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十一節 王維(2)

  桃源行

  王維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鬆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遊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時隻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這是王維十九歲時寫的一首七言樂府詩,題材取自陶淵明的敘事散文《桃花源記》。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曾說:“意思,猶五穀也。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也。”好的詩應當象醇酒,讀後能令人陶醉。因此,要將散文的內容改用詩歌表現出來,決不僅僅是一個改變語言形式的問題,還必須進行藝術再創造。王維這首《桃源行》,正是由於成功地進行了這種藝術上的再創造,因而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得以與散文《桃花源記》並世流傳。

  《桃源行》所進行的藝術再創造,主要表現在開拓詩的意境;而這種詩的意境,又主要通過一幅幅形象的畫麵體現出來。

  詩一開始,就展現了一幅“漁舟逐水”的生動畫麵:遠山近水,紅樹青溪,一葉漁舟,在夾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進。詩人用豔麗的色調,繪出了一派大好春光,為漁人“坐看紅樹”、“行盡青溪”作了鋪陳。這裏,絢爛的景色和盎然的意興融成一片優美的詩的境界,而事件的開端也蘊含其中了。散文中所必不可少的交代:“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在詩中都成了釀“酒”的原材料,化為言外意、畫外音,讓讀者自己去想象、去體會了。在畫麵與畫麵之間,詩人巧妙地用一些概括性、過渡性的描敘,來牽引連結,並提供線索,引導著讀者的想象,循著情節的發展向前推進。“山口”、“山開”兩句,便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它通過概括描敘,使讀者想象到漁人棄舟登岸、進入幽曲的山口躡足潛行,到眼前豁然開朗、發現桃源的經過。這樣,讀者的想象便跟著進入了桃源,被自然地引向下一幅畫麵。這時,桃源的全景呈現在人們麵前了:遠處高大的樹木象是攢聚在藍天白雲裏,近處滿眼則是遍生於千家的繁花、茂竹。這兩句,由遠及近,雲、樹、花、竹,相映成趣,美不勝收。畫麵中,透出了和平、恬靜的氣氛和欣欣向榮的生機,讓你馳騁想象,去領悟、去意會,去思而得之,而所謂詩的韻致、“酒”的醇味,也就蘊含其中了。接著,我們又可以想象到,漁人一步步進入這幅圖畫,開始見到了其中的人物。“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寫出了桃源中人發現外來客的驚奇和漁人乍見“居人”所感到服飾上的明顯不同,隱括了散文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意思。

  中間十二句,是全詩的主要部分。“居人共住武陵源”,承上而來,另起一層意思,然後點明這是“物外起田園”。接著,便連續展現了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畫麵和生活畫麵。月光,鬆影,房櫳沉寂,桃源之夜一片靜謐;太陽,雲彩,雞鳴犬吠,桃源之晨一片喧鬧。兩幅畫麵,各具情趣。夜景全是靜物,晨景全取動態,充滿著詩情畫意,表現出王維獨特的藝術風格。漁人,這位不速之客的闖入,自然也使桃源中人感到意外。“驚聞”二句也是一幅形象的畫麵,不過畫的不是景物而是人物。“驚”、“爭”、“集”、“競”、“問”等一連串動詞,把人們的神色動態和感情心理刻畫得活靈活現,表現出桃源中人淳樸、熱情的性格和對故土的關心。“平明”二句進一步描寫桃源的環境和生活之美好。“掃花開”、“乘水入”,緊扣住了桃花源景色的特點。“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兩句敘事,追述了桃源的來曆;“峽裏誰知有人事,世間遙望空雲山”,在敘事中夾入情韻悠長的詠歎,文勢活躍多姿。

  最後一層,詩的節奏加快。作者緊緊扣住人物的心理活動,將漁人離開桃源、懷念桃源、再尋桃源以及峰壑變幻、遍尋不得、悵惘無限這許多內容,一口氣抒寫下來,情、景、事在這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不疑”六句,在敘述過程中,對漁人輕易離開“靈境”流露了惋惜之意,對雲山路杳的“仙源”則充滿了向往之情。然而,時過境遷,舊地難尋,桃源何處?這時,隻剩下了一片迷惘。最後四句,作為全詩的尾聲,與開頭遙相照應。開頭是無意迷路而偶從迷中得之,結尾則是有意不迷而反從迷中失之,令人感喟不已!“春來遍是桃花水”,詩筆飄忽,意境迷茫,給人留下了無窮的回味。

  試將這首《桃源行》詩與陶淵明《桃花源記》作比較,可以說二者都很出色,各有特點。散文長於敘事,講究文理文氣,故事有頭有尾,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交代得具體清楚。而這些,在詩中都沒有具體寫到,卻又使人可以從詩的意境中想象到。詩中展現的是一個個畫麵,造成詩的意境,調動讀者的想象力,去想象、玩味那畫麵以外的東西,並從中獲得一種美的感受。這就是詩之所以為詩吧。

  王維這詩中把桃源說成“靈境”、“仙源”,今人多有非議。其實,詩中的“靈境”,也有雲、樹、花、竹、雞犬、房舍以及閭巷、田園,桃源中人也照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處處洋溢著人間田園生活的氣息。它反映了王維青年時代美好的生活理想,其主題思想,與散文《桃花源記》應當說基本上是一致的。

  這首詩通過形象的畫麵來開拓詩境,可以說,是王維“詩中有畫”的特色在早年作品中的反映。此外,全詩三十二句,四句或六句一換韻,平仄相間,轉換有致。詩的筆力舒健,從容雅致,遊刃有餘,頗為後人稱道。清人王士禛說:“唐宋以來,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詰(維)、韓退之(愈)、王介甫(安石)三篇。觀退之、介甫二詩,筆力意思甚可喜。及讀摩詰詩,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強,不免麵紅耳熱,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池北偶談》)這“多少自在”四字,便是極高的評價。翁方綱也極口推崇道:這首詩“古今詠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極。”(《石洲詩話》)可謂定評。

  (劉德重)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王維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

  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新唐書·王維傳》:“別墅在輞川,地奇勝……與裴迪遊其中,賦詩相酬為樂。”這首詩即與裴迪相酬為樂之作。

  這是一首詩、畫、音樂完美結合的五律。首聯和頸聯寫景,描繪輞川附近山水田園的深秋暮色;頷聯和尾聯寫人,刻畫詩人和裴迪兩個隱士的形象。風光人物,交替行文,相映成趣,形成物我一體、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抒寫詩人的閑居之樂和對友人的真切情誼。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首聯寫山中秋景。時在水落石出的寒秋,山間泉水不停歇地潺潺作響;隨著天色向晚,山色也變得更加蒼翠。不待頷聯說出“暮”字,已給人以時近黃昏的印象。“轉”和“日”用得巧妙。轉蒼翠,表示山色愈來愈深,愈來愈濃;山是靜止的,著一“轉”字,便憑借顏色的漸變而寫出它的動態。日潺湲,就是日日潺湲,每日每時都在喧響;水是流動的,用一“日”字,卻令人感覺它始終如一的守恒。寥寥十字,勾勒出一幅有色彩,有音響,動靜結合的畫麵。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頸聯寫原野暮色。夕陽欲落,炊煙初升,這是田野黃昏的典型景象。渡頭在水,墟裏在陸;落日屬自然,炊煙屬人事:景物的選取是很見匠心的。“墟裏上孤煙”,顯係從陶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歸田園居之一》)點化而來。但陶句是擬人化的表現遠處村落上方炊煙縈繞、不忍離去的情味,王句卻是用白描手法表現黃昏第一縷炊煙嫋嫋升到半空的景象,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意境。這一聯是王維修辭的名句,曆來被人稱道。“渡頭餘落日”,精確地剪取落日行將與水麵相切的一瞬間,富有包孕地顯示了落日的動態和趨向,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為讀者留下想象的餘地。“墟裏上孤煙”,寫的也是富有包孕的片刻。“上”字,不僅寫出炊煙悠然上升的動態,而且顯示已經升到相當的高度。

