦娃和淘氣沒法兒接近了,隻有花腦焦急地在兩個人之間跑來跑去。但是,每當旦娃打水時,桶在井水裏一響,淘氣就能聽見,馬上可以找個借口跑到院子裏去,和旦娃默默地互看一眼。日子長了,旦娃便每天早晨起來打水,她就每天早晨在窯門前梳頭。旦娃故意打得很慢,為的是多看淘氣幾眼。這時,淘氣就把滿頭的烏發散下來,斜著頭,多情地望著旦娃,用梳子梳呀,梳呀,梳個沒完。

  一天晚上,旦娃思念淘氣,睡不著覺。半夜裏,迷迷糊糊剛入睡,忽然被什麽響動驚醒。睡眼朦朧中,他看見母親掌著燈開門,父親把一筐玉米棒扛了回來。

  “爸,別這樣了,”他揉了揉眼睛,不滿地嘟囔著,“這不叫偷了嗎?”

  父親不理他,隻管把筐裏的玉米棒倒在窯角裏,用什麽東西蓋著,一邊不停地喘著氣。

  這事終於被大隊知道了,派人搜了郭長發的家。長發承認自己從地裏偷了糧食。於是,大隊給他開了批判會。批判會上,幹部質問他為什麽要盜竊集體的糧食,他不吭聲,問得緊了,他才說:“糧食是我種的,怎能算偷?”

  一天深夜,二板出來撒尿,忽然發現井台附近走過一個黑影,朝後溝方向去了。她回來趕緊搖醒男人。長發一聽,拾身起來,跟了出去。他在溝口的核桃樹底下等著。左等右等,不見動靜。夜寒上來了,他冷得打了個顫,蹴下來,身子緊緊地蜷縮在一起,雙手在胸前交叉起來,抱住肩頭。這時,二板怕冷著他,送來一條破褥子,讓他披上。夫妻二人耐心地等待著。當晚珍扳了滿滿一筐棒子,很吃力地背著回來時,被他們抓住了。長發讓二板把褥子拿回去,自己押著晚珍,星夜趕往梨花寨。

  走過吊莊後,晚珍說他實在背不動了。長發就像從前在地裏幹活那樣,幫他背著往前走。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走在了一起,然而卻是這樣地走在一起。他們誰也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著。山上的鳥兒早已息了歌喉,隻有子規還在不停地叫著。當然,黑龍河一如既往,在他們身邊喧響著往前流淌。

  “你累了,讓我再背會兒吧?”晚珍終於說。

  “不累,我比你有力氣。”

  他們這樣互相關照了一句。

  到了梨花寨,叫開大隊長家的門,沒等郭長發開口,晚珍卻搶先開口說:“大隊長,他又偷隊裏玉米,讓我抓住了。”

  郭長發聽得目瞪口呆,半天腦子才反應過來,連忙解釋、爭辯。

  大隊長說:“長發,你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咋變得這樣不顧臉麵,接二連三地偷集體的東西呢?”

  長發笨嘴拙舌地喊起來:“不是我,是他偷的,是他!”

  “你說是他,有啥根據?”大隊長偏起頭問。

  這下可把郭長發問住了,張口結舌,半天泛不上一句話來。忽然,隻見他一把將晚珍推倒在地,脫下他的一隻鞋,說:“你看,他進過玉米地,地裏有露水,他的鞋是濕的,還沾著泥!”

  大隊長搔搔光腦殼,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又看晚珍另一隻鞋,也是濕的。他又讓長發把鞋脫下來,一看鞋底果然是幹的。晚珍沒法抵賴了,隻好承認是自己偷的。

  大隊長說:“晚珍老哥,你前幾天還告他偷莊稼,你球不爭氣,咋也偷呢?”

  大隊長氣得笑起來:“哈哈,你們老莊變成賊窩子了!”

  這次衝突的結果是,兩家人斷絕了一切來往,隔膜更深了,達到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隻有花腦仍然像往常那樣,忠誠地公正地為兩戶人家效勞。

  一個嚴寒的冬夜,花腦在井台下邊的坡地上,同一隻金錢豹展開了殊死的搏鬥。整個山穀裏回蕩著它那猛烈的吠叫聲,但是,它沒有得到兩家主人的援助,既不見長發提著砍柴刀來,也不見晚珍端著土槍向野獸瞄準。結局是,在把豹子追趕到黑龍潭附近時,它被凶猛的對手返回身來,從脖子上咬了一口,受了致命的重傷。它想繼續追逐,但四條腿撐不起來了;它想繼續吠叫,但脖子上漏氣,叫不出聲。而殷紅的鮮血已經浸泡了它大半個身體。在過去那無數個日夜裏,它為守衛老莊這塊人類的家園,作出了重大的犧牲:它的下唇被獾的利爪拉了兩道深深的缺口;它的右耳尖被狼的鋒齒咬掉;它的腹部左側,被野豬的獠牙掛出一道半尺多長的傷口。此外,它的皮毛各處還留下了累累的傷痕。現在,它那維係生命的咽喉幾乎被咬斷了。

  它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團光亮,它想,那一定是主人窯洞裏的燈光。它掙紮著向前挪去。不知挪了多長時間,它感到離燈光好像很近了,燈的光熱就在它的頭頂。它動了一下沉重的頭顱,隱約看見周圍全是綠和白的顏色。它閉住眼睛,養了會兒神,再用力睜開眼皮,才看清這是高高的山林,滿眼都是鬆枝的翠綠和積雪的白皚;那燈原來是天上的太陽。

  就這樣,花腦帶著那一身光榮的傷痕和鮮血,靜靜地躺在了觀音嶺上。沒有哀怨,沒有悲傷,隻有偶爾裂開嘴唇,用顫抖的長舌拭舔一下自己的唇齒。十天以後,天上的太陽、月亮和星星在它那發藍的瞳孔裏熄滅了。

  沒有了花腦,老莊一下冷清了許多。

  旦娃和淘氣都為花腦傷心起來。

  晚珍上山打獵,再也沒有花腦的幫伴了,獵物也極少了。有一次,他的土槍失了火,對著迎麵撲來的野豬,他隻好用槍杆支起身子,從豬身上往過跳。結果,槍折了,他的腿肚被豬牙掛了一道口子,回家躺了半個月,不能起身。

  接著,那隻咬死花腦的金錢豹開始入侵了。最初,那豹隻在遠處吼鬧,後來就漸漸移近,以至跑到院子裏來,從窯背上跳到院子裏,又從院子裏跳到窯背上,如入無人之境;夜色中,兩隻眼睛放著藍光。原來,它在給墨鏡下的一隻牛犢打主意。它在西邊院子兜了幾個圈子,想衝牛窯,但墨鏡警惕地守衛著牛犢,把它藏在自己身後,不讓豹子接近。豹子匍匐在窯外,安靜了一個時辰,等母牛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以後,便悄悄地潛進了牛窯。當它一口咬住牛犢的脖子,甩在自己背上,準備逃出窯門口橫檔的木杠的時候,正在打盹的墨鏡覺察了。窯內像發生了劇烈的地震一樣,一陣爆發性的響動。接著,豹子背著牛犢跳了出來。墨鏡暴睜環眼,衝了兩次,都被拴在槽頭的韁繩扯了回去。這個老弱不堪的母牛頃刻間恢複了它那天然的野性,將那碩大的頭顱用力一擺,鐵鼻圈就拉裂了鼻肉,跟蹤追了出去。它那堅硬的腳蹄將院子裏的土塊蹬起幾尺高,一次竟能縱出成丈遠。豹子害怕了,扔下牛犢,奪路而逃,墨鏡哪裏肯放?它撒開腳蹄,緊緊地追在後邊。

