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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刀客

  刀客是從盤門城牆根那裏忽然走出來的。

  其實誰都沒有注意到刀客的出現,誰都沒有看到這一幕:幾個裹藍布頭巾的人正在曬太陽;許多棉被、枕墊也被人拿出來曬太陽,繩子一頭係在城牆根的樹枝上,另一頭則把晾衣服的竹竿插進地裏;一隻鳥飛過來,停在竹竿尖上,收了翅膀;因為有太陽,並且暖和,所以有些窗子開開來了,窗裏的聲音傳出來──有誰在吵架,吃飯的碗摔在地上,碎了,渙散開來,叮當地響。

  雖然說,確實並沒有人注意到刀客的出現,他的大腳怎樣穿在厚底布鞋裏,走在磚石路上,那些嵌在磚石縫裏的苔痕,因為雨、霜、甚至於霧而顯得青澀發黑,就連青澀發黑的苔痕也被他踩在腳下。細密發膩的汁水。但刀客從盤門城牆根那裏一走出來,形影剛現,立刻便有什麽東西發生了變化。刀客的手上沒有刀,至少對於肉眼來說,無法看到那種發亮的刀刃,雪白,強硬,閃現光澤。但確實有什麽異樣的事物,像閃電般飛快地劃過去。這一點大家都感覺到了(心裏一驚)。有人抬起了頭。接著又有人抬起了頭。就是這樣,大家忽然感覺到:刀客來了。就在剛才,是刀客,是刀客來了。

  其實也有人心裏起著懷疑。其實也有人在心裏暗自說著:他不像刀客。這不像刀客的最直觀原因至少有兩點,其一,是看不見他手裏的刀;其二,則是在刀客的身邊跟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長得怯生生的,眼睛卻很大,眨著。她走在刀客後麵一、兩步遠的地方,有時又走快些,用手抓住刀客的衣角。眼睛卻總是睜得很大,眨著。大家看著他們從城牆那裏走出來,大家看著他們,心裏想:這樣的兩個人,與其講是刀客,還不如說是藝人。

  沒有人知道,一個臉上有著刀疤的刀客,身邊怎麽會跟了個怯弱的小女孩。沒有人說得清這個。但緊接著,大家又仔細地、相當認真地看了看刀客,看過之後,那種異樣的閃電般劃過去的東西又回來了。大家又開始說了:這是個刀客。要知道,刀客經常流動在村莊和城鎮,他們走南闖北,有些刀客的臉上蒙著黑布,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刀客都是些在現世裏有著苦難與傷害記憶的人。因為記憶通常無法消除,傷害和刀疤便寫在了臉上。他們帶了這樣的刀疤遊蕩著,目的是為了尋找他們的仇人。刀客的尋遊常常以複仇為終。於是大家緊接著又開始猜想:這城裏是否會有著刀客的仇人呢?要知道,這可是件讓人擔驚受怕的事情嗬。

  然而矛盾的事情又發生了。因為看上去,那個瘦小怯弱、經常眨著眼睛的小女孩非常依戀刀客。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碎花棉襖。辮子上紮著粉紅色的發帶。她的衣服映襯著刀客灰黯的色調,就像是被削弱下去的有力一刀。但是她看上去非常依戀刀客,這是真的,誰都看得出這個。她經常抬起眼睛看他。睫毛長長的,有種無辜的弧形。她看來還非常聽他的話。她走著走著就蹦跳起來了。她的手拉著刀客的衣角,因此說,她蹦跳起來的時候,刀客的步伐便顯得有些滑稽,滑稽而踉蹌。但不管怎麽說,他們過的日子看來是簡潔明快的,像一切的流浪漢一樣,他們隻帶了最為簡單的行李。他們的眼神也是簡潔明了的。帶著這種簡潔明了眼神的人,從城門外麵一腳踏進這個濕乎乎的城市,立刻就有很多人抬起了頭:

