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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禁欲時代

  我聽見 從花園裏傳來的鑼鼓喧鬧

  我看見 從黑暗之中燃起了火光

  可是我的身體無法移動

  這屋子裏有鴉片的氣味 久久不散

  身上的衣服纖維斷裂

  綠如陳年老苔 紅如少女血色鮮唇

  凝結的時間 流動的語言

  黑色的霧裏有隱約的光

  可是透過你的雙眼 會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

  而花朵的綻放 在昨天

  --題記

  我看到景虎來的時候,倒是個好日子。那天真是個好日子,有太陽。後來丫頭小紅告訴我說,這個禮拜景虎已經是第三次來了。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看到景虎的那天是個好日子,是出太陽的。這個禮拜裏隻有這一天是出太陽的,前幾天,不是下雨,就是有霧。但這天是個好日子。

  我正在木格花窗的後麵整理壁龕裏的插花。我一向是喜歡在壁龕裏隻插一朵花的,含著苞,剛開了一點,上麵還帶著些露水。但那天丫頭小紅忘了我的規矩。她在裏麵插了一大把的花,足足有七朵。我有些生氣。花開得很好,已經不是含苞的了,這或許也是由於天氣的緣故。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麵的園子。園子裏的花也都開了,都是些明亮的色彩。陽光照在上麵,照出一些粉色,嫩白。明晃晃的,也是明亮的光的感覺。

  我一直都記得那天的陽光。很薄,透明,還有些香氣。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其實也就是記得第一次見到景虎的意思。我清楚這個。因為當時那樣的對比實在是太強烈了:景虎和陽光。我一下子就怔住了,直到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法忘記。我沒有想到,這其實就是個讖語。

  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或許是深灰,褐色,後來小紅還說是紫藍,但我都不相信。我固執地認為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衣服。當時我正在木格花窗的後麵整理壁龕裏的插花,我在窗口站了一會兒,忽然看到從園子外麵走進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景虎。但當時我還不認識他。這個從園子外麵走進來的人長得很高,也不單薄,不太像南方人的樣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衣服。我並不是說那件黑衣服的本身,而是他穿著它,從外麵走進來的時候,我一下子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這個人與那天薄而透明的陽光是沒有關係的,與滿園子的花香也是沒有關係的。他身上的黑色抵擋了它們。

  但我沒有說。我回頭叫了一聲小紅。

  丫頭小紅探頭看了一下。小紅尖聲說那是景虎爺呀!隔了兩條街,倉米巷裏的景虎爺。他是來園子裏買花的。這個禮拜,他已經是第三次來買花了。

  我從窗口走回來。把桌子上的東西稍稍整理了一下,又走到壁龕前麵,把裏麵開足了的六朵花取出來。我說小紅你怎麽忘了規矩,一下子就插了七朵花。七朵花是不可以的。隻能插一朵。我說小紅你記住了嗎,你怎麽現在老是要忘事,你可一定要記住才好。

  小紅沒說什麽。小紅那天穿的是一件水綠色的衣服。她在我麵前閃了一下,就又出去了。我記得那是種很好看的水綠色,水靈靈的。有些透明。

  幾天以後,我收到景虎請飯的邀請。景虎是個很好的主顧。赴宴、茶酒,與主顧保持親密而小心的距離,是我們行內的規距。所以我去了。

  景虎很沉默。他把我們安排在一個小亭子裏麵。還是早春,有點冷。小紅穿著很單薄的衣服,站在我的身後,很明顯地能夠感到她在發抖。我對景虎說,很感謝他買了那麽多花。雖然我們的花品種很多,大家都願意買,但沒有人像他買得那樣多的。然而景虎仍然很沉默。他微微笑了笑。因為是晚上,月亮不是太好,所以我沒有看清。但他那種輕描淡寫的做法,還是讓我覺得剛才說的話相當愚蠢。