  它那原始爆發性的威力是那樣雄偉壯觀:它踏過雪地,雪地上騰飛起一片雪霧,像飛馳的汽車後邊揚起的煙塵;它奔過冰河,冰河上飛濺起無數的冰塊;它踩過梢林,梢林中不計其數的樹枝被它撞倒、踩斷,發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山響。豹子順結冰的河道跑到黑龍潭,打算縱上懸崖,不料冰滑,又溜了下來。這時,墨鏡趕上去,一頭將豹子頂在冰崖上。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尋著蹄印找來時,墨鏡還將豹子頂在那裏。人一到,墨鏡往後一退,癱倒在冰凍的黑龍潭上。而豹子,早已死得僵硬了。

  此後的殘冬裏,墨鏡一直萎靡不振。長發搬得住在牛窯裏,精心地照料著它。開春時,它死了。吊莊生產組的人們幫著把它從牛窯裏抬出來,剝了皮,分了肉,將骨頭埋在桃花山下。

  九

  旦娃和淘氣一直用打水和梳頭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戀情。

  一天晚上,晚珍和荒暖把女兒叫到跟前,說了很多訓斥的話,規定今後不準她在窯門外梳頭;長發和二板也把兒子叫到跟前,說了許多勸諫的話。他們都希望兒女為自己爭氣,不要給他們的老臉上抹黑。

  從那以後,旦娃打水確實沒有多大響聲了,淘氣也不到院子裏去梳頭了。

  春天來了,桃花山上一片粉紅,蝴蝶、昆蟲都在熱情地飛舞、跑動,準備進入神聖的交配時候。隻有山坡下的老莊一片寂靜,各家在默默地打發著日子。

  初夏的一個夜晚,荒暖半夜醒來,看見女兒光著身子悄悄地出去了,她以為女兒出去小便去了。等了好長時間,不見回來,她不知怎麽回事,正想出去看看,隻見女兒慌慌溜溜地回來了。她問怎麽出去這麽長時間,女兒嚇了一跳,半天才囁嚅著說大便幹燥。但是第二天晚上,女兒還是出去很長時間。她覺得有點奇怪。第三天晚上,女兒出去時,她跟在後邊。她看見女兒走過那道界牆,進了長發家西邊的牛窯,她跟著走到窯洞口,把耳朵貼住虛掩著的柴門。她聽見裏麵一陣□□□□的響動和喘息。待到那些聲音靜止以後,裏麵傳來了輕柔的說話聲。她終於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氣得一腳踹開柴門,闖了進去。當她看見草鋪被窩上,女兒和旦娃光溜溜摟在一起的身影時,她氣得渾身篩糠,胸口堵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等到她鬼哭狼嚎般地吼叫著,跑回去叫醒晚珍,舉著砍刀和切菜刀趕過來時,旦娃卻和淘氣跑過來,穿好衣服,跑得無影無蹤了。

  老莊第一次發生了公開的全麵的衝突,衝突的結果是,荒暖和二板互相揪落了很多頭發,臉上全是抓下的血痕;晚珍在長發胳膊上砍了一刀,長發把晚珍推倒在石頭界牆上,腦袋上碰了個大血口子。

  兩敗俱傷後,便都隻好各回窯裏歇息,休養。

  觀音嶺上一片暗綠,夜色漸漸地深重起來。

  一縷青煙從半山嶺的林叢嫋嫋升起。

  那青煙不斷地加濃著,後來,全部被夜色吞沒了。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中。

  老莊的兩家人雖然都牽掛著自己的兒女,但他們畢竟都已上了年紀,憂困已極,便都睡著了。但到了後半夜,他們很快都被驚醒了。醒來時,窯洞裏映得火紅,隻聽見對麵山上如風卷巨纛,萬馬奔騰。便都慌忙掙紮起來,跑出去看。

  他們站在院子裏,驚呆了。觀音嶺上起了大火,火已成勢,在半邊山坡上湧成火龍,烈焰如同龍舌舔空,一股一股地向天空飛騰著,一飛就是幾丈高。風吹過來了,火龍順著山坡翻波、騰躍,想繼續伸展自己的勢威,然而,一條溝穀把它攔住了。這時,忽然看見那裝滿油脂的鬆果被燒斷了蒂把,像一個個紅紅的火球,被山風丁零零地吹過溝穀,落到對麵的山坡上,於是那裏很快就升騰起火焰。

  老莊所有的居民,晚珍、長發、荒暖、二板,都被這可怕的自然景象嚇呆了。他們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天禍對他們無論那一家都是不祥之兆。一當他們聯想到他們的兒女可能就在這山上,甚至已經被燒死在這火海裏,都嚎啕大哭起來。他們忘記了過去幾十年裏的隔閡,互相交換起眼神來,哭得跟小孩子一樣。

  長發和晚珍商量了一下,由長發趕快跑步去犁花寨,向大隊報告。

  天放明時,川道裏動員來很多人。人們上的山上,離火十數丈遠,就烤得毛發蜷縮,退了下來。

  這時候,黑龍潭上空出現了一團烏雲。那雲團迅猛地擴展開來,像原子彈爆炸後產生的蘑菇雲那樣激烈地翻滾著。接著,嶺後麵傳來一種可怕的聲音,如同排山倒海的洪水湧動而來。滿山的鬆樹開始怒吼,大風過來了。觀音嶺上那些尚未染火的一棵棵筆直的蒼鬆,搖撼著遒勁的身軀,如同一支支握在山神手裏的巨筆,以一種偉大的力量向天空書寫著什麽。

  火更大了。

  這時,黑龍溝裏已經罩滿了烏雲。黑龍潭開始翻滾起來。忽然,從雲層中伸下一根紅亮亮的水柱,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後,下雨了。接著,水柱一根接一根從天上往下紮著,雷聲滿天滾動著,把整條黑龍溝輝耀得白亮,震動得地抖崖塌。大雨像天河倒掛,把一切都淹沒在滔天的白浪裏,人間的一切恩怨、是非,也都被這漫天大雨蕩滌得幹幹淨淨。

  10天以後,長發被縣上來的人用法繩捆走了。原因是:他承認自己在發生山火的前一天還是前兩天,上觀音嶺砍柴時,曾經抽過煙;雖然他解釋說,在山上抽煙,他從來都是用鞋底把煙燼蹭滅後才走的。

  當天下午,二板就跳了黑龍潭,屍首永遠沒見漂上來過。

  晚珍和荒暖跑遍了桃花山、觀音嶺和整條黑龍溝:都沒有找到二板,也沒有找到旦娃和淘氣。

  “兩個娃怕是讓山火給燒了。”荒暖傷心地說。

  “那倒好向人說明白,隻是二板沒下落,日後長發回來,咱們可怎麽向他交代呀?”晚珍猶慮地說。

  半個月後,他們老兩口悄悄地離開了老莊,離開了黑龍溝,順著橋山梁向東走了。

  十

  黑龍溝裏,一切都仍像過去許多年代裏那樣,靜謐中夾帶著喧鬧。

  老莊又恢複了早時候的模樣,滿院長起了雜叢、荒草。隻有觀音嶺上,火劫後留下一道道逶迤殘跡,像黑龍的留影。

  這裏又變成了動物們的世界。金錢豹是這裏的獸王,它可以任意撲食那些弱小的動物,但也並不全是唾手可得:羊鹿子比它跑得快;狼總是成群結夥;野豬的獠牙也相當厲害。假如在它麵前出現一種小巧玲瓏的豺狗,它就會望風而逃,否則,那豺狗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鋒利的利爪挖下它的兩隻眼睛,然後乘它亂跑亂撞之機,跳到它的背上,揭它的尾巴,將腸子掏出來。