  刀客來了。最後,大家終於都這樣說道。

  大家是在城裏的小酒店又見到刀客的。這個城裏的人習慣於去小酒店吃飯(那種臨河的酒店),特別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有許多人其實就是在那裏熟起來的。因為大家都習慣說: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的時候,話就變得很多,臉漲得通紅,脖子變粗,青筋直爆出來。那種樣子常讓人想起“直掏肺腑”這四個字,再加上河邊店簷下的紅燈籠早早地掛起來,有女人的聲音,唱著“隱隱城樓起暮笳,俏尼姑獨坐歎嗟呀。”河裏有船,魚一樣地過去。酒喝得多了,頭便朝著臨河的窗口探出去,大家都說:這可是盛世嗬。在這樣的小酒店裏,大家見麵的機會越多,就越是要感慨:微醺,知己,美人魚一樣的遊船,還有紅顏的哀傷。這可是盛世嗬。大家都說。

  可是這一天,刀客來了。大家走進酒店的時候,突然發現刀客已經在那裏了,還有那個穿粉紅色碎花棉襖的小女孩。他們好象來得很早,他們來的時候,酒店裏一定還是空著的。大門開了一半。因為是自然光,木紋便呈現出原來的質地。他們順著木質的樓梯走上來,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小女孩還伸出手去,摸了摸窗前垂下的紅燈籠(一雙細嫩的有些發白的手放在紅燈籠上麵),小女孩眨著大眼睛對刀客說:燈籠上都是灰,燈籠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灰呀。

  刀客抬了抬眼,刀客的眼睛剛抬到一半就又沉了下去,刀客說:等到晚上,燈籠點起來就看不到灰了。燈籠一點起來,就什麽灰都看不見了。

  小女孩好象有些將信將疑,好在暮色已至,這讓她多少有些定心了下來,她又抬頭看了看燈籠,便不再說話了。

  陸續有人來。大家都看到了刀客(眼睛有些生疼,如同分辨光,或者硬物),不管是從酒店的哪一個方位走進來的人,大家都看到了。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另外還有一點也不容懷疑,那就是大家全都做到了鎮定自若,若無其事。大家像平常一樣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並且點上菜。他們想了想,菜其實也和平常差不多:

  河裏撈上來的蝦,去淨了殼,放在雞蛋清裏濾過;花生米炸得很脆,用細竹筷夾起一個來,放在嘴邊,輕輕吹口氣,外麵的果衣就像女人衣服一樣脫落下來,露出裏麵白白的肉色;蘿卜絲是用香油浸過、麻油拌過的,酒也剛剛溫好,還有新鮮的湖裏麵的魚,都齊嶄嶄地擺上來。

  這樣的酒和菜,細細地朝著肚子裏咽下去,吃著吃著心裏就安定了下來,開始尋思,好象還有人琢磨著要上去和那個刀客說上幾句(究竟有沒有人上去,沒有人記得了),其實大家都很想問他一些問題,這其中包括: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在這個城市裏有仇人嗎,是不是會拔刀相見。諸如此類。大家相信,如果刀客清楚幹淨地回答了這樣的問題,那麽他就會變得普通起來,再也不那樣神秘而可怕了,他就變得與他們中所有的人一樣,他甚至也可以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裏來,或者從此定居在這個城市裏。

  也有人猜測他們確實是賣藝為生的。因為吃了不久,小女孩就站起來為大家唱歌了。大家發現,小女孩的聲音非常好聽,細細的,具有光澤,這樣的聲音他們以前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所以暗暗的都有些吃驚。大家努力地分辨著這聲音,希望盡可能地對它加以形容,結果發現這相當困難。有個人嘀咕了句,說她有點像童話裏麵講的那種小人魚,小人魚通常是會唱好聽的歌的。大家眼前一亮,覺得好象有點道理,因為城市多水,所以有著許多關於水妖的傳說,大家都說小人魚其實就是水妖的一種,她們知道自己長著爪子,子宮是不育的,所以引吭悲歌。但這樣的傳說附加在一個紮小辮的小女孩身上畢竟是牽強的,所以大家又哄地笑了起來,把眼光轉到刀客的身上。從始至終,刀客其實一直都沉默著,臉半側著看著窗外,其實誰都沒有聽到刀客講過一言半語,盡管如此,大家都還是對他心懷畏懼:刀客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大家心想。