  我一直在檢視自己的坐姿。我穿了單衫,還有件厚些的外套,仍然感到冷。我聽到身後小紅牙齒與牙齒打架的聲音。很細碎的,像月夜裏過街的小動物。我怕自己終於忍不住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所以盡量地使臉上露出微笑,並且不斷地誇獎起景虎家的園子來。

  菜終於上來了。由人從曲曲彎彎的地方端著過來。我一嚐,驚人的鮮美。我注意到小紅吃得有點不太像樣了。我知道她餓了,而且冷,但是也不應該吃得這樣不像樣的。她甚至還從嘴裏發出了聲音。

  我問景虎這是什麽菜。

  是鴿子肉。景虎說。

  我又吃了一口。我說這肉好香。不是鴿肉的香,甚至不是一般的香,我說我從來都沒有從菜裏麵吃出過這樣的香。

  景虎還是沒有說話。在月光的影子裏麵,景虎顯得高大而陰暗。 我幾乎看不清他穿著的衣服的顏色。或許也是由於職業上的習慣,對於色彩,我有著特別的敏感。我認為它們說明了比身體語言更為確切的東西。所以說,看不清景虎衣服的顏色,這事情讓我感到有些恐慌。順便說一句,那天我穿了粉色,略微帶點灰色底的,但一看上去就知道是粉色。

  我把我粉色的長袖抬起來,又挾了一小塊鴿子肉。鴿肉非常滑嫩,還是覺得香,一陣陣的香。從肉的纖維裏傳達出來,從盤子的邊邊角角透露過來。

  入人骨髓。

  景虎仍然來園子裏買花。沒有人知道景虎為什麽要買這麽多花。每次景虎來過之後,我的園子裏就會顯得荒蕪一些。當然,這是誇張的話了,但景虎來園子裏買花的數量與頻率仍然是讓人吃驚的。

  有時候他也會進來坐一坐。時間長了,漸漸熟起來,景虎也會說上幾句。但講話常常會被隔壁小紅的琵琶聲打斷。她竟然彈得很好,這讓我感到驚訝,不忍心讓她停下來。有時她甚至還能彈出雨滴的效果。春天的小雨,打在屋簷上。一隻貓叫了一聲,跑過去了。我有些惘然。我沒想到小紅居然能彈這樣的曲子,這個粗心的經常探頭探腦的小紅,把花瓶裏的花插成七朵的。她竟然彈得這樣細膩、憂傷。天曉得我還能從小紅的曲子裏聽出憂傷來。

  我不知道景虎對於這樣的琵琶聲是什麽樣的看法。他不發表看法。有時候小紅進來倒水,然後又飛一樣地跑到園子裏去,我注意到他會點點頭,打個招呼,或者微微一笑。

  這些都是不說明問題的。能說明問題的,是我身上的粉色衣服和小紅憂傷的琴聲。

  我發現小紅變漂亮了。腰肢顯得很柔軟,氣色也好。她不大知道有時我正在觀察她。她一直是個懵懵懂懂的小丫頭,很小的時候,我父母收養了她,從此以後就一直跟著我們家。她可能是個北方的孩子,血液裏有著北方孩子的健康與強壯,但在南方呆久了,漸漸吸足了水份。她有時候會在園子裏發呆,或者大聲地笑。這樣的舉動,在我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一定是不被允許的。他們會讓她到山塘街上去走一走,到滄浪亭邊去看一看。看一看別人家的女孩子是怎麽樣的。

  我聽說有什麽地方正在打仗。這些事情都是小紅告訴我的。她常去虎丘之類的地方參加一些花市。從那裏回來後,她就會告訴我一些新鮮事情。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湊在我身邊說話。她的身體離我很近,她的水綠色的長袖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的嘴角翹起來,有種水果一樣的香味。我忽然就覺得小紅這丫頭變漂亮了。我說不出理由。隻是注意到她的身體有一種非常微妙的變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小丫頭春雨樣的琴聲。忽然心頭一驚。