  首、頸兩聯,以寒山、秋水、落日、孤煙等富有季節和時間特征的景物,構成一幅和諧靜謐的山水田園風景畫。但這風景並非單純的孤立的客觀存在,而是畫在人眼裏,人在畫圖中,一景一物都經過詩人主觀的過濾而帶上了感情色彩。那麽,詩人的形象是怎樣的呢?請看頷聯: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就是詩人的形象。柴門,表現隱居生活和田園風味;倚杖,表現年事已高和意態安閑。柴門之外,倚杖臨風,聽晚樹鳴蟬、寒山泉水,看渡頭落日、墟裏孤煙,那安逸的神態,瀟灑的閑情,和“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歸去來辭》)的陶淵明不是有幾分相似嗎?事實上,王維對那位“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是十分仰慕的,就在這首詩中,不僅仿效了陶的詩句,而且在尾聯引用了陶的典故:

  “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陶文《五柳先生傳》的主人公,是一位忘懷得失、詩酒自娛的隱者,“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實則,這位先生正是陶潛的自我寫照;而王維自稱五柳,就是以陶潛自況的。接輿,是春秋時代“鳳歌笑孔丘”的楚國狂士,詩人把沉醉狂歌的裴迪與楚狂接輿相比,乃是對這位年輕朋友的讚許。陶潛與接輿——王維與裴迪,個性雖大不一樣,但那超然物外的心跡卻是相近相親的。所以,“複值接輿醉”的複字,不表示又一次遇見裴迪,而是表示詩人情感的加倍和進層:既賞佳景,更遇良朋,輞川閑居之樂,至於此極啊!末聯生動地刻畫了裴迪的狂士形象,表明了詩人對他的由衷的好感和歡迎,詩題中的贈字,也便有了著落。

  頷聯和尾聯,對兩個人物形象的刻畫,也不是孤立進行,而是和景物描寫密切結合的。柴門、暮蟬、晚風、五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都是寫景。五柳,雖是典故,但對王維說來,模仿陶淵明筆下的人物,植五柳於柴門之外,不也是自然而然的嗎?

  (趙慶培)

  酬張少府

  王維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這是一首贈友詩。題目冠以“酬”字,當是張少府先有詩相贈,王維再寫此詩為酬。

  這首詩,一上來就說,自己人到晚年,惟好清靜,對什麽事情都漠不關心了,乍一看,生活態度消極之至,但這是表麵現象。仔細推求起來,這“惟好靜”的“惟”字大有文章。是確實“隻”好靜呢,還是“動”不了才“隻得”好靜呢?既雲“晚年”,那麽中年呢?早年呢?為什麽到了晚年變得“惟好靜”起來呢?底下三、四兩句,透露了個中消息。

  王維早年,原也有過政治抱負,在張九齡任相時,他對現實充滿希望。然而,沒過多久,張九齡罷相貶官,朝政大權落到奸相李林甫手中,忠貞正直之士一個個受到排斥、打擊,政治局麵日趨黑暗,王維的理想隨之破滅。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他既不願意同流合汙,又感到自己無能為力,“自顧無長策”,就是他思想上矛盾、苦悶的反映。他表麵上說自己無能,骨子裏隱含著牢騷。盡管在李林甫當政時,王維並未受到迫害,實際上還升了官,但他內心的矛盾和苦悶卻越來越加深了。出路何在?對於這個正直而又軟弱、再加上長期接受佛教影響的封建知識分子來說,自然就隻剩下跳出是非圈子、返回舊時的園林歸隱這一途了。“空知返舊林”的“空”字,含有“徒然”的意思。理想落空,歸隱何益?然而又不得不如此。在他那恬淡好靜的外表下,內心深處的隱痛和感慨,還是依稀可辨的。

  那麽,王維接下來為什麽又肯定、讚賞那種“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隱逸生活和閑適情趣呢?聯係上麵的分析,我們可以體會到,這實際上是他在苦悶之中追求精神解脫的一種表現。既含有消極因素,又含有與官場生活相對照、隱示厭惡與否定官場生活的意味。擺脫了現實政治的種種壓力,迎著鬆林吹來的清風解帶敞懷,在山間明月的伴照下獨坐彈琴,自由自在,悠然自得,這是多麽令人舒心愜意啊!“鬆風”、“山月”均含有高潔之意。王維追求這種隱逸生活和閑適情趣,說他逃避現實也罷,自我麻醉也罷,無論如何,總比同流合汙、隨波逐流好吧?在前麵四句抒寫胸臆之後,抓住隱逸生活的兩個典型細節加以描繪,展現了一幅鮮明生動的形象畫麵,將鬆風、山月都寫得似通人意,情與景相生,意和境相諧,主客觀融為一體,這就大大增強了詩的形象性。從寫詩的藝術技巧上來說,也是很高明的。

  最後,“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回到題目上來,用一問一答的形式,照應了“酬”字;同時,又妙在以不答作答:您要問有關窮通的道理嗎?我可要唱著漁歌向河浦的深處逝去了。末句五字,又淡淡地勾出一幅畫麵,用它來結束全詩,可真有點“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的“神韻”呢!這裏的“漁歌”,又暗用《楚辭·漁父》的典故:“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複與言。”王逸《楚辭章句》注曰:水清“喻世昭明,沐浴升朝廷也”;水濁“喻世昏暗,宜隱遁也”。也就是“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的意思。王維避免對當世發表議論,隱約其詞,似乎在說:通則顯,窮則隱,豁達者無可無不可,何必以窮通為懷呢?而聯係上文來看,又似乎在說:世事如此,還問什麽窮通之理,不如跟我一塊歸隱去吧!這就又多少帶有一些與現實不合作的意味了。詩的末句,含蓄而富有韻味,耐人咀嚼,發人深思,正是這樣一種妙結。

  (劉德重)

  送梓州李使君

  王維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贈別之作,多從眼前景物寫起,即景生情,抒發惜別之意。王維此詩,立意則不在惜別,而在勸勉,因而一上來就從懸想著筆,遙寫李使君赴任之地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縣)的自然風光,形象逼真,氣韻生動,令人神往。