  每當夜幕降臨以後,觀音嶺上仍舊是百鳥齊鳴。半夜以後,鳥聲漸漸地稀落下去,隻有子規鳥還在不停地啼鳴。它要一直啼叫得流出鼻血,流得昏死過去,從樹上掉下來,然後等待著黎明的東風將自己吹醒。

  幾年以後,一對年輕的夫妻又回到了老莊。他們決定在這裏重新開始人類的生活。

  選自《人韻》陝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版

  作者簡介:

  王寶成,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陝西蒲城,1944年生於黃陵縣腰坪鄉蘆峪村。1969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曾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海中金》《人韻》,長篇小說《夢幻與現實》(三部曲),撰寫電影電視劇本《神禾塬》《莊稼漢》等共8部。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喜鵲淚》獲全國首屆大眾電視金鷹獎。

  冰炭

  曹俊發

  一

  天很藍,時令更迭,序屬夏末。高崗上的蒿窩子裏包容著一位母性。她就是你媽,她在砍柴,砍刀下是棗刺狼牙刺悲慘的戰栗。它們束手就擒,被撂翻在太陽之下高崗之上的荒野,羞辱地膨脹著,鐵青的刺枝在日影下不馴地仄起,它們可以倒斃,但不願被一位母性征服。你媽汗珠子撞擊刺枝,渲染潑灑,便給了灌木們清涼的一潤,使它們激動地收縮了。你媽用藤條束住灌木,一個很大的柴捆便在山岡上晃動。你媽背負著它,牽動著生存的希望一步一趨。漫山遍野搖曳著黃菅的穗子,風一扯,棉絮如雪花飄飛。你媽在紛飛的茸毛中背著柴捆匍匐……

  “媽,我要上山。”星期天,你媽上山,你跟著。蒿草叢生,你在草棵子裏滾,鑽灌木叢像一隻狗。你不諳世事的艱難,貪玩得沒了命,你這個山裏的土鱉。你媽揮動砍刀。遠處升騰起白霧。砍刀落下,一根老灌木被齊茬切斷了。你瞅著你媽,發出山雞般的笑聲。這是幼稚的歡呼,歡呼聲在疲累中掙紮。日月旋轉,你媽用砍刀豐富著清淡,把一個瀕臨毀滅的家拯救,靠賣柴生活,供你讀書。然後你才能搖頭晃腦唱歌。你那麽歡樂,是因為老師帶著你和小腦殼們去看戲。戲很別致,演員是你爸。你爸是什麽人?注冊報到的女老師問你時,你說是壞蛋,老師笑得掉淚。老師又問你爸做啥,你對答如流:在家寫字。是的,壞蛋,一個貪汙犯,一個寫交代材料脫胎換骨悔過自新革新洗麵重新做人的壞蛋。你說對了,你的回答,反饋出的是女教師莞爾的笑。工作隊隊長老卞立眉瞪眼,吼喝一聲,你爸就站成一個壞蛋,規規矩矩伏到桌子上寫字了,寫、寫、寫,材料堆積如山,之後老卞帶你爸去公社然後老師講公社逮人,抓壞蛋,然後你去看戲,然後你媽小妹哭不出聲。那是一聲銳喊:“把貪汙犯押上台!”伯父從黑壓壓的人群裏找到你媽和小妹:“快回去。”聲音噤若寒蟬。你媽小妹低頭往回走。“該犯在S路任會計時,貪汙現款8000元,依法逮捕。”又是血淋淋的吼喊。你站在學生隊裏,一個碎仔蛋。你在看戲,戲很別致,你睜大眼睛張開嘴後再也不敢往下看。伯父踢你一腳。你看見兩名警察英武極了。你爸被反綁著彎腰頭戳著地平線直指天際,走得十分好看,像跳舞,領著警察……天高雲淡,清風掠過樹梢。你爸領著警察漸漸遠去。你被伯父踢了一腳,輕輕掉下來,伯父摟著你,猶如哭泣的駱駝。

  是的,正是由於任他娘的公路工程會計,才成了貪汙犯。才積勞成疾,才患了羊癇風。鬼裏鬼氣的羊癇風一來,你爸就在地上彈,之後搐成一疙瘩像練氣功。嘴裏空空蕩蕩真幹淨是一個洞,胳膊彎曲,逮捕你爸時四兩麻繩給他校正。羊癇風過去,你爸說一陣鬼話。山南海北,築路工人幾千名,你爸是財政部長是火頭軍。你媽按住你爸不讓他彈,小妹哭著喊來伯父。伯父捏住你爸的鼻子掐住人中,一串白珠兒牛涎似的打你爸口角流下去流下去。

  “老小要吃飯,口糧得留些。”主席木子說。坦白從寬拿糧食作抵押,沒有錢裝糧,老卞不容置辯。糧裝走了,老卞和木子一前一後向外走。還好,囤裏還剩麥子5升,包穀3鬥,糜子3鬥半。你媽小妹和你飯量不重學會了忍饑。桌子,箱櫃作了抵押,8000元真他娘要命!你爸說他喜歡那張桌子他要在上麵寫字。可是桌子放在保管室備受冷落。三伏天,隊裏剪羊毛要用桌子,你家的桌子召之即來,羊睡在桌子上很自在。桌子很穩,羊毛慢慢地剔,剪刀發出蟈蟈般喑啞潮濕的叫聲,羊毛落到桌子下白霧繚繞極其肮髒。家裏被洗劫一空,隻有老鍋在灶台上敞著口,儼然你爸空蕩蕩的嘴。你媽砍柴的樣子很凶,寡婦四婆說那是豬婆叼窩。這個老鴇真會講話,她說這話時,你窺見她春心不滅的眼神,你深感不安。你媽揮動砍刀,砍刀又鈍又木,苦澀向嘴裏流。你媽要背回高崗上一座山,你媽在院裏堆起柴垛築起城垣,她要把柴賣掉,贖回你爸。你媽臉上泛著亮光:“老卞,給,8000塊。”

  “哪裏來的?”

  “柴換的。”

  “好,保部長回家。”

  你在夢中見到你爸。風在撕扯星空,殘月破碎被切割。黎明,你媽背著柴捆在山路上移動。

  你終於忍不住了,拿著你媽的砍柴刀出了門。

  二

  四月的黃昏,你媽坐在門前老槐樹下納鞋,針腳細密紮實。老槐像巨傘撐起如蓋穹窿。你媽捏針錐的手粗皴。那是父親的鞋是一隻船。你放學回來,揭開鍋蓋,黏稠的攪團泛著藍光,瀝青氣息襲擊你的感官,你把鍋蓋摜到地上,便傳來鱷魚擊水的劈啪聲。你媽看著你流淚。包穀三鬥囤底朝天。主席木子說老小要吃飯口糧得留些,不然攪團也要望眼欲穿。你媽掐尺等寸節衣縮食,艱難驅使著日月。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月亮噴灑清輝,你媽卻老得感天動地。青黃不接,人們是菜色的容顏,你卻蹦蹦跳跳,你媽為你貯藏了斑斕色彩,你胃中發出門前池塘裏青蛙歡樂的叫聲。你爬低上高老槐樹為你而蒼蒼,鵲被驚動巢被搗毀,於是你向下掉,掉、掉,穿過雲層掠過屋簷砸在柴垛上晾著的地軟,四濺拋散灰飛煙滅。你媽又企盼下雨,淅淅瀝瀝,大地在地軟中醉倒之後長虹貫日,你媽便上了山,拎著竹篾,千百次彎腰搜尋,兩個指頭拾起紫色軟體,填充了竹篾的空間。你媽撩起衣襟擦汗,天陰雨濕四野茫茫,站成母親執著的風景。你居然不死,肌體與地軟接觸後,你驀地飛向空中,又掉下來沒入柴垛,你感到受活極了。你領略了警察捆你爸時嘴歪著一種征服的快慰。不疼嗎?天神!你跳下柴垛顛了,你這個山裏的土鱉。