  那天我做了件卑鄙的事情。

  每次小紅從外麵回來,都會去花房那裏洗澡。花房裏有從園中收拾起來的花瓣,在大的木盆裏浸著。花瓣漂在上麵。有時候我們是一起去的。我先洗,然後小紅用那些芳香四溢的花瓣替我揉搓。我們不大懂得身體,因為從不談論。我們從來不拿對方的身體開玩笑,一來是身份不同,更多的則是由於其他原因。或許由於有著北方的血液,小紅要比我來得豐滿。我的身體是隱秘的,瘦弱的,但小紅不是。然而,我知道,她對於身體是懵懂的,比我更為懵懂。

  我跟在小紅的後麵。

  我知道她去花房了。我跟在她的後麵,遠遠的。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有犯罪感。然而我快樂。這是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的一種快樂。我很想知道,當我不在的時候,小紅會有什麽樣的身體動作。她的光滑的後背,有一種少女所特有的微酸的體味。我有一種窺探的欲望。我想知道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語言。我想了解她的秘密。

  我不知道小紅有沒有察覺。或許是沒有。應該是沒有。小紅絕不會想到我會幹這樣的事情。她肯定會莫名其妙,或者張大了嘴巴。小紅是健康的。她與陰暗潮濕的江南沒有什麽直接的關聯。她不知道那些窗格陰影後麵的秘密。她不知道她春雨一樣的琵琶聲打在我的心上,會是怎樣的一幅景像。她的又憂傷又細膩的琴聲。她為景虎彈的。

  她不知道她傷了我了。

  景虎 的邀請又來了。這回是在中午。

  我和小紅走得一前一後。

  剛下了場大雨。江南總是這樣。在正式的黃梅雨季到來之前,雨天與晴天的更替往往毫無規律。雨天就是晴天。

  我問小紅:“剛下過雨,怎麽不帶傘呢?”

  小紅說她忘了。小紅說從今天的天色看起來,這雨是陣雨。下一陣就會停的。

  我沒有說話。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紅。她穿了雙繡花鞋,成色很新。

  我笑了笑。

  景虎在門口等我們。我們相互做了致意。我相信自己的動作是優雅的,是從小的家庭教養所致。

  很久沒見了。我對景虎說。然後嫣然一笑。

  我們向前跨出步子。景虎走在前麵,我中間,小紅在最後。景虎有時候會把腳步放慢下來,或者停住,向我們介紹一些四周的景物。因為是白天,並且雨後,草木都顯得出奇的幹淨,甚至還有些細微的溫情。景虎的聲音也很好聽。或許視覺由於光線而得到清晰,我的聽覺係統突然變得靈敏起來。弧度適中的笑容是保持在臉上的,耳朵卻是警覺的,醜陋的,不要求教養的。

  景虎把我們帶到一個荷花池邊。那是個挺大的荷花池。但我並不驚異。那時候好多江南人家都是如此,物質生活是充裕的,不太需要花費心思。就如同江南調和的風雨與物產。在這個地方,時常可以聽到外麵的一些信息,比如說打仗,比如說暴亂,甚至於改朝換代,但這些信息一進入本地,就成了一個緩慢的手勢。節拍整個改變了,氣味,風向,口舌的辨別度。唯有耳朵是警醒的。所以我聽到景虎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景虎說。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話。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我們都是很好的主人與顧客之間的關係。而小紅,是我的仆人。或者也可以換句話說,我們親如姐妹。那天我非常親熱地把小紅拉在我的身邊。我說:小紅,你坐過來。聲音出奇的溫柔。我們聊了江南的天氣。我對景虎說,梅雨天就要來了,有些衣物是要好好地處理一下的。梅雨天隻對花木有好處,潤澤潮濕,或者有益於湖水裏麵的魚蝦。