  開頭兩句互文見義,起得極有氣勢:萬壑千山,到處是參天的大樹,到處是杜鵑的啼聲。既有視覺形象,又有聽覺感受,讀來使人恍如置身其間,大有耳目應接不暇之感。這兩句氣象闊大,神韻俊邁,被後世詩評家引為律詩工於發端的範例。

  首聯從大處落筆,起勢不凡;頷聯則從細處著墨,承接尤佳,不愧大家手筆。詩人展現了一幅絕妙的奇景:一夜透雨過後,山間飛泉百道,遠遠望去,好似懸掛在樹梢上一般,充分表現出山勢的高峻突兀和山泉的雄奇秀美。“山中”句承首聯“山”字,“樹杪”句承首聯“樹”字,兩句又一瀉而下,天然工巧。這兩聯挺拔流動,自然奇妙,畫麵、意境、氣勢、結構、語言俱佳。前人所謂“起四句高調摩雲”(《唐宋詩舉要》引紀昀語),“興來神來,天然入妙,不可湊泊”(王士禛《古夫於亭雜錄》),誠非虛誇。

  作者以欣羨的筆調描繪蜀地山水景物之後,詩的後半首轉寫蜀中民情和使君政事。梓州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地,那裏的婦女,按時向官府交納用橦(tng童)木花織成的布匹;蜀地產芋,那裏的人們又常常會為芋田發生訴訟。“漢女”、“巴人”、“橦布”、“芋田”,處處緊扣蜀地特點,而征收賦稅,處理訟案,又都是李使君就任梓州刺史以後所掌管的職事,寫在詩裏,非常貼切。最後兩句,運用有關治蜀的典故。“文翁”是漢景帝時的蜀郡太守,他曾興辦學校,教育人才,使蜀郡“由是大化”(《漢書·循吏傳》)。王維以此勉勵李使君,希望他效法文翁,翻新教化,而不要倚仗文翁等先賢原有的政績,泰然無為。聯係上文來看,既然蜀地環境如此之美,民情風士又如此之淳,到那裏去當刺史,自然更應當克盡職事,有所作為。寓勸勉於用典之中,寄厚望於送別之時,委婉而得體。

  這首贈別詩寫得很有特色。前半首懸想梓州山林奇勝,是切地;頸聯敘寫蜀中民風,是切事;尾聯用典,以文翁擬李使君,官同事同,是切人。這樣寫來,神完氣足,精當不移。詩中所表現的情緒積極開朗,格調高遠,是唐代送別佳篇。

  (劉德重)

  過香積寺

  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詩題《過香積寺》的“過”,與孟浩然《過故人莊》的“過”相同,意謂“訪問”、“探望”。

  既是去訪香積寺,卻又從“不知”說起;“不知”而又要去訪,見出詩人的灑脫不羈。因為“不知”,詩人便步入茫茫山林中去尋找,行不數裏就進入白雲繚繞的山峰之下。此句正麵寫人入雲峰,實際映襯香積寺之深藏幽邃。還未到寺,已是如此雲封霧罩,香積寺之幽遠可想而知矣。

  接著四句,是寫詩人在深山密林中的目見和耳聞。先看三四兩句。古樹參天的叢林中,杳無人跡;忽然又飄來一陣隱隱的鍾聲,在深山空穀中回響,使得本來就很寂靜的山林又蒙上了一層迷惘、神秘的情調,顯得越發安謐。“何處”二字,看似尋常,實則絕妙:由於山深林密,使人不覺鍾聲從何而來,隻有“嗡嗡”的聲音在四周繚繞;這與上句的“無人”相應,又暗承首句的“不知”。有小徑而無人行,聽鍾鳴而不知何處,再襯以周遭參天的古樹和層巒迭嶂的群山。這是多麽荒僻而又幽靜的境界!

  五六兩句,仍然意在表現環境的幽冷,而手法和上二句不同。詩人以倒裝句,突出了入耳的泉聲和觸目的日色。“咽”字在這裏下得極為準確、生動:山中危石聳立,流泉自然不能輕快地流淌,隻能在嶙峋的岩石間艱難地穿行,仿佛痛苦地發出幽咽之聲。詩人用“冷”來形容“日色”,豈不謬哉?然而仔細玩味,這個“冷”字實在太妙了。夕陽西下,昏黃的餘暉塗抹在一片幽深的鬆林上,這情狀,豈能不“冷”?

  詩人涉荒穿幽,直到天快黑時才到香積寺,看到了寺前的水潭。“空潭”之“空”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什麽也沒有”。王維詩中常用“空”字,如“空山不見人”、“空山新雨後”、“夜靜春山空”之類,都含有寧靜的意思。暮色降臨,麵對空闊幽靜的水潭,看著澄清透徹的潭水,再聯係到寺內修行學佛的僧人,詩人不禁想起佛教的故事:在西方的一個水潭中,曾有一毒龍藏身,累累害人。佛門高僧以無邊的佛法製服了毒龍,使其離潭他去,永不傷人。佛法可以製毒龍,亦可以克製世人心中的欲念啊。“安禪”為佛家術語,即安靜地打坐,在這裏指佛家思想。“毒龍”用以比喻世俗人的欲望。

  王維晚年詩筆常帶有一種恬淡寧靜的氣氛。這首詩,就是以他沉湎於佛學的恬靜心境,描繪出山林古寺的幽邃環境,從而造成一種清高幽僻的意境。王國維謂“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首詩的前六句純乎寫景,然無一處不透露詩人的心情,可以說,王維是把“晚年惟好靜”的情趣融化到所描寫的景物中去的了。因此最後“安禪製毒龍”,便是詩人心跡的自然流露。

  詩采用由遠到近、由景入情的寫法,從“入雲峰”到“空潭曲”逐步接近香積寺,最後則吐露“安禪製毒龍”的情思。這中間過渡毫無痕跡,渾然天成。詩人描繪幽靜的山林景色,並不一味地從寂靜無聲上用力,反而著意寫了隱隱的鍾聲和嗚咽的泉聲,這鍾聲和泉聲非但沒有衝淡整個環境的平靜,反而增添了深山叢林的僻靜之感。這就是通常所講的“鳥鳴山更幽”的境界吧。

  (唐永德)

