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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1)

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

她是一個女仆,上海叫娘姨,外國人叫阿媽,她的主人也正是外國人。

她有許多女朋友,天一晚,就陸續到她窗下來,"阿金,阿金!"的大聲地叫,這樣的一直到半夜。她又好像頗有幾個姘頭;她曾在後門口宣布她的主張:弗軋姘頭,到上海來做啥呢?……

不過這和我不相幹。不幸的是她的主人家的後門,斜對著我的前門,所以"阿金,阿金!"的叫起來,我總受些影響,有時是文章做不下去了,有時竟會在稿子上寫一個"金"字。更不幸的是我的進出,必須從她家的曬台下走過,而她大約是不喜歡走樓梯的,竹竿,木板,還有別的什麽,常常從曬台上直摔下來,使我走過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先看一看這位阿金可在曬台上麵,倘在,就得繞遠些。自然,這是大半為了我的膽子小,看得自己的性命太值錢;但我們也得想一想她的主子是外國人,被打得頭破血出,固然不成問題,即使死了,開同鄉會,打電報也都沒有用的,--況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夠弄到開起同鄉會。

半夜以後,是另一種世界,還剩著白天脾氣是不行的。有一夜,已經三點半鍾了,我在譯一篇東西,還沒有睡覺。忽然聽得路上有人低聲的在叫誰,雖然聽不清楚,卻並不是叫阿金,當然也不是叫我。我想:這麽遲了,還有誰來叫誰呢?同時也站起來,推開樓窗去看去了,卻看見一個男人,望著阿金的繡閣的窗,站著。他沒有看見我。我自悔我的莽撞,正想關窗退回的時候,斜對麵的小窗開處,已經現出阿金的上半身來,並且立刻看見了我,向那男人說了一句不知道什麽話,用手向我一指,又一揮,那男人便開大步跑掉了。我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做了什麽錯事似的,書譯不下去了,心裏想:以後總要少管閑事,要煉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炸彈落於側而身不移!……但在阿金,卻似乎毫不受什麽影響,因為她仍然嘻嘻哈哈。不過這是晚快邊才得到的結論,所以我真是負疚了小半夜和一整天。這時我很感激阿金的大度,但同時又討厭了她的大聲會議,嘻嘻哈哈了。自有阿金以來,四圍的空氣也變得擾動了,她就有這麽大的力量。這種擾動,我的警告是毫無效驗的,她們連看也不對我看一看。有一回,鄰近的洋人說了幾句洋話,她們也不理;但那洋人就奔出來了,用腳向各人亂踢,她們這才逃散,會議也收了場。這踢的效力,大約保存了五六夜。

此後是照常的嚷嚷;而且擾動又廓張了開去,阿金和馬路對麵一家煙飯店裏的老女人開始奮鬥了,還有男人相幫。她的聲音原是響亮的,這回就更加響亮,我覺得一定可以使二十間門麵以外的人們聽見。不一會,就聚集了一大批人。論戰的將近結束的時候當然要提到"偷漢"之類,那老女人的話我沒有聽清楚,阿金的答複是:"你這老×沒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這恐怕是實情,看客似乎大抵對她表同情,"沒有人要"的老×戰敗了。這時踱來了一位洋巡捕,反背著兩手,看了一會,就來把看客們趕開;阿金趕緊迎上去,對他講了一連串的洋話。洋巡捕注意地聽完之後,微笑的說道:"我看你也不弱呀!"他並不去捉老×,又反背著手,慢慢地踱過去了。這一場巷戰就算這樣的結束。但是,人間世的糾紛又並不能解決得這麽幹脆,那老×大約是也有一點勢力的。第二天早晨,那離阿金家不遠的也是外國人家的西崽忽然向阿金家逃來。後麵追著三個彪形大漢。西崽的小衫已被撕破,大約他被他們誘出外麵,又給人堵住後門,退不回去,所以隻好逃到他愛人這裏來了。愛人的肘腋之下,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伊孛生(HIbsen)戲劇裏的彼爾幹德(2),就是失敗之後,終於躲在愛人的裙邊,聽唱催眠歌的大人物。但我看阿金似乎比不上瑙威女子,她無情,也沒有魄力。獨有感覺是靈的,那男人剛要跑到的時候,她已經趕緊把後門關上了。那男人於是進了絕路,隻得站住。這好像也頗出於彪形大漢們的意料之外,顯得有些躊躇;但終於一同舉起拳頭,兩個是在他背脊和胸脯上一共給了三拳,仿佛也並不怎麽重,一個在他臉上打了一拳,卻使它立刻紅起來。這一場巷戰很神速,又在早晨,所以觀戰者也不多,勝敗兩軍,各自走散,世界又從此暫時和平了。然而我仍然不放心,因為我曾經聽人說過:所謂"和平",不過是兩次戰爭之間的時日。

