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外傳

第四十四章

　　早飯之後，我和老操好不容易來到女子中專學校，好容易找到車震。車震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煎餅果子，一邊氣宇軒昂地領著我和老操去倉庫。

　　車震折騰半天，終於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打開大門上一把鏽跡斑斑的鎖。

　　“我操他大爺！”車震一聲地震吼，抬腳就踹其中的一扇門。門衝撞到牆壁上，哐當聲震耳欲聾。

　　“他大爺操我？他大爺敢！”一通聲嘶力竭的叫喊，老操高高地抬起一隻腳，使出吃奶大的力氣跺向另外一扇門。門勉勉強強地擊打到牆壁上。

　　老操努力收住一隻腳，孰料另外一隻腳打滑，P股撲通著地，後腦勺惡狠狠地砸到潮濕的水泥地上，整個人一直往前速滑。倉庫裏的桌椅鱗次櫛比，一直擁擠到大門旁邊。老操的兩條腿不偏不倚地滑進一張課桌側麵兩條腿之間的空擋處，從另一個側麵的空擋處伸出來，整個人被四條腿死死地卡住。

　　“倉庫門是隨便誰都能踢的嗎？這是公共財產，不是你家菜園門！”車震厲聲訓斥。

　　“殺雞焉用宰牛刀，車科長，我這是為您效勞呀！”老操一臉苦笑地說。

　　“這話我愛聽！你咋就不早點說呢？早點說不就沒有誤會了嗎？”車震得意洋洋地說。

　　老操在課桌下麵拚死拚活掙紮，死活出不來。哈哈大笑起來。

　　“從古到今，犯人會戴手銬、腳鐐，您老人家咋就將鐐銬戴到胸脯和大腿根上了呢？”車震大聲嚷嚷。我走過去，伸出雙手。

　　“等一下，等一下！”車震尖叫起來，“救人是大事。到底該怎麽救，我們得好好研究研究！凡事都有個程序。從古到今，辦事辦砸鍋的基本上都是由於計劃不周全抑或壓根兒就沒製定任何計劃。我們一定要吸取這些血淋淋的教訓！做任何事都急不得，越急越亂套，越急越糟糕！暫時不能出手，到了可以出手時才出手！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到底該怎麽辦呢，到底該怎麽辦呢？”

　　我拉住老操的一隻手。老操使勁甩掉，氣呼呼地說：“你怎麽見誰就反誰呀？車科長說得多精彩呀！句句在理，句句有情有義！你小子不要一時衝動，壞了車科長的大事！聽車科長的！”

　　車震皺起眉頭，閉起雙眼，苦思冥想起來。

　　窗外，寒風中，樹枝呻吟不已。

　　車震猛地一拍大腿，歡呼雀躍：“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攀登！我已經擬定了兩套施救方案啦！”

　　“瞧瞧、瞧瞧，瞧瞧人家車科長，一下子就想出了兩條妙計！能人就是能人，高，高！”老操說，“小犬呀，小犬，多跟車科長學學！別除了衝動，什麽都不會！”

　　車震一邊頻頻頷首，一邊大聲說：“第一套方案，我摁住你，你的徒弟小犬拽走課桌。第二套方案，你的徒弟小犬摁住課桌，我將你生拉活拽出來。第一套好是好，可是，不可行。課桌是公共財產，要是你的徒弟將課桌拽散架了，豈不是破壞公共財產嗎？公共財產是要倍加珍惜，全力保護的！”

　　“就是，就是，公共財產是公共的，公共的要珍惜和保護。科長就是科長，大公、大公、大公……”老操“大公”了半天就是“大公”不下去。

　　車震等半天，急了，衝口而出：“大公無私！”

　　“還是車科長有文化，”老操興高采烈地說，“車科長大公無私！”

　　車震比老操還要興高采烈，說：“因此，我們采取第二套。第二套不僅可行，還有先天性優勢。”

　　“什麽先天性優勢呀？”老操急不可耐地說。

　　“你不是長發飄飄嗎？”車震說。

　　“長發飄飄？長發飄飄！”老操的臉色急劇地晴轉陰，大聲說，“莫非、莫非您是要拽著我的頭發將我拉出來？”

　　“就是，就是，關鍵時刻，你的腦瓜子一點都不笨呀！”車震搓著雙手說。

　　“啊！”老操一聲淒涼的尖叫，吞吞吐吐地說，“就、就、就，就不能拽手嗎？”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車震頭頭是道，語重心長，“我這人一向以考慮問題全麵和細致著稱！拽手，無論怎麽拽，都有問題。橫向拉著直拽吧，純粹就是拽蛋！拽著、拽著，絕對會拽著你帶著課桌轉圈，不拽白不拽，拽了也是白拽！豎向拉著直拽無外乎兩種狀況：往前拽抑或往後拽。往前拽，是按照你的手臂平時垂直的方向拽，拽是好拽，可是，簡直就是搗蛋！拽著、拽著，肯定適得其反——促使你愈發地向課桌下麵縱深。往後拽，則不得不反扭你的兩個手臂，手臂反扭是很危險的，拽著、拽著，手臂扭斷，滾蛋了，這下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不幸中的萬幸是你有長發飄飄飄！如果你和你的徒弟一樣板寸頭的話，我老車就真的英雄無用武之地了！無處可拽，無處可拽，有心無處可著力呀！”