  山居秋暝

  王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山水名篇,於詩情畫意之中寄托著詩人高潔的情懷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詩中明明寫有浣女漁舟,詩人怎下筆說是“空山”呢?原來山中樹木繁茂,掩蓋了人們活動的痕跡,正所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啊!又由於這裏人跡罕到,“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桃源行》),一般人自然不知山中有人了。“空山”二字點出此處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霽,萬物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氣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以想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卻有皓月當空;群芳已謝,卻有青鬆如蓋。山泉清洌,淙淙流瀉於山石之上,有如一條潔白無瑕的素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多麽幽清明淨的自然美啊!王維的《濟上四賢詠》曾經稱讚兩位賢隱士的高尚情操,謂其“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詩人自己也是這種心誌高潔的人,他曾說:“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獻始興公》)這月下青鬆和石上清泉,不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嗎?這兩句寫景如畫,隨意揮灑,毫不著力。象這樣又動人又自然的寫景,達到了藝術上爐火純青的地步,非一般人所能學到。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竹林裏傳來了一陣陣的歌聲笑語,那是一些天真無邪的姑娘們洗罷衣服笑逐著歸來了;亭亭玉立的荷葉紛紛向兩旁披分,掀翻了無數珍珠般晶瑩的水珠,那是順流而下的漁舟劃破了荷塘月色的寧靜。在這青鬆明月之下,在這翠竹青蓮之中,生活著這樣一群無憂無慮、勤勞善良的人們。這純潔美好的生活圖景,反映了詩人過安靜純樸生活的理想,同時也從反麵襯托出他對汙濁官場的厭惡。這兩句寫得很有技巧,而用筆不露痕跡,使人不覺其巧。詩人先寫“竹喧”、“蓮動”,因為浣女隱在竹林之中,漁舟被蓮葉遮蔽,起初未見,等到聽到竹林喧聲,看到蓮葉紛披,才發現浣女、蓮舟。這樣寫更富有真情實感,更富有詩意。

  詩的中間兩聯同是寫景,而各有側重。頷聯側重寫物,以物芳而明誌潔;頸聯側重寫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時,二者又互為補充,泉水、青鬆、翠竹、青蓮,可以說都是詩人高尚情操的寫照,都是詩人理想境界的環境烘托。

  既然詩人是那樣地高潔,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個稱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說:“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本來,《楚辭·招隱士》說:“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詩人的體會恰好相反,他覺得“山中”比“朝中”好,潔淨純樸,可以遠離官場而潔身自好,所以就決然歸隱了。

  這首詩一個重要的藝術手法,是以自然美來表現詩人的人格美和一種理想中的社會之美。表麵看來,這首詩隻是用“賦”的方法模山範水,對景物作細致感人的刻畫,實際上通篇都是比興。詩人通過對山水的描繪寄慨言誌,含蘊豐富,耐人尋味。

  (傅如一)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晚年官至尚書右丞,職務可謂不小。其實,由於政局變化反複,他早已看到仕途的艱險,便想超脫這個煩擾的塵世。他吃齋奉佛,悠閑自在,大約四十歲後,就開始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這首詩描寫的,就是那種自得其樂的閑適情趣。

  開頭兩句:“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敘述自己中年以後即厭塵俗,而信奉佛教。“晚”是晚年;“南山陲”指輞川別墅所在地。此處原為宋之問別墅,王維得到這個地方後,完全被那裏秀麗、寂靜的田園山水陶醉了。他在《山中與裴秀才迪》的信中說:“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興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從這段描述,我們就可知道詩中第二聯“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中透露出來的閑情逸致了。上一句“獨往”,寫出詩人的勃勃興致;下一句“自知”,又寫出詩人欣賞美景時的樂趣。詩人同調無多,興致來時,惟有獨遊,賞景怡情,能自得其樂,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自己心會其趣而已。

  第三聯,即言“勝事自知”。“行到水窮處”,是說隨意而行,走到哪裏算哪裏,然而不知不覺,竟來到流水的盡頭,看是無路可走了,於是索性就地坐了下來……

  “坐看雲起時”,是心情悠閑到極點的表示。雲本來就給人以悠閑的感覺,也給人以無心的印象,因此陶潛才有“雲無心以出岫”的話(見《歸去來辭》)。通過這一行、一到、一坐、一看的描寫,詩人此時心境的閑適也就明白揭出了。此二句深為後代詩家讚賞。近人俞陛雲說:“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詩境淺說》)這是很有見地的。再從藝術上看,這二句詩真是詩中有畫,天然便是一幅山水畫。毋怪《宣和畫譜》指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之類,以其句法,皆所畫也。”

  最後一聯:“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突出了“偶然”二字。其實不止遇見這林叟是出於偶然,本來出遊便是乘興而去,帶有偶然性;“行到水窮處”自然又是偶然。“偶然”二字實在是貫穿上下,成為此次出遊的一個特色。而且正因處處偶然,所以處處都是“無心的遇合”,更顯出心中的悠閑,如行雲自由遨翔,如流水自由流淌,形跡毫無拘束。它寫出了詩人那種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風采,對於我們了解王維的思想是有認識意義的。

  (劉逸生)

  歸嵩山作

  王維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這首詩寫作者辭官歸隱途中所見的景色和心情。嵩山,古稱“中嶽”,在今河南登封縣北。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首聯描寫歸隱出發時的情景,扣題目中的“歸”字。清澈的河川環繞著一片長長的草木叢生的草澤地,離歸的車馬緩緩前進,顯得那樣從容不迫。這裏所寫望中景色和車馬動態,都反映出詩人歸山出發時一種安詳閑適的心境。

  中間四句進一步描摹歸隱路途中的景色。第三句“流水如有意”承“清川”,第四句“暮禽相與還”承“長薄”,這兩句又由“車馬去閑閑”直接發展而來。這裏移情及物,把“流水”和“暮禽”都擬人化了,仿佛它們也富有人的感情:河川的清水在汩汩流淌,傍晚的鳥兒飛回林木茂盛的長薄中去棲息,它們好像在和詩人結伴而歸。兩句表麵上是寫“水”和“鳥”有情,其實還是寫作者自己有情:一是體現詩人歸山開始時悠然自得的心情,二是寓有作者的寄托。“流水”句比喻一去不返的意思,表示自己歸隱的堅決態度;“暮禽”句包含“鳥倦飛而知還”之意,流露出自己退隱的原因是對現實政治的失望厭倦。所以此聯也不是泛泛的寫景,而是景中有情,言外有意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這一聯運用的還是寓情於景的手法。兩句十個字,寫了四種景物:荒城、古渡、落日、秋山,構成了一幅具有季節、時間、地點特征而又色彩鮮明的圖畫:荒涼的城池臨靠著古老的渡口,落日的餘暉灑滿了蕭颯的秋山。這是傍晚野外的秋景圖,是詩人在歸隱途中所看到的充滿黯淡淒涼色彩的景物,對此加以渲染,正反映了詩人感情上的波折變化,襯托出作者越接近歸隱地就越發感到淒清的心境。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迢遞”是形容山高遠的樣子,對山勢作了簡練而又形象的描寫。“嵩高”,即嵩山。前句交待歸隱的地點,點出題目中的“嵩山”二字。“歸來”,寫明歸山過程的終結,點出題目中的“歸”字。“閉關”,不僅指關門的動作,而且含有閉門謝客的意思。後句寫歸隱後的心情,表示要與世隔絕,不再過問社會人事,最終點明辭官歸隱的宗旨,這時感情又趨向衝淡平和。

  整首詩寫得很有層次。隨著詩人的筆端,既可領略歸山途中的景色移換,也可隱約觸摸到作者感情的細微變化:由安詳從容,到淒清悲苦,再到恬靜澹泊。說明作者對辭官歸隱既有閑適自得,積極向往的一麵,也有憤激不平,無可奈何而求之的一麵。詩人隨意寫來,不加雕琢,可是寫得真切生動,含蓄雋永,不見斧鑿的痕跡,卻又有精巧蘊藉之妙。沈德潛說:“寫人情物性,每在有意無意間。”方回說:“不求工而未嚐不工。”正道出了這首詩不工而工,恬淡清新的特點。

