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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

  出漢城十五裏,就是碧蹄館。那場殘酷的殺戮讓倭軍至今膽寒,因此極少有人願意到這裏來巡邏。這裏,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楊逸之在隨沈唯敬出使漢城之前,在這裏留了四匹駿馬。他與相思倒替騎乘,可在兩日之內趕回平壤。

  然後,他再設法將相思送回中原。隻有中原才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安排並沒有破綻,相思的輕功不錯,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趕到了碧蹄館。這裏已成為一片廢墟,本來繁榮的驛站已被幾十日前的戰爭摧成了一片瓦礫,夜色中幾座高大的建築仍然殘存著,搖搖欲墜。四處都是炮火留下焦痕,淒風苦雨,點綴著這裏的荒涼。

  幸好,那四匹馬還拴在路邊,啃食著星星點點的青草。楊逸之心中一喜,拉著相思向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頓住。

  四匹馬離他僅僅隻有幾十丈的路程,於此,卻變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條高大的陰影出現在路旁,仿佛一座不動的山。細看去,卻是一位全身漆黑的騎士,乘著一匹同樣高大、漆黑的戰馬,靜靜矗立著,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漆黑的盔甲,讓騎士隻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就像是雨夜中的幽靈,從地獄中剛被召喚出來。他矗立不動,濃冽的死亡氣息仍彌散而出,將四周的一切生息斷絕。泥濘的大地上卻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環,以他為中心七丈之內,一切生命都會化為劫灰。四匹戰馬發出一陣哀鳴,猛烈地掙紮著,想要離他遠一些。他就像是地獄中執掌死亡的魔鬼,僅憑凝視就可以殺人。

  楊逸之掌心爆出了一絲光芒。

  他不禁一凜。這個黑影的殺氣是如此濃重,隔著這麽遠的距離,竟然能激發他的風月劍氣!此人就算放諸中原,也是第一流的高手,絕不在七派掌門之下!

  也許,他早就料到了,平秀吉一旦發現他帶走了相思,日出之國忍者那無孔不入的忍術便會立即鎖定他。他隻是沒有想到,他們來得是如此的快。

  黑暗中,猛然爆起了刺眼的光芒。

  一團火,從後麵向兩人走了過來。火是不會走的,那是一個人,渾身燃著烈火的人。但仔細看時,卻發現,那隻不過是因為他穿了一身紅衣而已。卻似乎有強烈的光芒不斷從他的身體裏冒出來,膨脹成一團巨大的火光,將他罩在中間。這隻不過是錯覺,但不知為何,卻顯得無比真實,似乎他隻要稍微用力吐氣,火光就會從喉嚨裏噴發而出。

  楊逸之的驚訝並沒有延續太久,一股疾厲的風從側麵吹了過來。他側頭,就發現一個人迅捷無論地竄到了他身側七尺。

  他從未見過如此快的身法!那簡直不像是人,而像是風,像是閃電。那人也穿著一身白衣,但白衣上鑲著淡淡的綠邊,就像是風一般的流動著。她的袖子很長,長得也像是風,而且跟風攪在一起,隨便一揮,就遠達十丈。她的身子極為瘦小,風吹過來的時候,她仿佛欲乘風而去。

  馬匹見到這兩個人,悲嘶得更加厲害。這兩人,與先前的黑影,封住了楊逸之前、後、左三處,隻有右邊,留有空檔。楊逸之本能地想向右邊跨出,但他的腳步才一動,立即就停住了。

  那裏並不是沒有人,隻是他一直沒有發現。因為那個人已同雨融為了一體。雨落在他身上,無聲無息,似乎化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像是不用呼吸,也不必移動,是以楊逸之一直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這四個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黑衣之人殺氣如此可怕,出招必定淩厲萬分。燃火之人顯然內力極為詭異,出招必定猛烈如火。淩風之人的輕功曼妙,出手必定迅捷無雙。最可怕的還是那藏身雨中之人,他欺身已近楊逸之居然都沒有發現,那麽,他出手必定隱秘之極,或許,直到他擊中之後,對方才能發現他的存在!

  而雨夜之中,還有多少這樣的高手存在?