　　“就不能拽腦袋嗎？”老操聲若蚊蟲。

　　車震一邊不停地搖手，一邊大叫：“大錯特錯，大錯特錯矣！這就完全不能和扯蛋、搗蛋以及滾蛋同日而語了，這是完蛋——徹徹底底地完蛋！要是拽著、拽著，腦袋拽下來了，就大事不妙了！我不就成了殺人犯嗎？好心辦錯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拽頭發，無論怎麽玩命地拽，都拽不出來你小操，最終也大不了隻是拽掉一摞摞頭發。頭發今天拽掉了，明天就能長出來！腦袋拽掉了，還能再長出來嗎？最可悲的是，做鬼，都隻能做一個無頭之鬼。是個腦袋，不到萬不得已就千萬不要搬家，是不是呀？人的脖頸最脆弱，不禁拽、不禁拽，一點都不禁拽！要不，你就讓我試試？”

　　“是是是，試、試、試，試什麽呀？”老操說。

　　“試試拽腦袋呀！”車震說。

　　“拽、拽、拽，拽頭發！”老操急忙大聲說，“我的頭發好拽，好拽！”

　　施救方案終於敲定，車震布局起搶救身陷囫圇命在旦夕的老操的整個過程來，麵麵俱到——麵麵俱到位。

　　車震興奮到了極點，仿佛自己麵對的是一坨碩大無比的牛屎，一塊塊黃金正從牛屎裏齜牙咧嘴地往外爬，爬上自己肥胖的雙腿，爬進自己寬廣的胸懷，爬進自己一顆姹紫嫣紅的悲天憫人之心。

　　車震興奮到了極點，好像自己就是一坨碩大無比的牛屎，一塊塊黃金正從牛屎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熠熠生輝。

　　車震慷慨激昂，振聾發聵，仿佛自己麵對的是人山人海——山：連綿起伏，海：洶湧澎湃。

　　車震慷慨激昂、摧枯拉朽，好像自己就是人山人海——山：這山望著那山高，海：這海是大海、那海是比大海還要大的海。

　　車震手舞足蹈，舞蹈的手腳如同兩對老鼠抑或兩對癩蛤蟆。

　　車震唾沫飛舞，飛舞的唾沫恰似一隻隻蚊子、一隻隻蒼蠅。

　　幸好車震沒有吃一絲一毫興奮劑，否則的話，車震肯定會羊角風抑或龍卷風的。麵對沒有吃興奮劑的車震，我都小腿抽筋了。

　　按照車震的指示，我整個人趴伏到課桌上。老操遵循車震的指示，整個人紋絲不動。

　　車震一個箭步衝上去，一下子彎下腰，一把攥住老操的一大把頭發，使出吃奶大力氣拽起來。老操一聲不吭。車震嗷嗷直叫。

　　我納悶到了極點——

　　按照常理，嗷嗷直叫的應該是老操。怎麽該叫的一叫都不叫，叫不叫無關緊要的反而叫得不亦快哉、不亦樂乎呢？難道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常理？莫非常理隻是說著玩的？說著玩的才是常理？

　　好不容易，老操終於被成功地解救出來。車震累得要死，死不了，活蹦亂跳。

　　老操不停地揉著腦袋，目不轉睛灑落一地的烏黑秀美的長發，麵部表情悲壯、慘烈！

　　車震雙手靠到P股後麵，晃悠來、晃悠去，滿麵得意洋洋摟抱著躊躇滿誌、躊躇滿誌親吻著得意洋洋。

　　窗外，樹枝鬼哭狼嚎。

　　老操全神貫注著地上的頭發，神情悲苦、淒涼，如同掉到地上的不是頭發，而是頭顱。

　　好大一會兒之後，車震在老操麵前停下腳步，踩著老操一摞摞烏黑秀美的頭發，昂首挺胸，目視前方，仿佛老操根本不存在抑或老操是透明的。

　　直挺挺堵在老操麵前的車震，如同一個拯救蒼生於倒懸之苦的大英雄——天要塌、地要陷時，挺身而出，腦袋頂住天，雙腳夾起地。

　　注目大英雄車震，我情不自禁肅然起敬。

　　到處都有人裝人，可是，唯獨頂天立地之人是裝不出來的。

　　麵對天神一樣矗立在麵前的車震，老操啞口無言，紋絲不動。

　　“至少得說一聲謝謝吧！”車震“金”口不開，一開就在情在理。

　　老操“泥”口不開，一開就一瀉千裏、滔滔不絕：“謝謝車科長，謝謝車科長，謝謝車科長……”

　　老操馬不停蹄的致謝聲在高大、空曠的倉庫裏產生連續不斷的混濁、沉悶的回音，混合著窗外樹枝的哭嚎聲，衝進我雙耳裏，殺進心中。

　　車震站在老操麵前，神情莊嚴、肅穆，如同老操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棺材抑或一座鶯歌燕語的墳墓；仿佛自己是一個陳腐之極的花圈抑或一塊寂寥千年的墓碑。