  (吳小林)

  終南山

  王維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藝術創作,貴在以個別顯示一般,以不全求全,劉勰所謂“以少總多”,古代畫論家所謂“意餘於象”,都是這個意思。作為詩人兼畫家的王維,很懂得此中奧秘,因而能用隻有四十個字的一首五言律詩,為偌大一座終南山傳神寫照。

  首聯“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先用誇張手法勾畫了終南山的總輪廓。這個總輪廓,隻能得之於遙眺,而不能得之於逼視。所以,這一聯顯然是寫遠景。

  “太乙”是終南山的別稱。終南雖高,去天甚遙,說它“近天都”,當然是藝術誇張。但這是寫遠景,從平地遙望終南,其頂峰的確與天連接,因而說它“近天都”,正是以誇張寫真實。“連山接海隅”也是這樣。終南山西起甘肅天水,東止河南陝縣,遠遠未到海隅。說它“接海隅”,固然不合事實,說它“與他山連接不斷,直到海隅”,又何嚐符合事實?然而這是寫遠景,從長安遙望終南,西邊望不到頭,東邊望不到尾。用“連山接海隅”寫終南遠景,雖誇張而愈見真實。

  次聯寫近景,“白雲回望合”一句,“回望”既與下句“入看”對偶,則其意為“回頭望”,王維寫的是入終南山而“回望”,望的是剛走過的路。詩人身在終南山中,朝前看,白雲彌漫,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其他景物,仿佛再走幾步,就可以浮遊於白雲的海洋;然而繼續前進,白雲卻繼續分向兩邊,可望而不可即;回頭看,分向兩邊的白雲又合攏來,匯成茫茫雲海。這種奇妙的境界,凡有遊山經驗的人都並不陌生,而除了王維,又有誰能夠隻用五個字就表現得如此真切呢?

  “青靄入看無”一句,與上句“白雲回望合”是“互文”,它們交錯為用,相互補充。詩人走出茫茫雲海,前麵又是蒙蒙青靄,仿佛繼續前進,就可以摸著那青靄了;然而走了進去,卻不但摸不著,而且看不見;回過頭去,那青靄又合攏來,蒙蒙漫漫,可望而不可即。

  這一聯詩,寫煙雲變滅,移步換形,極富含孕。即如終南山中千岩萬壑,蒼鬆古柏,怪石清泉,奇花異草,值得觀賞的景物還多,一切都籠罩於茫茫“白雲”、蒙蒙“青靄”之中,看不見,看不真切。唯其如此,才更令人神往,更急於進一步“入看”。另一方麵,已經看見的美景仍然使人留戀,不能不“回望”,“回望”而“白雲”、“青靄”俱“合”,則剛才呈現於眉睫之前的景物或籠以青紗,或裹以冰綃,由清晰而朦朧,由朦朧而隱沒,更令人回味無窮。這一切,詩人都沒有明說,但他卻在已經勾畫出來的“象”裏為我們留下了馳聘想象的廣闊天地。

  第三聯高度概括,尺幅萬裏。首聯寫出了終南山的高和從西到東的遠,這是從山北遙望所見的景象。至於終南從北到南的闊,則是用“分野中峰變”一句來表現。遊山而有“分野中峰變”的認識,則詩人立足“中峰”,縱目四望之狀已依稀可見。終南山東西之綿遠如彼,南北之遼闊如此,隻有立足於“近天都”的“中峰”,才能收全景於眼底;而“陰晴眾壑殊”,就是盡收眼底的全景。所謂“陰晴從壑殊”,當然不是指“東邊日出西邊雨”,而是以陽光的或濃或淡、或有或無來表現千岩萬壑千形萬態。

  對於尾聯,曆來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評價。有些人認為它與前三聯不統一、不相稱,從而持否定態度。王夫之辯解說:“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薑齋詩話》卷二)沈德潛也說:“或謂末二句與通體不配。今玩其語意,見山遠而人寡也,非尋常寫景可比。”(《唐詩別裁》卷九)

  這些意見都不錯,然而“玩其語意”,似乎還可以領會到更多的東西。第一,欲投人處宿“這個句子分明有個省略了的主語”我“因而有此一句,便見得”我“在遊山,句句有”我“處處有”我“以”我“觀物,因景抒情。第二,”欲投人處宿“而要”隔水問樵夫“則”我“還要留宿山中,明日再遊,而山景之賞心悅目,詩人之避喧好靜,也不難於言外得之。第三,詩人既到”中峰“則”隔水問樵夫“的”水“實際上是深溝大澗;那麽,他怎麽會發現那個”樵夫“呢?”樵夫“必砍樵,就必然有樹林,有音響。詩人尋聲辨向,從”隔水“的樹林裏欣然發現樵夫的情景,不難想見。既有”樵夫“則知不太遙遠的地方必然有”人處“因而問何處可以投宿,”樵夫口答手指、詩人側首遙望的情景,也不難想見。

  總起來看,這首詩的主要特點和優點是善於“以不全求全”,從而收到了“以少總多”、“意餘於象”的藝術效果。

  (霍鬆林)

  觀獵

  王維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

  詩題一作《獵騎》。從詩篇遒勁有力的風格看,當是王維前期作品。詩的內容不過是一次普通的狩獵活動,卻寫得激情洋溢,豪興遄飛。至於其藝術手法,幾令清人沈德潛歎為觀止:“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唐詩別裁》)

  詩開篇就是“風勁角弓鳴”,未及寫人,先全力寫其影響:風呼,弦鳴。風聲與角弓(用角裝飾的硬弓)聲彼此相應:風之勁由弦的震響聽出;弦鳴聲則因風而益振。“角弓鳴”三字已帶出“獵”意,能使人去想象那“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射獵場麵。勁風中射獵,該具備何等手眼!這又喚起讀者對獵手的懸念。待聲勢俱足,才推出射獵主角來:“將軍獵渭城”。將軍的出現,恰合讀者的期待。這發端的一筆,勝人處全在突兀,能先聲奪人,“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方東樹)。兩句“若倒轉便是凡筆”(沈德潛)。

  渭城為秦時鹹陽故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其時平原草枯,積雪已消,冬末的蕭條中略帶一絲兒春意。“草枯”“雪盡”四字如素描一般簡潔、形象,頗具畫意。“鷹眼”因“草枯”而特別銳利,“馬蹄”因“雪盡”而絕無滯礙,頷聯體物極為精細。三句不言鷹眼“銳”而言眼“疾”,意味獵物很快被發現,緊接以“馬蹄輕”三字則見獵騎迅速追蹤而至。“疾”“輕”下字俱妙。兩句使人聯想到鮑照寫獵名句:“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但這裏發現獵物進而追擊的意思是明寫在紙上的,而王維卻將同一層意思隱然句下,使人尋想,便覺詩味雋永。三四句初讀似各表一意,對仗銖兩悉稱;細繹方覺意脈相承,實屬“流水對”。如此精妙的對句,實不多見。