  說到這裏,我小心翼翼地挑起盆子裏的一隻白蝦,把它放入口中。

  吃飯進行得非常愉快。大家都略微喝了點酒。我誇獎了小紅腳上的繡花鞋,甚至還讚揚了小紅的臉色。我說小紅你喝了酒,臉上紅撲撲的,真好看。

  看得出,小紅也被我說得有些受寵若驚。

  天曉得那天我是多麽的大家閨秀呀。我相信,我說話時正對著景虎的那雙眼睛,它們看上去一定是明澈的,不引人聯想的。我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合理的,符合規範的。我相信,它們表現在外麵的部分,不存在任何的破綻,不存在任何的通道,可以抵達那些被精心隱藏起來的事物深處。

  隻有一件事情我仍然感到驚異。

  是那些菜。那些景虎精心準備的美味佳肴。我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來自哪裏,我說不清楚。我隻是感到香,出人意料的香,不可思議的香。但又不是那種撲鼻的濃香,用種種的香料配製出來的。這香很奇特,如果真要用兩個字來形容的話,我隻能講是“清絕”。

  我問景虎,我說這菜裏麵的香讓人感到興味。我說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香味,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著。對於我來說,睡眠不好倒是常事。特別是到了春天的時候。這天晚上我把小紅叫了過來。小紅穿了件長長的睡衣,腳上趿著拖鞋。這小丫頭睡眼惺鬆的,一臉的詫異。

  我說小紅你拿張凳子坐下來。小紅就拿張凳子坐了下來。

  我說小紅你彈琵琶吧。你的琵琶彈得蠻好的,你現在就彈一曲吧。

  小紅愣了一下。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月亮都沉下去了。已經是下半夜了。

  我沒有理她。我拿起桌上的一隻青瓷杯子,往地上一扔。我的這個動作的幅度很小,幾乎可以說是輕盈了。杯子連弧線都沒有劃,像花瓣落地一樣地就掉下去了。杯子落地以後,我把自己的身體向藤椅裏靠下去。靠得很慢,很優雅,像眼淚掉落一樣的優雅。我看都不看小紅,看都不看這個小婊子。

  小紅給嚇壞了。她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呆傻一樣地看著我。看了一會兒。又俯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碎瓷片。然後直起腰,又看了看我,就奔進自己的房間拿她的那把琵琶去了。

  窗外正在下雨。屋子裏則黑燈瞎火的,我故意沒有開燈。兩個女人,穿著江南白色的綢緞衣服,就像黑暗裏麵浮現出來的亮點。我看著小紅。小紅的白是那種略帶青澀的蒼白,因為半睡半醒著,剛才又受了些突然的驚懼,她的蒼白是自然的,一會兒就能過去的。而我不是。我從房間裏的那麵大鏡子前麵走過。我看見鏡子裏麵的那個人,下眼瞼是青紫色的,鼻梁的側麵還爬了根青筋。滿臉的陰氣。

  我在小紅的麵前停下來,我說,小紅,你知道嗎,你是個漂亮的姑娘。特別在你彈琵琶的時候。

  我對小紅說這句話的時候,從床櫃那裏拿過那隻銀色的雕花水煙筒。紙撚是拿在左手上的,然後再把身體傾向旁邊的炭火爐。那是我母親傳下來的水煙筒。父親死後,我就經常看見母親躺在臥椅上用它。她很少出門,話也不多。她在家裏也化很濃的妝。她的腳出奇的小,小而尖。有時候,我會看見這雙出奇小的腳在花園裏走動。然後,她突然回過頭來看我,下眼瞼也是青紫色的。

  我有些怕她。

  小紅在彈琵琶。她一邊彈,一邊發抖。這個小丫頭沒有抬頭看我。她一定害怕我再扔掉一隻青瓷杯子,或者別的一點什麽。她害怕了,這個小丫頭現在害怕了。

  我看見煙霧漸漸從我手裏的水煙筒裏彌漫出來。繞在了屋子裏。我看見那隻小而尖的腳又從黑暗裏伸了出來。白色的腳,用白緞麵裹起來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說小紅你看看我,你抬起頭看看我,仔細地看,你說老實話,我現在的樣子像不像一個鬼。

