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注

43、述懷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一]；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二]。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三]；朝廷湣生還，親故傷老醜[四]。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五]；

　　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六]。寄書問三川[七]，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八]。山中漏茅屋，誰複依戶牖[九]？摧頹蒼鬆根，地冷骨未朽[一〇]。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一一]？嶔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一二]。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一三]。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一四]？漢運初中興[一五]，生平老耽酒[一六]。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一七]。

　　這是杜甫逃脫安史叛軍拜官後，驚魂稍定，因思及妻子死活而作的一首詩。杜甫無時不關心國家人民，從此詩也可看出。觀“麻鞋”句，詩人是化妝而逃的。現有出土的漢代麻鞋，形如草鞋。

　　（見一九七八年《文物》第1期）

　　[一]至德元載（七五六）六月祿山破潼關，杜甫不久被俘，至是將一年，故有隔絕久的話。此句是一篇之主。

　　[二]由長安往鳳翔得向西走。陶潛詩“孟夏草木長”，杜甫脫離長安時當在四月。草木長，則比較容易逃脫，故下句用一“得”字。不要作泛泛寫景語看。

　　[三]這兩句是記事實，也透露了一路上奔走流離的苦況。

　　[四]這兩句顯出杜甫的謙遜，毫不以功臣、節上自居。親故，即親舊或親友。

　　[五]至德二載五月十六日唐肅宗任杜甫為左拾遺。唐製有左右拾遺各二人，雖隻是一個從八品的官兒，但因係諫官，能常在皇帝左右，並向皇帝提出不同意見。因在流離之中，益覺主恩之厚，所以涕淚而受官。

　　[六]“柴門”應前妻子。前陷安史叛軍中，今逃歸，所以說“得去”，即“能去”的意思。吳祥農雲：“公不顧家而西走，及得去而不敢言歸，大忠直節，豈後世所及？”以上十二句為一段，詳敘來曆，及得去而又未忍去之故。

　　[七]以下十二句為第二段，自己既不能分身，那就隻有寄書了。寄書又得不到回信，故多想象揣測之詞。三川，縣名，在鄜州。

　　[八]比聞，即近聞。口語則為“比來聞道”。罹禍，即遭難。

　　[九]殺得這樣慘，不知破茅屋裏還有沒有一個人剩下。

　　（一〇]這兩句想得更深刻，是希望能夠收到妻子的骨頭。摧頹，是形容渭頭的撐柱狼藉。

　　[一一]怎能叫人不作此想：這年頭有幾個人能活著？希望全家團聚豈非作夢？

　　[一二]嶔岑，山高峻貌。猛虎，喻賊寇的殘暴。鬱結，心上的疙瘩。回我首，搖頭歎氣。

　　[一三]以下八句為末段。由目前的寄書，更想到去年的寄書。恐妻子盡亡，將成一個孤獨的人。

　　十月後，是說已經過十個月之久，不是指這年的十月，因為這年閏八月杜甫已回家了。

　　[一四]這兩句寫心理矛盾，極深刻，也極真實。消息不來，還有個萬一的想頭，消息來了，希望很可能就變成絕望，所以反怕消息來。左不是，右不是，心中是一片空虛。李因篤雲：“久客遭亂，莫知存亡，反畏書來。與‘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同意，然語更悲矣。”

　　[一五]唐人多用漢比擬唐。這時長安、洛陽都還未收複，但已有轉機，所以說“初中興”。

　　[一六]耽酒，即嗜酒。

　　[一七]國家已有起色，自己又愛喝點兒酒，假如妻子無恙，該多麽好。但仔細思索起來，我這種幻想全家歡會的美景，恐怕要變成孤老兒一個的慘局呢。叟，是年老的稱呼，社甫這時四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