  以上寫出獵,隻就“角弓鳴”、“鷹眼疾”、“馬蹄輕”三個細節點染,不寫獵獲的場麵。一則由於獵獲之意見於言外;二則射獵之樂趣,遠非實際功利所可計量,隻就獵騎英姿與影響寫來自佳。

  頸聯緊接“馬蹄輕”而來,意思卻轉折到罷獵還歸。雖轉折而與上文意脈不斷,自然流走。“新豐市”故址在今陝西臨潼縣,“細柳營”在今陝西長安縣,兩地相隔七十餘裏。此二地名俱見《漢書》,詩人興會所至,一時匯集,典雅有味,原不必指實。言“忽過”,言“還歸”,則見返營馳騁之疾速,真有瞬息“千裏”之感。“細柳營”本是漢代周亞夫屯軍之地,用來就多一重意味,似謂詩中狩獵的主人公亦具名將之風度,與其前麵射獵時意氣風發、颯爽英姿,形象正相吻合。這兩句連上兩句,既生動描寫了獵騎情景,又真切表現了主人公的輕快感覺和喜悅心情。

  寫到獵歸,詩意本盡。尾聯卻更以寫景作結,但它所寫非營地景色,而是遙遙“回看”向來行獵處之遠景,已是“千裏暮雲平”。此景遙接篇首。首尾不但彼此呼應,而且適成對照:當初是風起雲湧,與出獵緊張氣氛相應;此時是風定雲平,與獵歸後躊躇容與的心境相稱。寫景俱是表情,於景的變化中見情的消長,堪稱妙筆。七句語有出典,《北史·斛律光傳》載北齊斛律光校獵時,於雲表見一大鳥,射中其頸,形如車輪,旋轉而下,乃是一雕,因被人稱為“射雕手”。此言“射雕處”,有暗示將軍的膂力強、箭法高之意。詩的這一結尾遙曳生姿,饒有餘味。

  綜觀全詩,半寫出獵,半寫獵歸,起得突兀,結得意遠,中兩聯一氣流走,承轉自如,有格律束縛不住的氣勢,又能首尾回環映帶,體合五律,這是章法之妙。詩中藏三地名而使人不覺,用典渾化無跡,寫景俱能傳情,至如三四句既窮極物理又意見於言外,這是句法之妙。“枯”、“盡”、“疾”、“輕”、“忽過”、“還歸”,遣詞用字準確錘煉,鹹能照應,這是字法之妙。所有這些手法,又都妙能表達詩中人生氣遠出的意態與豪情。所以,此詩完全當得起盛唐佳作的稱譽。

  (周嘯天)

  漢江臨泛

  王維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這首《漢江臨泛》可謂王維融畫法入詩的力作。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語工形肖,一筆勾勒出漢江雄渾壯闊的景色,作為畫幅的背景。泛舟江上,縱目遠望,隻見莽莽古楚之地和從湖南方麵奔湧而來的“三湘”之水相連接,洶湧漢江入荊江而與長江九派匯聚合流。詩雖未點明漢江,但足已使人想象到漢江橫臥楚塞而接“三湘”、通“九派”的浩渺水勢。詩人將不可目擊之景,予以概寫總述,收漠漠平野於紙端,納浩浩江流於畫邊,為整個畫麵渲染了氣氛。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以山光水色作為畫幅的遠景。漢江滔滔遠去,好象一直湧流到天地之外去了,兩岸重重青山,迷迷蒙蒙,時隱時現,若有若無。前句寫出江水的流長邈遠,後句又以蒼茫山色烘托出江勢的浩瀚空闊。詩人著墨極淡,卻給人以偉麗新奇之感,其效果遠勝於重彩濃抹的油畫和色調濃麗的水彩。而其“勝”,就在於畫麵的氣韻生動。難怪王世貞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是詩家俊語,卻入畫三昧。”說得很中肯。首聯寫眾水交流,密不間發,此聯開闊空白,疏可走馬,畫麵上疏密相間,錯綜有致。

  接著,詩人的筆墨從“天地外”收攏,寫出眼前波瀾壯闊之景:“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這裏,詩人筆法飄逸流動。明明是所乘之舟上下波動,卻說是前麵的城郭在水麵上浮動;明明是波濤洶湧,浪拍雲天,卻說成天空也為之搖蕩起來。詩人故意用這種動與靜的錯覺,進一步渲染了磅礴水勢。“浮”、“動”兩個動詞下得極妙,使詩人筆下之景都動起來了。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山翁,即山簡,晉人。《晉書·山簡傳》說他曾任征南將軍,鎮守襄陽。當地習氏的園林,風景很好,山簡常到習家池上大醉而歸。詩人要與山簡共謀一醉,流露出對襄陽風物的熱愛之情。此情也融合在前麵的景色描繪之中,充滿了積極樂觀的情緒。

  這首詩給我們展現了一幅色彩素雅、格調清新、意境優美的水墨山水畫。畫麵布局,遠近相映,疏密相間,加之以簡馭繁,以形寫意,輕筆淡墨,又融情於景,情緒樂觀,這就給人以美的享受。王維同時代的殷璠在《河嶽英靈集》中說:“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此詩很能體現這一特色。

  (徐應佩周溶泉)

  使至塞上

  王維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開元二十五年(737)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戰勝吐蕃,唐玄宗命王維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訪軍情。這實際是將王維排擠出朝廷。這首詩作於赴邊途中。

  “單車欲問邊”,輕車前往,向哪裏去呢?“屬國過居延”,居延在今甘肅張掖縣西北,遠在西北邊塞。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詩人以“蓬”、“雁”自比,說自己象隨風而去的蓬草一樣出臨“漢塞”,象振翮北飛的“歸雁”一樣進入“胡天”。古詩中多用飛蓬比喻漂流在外的遊子,這裏卻是比喻一個負有朝廷使命的大臣,正是暗寫詩人內心的激憤和抑鬱。與首句的“單車”相呼應。萬裏行程隻用了十個字輕輕帶過。

  然後抓住沙漠中的典型景物進行刻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最後兩句寫到達邊塞:“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到了邊塞,卻沒有遇到將官,偵察兵告訴使臣:首將正在燕然前線。

  詩人把筆墨重點用在了他最擅勝場的方麵——寫景。作者出使,恰在春天。途中見數行歸雁北翔,詩人即景設喻,用歸雁自比,既敘事,又寫景,一筆兩到,貼切自然。尤其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寫進入邊塞後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壯麗的風光,畫麵開闊,意境雄渾,近人王國維稱之為“千古壯觀”的名句。邊疆沙漠,浩瀚無邊,所以用了“大漠”的“大”字。邊塞荒涼,沒有什麽奇觀異景,烽火台燃起的那一股濃煙就顯得格外醒目,因此稱作“孤煙”。一個“孤”字寫出了景物的單調,緊接一個“直”字,卻又表現了它的勁拔、堅毅之美。沙漠上沒有山巒林木,那橫貫其間的黃河,就非用一個“長”字不能表達詩人的感覺。落日,本來容易給人以感傷的印象,這裏用一“圓”字,卻給人以親切溫暖而又蒼茫的感覺。一個“圓”字,一個“直”字,不僅準確地描繪了沙漠的景象,而且表現了作者的深切的感受。詩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緒巧妙地溶化在廣闊的自然景象的描繪中。《紅樓夢》第四十八回裏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這段話可算道出了這兩句詩高超的藝術境界。