  楊逸之雙手忽然沾滿了冷汗。歸途,竟然是如此艱難。

  渾身冒火之人笑了笑,忽然道:“火藏。”

  楊逸之不答。這顯然是他的名字。這四人的相貌都詭異之極,不用他們介紹,楊逸之也能猜到他們必然是平秀吉手下的忍者。此人幹澀的語音也證實了這一點。

  他們才是伊賀穀真正的忍者精英。蘭丸和他們比起來,隻不過像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他雖不答,火藏卻也並不介意,指著另外三個人,道:

  “地藏。”

  “水藏。”

  “風藏。”

  楊逸之手扣風月劍氣,默默思索著,沉吟不答。

  火藏道:“傳說楊盟主的風月劍氣乃是當今劍術極致,我們鬼忍四人眾早就想見識一下了。”

  他歎了口氣:“可惜的是,楊盟主隻能出一劍。這一劍縱然能殺得了我們其中一人,但另外三人卻仍可要了楊盟主的性命。是也不是?”

  楊逸之沉吟著,緩緩點頭。

  這實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點。若是敵人的武功並不高,他雖不用風月劍氣,也可傷敵,但這四個人,卻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殺得了其一,卻不能殺其三。那時,他隻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

  相思也望了一眼他。

  隻是一眼,沒有驚恐,沒有惶亂。

  那是相信他,不管處境多麽艱難,敵人多麽危險,隻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擔心的信任。

  那是荒城之中,軍營之內,十萬殺陣,連綿鬼域的經曆,所曆練出的相知,相守。

  隻有他,隻有她。

  楊逸之忽然有了信心。

  隻要她相信他,他就能帶她離開。

  不管處境多麽艱難,敵人多麽危險,隻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擔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驟然亮了起來。

  光華,仿佛不受雨夜的約束,膨大成一團奪目的月華,倏然自楊逸之身上炸開。火藏忍不住一聲驚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體而至。他的忍術化成的護身火氣,竟不能抵擋分毫!這令他驚恐萬分,忍不住倏然後退!

  地藏、水藏、風藏顯然與他有著同樣的感受,也都一齊後退!

  楊逸之淡淡道:“你說的不錯,我隻能殺一人。”

  “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死!”

  地藏、水藏、火藏、風藏對望了一眼,沒有人敢反駁這句話。這個如月般溫煦的男子,令他們從骨子裏感到一陣恐懼。沒有人懷疑,隻要微微一動,寒月便會立即侵入他們的身體,奪走他們的生命!

  這種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冰冷,在這一刹那,四位高手都像是凍住了一般,絕不敢動一絲一毫。

  楊逸之靜靜地凝立著,眼中的神光是如此決絕。

  他從不願傷害任何人,但當他決定守護之後,也從不吝惜付出任何代價!

  慢慢地,他手中的光華收斂,輕輕攜著相思的手,步入了道旁殘損的驛站。

  他們消失了良久之後,火藏才感到心底的冰涼緩解了,他“啊”的一聲,忍不住驚呼了出來。

  風藏凝視著楊逸之兩人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寫滿了怨毒。

  方才兩人離去的身形是那麽從容,仿佛不過是在春風裏攜手踏青而已。他們這四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鬼忍,竟完全沒放在對方眼裏。

  反倒是他們,殺人無數的鬼忍,竟被這麽一個溫煦的男子嚇倒了!這簡直是羞辱!

  風藏眼中閃動著妒火,幾乎忍不住要衝了進去。

  火藏悠悠道:“我們為什麽要衝過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吩咐我們的,不過是困住他們而已。我們隻要守在這裏,他們就哪裏也去不了,又何必擔心呢?”