　　老操接二連三的“謝謝車科長”——如同一瓢瓢滾燙的白開水，一瓢接著一瓢澆到車震的頭上；恰似一匹匹火速後退的種馬，一P股接著一P股撞在車震的身上。

　　我不由自主地佩服起車震來。

　　我煩都煩死了，車震依然如故。

　　目睹車震享受之極的老操，快馬加鞭地致謝的同時，盡情地享受著車震的享受。我實在是忍無可忍，抬腳就要踹老操的P股。千鈞一發之際，車震哈哈大笑起來。老操隨即停止致謝，隨即活蹦亂跳起來。我趕緊收回非常接近老操P股的腳。

　　車震和老操的歡呼雀躍驚得窗外的寒風停止呼嘯。

　　我和老操打砂紙的打砂紙，刷漆的刷漆。車震雙手捂緊鼻子皺著眉頭離開倉庫，不一會兒，再次走進倉庫，一步三回頭門口。

　　“車科長好！”老操說。

　　“小操好！”車震說。

　　“車科長好，我好！”老操說。

　　“好，好，好！”車震說，“鑒於小操的優良表現，車科長我要額外獎賞兩百塊大洋！”

　　老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車、車科長，您、您剛才說、說、說……”

　　“小操啊，你讓車科長我非常開心，因此，車科長我代表學校決定多給你兩百塊錢工資啦！”車震說。

　　“車科長好，車科長好……”老操說，“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報是小人，我以我的人格保證，第二遍油漆比第一遍仔細，第三遍比第二遍認真！”

　　“好，好，好！”車震笑眯眯地說，“既然如此地認真仔細，第三遍就免了吧！”

　　“車科長，車科長！”老操樂嗬嗬地說，“免不得、免不得，油漆至少要三遍！”

　　“免得，免得！”

　　“免不得、免不得，這是規矩、規矩！”

　　“車科長我就是規矩，再囉裏八嗦免不得，我就將額外獎賞給免了！”

　　“免得、免得！”

　　“兩百塊大洋免得？”

　　“第三遍油漆、第三遍油漆！”

　　“逗你玩的啦！”車震縱聲大笑，說，“有必要那麽緊張嗎？”老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小操，剩下的兩大桶油漆，你和你的徒弟給我帶出學校。”車震回頭看看倉庫門外，壓低嗓門說。

　　“啊！”老操一聲尖叫。“叫啥叫？”車震嚇得一哆嗦，說，“有病呀，你！”

　　“帶出去幹什麽呀？”老操鎮靜下來，低聲說。

　　“幹啥？”車震氣急敗壞地說，“幹啥關你屁事呀？”

　　“非得我們帶出去嗎？”老操皺著眉頭說。

　　“不你們帶出去，難道我帶出去呀？”車震理直氣壯地說，“殺雞焉用宰牛刀！”

　　“殺雞焉用屠龍刀！”老操隨即附和。

　　“既然如此，哪來那麽多廢話？”車震烏雲滿麵地說。

　　“要是一不小心被人發現了呢？”老操說話的同時，汗水從額頭上滲出來。

　　“你這人咋這樣呢？”車震憤慨，“你被發現了，就是被發現了；我被發現了，就不是被發現了嗎？”

　　“……”

　　“你被發現了，大不了痛打一頓送進派出所關個十天、半個月。我被發現了，弄不好是要開除公職的！”車震惱羞成怒地說。

　　“我、我，我……”老操渾身哆嗦起來，說。

　　“菜鳥，菜鳥，真他娘的菜鳥，嚇成啥玩意兒了！”車震氣宇軒昂地說，“有我老車在，你小操怕個球呀！”

　　老操欲語還休，臉色愈發地慘白，直逼裹屍布。

　　“拎著油漆桶時，不要東張西望，賊頭賊腦的，要大搖大擺，氣定神閑！經過學校大門的關鍵時刻，更要雄赳赳、氣昂昂！”車震頤指氣使地說。

　　“這、這、這，這不是渾身光溜溜地往槍口上撞嗎？不死才怪呢，”老操嘀嘀咕咕，“我、我、我還是將油漆桶藏在棉襖裏吧，這樣安全。”

　　“藏在棉襖裏裝波濤洶湧？你也不是大老娘們兒！”車震直嚷嚷，“安全個屁呀，欲蓋彌彰，欲蓋彌彰！”

　　“大老娘們兒波濤洶湧？”老操喃喃自語。

　　“真是的，不大老娘們兒波濤洶湧，難道大老爺們兒波濤洶湧？要是連大老爺們兒都波濤洶湧了，這世界不就徹底亂套啦！”車震極其窩火地說，“乳房，乳房！”

　　“明白了，明白了！”老操笑嘻嘻地說，“我這人有時腦瓜子不太好使，車科長，請您多多見諒、多多見諒！”

　　“大人不計小人過！”車震笑逐顏開地說，“好，好，人貴有自知之明！”

　　“這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老操抓耳撓腮地說。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車震正氣凜然地說，“小操啊，小操，你最近一段時間頂著一個大腦袋瓜子進進出出我們學校，不是光明正大得很嗎？姑且把油漆桶當做自己的大腦袋瓜子，自然而然地帶出去，不就OK啦！”