  (張燕瑾)

  秋夜獨坐

  王維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王維中年奉佛,詩多禪意。這詩題曰“秋夜獨坐”,就象僧徒坐禪。而詩中寫時邁人老,感慨人生,斥神仙虛妄,悟佛義根本,是詩人現身說法的禪意哲理之作,情理都無可取,但在藝術表現上較為真切細微,傳神如化,曆來受到讚賞。

  前二聯寫沉思和悲哀。這是一個秋天雨夜,更深人寂,詩人獨坐在空堂上,潛心默想。這情境仿佛就是佛徒坐禪,然而詩人卻是陷於人生的悲哀。他看到自己兩鬢花白,人一天天老了,不能長生;此夜又將二更,時光一點點消逝,無法挽留。一個人就是這樣地在歲月無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這冷酷的事實使他自覺無力而陷於深刻的悲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越發感到孤獨空虛,需要同情勉勵,啟發誘導。然而除了詩人自己,堂上隻有燈燭,屋外聽見雨聲。於是他從雨聲想到了山裏成熟的野果,好象看見它們正被秋雨摧落;從燈燭的一線光亮中得到啟發,注意到秋夜草野裏的鳴蟲也躲進堂屋來叫了。詩人的沉思,從人生轉到草木昆蟲的生存,雖屬異類,卻獲同情,但更覺得悲哀,發現這無知的草木昆蟲同有知的人一樣,都在無情的時光、歲月的消逝中零落哀鳴。詩人由此得到啟發誘導,自以為覺悟了。

  後二聯便是寫覺悟和學佛。詩人覺悟到的真理是萬物有生必有滅,大自然是永存的,而人及萬物都是短暫的。人,從出生到老死的過程不可改變。詩人從自己嗟老的憂傷,想到了宣揚神仙長生不老的道教。詩人感歎“黃金不可成”,就是否定神仙方術之事,指明煉丹服藥祈求長生的虛妄,而認為隻有信奉佛教,才能從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脫生老病死的痛苦。佛教講滅寂,要求人從心靈中清除七情六欲,是謂“無生”。倘使果真如此,當然不僅根除老病的痛苦,一切人生苦惱也都不再覺得了。詩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去皈依佛門的。

  整首詩寫出一個思想覺悟即禪悟的過程。從情入理,以情證理。詩的前半篇表現詩人沉思而悲哀的神情和意境,形象生動,感受真切,情思細微,藝術上是頗為出色的;而後半篇則純屬說教,歸納推理,枯燥無味,缺陷也是比較明顯的。

  (倪其心)

  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

  王維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萬裏若乘空。

  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

  鼇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晁衡,原名仲滿、阿倍仲麻呂,日本人。唐玄宗開元五年(717)隨日本遣唐使來中國留學,改姓名為晁衡。曆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任秘書監,兼衛尉卿等職。大曆五年卒於長安。天寶十二載,晁衡乘船回國探親。臨行前,玄宗、王維、包佶等人都作詩贈別,表達了對這位日本朋友深摯的情誼,其中以王維這一首寫得最為感人。

  古代贈別詩通常以交代送別的時間、地點、環境發端,借景物描寫來烘染離情別意。這首詩不同,開頭便是一聲深沉的慨歎:茫茫滄海簡直不可能達到盡頭,又怎麽能知道那滄海以東是怎樣一番景象呢!突如其來,噴薄而出,令人心神為之一震。三四兩句一問一答,寄寓詩人深情。“九州”,代指中國,大意是說:中國以外,哪裏最為遙遠呢?恐怕就要算迢迢萬裏之外的日本了,現在友人要去那裏,真象登天一樣難啊!頭四句極寫大海的遼闊無垠和日本的渺遠難即,造成一種令人惆悵、迷惘、惴惴不安的濃重氛圍,使讀者剛接觸到作品就從情緒上受到了強烈的感染。

  接下來四句,是寫想象中友人渡海的情景。在當時的科學水平和技術條件下,橫渡大海到日本去是一種極為冒險、生死未卜的事情。通常是正麵實寫海上的景象,諸如氣候的無常、風濤的險惡等等,借以表達對航海者的憂慮和懸念。例如林寬的《送人歸日本》:“滄溟西畔望,一望一心摧!地即同正朔,天教阻往來。波翻夜作電,鯨吼晝可雷。門外人參徑,到時花幾開?”其中第三聯寫得驚耳怵目,扣人心弦,應當說是相當精警的句子。但是,無論語言是怎樣的鋪張揚厲,情感是怎樣的激宕淋漓,要在一首短詩中把海上航行中將要遇到的無數艱難險阻說完道盡,畢竟是辦不到的。所以,王維采用了另外一種別開生麵的手法:避實就虛,從有限中求無限。“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要說的意思隻開了一個頭便立即帶住,讓讀者自己去思索,聯想,補充,豐富。《新唐書·東夷傳》雲:“日本使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為名。”這裏“日”字雙關,兼指太陽和日本國。試想,航海者就憑幾片風帆、數支櫓槳,隨風飄流,不是艱險已極嗎?不作正麵描繪,隻提供聯想線索;不言艱險而艱險之狀自明,不說憂慮而憂慮之情自見,正是這兩句詩高明的地方。最有特色的,還是“鼇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兩句。在這裏,詩人不隻是沒有實寫海上景象,而且虛構了兩種怪異的景物:能把天空映黑的巨鼇,眼裏紅光迸射的大魚,同時展現出四種色彩:黑,紅,藍(天),碧(波),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恢宏闊大的動的圖畫。你看,波濤在不停地奔湧,巨鼇與大魚在不停地出沒,四種色彩在不斷地交織和變幻。這就不能不使人產生一種神秘、奇詭、恐怖的感覺。詩人借怪異的景物形象和交織變幻的色彩刺激讀者的感官,喚起讀者的情感體驗,把海上航行的艱險和對友人安危的憂慮直接傳達給了讀者。千百年來,曆代的詩論家們公認王維“詩中有畫”,但往往沒有注意到,他的“詩中畫”大多是“繪畫所描繪不出的畫境”。這首詩即是如此。人們公認王維是著色的高手。但往往沒有注意到,他筆下的色彩不是客觀對象的一種消極的附屬物,而是創造環境氛圍、表現主觀情感的積極手段。這兩句詩利用色彩本身的審美特性來表情達意,很富創造性,有很高的借鑒價值。

  最後兩句,詩人設想晁衡戰勝艱難險阻,平安回到祖國,但又感歎無法互通音訊。這就進一步突出了依依難舍的深情。

  這是一曲中日兩國的傳統友誼之歌。通篇沒有用一個概念性的語詞來明言所表現的究竟是什麽情感,但我們從目的地的渺遠、航程的艱險和詩人的聲聲喟歎中,可以明確無誤地體會到,這是一種悵惘、憂愁、懸念、惜別等等雜糅交織的至精至誠的情誼。司空圖《詩品》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正好道出了這首詩的表情特點。