  城裏開始充滿了竊竊私語聲。有很多人都在說:刀客是來複仇的。他一定是來複仇的。刀客來複仇了。每一個從刀客住的小客店下麵走過的人,都說自己聽到了磨刀聲。

  “那是磨刀聲”。他們豎起了耳朵:“是刀客在磨刀,他站在窗台下麵。現在走過去了,走過去又走回來,他在磨刀,不停地磨刀”。

  街上開始走過一些神色慌亂的人,腳步有些踉蹌,雖然人影交錯,卻總給人一種街頭人稀的感覺,有些荒涼。到處能聽到劈劈啪啪的關窗關門聲。一個尋仇的人出現了,在這個城市裏,一個尋仇人的出現是件讓人有些心寒的事情(心頭一緊。想用一張白紙把膩濕的現實隔開)。所以說,城裏的小酒店一到晚上,常常更是坐滿了人。到處都是人,都在喝酒,用酒往嘴裏灌,往脖子裏灌,然後便說起話來:冬天嗬,喝酒嗬。這話講得沒有邏輯,但充滿了動感與憂傷。說著說著,有人還哭起來了,哭得用白色的手絹或者衣角遮住了眼睛,“悲傷嗬”,他們說,悲傷嗬,怎麽會這樣悲傷嗬(有一種感覺卻總是清晰的:一張蒙著黑布的臉,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

  談話是謹慎的。因為尋仇者的出現,城裏人的談話出人意料地變得謹慎曲折起來(心事是沉重的)。但有時候,光明也會突然而來──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小小的手抓住刀客的衣角。誰都不能否認,那個小女孩是個亮點。有人還猜測說,一定是刀客領養了小女孩。沒有人說得清理由,但結論是確定的,是看得見的: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刀客便領養了她,她少不更事,隻有少不更事、不知道人間疾苦的人,才會那樣信任一個走南闖北、臉上蒙著黑布的刀客。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一個刀客(刀光藏在身後),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是天曉得的事情嗬,大家分析說,小女孩一定沒有看到過刀客殺人。嚓的一下。她一定沒有見過這個,她跟著他走了很多地方,辮子上紮著粉紅色的發帶。她不知道自己跟著的,其實正是一個殺人如光影的刀客。

  想到這裏,又有好多人豎起了耳朵。

  你們聽到了嗎?忽然,其中有個人尖叫了起來。你們聽到了嗎?他尖叫著:磨刀聲!是刀客在磨刀!他在磨刀了,刀客在磨刀了!

  雖然說城裏經常會充滿了一種類似於雨滴的聲音,但天氣其實是晴朗的,這幾天的天氣其實真是非常的晴朗。一個穿粉紅色碎花棉襖的小女孩從他們住的小客店裏探頭向外張望,她看了一會兒,甚至都叫起來了,小女孩說:天真藍嗬。小女孩叫起來的聲音也像唱歌一樣,細細的,具有光澤的。這聲音穿透屋子,來到刀客所在的那一邊。(就連刀客也抬了一下頭)。

  小女孩眯縫著眼睛(朝著陽光的人,通常是眯縫著眼睛的)。小女孩一邊眯縫著眼睛,一邊問: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嗬。刀客沒有馬上回答,所以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又問了一遍,小女孩問: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嗬。