　　“可是、可是，可是油漆桶和我小操的大腦袋瓜子畢竟還是有些區別的呀！就算兩者可以混淆，無論如何，一個人也都不可能突然再冒出兩個腦袋來呀！”老操苦惱不已地說。

　　“你這人呀，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了，你豈止是小腦袋瓜子不太好使，簡直就是壓根兒使不了！”車震哭笑不得地說，“我隻是打個比方啦！”

　　“車科長的比方太精彩了！”

　　“這話我愛聽！”

　　“要是有人問我……”

　　“要是有人問你，你就理直氣壯地說，你給我們學校油漆桌椅包工包料，帶出去的油漆是剩下的！”

　　“高、高，高大極了！佩服、佩服，佩服慘了！”老操大聲嚷嚷。

　　“不高，我能當科長嗎？”車震自鳴得意地說。

　　車震搞定老操，立馬轉身離開倉庫。

　　一想到李怡寧今天還會過來，我就情不自禁歡笑。

　　老操慢慢地、慢慢地火大了。

　　“笑什麽笑！吃錯藥啦？”老操叫囂，“笑得我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再笑，再笑，老子我就要哭了！”

　　我當做老操根本不存在，不但不存在這個刺鼻的倉庫裏，而且不存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中。

　　上午，時間慢慢地流逝，李怡寧一直都未露麵。我堅信李怡寧下一刻就會出現，歡笑不斷。中午，時間飛逝，李怡寧依舊毫無蹤影。我逼迫自己相信李怡寧下一刻就要出現，可是，我再也歡笑不出來了。下午，李怡寧照樣沒有過來。我苦苦等候著李怡寧的再次出現，想哭。

　　傍晚時分，一個麵龐瘦削、長相清麗的女生出現在倉庫門口，鶯歌燕語：“請問誰是董鳴鶴？”

　　“我是。”我連忙說。

　　“我是李怡寧的室友，李怡寧讓我過來告訴你她今天來不了了。”女生婀娜多姿到我跟前說。我一下子徹底沮喪了。

　　“李怡寧生病了，想來來不了，”女生充滿歉意地說，“不過，第三遍油漆時，李怡寧肯定會過來看你的。”我一頭栽進冰窟裏。

　　我相信李怡寧一言九鼎，說到做到。天公不作美，第三遍油漆早就雞飛蛋打了。我已經將李怡寧當作朋友，甚至親人了，李怡寧的生病令我非常焦心。

　　幾分鍾之後，女生走了。我沉浸在失望與憂愁之中，好大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我得去看望一下李怡寧。要是李怡寧在寢室裏休養，我怎麽去見她呢？李怡寧是一個女生，女生寢室男生是不給進的。即便我是一個女生，我這樣一個衣著破舊、麵容憔悴，全身上上下下不幹不淨的油漆工學徒，欲進學生寢室，談何容易！直接被宿管趕走是走狗屎大運，搞不好被宿管暴打一頓，求告：門是有門——接著被暴打一頓！李怡寧極有可能在醫院裏治療。果真如此，去醫院見她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李怡寧在校醫務室，還是在？剛才那個女生肯定知道。

　　我扔下刷子，衝出倉庫。

　　“小兔崽子，活不幹，跑什麽跑？”老操氣急敗壞地說。

　　“撒尿！”我說。

　　“一天到晚，不是拉屎，就是撒尿，真他媽的懶人屎尿多！”老操揮戈反擊，齷齪、尖刻。

　　我根本無暇搭理老操。老操撲了個空。

　　女生早就無影無蹤了。麵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心空蕩蕩起來，一股股強烈而深邃的落寞感洶湧而至，重重包圍住我。

　　永別了，李怡寧！永別了，我的朋友—我的親人！

　　但願你的父母身體健康！

　　但願你的祖母百歲長壽！

　　但願你早日康複！

　　我悻悻然回到倉庫，悶聲不響地幹起活來。

　　“幹活沒什麽狗屁水平，勾三搭四小姑娘一套套的，倒是相當地在行！”老操實在是忍無可忍，冒泡。

　　我猛地抬起頭來。

　　“好小子，又、又、又想拿磚頭拍、拍我？”老操話語未落，刷子抖落到地上。

　　“沒磚頭！”我咬牙切齒地說。

　　“沒磚頭好，沒磚頭好！”老操嘟囔。

　　良久，老操和我終於油漆完了桌椅。良久，老操和我終於等到了車震，車震酒醉飯飽。

　　老操虛張聲勢地關上倉庫大門。車震七折騰、八折騰，好不容易鎖上倉庫大門。

　　“你們先行一步，出了學校大門，一直往左、右邊溜達，走到一個美名亂七八糟的雜貨鋪之後，等我，我隨後就到！”車震一邊說，一邊接二連三地打嗝。

　　“左、右邊？”我說，“到底是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右邊！”車震氣衝鬥牛地說，“老子我清醒著呢！啥時說左邊啦？”

　　“亂七八糟雜貨鋪？”老操莫名其妙，說。

　　“不是亂七八糟雜貨鋪，還是烏七八糟雜貨鋪呀！”車震義憤填膺地說，“店名，店名！你可以亂七八‘操’地姓，店就不能亂七八‘糟’地名嗎？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霸道，霸道，太霸道了！”

　　“好店名、好店名！”老操興高采烈地說。

　　“店是我老妹開的，能不好嗎？”車震說。

　　“好、好、好！”老操說。

　　“店名是我取的，能不好嗎？”