  你媽撿起鍋蓋,你就看見一件作品——高粱秸排列組合細麻線固定,以O為圓心切割,你媽製造出一輪月亮。你媽拾去月亮拂去塵土,放到鍋台上。攪團在你的喉嚨裏潤滑油般悄無聲息。之後你圍著你媽在老槐樹下旋轉,你媽納鞋抻繩十分單調:哧——哧——,突然,一隻火狐箭一般射出,你媽放下鞋去追趕,你翻動雙腳在後麵跑。四月將逝的田野,你媽把蘆花從狐狸口中奪回,蘆花在地上顫抖,羽毛零亂,小妹抱起蘆花哭了,你望著小妹嘿嘿傻笑。

  “部長,是你的種?”你爸穿著你媽做的鞋去築路,你跟到工地上,築路的江南客喊。你拉著你爸的衣襟,便望見無數赤銅色的膂脊。工地沸騰赤日炎炎,密集的洋鎬此起彼伏,天空中翱翔著尖钁的翅膀,堅硬的紅土在洋鎬下分裂,岩壁上刻下的印痕曆曆可見,你感到地動山河鐵臂搖。你爸領著你穿過工地來到指揮部,指揮部是用荊巴擋起來的,上麵抹泥,頂上苫著油毛氈。你一進去就肚子憋悶膀胱發緊,有一種尿不出的感覺。你難受得要命你要回家。你爸的辦公桌笨得要死,肯定抵不了押金剪不成羊毛。賬本堆積如山,交代材料如山堆積,老卞把你爸訓練成書法家。酷熱難耐,空氣齷齪,你想吃你媽製作的攪團。你鑽出指揮部,泥鰍般向回滾。

  山路很美麗,是你爸踩出來的,那一年,你爸去抬擔架,從這條路基上通過。傷兵躺在擔架上昏睡如死豬,紗布繞腦袋絞纏,血從繃帶滲過來,冰冷結痂,蠶食著傷兵的額骨。適值血色黃昏,殘陽染紅了你爸,再潑灑到山路上,你爸扛擔架的肩在負荷時下陷。那時候,工作隊隊長老卞還在她娘的懷裏吃奶,本能地吮吸著生的欲望。你爸抬著傷兵,翻越高崗時,路更加難走,擔架幾乎立栽起來,你爸拚命向前拽,後麵的人扶住擔架往上推,傷兵眼看背著擔架豎立起來……你爸對你講,那時的前線戰鬥十分殘酷,血流成河。幾個支前隊員就死在你爸跟前,垂死前的示範你爸得以目睹,倒栽蔥後腦袋向後扭向後扭,生命的釋放在霹靂舞中悲壯結束。死蛇僵硬彎曲死不瞑目。荊棘在你媽的橫掃中嘩嘩倒下,天邊劃過砍刀的孤光。彈片擦著你爸的鼻尖颼地飛去,樹皮剝落,煙灰漫天飛舞。羊癇風在支前隊員身上印證。你爸看到了一種模擬。你爸背起傷兵迂回奔突。榴彈炮窮追不舍,在數米外爆炸,氣浪把你爸拋向空中。醫生說死不了,可是彈片嵌進你爸的股骨不肯出來。你爸說這很好,能給人鮮活的回憶。你爸後來當了S路工程的財政部長,後來成為貪汙犯,後來進了監獄,後來瘋狂地跳彈,接著倒掉……

  井很深,井水很甜。老卞派你爸挑水滲磚,你爸受命去井上絞水。水絞到空中,你爸瓷在井沿上,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轆轤決定倒轉。多虧木子跨到井沿,一下子抱住你爸向井邊拖。桶帶上繩索嘎啦啦下墜,不羈的轆轤在井口上方打著花兒,繞匝在上麵的索子巨蟒般打井口竄入,轆柄信馬由韁興災樂禍,一下,兩下,三下,主席木子緊拖慢拖,你爸麵門皮開肉綻。第四、第五下轆轤撲了空滾你娘的轉吧!木子抱著你爸,回眸□視西北望射天狼心驚肉跳。你爸顱骨肌肉撕扯。木子像粘連掉下的標語輕輕一抹,皮肉複位。井底傳來一聲巨響。你爸口吐白沫,牙關緊咬,舌頭在牙床的磨礪中滴血。響聲過後,轆轤不再逞威,疲軟至極沮喪之至,像上了竿的猴炸了糕的油。你爸醒了,木子笑了,轉呀,咋不轉呐?誰不轉是驢日的豬屙的。你跑到井台上,你媽小妹跑到井台上。

  “好你個部長嚇死人了,要不是我到井口絞水,恐怕月亮掉到井裏畏罪自殺。”木子說。其實,羊癇風他娘的作礙,與狗日轆轤設下陷阱讓你爸跳。你媽望著木子感激涕零。小妹噙著淚花。你伯父弓著背遠遠跑來,一聲緊似一聲喊著,當他看見你爸躺在井邊,便軟軟地跌坐下去。

  死裏逃生。

  藍天麗日,陽光很好。伯父弓腰背著你爸向回走。你媽小妹和你跟在後麵。穿過玉米地,路經石碾,越過羊圈。你聽到剪刀的喳喳聲,你萌發了宰豬殺羊的惡念。

  你爸在外築路無暇顧家,你行走跟著你媽,你媽砍柴你跟著,挑水你跟著,改造屋子你跟著。其實你玩得人模狗樣,你這個山裏的土鱉!老屋是什麽樣子你記得麽?一拳砸出來的黑窟窿轉不開身。窯壁被柴煙熏得黝黑,飯燒熟了,你媽熏成淚人。你媽決定改造土屋。改造的方法是脫圈,在原來的基礎上擴展3尺。從窯口向窯掌掘進。由低到高,高處搭架。你媽拿著镘钁一下一下斬,每斬一下,四濺的碎土就飛到你媽的頭上臉上,鑽進鼻裏、口裏、呼吸道裏。可是,眼睛依舊如炬。你媽成了披紗敷粉的天仙,輕揚直上重霄九。你看見你媽生動的身體終於萎縮。你媽從架上掉下來,掉時很好看,猶如跳傘,草帽輕輕飄到屋外,塵土在草帽震動時撲哧冒煙。你媽落地居然俯仰,你看見了跳高運動員的精彩表演。你媽終於被土疙瘩硌腳,踝崴腿扭,發出夜鶯般淒厲的哀鳴。你扶起你媽,發現她眼睛關閉,眼睫毛掛著灰色的粉末,嘴張著,牙齒漬著發酵的塵土。那時候你媽30多歲。30多歲怎麽如此漂亮又如此醜陋。你媽爬上架繼續斬劈,空洞的屋內蕩著幹燥的回聲。斬下的土壘滿腳地,空間阻塞出入不便,鷂子翻身你媽鑽出鑽裏。你媽放下砍土镘又推起獨輪車,一鏟一鏟把土裝進篾筐,推到鹼畔倒掉。每天挖山不止有什麽挖不平呢?河曲智叟亡以應。車軲轆□以為輪,軸承在你媽的驅使下火燒火燎,吱兒吱兒尖叫,木輪碾碎他娘的韶光,車轍重疊交錯,紊亂如神經。屋內的土漸漸少去,土屋倏忽豁亮,門前老槐樹下鹼畔被淤埋。後來,你媽坐在老槐樹下縫製古老的船,送你爸去S路工程,送你爸走進美麗可人的監獄。