但是,過了幾天,阿金就不再看見了,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複。補了她的缺的是一個胖胖的,臉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氣的娘姨,已經二十多天,還很安靜,隻叫了賣唱的兩個窮人唱過一回"奇葛隆冬強"的《十八摸》(3)之類,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餘閑,享點清福,誰也沒有話說的。隻可惜那時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連阿金的愛人也在內,保不定什麽時候又會發生巷戰。但我卻也叨光聽到了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的歌聲,覺得很自然,比絞死貓兒似的《毛毛雨》(4)要好得天差地遠。

阿金的相貌是極其平凡的。所謂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難記住,不到一個月,我就說不出她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來了。但是我還討厭她,想到"阿金"這兩個字就討厭;在鄰近鬧嚷一下當然不會成這麽深仇重怨,我的討厭她是因為不消幾日,她就搖動了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5)會安漢,木蘭從軍(6)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7),西施沼吳(8),楊妃亂唐(9)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裏,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但向來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現在阿金卻以一個貌不出眾,才不驚人的娘姨,不用一個月,就在我眼前攪亂了四分之一裏,假使她是一個女王,或者是皇後,皇太後,那麽,其影響也就可以推見了:足夠鬧出大大的亂子來。

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10),我卻為了區區一個阿金,連對於人事也從新疑惑起來了,雖然聖人和凡人不能相比,但也可見阿金的偉力,和我的滿不行。我不想將我的文章的退步,歸罪於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議論,也很近於遷怒,但是,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條路,卻是的確的。

願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國女性的標本。

十二月二十一日注釋:(1)本篇寫成時未能發表(參看本書《附記》),後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二期。

(2)彼爾幹德挪威易卜生的詩劇《彼爾幹德》的主角,是一個想像豐富、意誌薄弱的人物,最後在他愛人給他唱催眠曲時死去。

(3)《十八摸》舊時流行的一種猥褻小調。

(4)《毛毛雨》黎錦暉作的歌曲,曾流行於一九三○年前後。

(5)昭君出塞昭君,即王昭君,名嬙,漢元帝宮女。竟寧元年(前33)被遣出塞"和親",嫁與匈奴呼韓邪單於(見《漢書匈奴傳》)。

(6)木蘭從軍北朝民間敘事詩《木蘭詩》中的故事,寫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見《樂府詩集鼓角橫吹曲》)。

(7)妲己亡殷妲己,殷紂王的妃子,周武王滅殷時被殺。《史記殷本紀》:"帝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武王伐殷時,在《太誓》中有"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等語,後來一些文人就把殷亡的責任歸罪於妲己。

(8)西施沼吳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越王勾踐為吳所敗,把她獻給吳王夫差。後來吳王昏亂失政,破滅於越(見《吳越春秋》)。"沼吳",語出《左傳》哀公元年,當勾踐戰敗向吳求和時,伍員諫夫差拒和,不聽,伍員"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9)楊妃亂唐楊妃,即唐玄宗的妃子楊玉環。她的堂兄楊國忠因她得寵而驕奢跋扈,敗壞朝政。天寶十四年(755)安祿山以誅國忠為名,起兵反唐,玄宗奔蜀,至馬嵬驛,將士殺國忠,玄宗令將楊妃縊死。

(10)"五十而知天命"孔丘的話,見《論語為政》。據朱熹《集注》:"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予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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