  是江南。刀客說。

  小女孩點點頭,但緊接著,小女孩又問了:什麽叫江南呢。小女孩說。小女孩說著的時候,聽到刀客沙沙的腳步聲,刀客從屋子的那頭走過來了。

  我們從北方來,刀客說,從北方來的人往南走,一直往南走,就到了江南了。這裏的冬天總是下雨,不像在北方,北方到處都是雪,那些雪即使用腳使勁地踩上去,也是不會化的。

  可我還是不知道這裏為什麽叫江南。

  小女孩歪了歪頭,用一隻手去摸爬滿了熱氣的窗玻璃,這裏並沒有下雨嗬,我們來了以後,這裏一滴雨都沒有下過。一直出太陽,我早上醒過來太陽就照到臉上了。小女孩說。

  陽光總是有的。刀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停頓了一下。陽光是另外的事情,刀客說,但住在江南的人通常是不談陽光的,因為很快就會下雨,而且一下就是很長的時間。在那些下雨的日子,常常會發生一些事情。有些事情,突然之間的──

  刀客的話沒有講完,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小女孩對他說的話突然有些厭倦了,她提高了一些聲音(走南闖北的野孩子免不了就會這樣):我聽不懂你的話,小女孩說,我一點也聽不懂,反正這裏一滴雨都沒有下過,反正我不知道為什麽要把這裏叫做江南。

  總是會有不知道的事情的。

  刀客這樣說著,刀客說著的時候,臉色猛的陰冷了下來。隻要接觸過刀客的人就會知道,刀客臉色一陰,說話立刻就會變得簡潔枯燥起來。而一個臉色鐵青、說話簡潔枯燥的刀客總是會讓人感到有些不安的。

  城裏的茶館店在傳說一件事情。茶館店就在小酒館的旁邊,也是臨河的,門前掛著紅燈籠。隻是茶館店的燈籠要比小酒館的暗一些。城裏有些人喜歡在喝酒以後去茶館店坐坐,也有些人喝了也就喝了,喝完了就回家。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都總要因人而異。但茶館店的燈籠確實要比小酒館的暗一些,有人猜測說:那是因為有些喝醉酒的人會在茶館店裏哭。那些喝酒的時候,用手絹或者衣角遮住眼睛的人是不去那裏的,那些喝完了就回家的人也是不哭的,但也有一些人,他們忽然覺得想哭了,他們就會到茶館店去。他們躲在那裏,偷偷地哭。

  茶館店的布局也是特別的。到了晚上,茶館店就被分隔成一個個互不相關的空間。坐在裏麵的人,可以看到窗外的河,看到窗前的一隻紅燈籠,但卻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另一個人。在這樣的茶館店裏,還經常能聽到非常好聽的歌聲,還有琵琶。也有人說,其實就是琵琶聲,其實並沒有人在唱歌,隻是因為到茶館店裏來的,都是些喝醉酒的人,喝醉了,又偷偷地哭,所以就很容易聽錯。當然,這些都是傳說,而且因為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否在喝醉酒後去過茶館店、去過幾次、去了之後又是否真的哭過、哭了多長的時間,所以說,在這個城市裏,茶館店的麵目通常是模糊的。因為諱言莫深,大家就隻在表示道聽途說、胡說八道的時候才會提到茶館店。

  茶館店嗬。大家這樣說道,茶館店嗬。大家說。

  這些天,城裏的茶館店一直在傳說一件事情。大家都在說,城裏有戶人家的女人死了,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屍體是在河邊一個小院子裏發現的。至於死因,說法則各有不同。有人說,她是被人推到井裏去的(井欄圈上長著青苔。隔遠些,是一棵紫藤樹。一隻懶貓在叫),也有人說,女人的脖子那裏挨了一刀。非常鋒利尖銳的一刀。從脖子往下,再左邊一點的地方,斜斜的帶著角度地劃過去。能看見刀尖閃出的弧形,非常堅硬的形狀(在邊緣處有一點點憂傷)。然後,嚓的一下。血便流出來了,開始是一小滴,很亮,像眼淚一樣的,跳出來了。這個瞬間過去以後,血就成為了一種液體,流動得容易與順暢了,反倒失去了起始時的恐懼與期待。但結果是明確的:女人倒了下去,就那樣倒下去,倒在地上,保持了一種姿式,不再動了。