　　“好、好！烏七八糟好，烏七八糟好！”

　　“烏七八糟好？”

　　“亂七八糟好，亂七八糟好！”

　　“生意紅紅火火，能不好嗎？”

　　“好、好、好！”

　　“小心把油漆弄丟了！”車震義正詞嚴。

　　“人在，油漆在！”老操慷慨激昂。

　　“好，好，好！”車震連連點頭說。老操麵對滿麵春風的車震，春風滿麵。

　　“走呀，走呀，趕緊走呀！”車震憤憤不平地說。

　　“車、車、車……”老操“車”了半天，“車”不下去。

　　“塞‘車’了呀，你！”車震尖叫，“車科長，車科長！”

　　“車科長、車科長，我的工、工、工資和獎、獎金呢？”老操鼓起勇氣說。

　　“真是個見錢眼開的守財奴！”車震提高嗓門，“活兒還沒幹完，現在就要錢，門都沒有！”

　　“活兒還沒幹完？”老操難得糊塗，說。

　　“不是還剩下兩大桶油漆嗎？”我說。

　　老操瞪了我一眼。

　　“還是你的徒弟小腦袋瓜子靈活！”車震唾沫四濺說，“小操啊，小操，白長一個大腦袋瓜子了！腦袋瓜子不僅是用來吃喝拉撒睡的，還是用來思考的，隻吃喝拉撒睡，不思考，喂狗算了，到處都是饑腸轆轆的野狗！”

　　老操東張張、西望望，南瞧瞧、北瞄瞄之後，瞪了我一眼。

　　“走、走、走！如若再磨磨蹭蹭，不要說獎金，就連工資都休想要了！”車震張牙舞爪，鬼哭狼嚎。

　　老操拎起兩大桶油漆，轉身大踏步地往前走。四五分鍾之後，老操回頭看來看去。車震早就沒了蹤影。

　　“你小子是不是真的以為我糊塗啦？老子是裝糊塗！”老操鞭炮齊鳴，“我當然知道還有活兒要幹！小車一撅他媽的P股，老操我就知道他要拉他娘的什麽屎！老子我在社會上走南闖北，混了這麽多年了，你小子以為是鬼混、瞎混呀？小車的那點斷斷續續的花花腸子，老操我早就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狗日的混賬王八蛋小車算盤精，一石二鳥——不僅要沾學校的光，還要沾我老操的便宜！陰險啊，歹毒！這兩大桶油漆肯定是帶出去油漆狗日的烏龜王八蛋小車自己家家具的！老子我苦心裝糊塗，打算能賴掉就賴掉，孰料半路上殺出個傻瓜程咬金，被你小子徹徹底底攪渾了。如果我一直稀裏糊塗下去，絕對就能賴掉了。你小子插什麽嘴——插什麽鳥嘴！”

　　師父啊，師父，工錢不是還攥在人家的手裏嗎？你能奈人家幾何？隻要工錢還沒到您老人家腰包裏，老人家您就得老老實實地聽話。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師父啊，師父，車大科長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油條，你即便再怎麽地油條，麵對一根比你油得多的油條，最終也都隻能繳械投降。車大科長是一條徹頭徹尾的癩皮狗，你即便再怎麽地癩皮，麵對一張比你癩得多的癩皮，結果也都隻會一敗塗地。何必自討沒趣、自討苦吃呢！

　　師父啊，師父，江湖是人——是比你有權勢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大人說話，一個屁眼大的小孩子，毛都沒一根，插什麽不倫不類、不三不四的鳥嘴！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老操憤慨，“小犬，油漆你拿、你拿！累死你小子，老子我日日夜夜給老天爺燒高香！”

　　老操將兩大桶油漆塞到我的手上。

　　師父啊，我的好師父，您老人家是聰明蛋，我小人家也不是糊塗蟲呀！拎兩桶油漆是累不死人的。累死我隻是一個借口。您老人家是將自己的幹係撇得一幹二淨，將我小人家往火坑裏推呀！您怕被逮著了，難道我就不怕被逮著了嗎？您被逮著了吃不了兜著走，難道我被逮著了就不遭殃嗎？

　　師父啊，我的好師父，江湖是人——是比我有權勢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我拎著兩大桶油漆，泰然自若地往前走。老操慌裏慌張地跟著我。我趕緊邁開大步，不一會兒就將老操遠遠地甩在身後。

　　經過學校大門時，我視若無人。門衛麵對視若無人的我視若無人。

　　離開學校大門一大段距離之後，我狂奔起來。快到亂七八糟雜貨鋪時，我停下飛馳的腳步，喘不過氣來，汗流浹背。

　　過了好長時間老操才來到我的跟前，霜打的茄子一樣。我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現在的世界真的是全都亂套了！小偷不抓，大白天的，讓他大模大樣地大搖大擺出去了。不抓小偷就不抓小偷吧，抓我這個大好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亂套、亂套！”老操憤憤不平。

　　操你大爺的，我是小偷嗎？我即便真的是小偷，也是活活被你們這些人模狗樣的大人逼出來的！操你大爺的，不抓你才怪呢，一副驚慌失措的賊頭賊腦相！

　　“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老子我就自己拎著油漆先出去了，讓你跟在我後麵被抓！”老操抹抹唾沫說。我一聲不吭。

