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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宋金郎團圓破氈笠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上蘇州府昆山縣大街有一居民下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後一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年過四十,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了積穀防饑。'你我年過四旬兒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又是單傳了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一便是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了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是!"方才拭淚未幹隻聽得坐啟中有人咳嗽兒叫喚道:"玉峰在家麽?"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一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雙名有才人積祖駕一隻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隻船本也值幾百金,渾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上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上聽得是他聲音,連忙趨出坐啟下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

  宋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宋敦笑道:"寶舟缺什麽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幹瀆下隻這件是宅上有餘的,故此敢來啟口個"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二決不相吝。"劉有才不慌不忙說出這件東西向正是:背後並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淨手將來供奉。

  還願曾裝冥鈔,祈神並襯威容;名山古刹幾相從個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於得子隻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二裝裹佛馬褚錢之類。燒過香後懸掛於家中佛堂之內,甚是誌誠,劉有才長於宋敦五年,四十六歲了,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隻新建陳州娘娘廟於蘇州閶門之外人香火甚盛,祈禱不絕。劉有才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炷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與宋家告借口其時說出緣故,宋敦沉思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麽?若汙壞時,一個就賠兩個。"宋敦道:"豈有此理!隻是一件個既然娘娘廟靈顯,小子亦欲附舟一往隻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了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可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好一"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

  宋敦於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向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口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幾不勾半日,七十裏之程等閑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下夜半鍾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個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一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廓遊繞,觀看了一遍幾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讚歎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下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二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

  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幾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隻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人七十八歲的,他說一生不曾開葷下每日隻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裏有個素飯店,每日隻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幾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人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人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一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個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隻"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麽?"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又"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解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了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軿的在裏麵幾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一"宋敦道:"要見成的向"陳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兒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兒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人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下隻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咈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人來看則甚?……"說猶末了,隻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經之聲二今早嗚呼了。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麽?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複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人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下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幾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一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一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撥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銅錢口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幾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複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上正不知什麽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一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麵又帶憂慘之色下隻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兒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幾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隻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隻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人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個願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隻"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裏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歎不已正是: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勸人行好心個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這公事看得冷了。又聞氏連次不來哭稟,兩個差人又死了一個,隻剩得李萬,又苦苦哀求不名就叫宋金下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年方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兒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裏中欺他孤寡口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隻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上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隻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範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範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幾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範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幾同往任所。正是: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範公門館上豈肯卑汙苟賤,與童仆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早了。眾人揮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了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下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麵個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兒"範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一範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人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一剝的幹幹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隻見轎馬紛紛伺候範知縣起陸了宋金噙著雙淚,隻得回避開去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伍伯吹簫於吳門兒韓王寄食於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二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上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麵黃肌瘦二全無昔日豐神。正是:好花遭雨紅俱褪幾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了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饑受凍下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人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麵遇著一人又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認,隻得垂眼低頭而走二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後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麽!為何如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二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範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幫,管教你飽暖過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了便是重生父母。"當下劉翁引著宋金到於河下,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了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在船頭上招宋小官上船向於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隻引他到後艄,見了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旁,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飯便有,隻是冷的,"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瓦罐子舀了一罐滾熱的茶,劉嫗便在櫥櫃內取了些醃菜幾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家裏,胡亂用此罷!"宋金接得在手一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後艄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春手快兒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個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戴隻"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茶淘冷飯,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隻掃抹船隻,自往岸上接客上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閑坐隻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二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上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並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兒客人無不敬而愛之,都誇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上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又在客人麵前,認為表侄宋金亦自以為得所,心安體適下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餘,劉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紀漸老下止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個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二女兒宜春在旁,劉翁指著女兒對媽媽道:"宜春年紀長成個未有終身之托,奈何?"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隻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二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裏話!他無家無倚二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隻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係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了須不辱了門麵,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麽不定?"劉翁道:"如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隻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下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麵許了他這頭親事向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婦一團美意了不要他費一分錢鈔,隻索順從劉翁上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複了媽媽下將船駕回昆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下妝扮得宋金一發標致。