  我為小紅新訂了幾條規矩。

  第一、以後下雨天不許再彈琵琶。

  第二、在秋天以前,不許再穿顏色鮮豔的衣服。

  第三、倉米巷的景虎若是再來邀請,一律由她代為參加。

  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有多麽想念景虎。我有多少個夜晚夜不能寐。為了克製自己,我把全身的筋骨都迸得酸痛了。小紅或許是能夠猜到的。有時候她會突然怯生生地抬頭看我一眼,也就是那樣一眼。但她不敢多說什麽。她什麽也不敢說。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她到江南來了這樣長的時間,有些最基本的東西多少也已經掌握了。她知道有些事情被控製在一種巨大的力量之中。誰都無法抗拒。

  現在我幾乎經常責罵小紅。有時候甚至罵得很凶,很難聽。有幾次,我突然發現自己失態了。我看到小紅驚異的眼神。更可怕的是,從驚異的後麵,我還看到了憐憫。這是我最最害怕的事情。

  有一些下午,小紅到虎丘的花市上去了。我會走到那個木格花窗的後麵去。我經常會出現幻覺。覺得景虎又來了。景虎來了的時候就會出太陽,景虎來了的時候就是好日子。他甚至還牽起了我的手。他笑咪咪地用他的大手牽住了我。他說他是來買花的,買很多很多的花。我說我知道。他搖頭,他說你不知道,你其實真的不知道。我也搖頭。我說我是都知道的,真的都知道的。

  我們就這樣說著簡簡單單的話,景虎溫存的大手攙著我,江南明麗的陽光照著我們。接下去,我就醒了。看到小紅站在我的麵前,告訴我一些花市的最新行情。或者誰也沒有來,太陽還是那樣暖洋洋地、簡簡單單地照著。

  這個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景虎。

  我們是在花園的小徑上不期而遇的。先是景虎停住了腳步。然後是我。

  我發現景虎瘦了。非但瘦,而且看上去還相當疲倦。我還發現,在他看我的眼神裏麵,有著一種細微的震動。我把這理解為我的蒼白。隔夜我剛抽了兩筒,這幾乎已經成為了我近日的習慣。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就會產生幻覺,這和我站在木格花窗後麵時是一樣的。我就那樣躺著,聽見小紅走過來,走過去;聽見花園裏隱隱約約有花開的聲音;聽見母親坐到我的旁邊,言詞細密地對我說一些話;聽見街上的市聲,然後啪的一下,非常尖利刺耳的聲音,然後父親就倒了下去。血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

  非常陌生的一種液體。

  母親從來沒對我說過父親真正的死因。對於我來說,這一直是個謎。就像江南的很多事情,有著霧般的質地。就像血的某種性質:粘稠的,不僅僅是液體的。我不知道江南的孩子是否都會有我類似的經曆,或者脾性。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幻覺著的時候,心裏倒是清楚的。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整個改變了我,或者說是塑造了我:雨,花事,還有飄搖不定的父親之死。我知道我是脆弱的。我知道我所有的堅強隻是為了一個同樣的目的,一個極為簡單的目的:

  掩飾我的脆弱。

  我和景虎都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我的甜蜜的微笑,我的優雅的舉止,又非常恰如其份地回到了我的臉上。

  是我先開口說了話。

  “很久沒見了嗬。景虎爺。”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明媚的笑臉迎向了景虎。說這話的時候,我快樂地想像著自己的身世:一個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姐,生活是明媚的。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曾經非常恩愛(至少在孩子們麵前是這樣)。她不太知道外麵的事情。因為規則,所以安全。

  景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景虎說。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我盡量顯出一種俏皮的模樣來。我說是嗎。真的是瘦了嗎。我說那全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享用到景虎爺府上美味的緣故嗬。