　　“小犬，怪隻能怪你，你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要是你和我一起離開學校大門，門衛抓住老子我時，至少還有一個證人證明老子清白！”

　　我證明你清白，誰證明我清白？油漆不是在你手中，而是在我手中！和你一起離開學校大門，我傻呀！你那副驚慌失措的慫樣，不把我出賣了才怪呢！人贓俱獲，不要說跳進黃河洗不清，跳進長江都洗不清！

　　抓住我基本上是可以理解的。人畢竟隻是人。隻要是個人，就會犯錯。錯抓了我這個大好人，立馬放了，說聲對不起，我也不至於這麽窩火。

　　可恨的是，高個子門衛和矮個子門衛凶神惡煞地將我架到門房之後，還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搜我的身，不要說P股，就連兩腿之間都不放過，真是過分啊！

　　矮個子門衛摸了摸我的兩腿之間，笑嘻嘻地對高個子門衛說，這裏麵有貨，八成是從學校裏偷的髒貨！高個子門衛說，別找人樂子了，隻要是個男人，裏麵就都有貨。矮個子門衛再次摸了摸我的兩腿之間，摳著鼻孔說，裏麵有很多貨，簡直就是一個亂七八糟雜貨鋪，可疑，可疑，太可疑了！高個子門衛說，真的是這樣的話，絕對有問題！高個子門衛摸了摸我的兩腿之間，皺著眉頭說，裏麵貨是有貨，多乎哉，不多矣，一杆鳥槍、兩顆鳥蛋而已，問題不大，大驚小怪、大驚小怪！矮個子門衛哈哈大笑說，一杆鳥槍、兩顆鳥蛋還不算多呀！高個子門衛指著矮個子門衛的鼻子笑嗬嗬地說，找樂、找樂！矮個子門衛得意洋洋地說，看門實在是太無聊了，無聊得人都要早泄、陽痿了，不找找樂子，日子咋過下去呀？高個子門衛大聲說，好、好，隻要有你他娘的在，我們就他娘的開心！

　　他媽的，他們這群龜兒子的的確確是開心了，怎麽就不考慮考慮老子我一點都不開心呢！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如果到此為止，我也就自認倒黴了。人在江湖走，豈有不栽跟頭？可是，可是，唉，唉，半路上殺出個弱智程咬金，一個湊巧趕回來的不高不矮的門衛莫名其妙地從我身上搜出一根莫名其妙的鐵釘來！不高不矮的門衛歡呼，人贓俱獲、人贓俱獲！真的是人一旦倒黴，拉屎拉到褲襠裏了！大爺我的身上怎麽會有一根釘子呢！明白了、明白了，現在總算是弄明白了，肯定是不高不矮的門衛栽贓、栽贓！我操他大爺的，卑鄙無恥下流，卑鄙無恥下流！

　　一根釘子，真的是大爺我從學校裏偷的，也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罪過，是不是呀！至於還，唉、唉！如今的世界，偷人的偷人，偷豬的偷豬！偷人的風流快活，偷豬的逍遙法外。我一個一沒偷人、二沒偷豬，僅僅‘偷’一根釘子的反倒差一點沒命了！真的是人一旦倒黴拉屎拉到嘴巴裏了！不高不矮的門衛死活要我承認偷釘。我死活不承認。沒偷就沒偷，我老操不敢做就不敢當擔！不高不矮的門衛被我逼急了，命令我將釘子吞下去，說什麽隻有我將釘子吞下去了，才能證明釘子不是我偷的；如果我不將釘子吞下去，就用釘子將我的肚子剖開看看，看看裏麵是不是窩藏著更多的釘子。我被不高不矮的門衛逼急了，張口就將釘子‘吞’下去了。高個子門衛眼瞧我將釘子‘吞’下去了，嚇得矮了身子，比矮個子門衛還要矮！矮個子門衛目睹我將釘子‘吞’下去了，嚇得伸長脖子，比高個子門衛還要高！不高不矮的門衛高興得一跳多高，後腦勺砰地撞到水泥屋頂上！肯定疼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當時想笑不敢笑。哈哈哈，哈哈哈！不是真吞，是假吞啦！真吞，我才不幹呢！我可不是傻子，傻子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要是釘子一下子就哧溜到了我的肚子裏，即便是窩在裏麵日日夜夜七戳八刺地出不來，也是老子祖宗積德、祖墳冒煙！要是非常不幸地卡在喉嚨中，上不上、下不下，就徹徹底底完蛋了！老操是誰呀？玩撲克牌時，偷換一大摞撲克牌都是小菜一碟，更何況區區一根釘子。哈哈哈、哈哈哈，我隻是裝模作樣將釘子一口‘吞’下去啦！我先將釘子偷偷摸摸進手袖裏了！小樣，跟大爺我玩，不要說門，連窗子都沒有！老操滔滔不絕，一瀉千裏。