  雖無子建才八鬥勝似潘安貌十分。

  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人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個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二夫妻愛惜如金,輪流懷抱口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上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了個癆瘵之疾一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肉消人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病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隻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人到做了眼中之釘,巴不得他死了幹淨,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隻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兒擺脫不下。把個花枝般女兒上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家兒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隻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往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使歪口船便向沙岸上閣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人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了砟刀,掙紮到岸上砍柴去了口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隻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隻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口那有氣力去砍伐,隻得拾些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再取一條枯藤,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藤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牽牛之勢又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複身轉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隻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個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個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並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路了入地無門,不覺痛切於心隻放聲大哭。哭得氣咽喉幹,悶絕於地,半晌方蘇。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駐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禮隻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求老師父提挈隻救取微命。"老僧道:"貧僧茅庵不遠下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謝不已,隨著老僧而行口約摸裏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口方才問道:"令嶽與檀越有何仇隙?願問其詳,"宋金將入贅船上及得病之由,備細告訴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嶽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二蒙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聽子所言上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傷個非藥餌可治,惟清心調攝可以愈之上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不曾口"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口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檀越個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個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兒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一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裏上《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二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人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上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幾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兒難過福來。正是:路逢盡處還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口封鎖甚固,上用鬆茅遮蓋二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布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曆雖則不明,取之無礙,"心生一計,乃折取鬆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兒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衝壞了舵停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二向船上人說道:"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隻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一暫容殘喘。賊乃遣夥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夥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下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隻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一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惟無及於事下且有禍患!"眾人都是千裏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後生,準備八副繩索杠棒,隨宋金往土地廟裏。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於深草之內上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了"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餘裏,方歇。眾人奉承陝西客有錢到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兒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隻隔十來裏江麵,宋金另喚了一隻渡船,將箱籠隻揀重的抬下七個隻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下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

  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鑰匙,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牝,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夥強盜積之有年隻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隻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餘六箱下隻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隻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製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幾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兒出乘輿馬,入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采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二寒酸之氣。正是: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裏,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猶然不知,隻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上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裏?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個在那裏?"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徑自轉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下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向"劉公聽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兒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幹淨,免致擔誤你青春了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麽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上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上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於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裏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下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上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的看守了一夜下次早隻得依順他,開船上水又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兒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隻隻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隻索跟隨同去了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個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個隻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個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上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兒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隻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麵,"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幹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兒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下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貼口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了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隻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二"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隻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貼,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上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上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人"即忙製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個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兒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歎。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了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翁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一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口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人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隻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又過了月餘,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幾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一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麽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人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幾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上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裏睡了向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盡三十日了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礙?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了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幾"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一"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誌不可奪隻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讚宜春之節幾詩曰:閨中節烈古今傳下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誌,《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又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上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隻航船,徑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下"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幾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了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幾欲求此女為繼室。"遂於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兒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人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銀歡喜,徑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隻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二"王公道:"且吃三杯上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下"王公道:"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隻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上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願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一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一"劉翁隻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一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幾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嚇壞了,隻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隻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誌之堅,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顧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幾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二貨且留岸上,明日發出未遲一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做陝西錢員外口不複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幾道:"有七八分廝像。"隻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幾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仆道:"個兒郎吃我家飯了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二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宜春聽得,愈加疑心。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下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了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因思戴笠者個無複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幾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換骨一故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上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個且麵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了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麵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說陝西錢員外願出千金聘禮口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隻不曾統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二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二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顧我家船隻,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了"次早,錢員外起身人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於船頭上翻覆把玩隻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下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向"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了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個"員外道:"老翁願也不願?"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上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後曾出招貼尋訪了三個月二並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兒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隻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幸錢郎!我為你帶了二年重孝了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麽?"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幾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麽錢員外了人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隻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嫌。"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麵宜春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兒宋金便喚跟隨的童仆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一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一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們設心脫嫌口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麵!"宜春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兒今後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尊命人我已立家於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上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兒是夜無話。

  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於王店主家發布取帳幾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掃墓上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範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下躲向鄉裏,有月餘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向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隻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了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雲: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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