  其實大家都想到了刀客。想到一雙穿在厚底布鞋裏的腳,臉上的刀疤,還有那把看不見的刀。甚至已經有人在說了:這種幹淨、殘忍的殺人方式,隻有真正的刀客才能做得出來。

  是刀客嗬。刀客殺了人了。

  但緊接著下去,理由則顯得不那麽充分了。因為其實大家都認識那個女人,每天,到了晚上,河邊小酒店的紅燈籠掛起來的時候,就會傳來一個女人的唱歌聲:隱隱城樓起暮笳,俏尼姑獨坐歎嗟呀。就是那個女人的歌聲。在大家的回想中,這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頭上挽著發髻,小小的圓形,有點歪。她總是穿旗袍,很長很長的旗袍。在大家的回憶裏,她好象沒有穿過其他類型的衣服,總是旗袍,領子那裏兩個盤花扣,很細巧的針腳。倒是有人看到她經常挽著藤籃子到小菜場去,她總是順著河沿走,有時候起霧了,一些賣菜的船就停靠在那裏。她停下來,有時她會買上些新鮮的蔬菜,有時則什麽也不買。據說她會燒一手非常好吃的菜,小酒店裏的廚師向她學過一些,小酒店裏用雞蛋清濾過的炒河蝦非常好吃,麻油拌蘿卜絲很香,還有一道菜叫做鬆鼠桂魚,菜燒熟了,端到桌子上來,魚嘴巴裏還在吐著水泡。據說這些都是與那個女人有關的。雖然說,除了歌聲,旗袍,還有好吃的菜以外,大家還一時無法回憶起更多的東西,但不管怎樣,誰都不能想象那個女人竟然死了,並且還是被人殺死的。一把刀,順著白嫩的弧形的頸部劃下去。血冒出來,很亮,像眼淚一樣。

  小女孩伸出兩隻手。

  小女孩把手臂伸向外麵的時候,手心向著天上。所以說,她的這個動作看起來顯得特別孩子氣(孩子氣,還有點無辜)。

  真的有點下雨了。小女孩小聲說著。她把伸出去的兩隻手動了動,抬起來又放下,然後再抬起來。真的下雨了,小女孩說(聲音真是細小,還側身看了看後麵的刀客。但畢竟是小孩子,很快又高興起來了。還在地上蹦了幾下)。

  地上有點濕了。隻要一下雨,這樣的青石板路很快就會打濕。就連上麵的枯草也是濕的。但是不多,隻是有點濕,顏色變深些,有點光澤。當然,不管怎樣,草還是枯的,是冬天的草。踩在這種冬天的枯草上,小女孩開始時還擔心這雨會大起來,用手做了個形狀,遮在頭上,但很快就放下來了。

  這雨下不大嗬。小女孩說著就一個勁地往前跑,都顧不上後麵的刀客了。

  很多人都看到刀客帶著小女孩出來。

  正是一個早上。這樣的早上很多人挽著藤籃出門去,走到一半,忽然就發現天上正下著雨。天上下著雨,用手一試探,手是濕的,臉上也濕了。於是便折回去,拿了傘再出來。這樣的早上仿佛總是有很多,撐著一把傘,撐著傘就把臉遮掉了一些,身邊來來去去的人隻看到身體的大部分,臉是沒有的,就連眼睛也不見。況且,這樣的早上,小酒館和茶館店常常都關著門,“沒到開門的時間嗬。”店裏的小夥計拍打著袖管,笑嘻嘻地說。或者,幹脆就是沒有人說,門關著,下著雨,打在上麵,劈嚦啪啦的響。這樣的早上,這個城市裏的人都會感到有些孤獨,孤獨而虛弱,他們撐著傘,低頭走在街上,有點像幽靈。

  刀客告訴小女孩說,他們現在要到城裏的一條街上去。那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街,是這個城市裏最熱鬧的一條街。

  小女孩點點頭。小女孩說是嘛!是嘛!她一邊說著,一邊還是繼續往前麵跑。小女孩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細小而密的雨,細小而密,又總是下不大,但畢竟是冬天,有點冷了,粉色碎花棉襖也有點濕了。

  他們沿著青石板的路麵走。迎麵不時走來幾個人(撐了傘,低著頭),走近了,並肩而過,又再走遠。

  小女孩忽然叫起來了。小女孩尖聲叫著:真香嗬,是什麽香嗬!