　　老操的處境也是我的處境。聽完老操精彩絕倫的自述，我渾身冰涼冰涼的，心裏拔涼拔涼的。

　　我和老操在亂七八糟雜貨鋪旁邊等了半天，就是不見車震的蹤影。

　　夜幕已經降臨。城市就是城市，晚上照樣姹紫嫣紅，照樣喧囂、嘈雜。

　　我想念起鄉村的溫馨、寧靜來。

　　“傻、傻，我們真他媽的太傻了！”老操猛地拎起一隻油漆桶，說，“小犬，快、快、快，快拎起另外一隻油漆桶，趁著小車還沒來，我們趕緊跑，跑得越快越好！”

　　“往哪兒跑？”我莫名其妙，說。

　　“往狗日的小車找不到的地方跑！”老操眉飛色舞地說，“兩大桶油漆呀，能賣不少錢呢！”

　　“工資，工資。”我輕聲說。

　　“工資，工資！”老操高聲說，“狗日的小車簡直就不是狗日的，太奸詐了！”

　　車震東倒西歪地過來了，我趕緊用力拽了拽老操。

　　“拽什麽拽？”老操大叫。

　　“車震過來了。”我說。

　　“臭小子，有必要那麽用力嗎？都快要將老子我拽散架了！”老操非常惱火地說。

　　我轉過身去。老操猛地將我拽到眼皮底下，慌裏慌張地說：“你剛才說什麽？車、車、車……”

　　我正要開口，已經貓到老操身後的車震冷不丁狠狠地拍了老操左邊肩膀一下。老操就要栽倒的同時，怒吼：“拍什麽拍？有病呀！”

　　車震緊接著狠狠地拍了老操右邊肩膀一下，平衡住了老操。老操咆哮：“還拍，還拍！找死呀！”

　　“咋說話呢！會不會說人話呀！”車震尖叫，“有病！找死！”

　　老操見是車震，連忙說：“車科長好，車科長好！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小操我有眼無珠，要是知道是您車科長拍的，我怎麽會、怎麽會！我還以為是我徒弟小犬拍的呢！”

　　“你這人是不是腦子進臭陰溝裏的水啦？你的徒弟小犬一直站在你的麵前，咋會在你的背後拍你呢？就會欺負小孩子！”車震義正詞嚴，“還有，我咋就成了你的一家人了呢？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你憑啥是我的一家人呀？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的徒弟小犬才是你的一家人！你他娘的真的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一家人折磨一家人！”

　　“是、是、是，車科長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老操拍手稱快說。

　　“小操，帶上油漆桶，快點跟我去亂七八糟雜貨鋪！”車震話音未落，轉身就走。

　　“小犬，帶上油漆桶，快點跟我去亂七八糟雜貨鋪！”老操話音未落，轉身就走。

　　我拎起兩大桶油漆緊跟上去。

　　“老妹，老妹，老哥我來啦！”車震大步跨進亂七八糟雜貨鋪，高聲叫喊起來。雜貨鋪裏無人應答。

　　“咦，我的老妹死哪兒去了呢？”車震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向雜貨鋪的深處挺進。

　　我注目亂七八糟雜貨鋪——

　　果真名副其實，裏裏外外亂七八糟到了極點。

　　過了好大一會兒，身後突然傳來接二連三的炸雷聲：“操他大爺的，操他大爺的，……”

　　我轉過身去，一個長得和車震幾乎一模一樣的中年婦女顯現在我的麵前——滿麵烏雲滾滾。

　　“您是車科長的小妹妹吧？”老操雙手叉腰站在我身邊笑嗬嗬地說，“奇怪、奇怪，太奇怪了，您咋就長得和車科長幾乎一模一樣呢？”

　　“咋說話呢！會不會說人話呀！老娘我不和我老哥長得一模一樣，難不成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就你那樣，白天把人嚇成鬼，黑夜把鬼嚇成人！有病！找死！老娘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小妹妹呢！肉麻，肉麻！”中年婦女怒氣衝衝地說，“你是啥東西？雙手叉啥腰？未經老娘我的同意，跑到我的雜貨鋪裏幹啥？小偷，小偷！”

　　老操嚇得不知所措。

　　“我們不是小偷！”我怒火中燒，怒氣衝天地說。

　　“不關你的事。”中年婦女倒退一大步，嘟嘟囔囔。

　　“老妹，老妹！”車震叫喊。

　　“老哥，老哥！”中年婦女喊叫。

　　車震踉踉蹌蹌到妹妹跟前。車震妹妹扶住就要歪倒的車震。

　　“又喝酒啦？”車震妹妹緊鎖雙眉說。

　　“沒、沒喝、喝、喝酒！”車震說。

　　“還沒喝酒呢！”車震妹妹氣呼呼地說，“咋走路都變形兒，說話都變味兒了呢？”

　　“喝了一點點啦！”車震說。

　　“喝了一點點？糊弄鬼還差不多，糊弄人！”車震妹妹說，“喝了一點點會酒氣衝天？”

　　“老妹，老妹，今兒老哥我高興，高興！”

　　“你現在高興，回家之後呢？”

　　“接著高興呀！”車震說。

　　“接著高興個屁呀！”車震妹妹提高嗓門，“你那母老虎惡婆娘媳婦聞到你滿嘴的酒氣，還不得瘋子一樣地發飆，打得你屁滾尿流——滿地找牙？上一次要不是老妹我及時趕到，你的門牙還不得全打沒了？”