  他說得不錯。經過戰火之後,碧蹄館驛站的確已經滿目瘡痍。楊逸之跟相思踏入的那座房子,稍微完整一些,卻也隻不過能遮蔽風雨而已。兩人無論躲在房中何處,鬼忍四人眾都會看得清清楚楚的。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風藏就是壓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一見到兩人語笑晏然的淡雅姿態,她就忍不住想衝進去,將他們千刀萬剮。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恨他們。她隻不過才見到他們一麵而已,卻像是已經恨了千年萬年。

  炮火幾乎已將驛站完全摧毀,從屋子裏望出去,一片片黑沉沉的天連著雨從破碎的屋頂透下,搖搖欲墜的屋梁掩在凋殘的磚牆上,風呼嘯著穿過這座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濕冷。

  這座房子,並不能遮蔽什麽,連目光都不能。

  火藏四人任由他們進入其中,雖是畏懼楊逸之的風月劍氣,但何嚐不是認為這座房子並不能讓他們的境地有任何好轉。

  站在房中,地藏的殺氣,火藏的熾烈,風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人而來,壓迫著他們的呼吸。楊逸之從牆角拾起幾塊破布,勉強將屋頂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就不那麽緊了。楊逸之脫下長袍,鋪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臉上滿是愁容,她的心事似乎很重,並沒有楊逸之那麽淡然。

  楊逸之望著屋外的風雨,淡淡皺起眉頭。

  地藏、風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內搏殺其中的任何一人。如果隻有兩人,那麽,他可以拚著身體受傷,將兩人全部重創。如果有三人……

  他就隻能靠奇跡出現,才能勝。但現在,是四個人,他能勝的機會是零。

  這四個人,看來早就習慣了協同作戰,彼此之間必定極有默契。若是讓他們成功聯手,也許楊逸之連一個都殺不死。

  楊逸之徐徐歎了口氣,抬起頭來。

  他連想了十幾種辦法,沒有一種方法能同時殺死這四個人。

  雨絲蒙蒙,閃爍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東南西北將這座驛站包圍住,透過牆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妖異的笑容。幸好,他們實在忌憚楊逸之的風月劍氣,因此,盡管圍住了驛站,盡管這座驛站破爛不堪一擊,他們仍不敢闖進來。

  楊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們看來,卻如死神之召喚。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尤其是當他們處在如此有利的情勢下時。

  火藏甚至坐了下來,仿佛在等待什麽。

  楊逸之心神禁不住一凜。他知道他們在等什麽!

  ——他們在等著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與雨有關,暴雨之中,他或許能夠施展出什麽特別的能力。而暴雨隻會令楊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為雨會讓人的行動遲緩,也會阻礙目光,令判斷失誤。而地藏的驅馬攻擊威力卻不會弱,風藏奇特的輕功也不會受雨的幹擾。他看了火藏一眼,雨絲竟絲毫不會令火藏的火減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敗的機會就大一分!

  楊逸之仰起頭來,雨密密地下著。這裏,會是他的葬身之地嗎?

  他站起身來,將屋中落的亂石、木梁掃在一處,一堆堆壘了起來。磚木堆在風雨清寒中突兀地聳立著,仿佛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墳塋。

  風藏冷冷一笑。她已看出,楊逸之這人似乎有些潔癖,一定要將身邊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才肯罷休。所有的土灰、磚石全都被收攏在一起,在驛站內形成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土堆。

  她最討厭有潔癖的人了。尤其是她還不得不淋在雨中的時候。看到房中這麽整潔,她忍不住想到這裏的雨是多麽的肮髒。碧蹄館剛經曆過一場大戰,戰後屍體堆積如山,無法掩埋,隻好架起來燒掉。骨灰在空中揚起,仿佛黑色的劫灰,至今還在飛舞。現在,這些灰全都溶在了雨水中,落在了她的身上,泥濘而冰冷。

  她看到相思坐著的地方此時已被掃得一塵不染時,就忍不住想衝進來,掐住她的脖子,讓她滾出去。

  但她不能。她必須忍耐,等待著最合適的機會。

  無倫楊逸之還是四人,都知道他們等的是什麽。

  是大雨傾盆。

  也是楊逸之跟相思饑寒交迫的時候。

  但幸好,楊逸之在馬匹上放了一個包裹,包裹裏放了足夠的糧食。楊逸之無論打掃房屋還是從馬匹上取下包裹,四人都沒有出手阻攔。

  楊逸之在相思身邊坐下,輕輕將包裹遞給她。兩人隔得如此之近,仿佛能感受到她淡淡的體溫。他的心忽然抽緊。

  他想到了幾天前,與卓王孫剛喝過的那杯酒。

  那時候,他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樣。

  如果是朋友,他就該忘掉相思。他,能嗎?

  不。

  因為忘掉後,他便會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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