  刀客停頓了一下。這使得刀客臉上的刀疤顯出凝固的質感,仿佛不會變化了,也停頓下來了。但很快的,隨著一種舒展表情的到來,刀疤改變了形狀(人們通常都覺得:恐懼跟隨變化而來,莫測,幽深)。

  那是一種糖果的香味。刀客對小女孩說,是這個城市裏特有的一種糖果。用飴糖做的,但裏麵有鬆籽仁,很香的鬆籽仁。

  鬆籽仁嗬。小女孩眯起眼睛,開心起來了。

  街上有很多人在走。不管是不是早上,不管是不是下雨,街上總是會有很多人在走。手裏挽著藤籃,或者沒有挽著藤籃。喝酒嗬、茶館店嗬、哭嗬,都是些另外的事情。關上家門,走到街上,買菜、炒蝦仁、揀豆苗,這些才是首先要做的──低著頭、撐了傘,到街上去嗬。

  當然,竊竊私語聲總是不可避免的。要是有人忍不住,則還會尖聲地叫起來:刀客來殺人了呀!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把悲傷留在心裏。

  刀客忽然停下了腳步。

  (就在刀客的前方,有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她穿著旗袍,一閃而過。)

  小女孩倒是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在一排攤子前站定下來。小女孩驚喜地拍著手,小女孩說:這麽多呀!有這麽多呀!攤子旁邊的人也受了些感染,也有些開心起來了(眼梢裏還是盯著刀客),他們說:是嗬,是嗬,是有很多嗬,這是豆漿,粢飯糕,粽子,那是燒鴨、粉蒸肉和螺絲,還有鬆籽糖、桂花糖、芝麻餅,都是很好吃的,都好吃呀。

  小女孩回過頭。小女孩往回跑了幾步,並且伸出手拉住了刀客的衣角。能夠看到小女孩快速張合的嘴形,還能看到刀客點著頭,他被小女孩拉著,步伐又有些踉蹌起來,終於又走近了,能聽到聲音,聽到刀客說:城市裏總是會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接著刀客又說了,刀客說:特別是在這個城市。

  什麽呀?這個城市是什麽呀?小女孩抬起眼睛,很快又放下去,看著那些粢飯糕、粽子,看著那些鬆籽糖、桂花糖和芝麻餅。

  我已經說過了,我已經告訴過你,這兒是江南,就叫江南,不要再問為什麽了!

  刀客的聲音忽然又陰冷起來,陰冷、短促(一個拎著豆苗的人手裏抖了一下,豆苗掉了幾根,很細小的豆苗,長長的,看上去既膽怯又虛弱)。但小女孩倒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她眨眨眼睛,她甚至還伸出了手,她伸出手,伸過去,一直伸過去,直到拉住了刀客的那隻。

  小女孩還唱起歌來了。小女孩穿著淋了些雨的粉色棉襖,站在灰黯的大街上。她唱著:

  傍晚來,

  怎麽如今卻還沒有到。

  有風了呀,

  風兒驟,雨兒又飄,

  霎時間

  霎時間水溢了街和道。

  街上安靜下來了。

  (細小的豆苗還在空中飛著,滲水的莖部真細嗬。這樣細小的東西,這樣細小的恐懼。就像憋在喉嚨裏的尖叫聲:放過它吧!)