  “放羊娃推車子,尻子一擰一節子。”你多麽歡樂,跟在你媽後麵嚷,你媽回頭笑時,土車便坍倒了,篾筐扣在地,土拋撒到遠處。你媽被車柄翹跌,夾在兩隻柄內,立臥不得,巨人揮手之間腐木朽株土崩瓦解。你看見你媽從車下鑽出,慢慢地站起來站起來,白雲在頭頂凝固。

  伯父背著你爸,下了井台,穿過玉米田,越過羊圈,經過老槐樹進了家。你媽小妹和你從伯父身上接住你爸攙扶上炕。精席沒有褥子。你爸形容枯槁焦頭爛額在炕上呻喚。

  “狗日主席不讓我死。”你爸淒迷低回,表現出對死的渴望。你媽為你爸包傷口,土屋接納痛楚,他娘的不會空空蕩蕩。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放他娘的屁!你爸進了監獄。

  高崗上,你看見灌木們在悲慘地戰栗。

  三

  你一腳踹開工作組老卞的門,力作用於門,門發出“日”的響聲反彈回來,聲震瓦屋,灰塵從門腦上墜落,你在煙霧中站成一個碎仔蛋。“誰?”老卞驚魂未定。“我。”兒童般頑皮執拗直搗黃龍府。老卞提著褲子坦然自若:“你來幹啥?”“殺人。”你太稚嫩太爽直,不應直取,應暗算狗日的,像俠客飛簷走壁蒙麵入室殺個痛快利爽片甲不留。老卞他娘的奸狡詭譎肥胖臃腫,肉乎乎呈一團黑物,卻極是機靈,聽見響聲急忙翻身下床就緊好褲帶,赤祼祼一個蠅麵球頭氣短色浮的家夥。老卞被你帶到窯掌貼到牆壁上,像一隻壁虎軟溜溜可愛極了,你舉起砍刀,弧光劃過之後,利刃卻偏離了,牆壁上當地親吻著砍刀,白色印子在壁上蕩漾,老卞躲閃如此機巧。砍刀於牆壁剝剝作響每每虛擲。老卞終於癱倒了,頭縮進褲襠,儼然一個錘子不頂一個日巴抓一個色厲內荏的家夥。你恨他不狗急跳牆不氣急敗壞出手反抗,棋逢對手你逢不到,你砍殺一番後感到鬥爭的窩囊。你不願下手,發出山雞般的大笑,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但你還是舉起了砍刀,你舉得很慢很慢,砍刀朗然定在空中。

  “住手!”還“住手”,你咋不說“刀下留情”?主席木子破門而入。木子也會撇腔。

  對於木子,讀者諸君已很熟悉。他知命有年,還沒挨過女人是一個處子,饑不擇食他竟和寡婦四婆粘上了:兩人在玉米地裏野合,那正是人生最得意極盡風流的時刻。風清月白一片青紗帳,歡樂被包藏進去,夜創造了幸福,驅走騷擾,無拘無束醉生夢死高揚愛的旗幟撕去麵罩。但是,不知咋的讓人發現了。狗叫得急,寡婦四婆調動三寸金蓮打玉米地輕盈地繞一圈兒。甩開攆的人就向家奔。主席木子跟著她守護著她猶如刎頸之交。玉米地裏鬼影曈曈,雲破月來花弄影。寡婦四婆關好屋門,用燒炕木叉頂死。主席鑽進炕洞旮旯裏,屏息斂氣。女貓在山牆頭叫春,一聲緊似一聲由粗到細由強到弱,弱到沒有,忽作淒慘的一聲,趨於沉寂。晚了,一切都晚了,門被擂得山響,擂擊之聲波在晚雲裏遊蕩,蕩到極致,消化於闃靜的曠野,四婆將門打開,老卞在門檻外冷笑,胳膊末端拳頭因擂擊而變硬,硬不能遏便決定打出一個直拳。

  “我想女人,不由人啊!”木子在炕洞裏悶悶地叫,“饒了她吧。”木子一縮一縮爬了出來,先是腳伸到炕洞外,晃動著漸漸出示胯骨之後端出黑乎乎的腦袋。“饒了她吧!”黑色腦袋似一隻沒嘴的葫蘆,聲音從裏麵發出,形成慘然的哀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卞收回直拳。

  “起來,把臉洗淨,跟我走。”老卞說。

  洗了臉,老卞帶著木子出了門。

  寡婦四婆坐在炕上飲泣。

  “住手!”木子劈手奪過你手裏的砍刀。“你碎仔活夠了!”主席示意你快逃,你卻一動不動,主席佯打實推,你趔趄幾步,你複如石人一動不動,你滿足至極你獲得了降服的歡樂,你讓老卞扮演了過五關斬六將之後喝米湯屙一炕的角色。你在看戲,戲很別致,演員是老卞,你以飽眼福,你歡樂極了你這個黑五類的兒子,一個碎仔蛋!你束手就擒。老卞從地上站起來,你看見他嘴唇烏青,肋邊抖動,直逼你來。

  空氣驟然凝固。

  劈裏啪啦,金星在你眼前亂濺,你領略了老卞雨點般的耳光,你舒服極了。你踉踉蹌蹌偏偏倒倒,眼看跌翻時卻又站直了嘯傲不凡。歡呼氣急敗壞惱羞成怒如喪考妣!木子跨步上前如一堵牆,一分為二你束手待斃。

  可是,木子被免職,四婆跳了井。

  你父親要跳井,被木子抱住,卻抱不住他的寡婦。

  四婆終於被打撈上來,放在井台上,白慘慘一位母體,日頭在上麵惡毒照耀。圍觀的人很多,卻不約而同轟然向外退去,退到遠處,複又攏來之後作鳥獸散了。隻有木子無言地站著、站著、站著,猶如海明威筆下出海打魚歸來時閔頑不二的老冒。他目送撈夫將四婆用板車拉走,一直拉到玉米地頭石砭梁上融入天山相接之處……然後,大放悲聲。

  可是,井水很甜,村裏人排隊絞水,日弄得轆轤吱兒吱兒叫著,炎夏溽暑燠熱難忍,土地幹裂戕殺莊稼,吃水貴如油,沒有井便沒有生命。井接受死亡拯救死亡,黑窟窿朝天那是生命的象征。你媽到井上絞水,小妹幫著拉索,井繩悠悠牽扯著艱難的歲月。你爸領著警察一直領到看守所,從門到窗子七步從窗子到門七步太陽如此慳吝。你爸說這樣很好,他無須自由,他預備接受永恒的洗禮。

  四

  你束手待斃。老卞派人把你押解到勞教隊,你很乖,像馴服的羔羊。父親的昨天在你身上演練,區別在於你爸弓腰頭戳著天際而你俯仰對視著天。那是一種懲戒,懲戒的刑具是饋贈炫目的太陽。你開始恨它,你多麽希望有一個後羿將狗日的射掉。你無法忍受,想低頭避開,卻被一人用手鉗住腦袋往後一拗,你又接納了日光。勞教隊的人很多,都是黑五類以及他們的子孫。勞教隊長望著你不由吃驚地“啊”了一聲:“你仔蛋個大,也敢殺人?孝子賢孫反共倒算,好天神!”你□他一眼。“碎狗日還咋呼!”隊長用手捏住你的脖頸,輕輕一提,你便脫離引力吊在空中,像一隻提著的鴨。之後又徐徐往下壓往下壓,你就“鎮”下去小到沒有一個碎仔蛋。鵲被驚動巢被搗毀你從老槐上掉下來,穿過雲層掠過屋簷砸在柴垛上晾著的地軟灰飛煙滅。你反彈似的站直了,隊長用手一撥,你就彎腰鞠躬。你給莞爾一笑的女老師也是這樣鞠躬。老師摸你的頭時,你望上去便發現她懷春的笑靨。春風拂麵,領巾被斜斜吹動,如燕子剪尾忽忽閃閃,死蝶在頭頂盤旋,耳膜裏縈回起兒子們的歌聲:

  “太陽天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

  你為什麽背著小書包?