  (文達三)

  奉和聖製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製

  王維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重物華。

  這首詩題中的蓬萊宮,即唐大明宮。唐代宮城在長安東北,而大明宮又在宮城東北。興慶宮在宮城東南角。開元二十三年,從大明宮經興慶宮,一直到城東南的風景區曲江,築閣道相通。帝王後妃,可由閣道直達曲江。王維的這首七律,就是唐玄宗由閣道出遊時在雨中春望賦詩的一首和作。所謂“應製”,指應皇帝之命而作,當時以同樣題目寫詩的,還有李憕等人。可以說是由唐玄宗發起的一次比較熱鬧的賽詩活動。

  王維的詩,高出眾人一籌,發揮了他作為一個畫家善於取景布局的特長,緊緊扣住題目中的“望”字去寫,寫得集中,勾勒出了一個完整的畫麵。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詩一開頭就寫出由閣道中向西北眺望所見的景象。視線越過長安城,將城北地區的形勝盡收眼底。首句寫渭水曲折地流過秦地,次句指渭水邊的黃山,盤繞在漢代黃山宮腳下。渭水、黃山和秦塞、漢宮,作為長安的陪襯和背景出現,不僅顯得開闊,而且因為有“秦”、“漢”這樣的詞語,還帶上了一層濃厚的曆史色彩。詩人馳騁筆力。寫出這樣廣闊的大背景之後,才回筆寫春望中的人:“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因為閣道架設在空中,等於現在所說的天橋,所以閣道上的皇帝車駕,也就高出了宮門柳樹之上。在這樣高的立足點上回看宮苑和長安更是一番景象。這裏用一個“花”字透露了繁盛氣氛,“花”和“柳”又點出了春天。“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這兩句仍然是回看中的景象,而且是最精彩的鏡頭。它要是緊接在一二句所勾勒的大背景後出現,本來也是可以的。但經過三四兩句回旋,到這裏再出現,就更給人一種高峰突起、耳目為之聳動的感覺。看,雲霧低回繚繞,盤旋在廣闊的長安城上,雲霧中托出一對高聳的鳳闕,象要淩空飛起;在茫茫的春雨中,萬家攢聚,無數株春樹,受著雨水滋潤,更加顯得生機勃發。這是一幅帶著立體感的春雨長安圖。由於雲遮霧繞,一般的建築,在視野內變得模糊了,隻有鳳闕更顯得突出,更具有飛動感;由於春雨,滿城在由雨簾構成的背景下,春樹、人家和宮闕,互相映襯,更顯出帝城的闊大、壯觀和昌盛。這兩句不僅把詩題的“雨中春望”寫足了,也透露了這個春天風調雨順,為過渡到下文作了準備。“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重物華。”古代按季節規定關於農事的政令叫時令。這裏的意思是說,這次天子出遊,本是因為陽氣暢達,順天道而行時令,並非為了賞玩景物。這是一種所謂寓規於頌,把皇帝的春遊,說成是有政治意義的活動。

  古代應製詩,幾乎全部是歌功頌德之詞。王維這首詩也不例外。詩的結尾兩句明顯地表現了這種局限。不過這首詩似乎並不因此就成為應該完全否定的虛偽的頌歌。我們今天讀起來,對詩中描寫的景象仍然感到神往。甚至如果在春雨中登上北京景山俯瞰故宮及其周圍的時候,還能夠聯想到“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這樣的詩句。王維的這種詩,不使人感到是可厭的頌詞,依舊具有藝術生命力。王維善於抓住眼前的實際景物進行渲染。比如用春天作為背景,讓帝城自然地染上一層春色;用雨中雲霧繚繞的實際景象,來表現氤氳祥瑞的氣氛,這些都顯得真切而非虛飾。這是因為王維兼有詩人和畫家之長,在選取、再現帝城長安景物的時候,構圖上既顯得闊大美好,又足以傳達處於興盛時期帝都長安的神采。透過詩的飽滿而又飛動的藝術形象,似乎可以窺見八世紀中期唐帝國的麵影,它在有意無意中對於祖國、對於那個比較興盛的時代寫下了一曲頌歌。

  (餘恕誠)

  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王維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賈至寫過一首《早朝大明宮》,全詩是:“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滿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共沐恩波鳳池裏,朝朝染翰侍君王。”當時頗為人注目,杜甫、岑參、王維都曾作詩相和。王維的這首和作,利用細節描寫和場景渲染,寫出了大明宮早朝時莊嚴華貴的氣氛,別具藝術特色。

  詩一開頭,詩人就選擇了“報曉”和“進翠雲裘”兩個細節,顯示了宮廷中莊嚴、肅穆的特點,給早朝製造氣氛。古代宮中,於天將亮時,有頭戴紅巾的衛士,於朱雀門外高聲喊叫,以警百官,稱為“雞人”。“曉籌”即更籌,是夜間計時的竹簽。這裏以“雞人”送“曉籌”報曉,突出了宮中的“肅靜”。尚衣局是專門掌管皇帝衣服的。“翠雲裘”是繡有彩飾的皮衣。“進”字前著一“方”字,表現宮中官員各遵職守,工作有條不紊。

  中間四句正麵寫早朝。詩人以概括敘述和具體描寫,表現場麵的宏偉莊嚴和帝王的尊貴。層層疊疊的宮殿大門如九重天門,迤邐打開,深邃偉麗;萬國的使節拜倒丹墀,朝見天子,威武莊嚴。以九天閶闔喻天子住處,大筆勾勒了“早朝”圖的背景,氣勢非凡。“宮殿”即題中的大明宮,唐代亦稱蓬萊宮,因宮後蓬萊池得名,是皇帝接受朝見的地方。“萬國衣冠拜冕旒”,標誌大唐鼎盛的氣象。“冕旒”本是皇帝戴的帽子,此代指皇帝。在“萬國衣冠”之後著一“拜”字,利用數量上眾與寡、位置上卑與尊的對比,突出了大唐帝國的威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實的曆史背景。

  如果說頷聯是從大處著筆,那麽頸聯則是從細處落墨。大處見氣魄,細處顯尊嚴,兩者互相補充,相得益彰。作者於大中見小,於小中見大,給人一種親臨其境的真實感。“仙掌”是形狀如扇的儀仗,用以擋風遮日。日光才臨,仙掌即動,“臨”和“動”,關聯得十分緊密,充分顯示皇帝的驕貴。“袞龍”亦稱“龍袞”,是皇帝的龍袍。“傍”字寫飄忽的輕煙,頗見情態。“香煙”照應賈至詩中的“衣冠身惹禦爐香”。賈至詩以沾沐皇恩為意,故以“身惹禦爐香”為榮;王維詩以帝王之尊為內容,故著“欲傍”為依附之意。作者通過仙掌擋日、香煙繚繞製造了一種皇庭特有的雍容華貴氛圍。

  結尾兩句又關照賈至的“共沐恩波鳳池裏,朝朝染翰侍君王。”賈至時任中書舍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