  刀客從口袋裏拿出錢,遞過去。小女孩挑了一把香噴噴的鬆籽糖,放一顆在嘴裏,抿一抿,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樣。他們在大街上一路前行。看到很多店門正在開張,門板卸下來,靠在一邊,店裏的人把腦袋探出來,四處張望;貓在青石板的路麵上睡覺,頭上是黑瓦的屋簷;一個女人走在石橋上麵,手裏撐著傘,她好象也在唱著什麽歌,這歌聲遠遠地飄著,飄到小女孩這裏了,小女孩抬起頭,睜大眼睛看她,“她穿的是什麽衣服嗬”,小女孩嘴裏嚼著鬆籽糖(茲茲作響),一邊嚼一邊說:“這衣服多好看、多好看呀!”刀客忽然說話了,刀客告訴小女孩說,這樣的衣服叫做旗袍,江南的很多女人都穿這樣的衣服。“冬天也穿嗎?”小女孩還是感到奇怪。是的,刀客說,不管什麽季節,不管什麽場合,江南的女人都穿著它,都穿著旗袍,就像河裏的魚一直披著魚鱗那樣。

  (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又閃過去了。多少眼睛在看著她。白嫩的頸部,假如一把刀放上去,很快就會滲出血來,就像眼淚一樣。)街上走著人,和一個尋仇的刀客走在一起、和刀客的仇人、自己的仇人走在一起。殺身之禍嗬!而一個穿粉色棉襖的小女孩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手裏拿著一把香噴噴的鬆籽糖。

  “我也要穿旗袍。”這個小女孩說。她說:“我也要穿旗袍。”

  城裏流傳著許多殺人的故事,這當然總與刀客有關。雖然刀客手裏沒有拿著刀,明眼人卻總是知道的,總是知道些眼睛看不到的事情。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他們在心裏尖叫。他們像魚一樣披著閃光的魚鱗。到了晚上,他們也會偷偷地跑到茶館店裏去,隔著屏風,他們偷偷地哭,他們偷偷地談論死去的女人。“這種幹淨、殘忍的殺人方式,隻有真正的刀客才做得出來呀!”他們說。(心裏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偶爾他們也會想起那個小女孩,蹦跳著唱一種好聽的歌。然而,瞬間易過,細小的尖銳的恐懼總是緊接著而來:

  刀客呀!你們聽到了嗎,刀客在磨刀了,他在磨刀了呀!

  當然這樣的事情刀客總是很少會知道。其實刀客隻是一個過路的藝人,他從北方走到南方,從村莊走向城鎮。他和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相依為命,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他收養了她,她小得像一隻貓、凍得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時,他便收留了她,他與她相依為命,他帶著她,從北方到南方,他們相依為命,從不分離。她很小的時候,他在夜晚的惡夢裏發出駭人的尖叫,這個小得像貓一樣的小女孩就開始唱歌,她唱歌給他聽。誰都沒有教過她唱歌,但她就是會唱,不停地唱,他在她細小的歌聲裏入睡,然後再驚醒(惡夢呀),再入睡。

  直到有一天,他們來到了一個江南的小城。月亮出來了,小女孩拉著他的手,她拉著他的手,來到了一個古城牆的下麵。灰黑的城牆,起著青苔,青的或者黑的。就這樣爬在那裏。天上飄著霧,很難想象,冬天的晚上還會起霧,白蒙蒙的。城牆蜿蜒著向上延伸,小女孩抬頭看著,小女孩問:城牆爬得這樣高,它爬到哪裏去嗬。沒有人回答。月亮出來了,熒火蟲也出來了,在他們身邊飛,在他們身邊放出光茫。小女孩輕輕地唱著一首歌,她的聲音是細細的,具有光澤的。他在這樣的歌聲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夢到了水,夢到了悲傷的小人魚,那些悲傷的小人魚嗬,四肢長著爪子,子宮是不育的。她們在有霧的夜裏悲傷地遊動,她們引吭悲歌。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歌聲已經沒有了。他回過頭,看到小女孩正靠在城牆的青石磚上,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眼睛是閉著的,睫毛很長;能聽到她的鼻息,很輕微,嘴巴的輪廓卻是安祥的。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碎花棉襖,他忽然發現,棉襖已經有些嫌短了,下擺微微往上吊著,一半的手腕也裸在外麵,月光下,顯出瑩潤的膚色。他不由得心裏一動──她已經長大了呀,他這樣想著,並且下意識地把手向那隻裸在月光下麵、瑩潤纖細的手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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