  ……”

  “聽著,到大壩去打夯。”勞教隊長說。公社修水庫,他娘的人山人海,嘈嘈雜雜鬆皮賴嗨大轟大嗡,京劇往死裏唱,唱得你耳朵發麻真想睡在地上驢打滾,然後再去蹲坑便出他娘的稀糞除卻煩悶。七月流火,風絲不動,旗子懶懶地耷拉著。你扯繩提夯,肌膚黑子明光。石夯上被鏨子鑿的斜紋在起伏中展散,璀璨奪目。你使出大便的力量提夯,夯扯到空中,繩子噌地斷了,你閃得仰麵朝天,四肢翹起宛然八腳怪獸。夯友指著你女貓般地俏笑。可是你覺得很好玩,開心極了。你跟你媽上山,你媽砍柴你在草棵裏鑽,你玩得沒了命。你體驗了他娘的勞教的快樂。

  “碎狗日還瓷實,到指揮部去。”隊長說。你被撥拉到指揮部,洗碗抹鍋擇菜送飯吆雞打狗關後門拉大幕,你成了臘月二十四的龜子卻格外散淡。你肚子有了油水不再受饑但沒有打夯好玩哩。指揮部他娘的全是些芝麻綠豆官,拿腔捏調擺架子,豬沒架子能長大麽?你是奴隸任人使喚:給這個倒尿壺洗褲衩,給那個泡茶葉生爐子,你真想惡作劇把茶葉放進尿壺裏讓他們呷,可是你沒有,那算什麽玩藝兒?勞動創造了毛猴也能創造黑五類,因而你把活幹得格外牛皮。勞教隊長把你叫到辦公室冷笑道:“再敢殺人不敢?”你把鼻梁一聳把頭一扭。“比你狗日怪的人多哩,都整得沒棱角咧,娃娃,不敢死牛頂牆,路還長呐。”隊長說:“你表現不錯,放你回去。”他娘的這是真的?你死盯著隊長。“真的,放你回家。”隊長說。

  秋風蕭瑟,雁陣橫空,你泥鰍般向回滾。

  別了,勞教隊,別了,我的夯友們尿壺茶壺們。

  你回歸心切:母親還砍柴麽?柴賣掉沒有?湊夠8000元贖回你爸沒有?小妹還到井台上拉索麽?木子還想他的四婆麽?數月的勞教真他娘的與世隔絕!你泥鰍般向回滾。從勞教隊到你家翻溝越嶺,你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溝底,你是出籠的公馬歡實極了,霧靄裏鑽流嵐裏隱,出沒無常遠山情野閑雲野鶴。月朦朧鳥朦朧公馬在朦朧,你這個山裏的土鱉。你終於縱身一躍上了大路,大路悠悠延至遠方伸向白雲深處,那是部長的罪孽羊癇風的思考,江南客披荊斬棘喝令三山五嶽開道,你仿佛聽到洋鎬的彈奏看到尖钁的翅膀。你走著想著,當初你隨你爸到工地上的景象哪裏去了?你爸坐了牢,築路大軍無影無蹤,隻有大路躺著鶴去樓空無限淒涼。淒涼個鳥,要不是為了你這路,老卞也許會難產,你爸也許做了宰相。你向前走,發現殘垣缺壁一片廢墟,那是指揮部的殘跡。還記賬麽?還當財政部長麽?好好坐你的牢吧!把牢底坐穿!你泥鰍般向回滾,你進了村。

  五

  腐屍的臭味飄然而來。你看見井台上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望過去像鬧市,是絞水麽?旱塬的水他娘的匱乏,洗臉水蓋個盆底兒,臉洗完了水也不見了;討水喝沒有,給乞者一個“老皇上”,你媽舍得要水喝等驢出了角。你感覺不像絞水,絞水要排隊排他娘的一長綹望眼欲穿。人分散著,擠擠簇簇嘈嘈切切神神兮兮。你預感凶多吉少聞到腐屍的臭味。你不敢再往前走,你害怕寡婦四婆白慘慘的被水浸漲的屍首得以複製。要不是主席木子,你的財政部長恐怕煮到井裏燜了餡餅撈了月亮。可是你爸在監獄裏,他無權再上井台,你的心放鬆了。你抬腳向前走,穿過玉米地,越過羊圈,你看見玉米砍掉了,地裏光禿禿無遮無攔,歡樂被驅逐,處子的旗幟被剝蝕了。三寸金蓮不再點出漂亮的圓圈,四婆睡得極香。你耳邊響起嚓嚓的剪刀聲,肮髒的羊羯子躺在你家的桌子上受活極了。你繞到井台上。人們都驚奇地打量你,喜憂參半,你好像一個天外來客。你很著急,你欲問這是怎麽了卻張不開口。可是,你看見了撈夫。果然又有人跳井了:他是木子,他約會四婆去了。一個撈夫已經下到井裏,另外幾個在井台上,有攥緊轆轤把立著的,有爬到井口上呐喊的。有一個叼著紙煙吊兒郎當蹴在一邊嘟囔:“大球不頂,不在井裏還把鱉跑了。”爬在井沿上的嗔道:“死人能把活人箍住,媽的!”另一個對著井裏問:“還沒摸著?”井底隱隱約約傳來回音聽不清,“摸著沒有,唔?沒摸著?到凹裏摸,聽見了沒有?”他大聲教導,跪著像一條狼。“日他娘,撈寡婦也沒費這吃奶勁!”叼煙的懶懶說。繩索在井口外軟軟晃動,預示打撈還在進行。撈夫知道,上麵的索大幅度擺動時,便同時伴有吼聲蕩出井外,井極深要約定暗號。打撈四婆時你看見繩索一抖,井台上的撈夫就興奮得像進洞房,便七手八腳絞起轆轤。男男女女站在遠處,有點不耐煩了,有的離開,有的在那裏□□嘈嘈,你聽見了罵聲:“糟踏人哩,哪達不能死。”你非常氣憤,你眼前映出木子跨步像一堵牆把你和老卞一分為二,你聽見主席說老小要吃飯口糧要留些,連他在炕洞旮旯裏央求的聲音也充滿低回令人陶醉。你喜歡他,聽見罵聲你猶如變成憤怒的砍刀。你開始發慌,就在這時井台上暴起一片歡呼。你看見井繩大幅度擺動,井底傳來隱隱約約的聲息,忽遠忽近忽高忽低。撈夫們開始了打撈的歡樂。你鱉悶不敢喘氣,真想發泄複仇的稀屎讓老卞嚐嚐變態的氣味。