  景虎好像要說什麽話。他停頓了一下。但終於還是沒有說。

  我們在花園小徑上慢慢走了起來。景虎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全都一一作答。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子,我隻有三件事情是難以向景虎啟齒的:父親的死、鴉片對我的吸引力,以及我對景虎隱秘而又強烈的情感。我小心地非常有分寸地回避著這些問題。我甚至還反問了景虎一些事情。我說外麵是什麽樣的?景虎就問:什麽外麵?我說就是沒有那麽多花的地方,也沒有這種園子,五六月份的雨季不會很長。就是那樣的地方。景虎想了想。景虎說他也講不清楚這些事情。景虎說不過外麵終歸是個會讓你感到陌生的地方,景虎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說 了這樣一句話:

  比如說,不可能在這裏又遇見你。

  我不得不承認,那天見到景虎之後,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甚至還在園子裏跑起來了。我順手摘了好些花,拿在手上,又使勁地把它們揉碎。我看見小紅偷偷地在窗簾後麵看我。這個小丫頭近來變得有些憂鬱,話也少了,有時候晚上還會自己爬起來彈一曲琵琶。她現在好像既有點怕我,又盼望著能與我接近。我看見她躲在窗後,把窗簾掀起一個角。

  以前她是不會這麽幹的。以前她會尖聲地大叫起來,風一樣地衝到我的麵前。現在她不這樣幹了。

  我在園子裏的一塊假山石上坐了一會兒。我手裏那些揉碎的花瓣被風吹到了地上,又飄起來,散落到別處。

  我想我剛才是可以走上去的。走上去對景虎說一些話。一些明確的話。這樣有些事情或許就會變得簡單了。非常的簡單。但我不能。在我的心裏,與其說景虎是一種陌生的我無法把握的東西,還不如講,我恐懼於自己對於景虎的那種感覺:那才是我真正陌生的東西,那才是我真正恐懼的東西。與生俱來的恐懼。對於溫柔的、不能確定之事的恐懼。就像恐懼於從父親身體裏流出來的那種陌生的液體。

  我必須保護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是無意之中發生的。因為風中飄飛的柳絮與楊花,我把揉捏花瓣的那隻手伸到了鼻尖下麵。或許因為那些花瓣在我手上多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濃香。不可思議的香,出人意料的香。更可怕的是:我猛地想起了這香味似曾相識的去處--

  景虎的晚宴。景虎的那些奇特的濃香的菜肴!

  天呐。他愛我。從一開始!

  這天晚上,我做了兩個夢。

  在第一個夢裏,我見到了父親。

  開始時他是背對著我的,後來就轉過身來了。他問我:

  你過得好嗎?

  即使在夢裏,天上仍然還在下雨。這時,小紅奔過來了,穿著她的那件水綠色的衣衫。雨把她的衣服打濕了,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一種哀怨的動物。接著我就看到了景虎。景虎緊緊地跟在小紅的後麵……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雨落在我的頭上、身上,全淋濕了,使我更像一棵憂傷的植物。

  你過得好嗎?父親在我的耳邊問我。

  我搖著頭。我緊張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我使勁地搖著頭。我順手在旁邊的泥地裏摘了一朵花。豔紫色的。花瓣上有粉金的斑點。

  這是一種毒花,劇毒。我清楚這個。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父親從我麵前倒了下去。突然地倒了下去。還有血。血從他的身體裏清晰地流了出來。

  我大叫一聲。我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讓我父親致死的刀正是握在了景虎的手裏!

  這第一個夢讓我大哭著醒了過來。直到接近淩晨的時候我才再度入睡。這一次眼前的一切全是灰蒙蒙的。看不太真切。等到看真切了忽然又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麵謝吧。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

  她靜靜地跟在後麵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他回過身來道了再見。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隻是垂著頭。

  他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她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

  在朦朧的睡眼裏,我已經漸漸清晰了“他”與“她”真正的麵目。我知道,在我隱秘的膽怯的內心世界裏,他們其實就是景虎與我的代稱。我不明白,為什麽在這樣一個心跡漸明的日子裏,我竟然還會產生這種可怕而又無奈的夢境。如果說真要尋找什麽理由的話,或許就是那些雨水的質感與份量--它們其實早已經把我浸泡了,打彎了,改變了。

  早就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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