  木子被顛倒著提上來了,像懸空吊著的褪毛豬,白慘慘漲肚肚好不肅殺。人們不再逃散,專心致誌讀他。便聽見女人的啜泣。你觸電般一震,沒命地往家跑,如同月白風清之夜木子和他的四婆雙兔傍地走,上氣不接下氣小腿是翻動的鼓槌。鞋跑掉了,你顧不上穿,拾起來拎著玩命,鞋是百納鞋,是你媽的技藝巧奪天工。鼻孔翕動嘴大張膀胱發緊皮臉肌肉擠蹙,你顛得眼冒金星天崩地裂。搶的吃頭肉嗎?山裏的土鱉!看他娘的什麽西湖景!打撈死人管你鳥事,你竟站在井台上靈魂出竅忘記回家,死了就死了把福享了做鬼也風流,木子想女人而想女人是主席的需要有什麽看頭。你家的蘆花公雞追趕雞婆時,那個愣勁兒。你看見母雞跑啊跑啊跑啊,一跳跳上柴垛,再跳跳上山牆,可是蘆花尾隨不舍,一直攆到山牆頭屋簷下,當地咬住了雞婆的頭顱,振翅一撲便壓到異性身上。你很生氣,覺得這個世界他娘的恃強淩弱欺大壓小,你飛身去為母雞解圍。你媽站在院子裏微笑。蘆花高傲地跳下山牆走了。一個性虐待狂!幾個月的勞教吆雞打狗關後門,你想念你媽和小妹,恨她為何不來看你,你媽能來麽?你媽要背回高崗上一座大山。穿過玉米地,經過石碾,繞過老槐,你踅進屋院。你喊你媽和小妹,沒有回聲,院子裏一片岑寂陰森可怖。你嗅到灌木的焦油味。柴垛燒為灰燼死灰幽幽,遊絲似的細風在上麵旋轉,灰末呈出美麗的旋渦,之後被風扭著揚到空中,“老卞,給,8000塊。”“哪裏來的?”“柴換的。”“好,保部長回家。”你媽在拚命砍柴,可是希望破滅。你在夢中見到你爸。你好瓷實,老卞摑你你沒哭,拗你的頭望天你沒哭,提了鴨子你沒哭,打夯倒尿壺你沒哭,你這個山裏的土鱉此刻不禁淚飛頓作傾盆雨。你媽哪裏去了?柴垛哪裏去了?一拳砸出的土窯哪裏去了?你木了愣了狗眼拉直了,純粹一個知覺死滅沒有反應的瓜熊,你孑然一身一動不動立著。你驀然聽見你媽脫圈土屋斬劈的陣陣聲音,看見你媽從架上跌下時的優美造型,看見推起車子運土尻子一擰一節子,看見車子倒了竹篾裏的土拋撒後你媽在煙霧中掙紮……可是,你想有個家,那是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土屋便是土屋,不是他娘的平房薄殼五室一廳,不是他娘的衛生間洗手間盥洗室和櫥間飯廳的混合物。老屋是別墅,是貪汙犯造的別墅。別墅他娘的城裏有海濱有小鎮有老鎮有清官有贓官有你不能沒有。寬敞明亮的別墅啊,你媽是設計師建築師,你爸是給養的財政部長。你在院子裏走,癡癡呆呆;先前跑步的狗勁沒了焉了,豬尿泡捅了一刀子泄了。可你在搜索懷古,他娘的懷什麽古,你又不是蘇東坡千古風流人物。風雨剝蝕後的窯臉嶙峋斑駁,一條烏梢蛇貼著窯臉爬行,十分艱難老邁,它是你家的財富已經好幾歲了。它冷靜地爬行,把窯堖的土弄得往下掉,刷刷刷;鳥鳴山更幽。屋子裏空空蕩蕩像你爸癟癟的口,卻他娘寬展不窄狹。城裏有鴿子籠似的樓房幾代在一塊擠爭一張桌子也要哭窮那是黑色幽默。拿財物作抵押,麥子1石、包穀400斤、糜子250斤、桌子板櫃各1件,你應該享受空洞無須化齋不要遮羞布隔了在一塊擠。蛇沒入窟窿。你囫圇踅出場院,又來到柴垛燒成的灰燼旁,灰骨垛高高堆起如藍色墳塚。你突然山雞般的大笑。之後你瘋狂地撲進灰堆,踢騰翻打,風煙滾滾火光衝天,彈片擦著你爸的鼻子嗖地掠過,你爸背著傷兵迂回躲閃。灌木在你媽的砍刀下悲慘的戰栗。一番踢打騰挪過後,你倒在灰燼上,抓起柴灰一下一下地拋到天空。你實在累極了,灰不溜秋向前走,漫無目的地走。走著走著又來到井台上,你看見轆轤纏著匝匝的繩索,在井口上方發呆。一個人也沒有。太陽懸空照耀。撈夫們拉著木子走了,玉米地邊際的石砭梁上天山相接之處晃動著黑點……

  六

  工作隊撤走了,老卞他娘的又去開辟新的領域。他走得鬼頭鬼腦,天不亮就泥鰍般溜掉了。夜黑□□遊狗在逐在吠。老卞學會了夜戰擅長遊擊術,漂亮的三寸金蓮繞出的圓圈怎敵得住他運動的遊擊。他給了你爸、木子和四婆美妙的歸宿,是製造空的法家大師;他不能沒有運動,沒有運動就會難產。可是你媽還在砍柴,柴是獲生的希冀脫孽的丸藥。柴垛如山,你媽坐在垛下用斧子剁柴,一株株灌木在斧頭下碎屍萬段,變作長不盈尺的燃料,整齊聚攢在一邊。剁柴的墩子老了,起毛了,像廚房肉案,中間凹陷去,宛如蒜臼,有如鐵鏊,那是你媽對日月的記錄。你媽把斧子掄的那麽惹眼,像電夯一起一落層次明晰準確無誤,也像你提夯打壩似的玩命。截斷的柴枝在分離後總要濺到空中,再跌翻在你媽周圍,你看見你媽有一次斧落時柴枝脫出後竟鷹似的扶搖直上,上至數丈,落下時卻奇跡般的立住了。愈剁愈猛,愈猛愈濺,你媽便被碎瓊亂玉包住了,極像置進燦然斑駁的花木中。你媽停住手裏的斧子站起來彎腰收拾散亂的柴枝,再用蔓箍成一束一束,堆摞起來預備冬閑時,把柴用獨輪車推到縣城賣掉。這樣由少積多,攢到8000元就可望贖回你爸贖回財物。多生動的構想。

  但是老卞他娘的走了,希望破滅。那天,天光晴好,你媽又背著柴捆下了高崗,一步一趨地在山道上匍匐,望去隻見柴捆顫動……正是吃過早飯時,你媽進了村,路經寡婦四婆門前,你媽聽不到四婆偉大的獎賞好個豬婆叼窩。可是村裏出現奇異的歡樂,你媽看見村口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個一簇五個一夥談笑凱歌還,放肆的咒罵出氣咬牙放屁跺腳敢怒也敢言,不再苦悶壓抑裝鱉死氣沉沉,活泛了解放了下樓了天亮了,老卞狗日的溜掉了。

  “再不要張狂,運動過去還會來,挨了杆就不騷情咧。”你媽聽見雞皮老人在警告。運動運動,你爸被運動,主席、寡婦被運動,瞎人好人死人活人被運動,你再不要張狂。你媽站住了,不動了,柴捆子咚地滾下背去。你媽要贖回你爸,要把8000元親手交給老卞,可是老卞在哪裏?人們不再大聲說笑,各自走散了。你媽回過神來,扶起柴捆背起來進了院,然後把柴摞好再從屋裏取來火柴走到柴垛下。破壞就是建設,創造屬於毀滅。你媽慢慢地從火柴盒裏取出一根,哧——火柴頭一亮又熄滅了,隨之冒出一絲青煙。你媽又取又擦,一根一根都熄滅了,燃燒後的火柴梗散在地上。但是你媽是那樣沉著平靜,又是那樣刻苦專注,像給你爸納鞋,像絞水燒飯洗衣建築別墅。哧——柴垛終於被點燃了。你媽仿佛完成一項艱巨工程,臉上洋溢著勝利的歡樂,火先是款款灼款款灼,灼著便見一股火舌扯起,繼之嗶嗶剝剝趨於燎原了,濃煙籠罩了屋院上空。灌木們在烈火的肆虐下發出痛苦的戰栗,之後變形直至灰燼。唧唧唧足足足,鳳凰集杳木自焚,複從死灰中更生新世紀誕生了。你爸背著傷員從焦土中拱出來又跑,多壯美的景象!燒吧,盡情地燒吧!你媽拿著砍刀頭也不回上了高崗。

  伯父趕來了,小妹放學跑來了,村裏人跑來了。人們立地看火,眼睜睜無可奈何,隻有憤怒寫在臉上,一片莊嚴肅穆。“媽噯,嗚……”小妹號慟打破了肅穆,憤怒的人群轟然崩裂了,你媽在哪裏?吼叫中便有人往高崗上跑去。小妹揪心的哭聲與燃燒的嗶剝聲交織著慘然飄蕩。伯父抱住小妹老淚縱橫了。

  你媽走上高崗,又揮起砍刀。太陽之下高崗之上站成母親的雕像。你媽瘋狂砍殺,鐵青的灌木發出悲慘的戰栗。人們跑到高崗,遠遠望見你媽,都不禁站住了……

  可是你爸死在監獄,回話叫家裏搬屍。伯父到高崗叫回你媽,小妹離不開你媽,她要去看你爸。你媽小妹和伯父去了監獄。村裏的男人去了監獄。

  七

  伯母聽說你回來了,終於在井台上找到你。伯母說你媽小妹和伯父到監獄裏看你爸去了。不,你爸死了。是搬屍去了,村裏人都去了。你爸死得很驚人,是看守員送飯時發現的,蜷曲紮在牢房裏,太陽穴一條血紅的蚯蚓在蠕動,五指血跡斑斑,牆壁上印著手摳的指痕。經鑒定,法醫說是畏罪自殺。放他娘的屁,滿口噴糞!父親還沒有活夠他不想死,褲帶都沒收了拿鳥自殺。你眼前幻化出你爸倒栽蔥的情景:先是一傻,繼而渾身戰顫偏偏倒倒在牢房裏兜圈,撞到鐵窗上,碰到壁石上,磕到門楣上,終於稀裏嘩啦倒掉了。頭與石壁接觸後,太陽穴立即鮮血如注,之後胳膊揮舞,手指抓撓,牙關緊咬,就呼嚕嚕搐成一團,亮鮮的白沫牛涎似的打口角流出來,慢慢地不動了。土木腐質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父親是無辜的,放他娘的屁!你滿臉柴灰,如鬼如魅。伯母死死抱住你不放,你掙紮著、咆哮著要去找你媽小妹,要去看你爸,伯母勸你不住,你便掙脫了伯母的束縛向外跑,卻被一人攔住,他便是伯父。伯父更加老了,腰彎著像一張弓。你看見伯父老淚縱橫。你被伯父鉗製著不再掙紮。你媽小妹被村裏人攙扶著走來,你望著你媽,你媽望著你,四目相對一語不發。你媽眼睛是兩隻枯井,已沒有了眼淚,直勾勾打量你,你一聲接一聲喊著撲過去,抓住你媽的手搖,你媽卻眼仁不錯地盯著前方。你鬆開你媽的手走到小妹麵前,小妹低聲叫了一聲“哥——”,就閉上眼睛,淚珠斷線似的掉到地下。小妹還要她的蘆花麽?你想吃你媽粘的攪團,聽你媽哧哧的納鞋聲,你仿佛看見你媽追趕火狐時的倩影,你在草棵子裏滾發出山雞的笑聲。

  你爸死了冷了,屍體停在靠井台一側場房裏不能進村。場房做了靈堂,伯父領著你守靈。時值仲秋,月光似水。麥場像落了霜,冷森砭骨,一片淒迷。伯父蹴下抽煙,一鍋接著一鍋,嘴唇嘬著,眼睛呆滯,交錯的紋路於臉麵上莊嚴的糾結。你是部長的種,築路的江南客喊著問,你挽住你爸的手便望見無數赤銅色的□脊。部長此時睡著了,進入涅槃的境界。老卞走了,把涅槃留給木子四婆和你爸。他走了,在他娘的懷裏本能地吮吸生的欲望。你守靈特別玩命,腦子裏充滿了涅槃自由非常歡樂,你想到灑滿清輝的屋場上驢打滾翻貓跟頭。

  入殮入殮入殮。屋場上人很多。血紅的日輪向外轉,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日頭冒紅加緊入殮。男人柱著鐵鍁包圍了場房,摩拳擦掌,準備加入送葬的隊伍,女人們望著紮糊的轎花子□□唧唧品評。棺木橫在場房門口,敞量著。你聽見幾個人爭執不下,一個說應該把棺木的大頭朝裏放,另一個卻堅持說小頭朝裏。“管球大頭小頭,咋個也能擱進去。”一個不耐煩了嚷嚷著。有人在掩口竊笑。你聽見最後的結果是雞皮老人一票否決:“大頭朝出,莫非讓人顛倒走?”轟的屋場上暴出笑聲。你媽小妹關在屋裏不讓出來。伯父弓著腰招呼大家,你跪在棺木前一個碎仔蛋。棺木他娘的不是柏木也非鬆木而是16綹的杜梨木。杜梨木硬韌,穿山甲咬不透,你爸高興極了,睡他娘的一個囫圇覺。入殮入殮入殮日頭冒紅入殮。女人們在遠處品評轎子好像品評打撈上來的主席。你突然聽見一個喊:“給入殮的磕頭。”就有龜子在吹嗩呐。龜子是伯父聘的,你爸是伯父的胞弟小他5歲卻早走一步,伯父過意不去。嗩呐驟起,你看見4個人抬著你爸向外移,被子在上麵苫著。4個人臉一齊往外扭,口裏傳遞著信息:“抬好,向裏放,把頭扶正,你看你,這樣扶麽。”你撲到棺木前大哭著與你爸永別,哭聲在晨風中熄滅。日頭上升,場房上塗下血色。伯父把你的手從棺木上擇脫。棺木加蓋,人們一齊叫喊,便將棺木塞到橋中。起轎,幾位漢子便在四邊角子把轎扛到空中。你頭頂孝盆子,扯著靈柩在前泥鰍般地滾。碎仔蛋們追著轎子快樂地角逐,女人們慢慢在後麵走,無數鐵鍁在男人們的肩上斜刺著,梭鏢一般十分威儀,無數腿腳在地麵雜遝零亂地邁進。離開場房,下了井台,越過羊圈,穿過玉米地向高崗上行進。

  高崗上,你很熟悉,你跟你媽上山,你想砍柴你媽不讓,四婆說你媽是豬婆叼窩你羨慕她,你媽牽動著生存的希望一步一趨,漫崗子搖曳著黃菅的穗子,茸毛在空中飛舞。你媽要贖回你爸,你爸卻要葬在高崗上。你看見你爸抬著傷兵翻越高崗,傷兵昏睡如死豬,你爸的肩膀在負荷中下陷。轎子移動,抬轎子的一個喊著:“撐不住了撐不住。”雞皮老人笑著說:“人瘦幹了,輕的沒斤兩,你倒撐不住了?換人!”便有另一個漢子把他換下來。你在前麵扯孝。頓時送葬隊伍寂靜無聲,雜遝的腳步聲在山路上撲嗒。

  路愈走愈陡。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漫山灌木叢在天光下抖擻,山雞被驚動,呱呱叫著飛沒。四邊角上抬棺木的漢子被外麵的人扶攜著向上挨,棺木在轎子裏晃蕩,似乎要從轎子裏順勢搖落,幾個人一齊用鍁死死頂住棺木一頭,不敢鬆手,其餘的人在兩側扶柩。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伯父弓腰指揮。你頂著孝盆,像纖夫一樣背著繩索拉,灰色的孝盆幾次險些從你的頭頂墜下,你又按正。合著渾厚的號子聲泥鰍似的滾動……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

  山嵐在溝壑裏聚散,白雲擦著山脊。

  選自《華夏》1993年第3期

  作者簡介:

  曹俊發,男,1955年生,黃陵縣人,中教高級職稱。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文論等7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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