　　我第一次看見車震時，就發現車震的門牙沒了一顆、斷了半顆。我還以為是酒喝多了，摔的。

　　“老妹呀，我的老妹！老哥我有這麽傻嗎？自找沒趣，自討苦吃！”車震自鳴得意地說，“我賴在你這兒，等酒氣徹徹底底散沒了才回家啦！”

　　“你呀，你呀，叫老妹咋說你喲！”車震妹妹歡聲笑語。

　　車震妹妹不歡笑時，勉勉強強還可以令人接受；一歡笑起來，簡直就是令人難受。

　　“我的個老妹喲，剛才幹嗎去啦？偌大雜貨鋪，裏麵是個東西都價值連城，路過的大人、小孩，隻要往裏麵瞧一眼就個個都垂涎三尺，發現你不在，還不得一個個地鬼鬼祟祟地進去，偷偷摸摸地順手牽羊？”車震唾沫橫飛地說，“老妹呀，我的個老妹！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我一樣正直善良、規規矩矩呀！從古到今，這世界上就沒幾個好人！”

　　“老哥，老妹我一點都不糊塗啦，事出有因，事出有因！”車震妹妹尖叫，“最近也不知道到底咋回事，老有貓呀、狗呀，溜進雜貨鋪裏，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往外叼東西！”

　　“這，這，這，這真的是世風日下，連貓、狗之心都不古呀！”車震惱火不已，說。

　　“就是，就是！剛才，一隻狗日的黑貓趁老娘我不注意，鑽進雜貨鋪裏，叼起一個麵包就往外跑，跑得比兔子還要快！老娘我拔腿就追，跑得比豹子還要快！”車震妹妹氣呼呼地說。

　　“追著啦？”

　　“追著了！”

　　“整死那隻黑貓啦？”

　　“沒！”

　　“老妹，你太仁慈啦！換了是我，絕對會慢慢地將那隻黑貓五馬分屍，殺雞駭猴！”

　　“老哥，我就不想將那隻黑貓踩個稀巴爛嗎？要命的是，那隻黑貓隻是團夥作案成員之一！可恨的是，老娘我又不會分身術！”

　　“老妹喲，我的個老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中了犯罪團夥調虎離山之計啦！他們先用貓誘使你離開咱們的雜貨鋪，然後再大肆掠奪！我得趕緊好好檢查檢查，看看雜貨鋪裏到底丟失了多少價值連城的東西！狗日的，狗日的，老奸巨猾！”

　　“急啥急呀，老哥？老妹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我咋可能不急呢？我都快急死了！雜貨鋪也有我的股份呀，我的個老妹！”

　　“老哥，除了那塊麵包，雜貨鋪裏啥都沒丟啦！”

　　“咋可能，咋可能？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真的啦！”

　　“既然這樣，何來團夥作案呢？”

　　“不是人團夥作案，而是貓團夥作案！”

　　“啊？貓團夥作案？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現在的世界到底咋啦？連貓都開始團夥作案了！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老娘我不是玩命兒追趕那隻黑貓嗎？那隻黑貓跑得飛快飛快，老娘我跑得賊快賊快！不一會兒，那隻黑貓就跑得大汗淋漓，如同一隻落湯雞。好大一會兒，老娘我才跑得大汗淋漓，恰似一隻落水狗。眼看老娘我就要追上那隻叼著麵包的黑貓了，孰料半路上殺出一個瘋子程咬金，一隻白貓接過黑貓叼著的麵包撒腿就跑，跑得比已經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黑貓快多了！無可奈何之下，老娘我棄之不顧黑貓，追趕起來白貓！”

　　“啊，太荒謬了！烏七八糟亂套，這年頭連貓都玩上接力賽了！”

　　“就是，就是。老娘我氣壞了，不要命地追趕白貓！老娘我一邊追趕，一邊尋思——逮住之後，扒貓皮、抽貓筋、撕貓肉，再將貓肉和貓皮、貓筋連同麵包一起狼吞虎咽下去！”

　　“好，好，扒皮、抽筋，撕個稀巴爛，吃下去、吃下去，貓肉老嫩老嫩的，可好吃了！”

　　“老哥啊，老哥，老娘我實在跑不動了，癱倒在地！那隻白貓見勢立馬停住腳步，站在我麵前，喵喵直叫，一陣緊接一陣。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飛奔過來，跑到那隻白貓跟前播歡撒嬌，裝可愛。不一會兒，黑白相間的小貓轉身麵對老娘我齜牙咧嘴。老娘我總算大長見識了！世間不僅有變色龍，還有變色貓！世間不僅狗眼看人低，貓眼同樣看人低！轉眼間，黑白相間的小貓就將我的麵包吃得一幹二淨，連落在地上的一粒粒虱子大的麵包屑都不放過！當著老娘我的麵呀！氣死老娘了，氣死老娘了！”

　　“老妹，老哥我敢打包票，黑白相間的小貓肯定是黑貓和白貓野合的私生子！”

　　“同感，同感！”

　　“老妹，那塊黑貓從我們的雜貨鋪裏偷走的麵包究竟有多大呀？”

　　“不大，不大，雜貨鋪裏最小的麵包啦！如果是大麵包，老娘我早就喝砒霜抹脖子上吊啦！”

　　“老妹，不是老哥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還以為是天大的麵包呢！偌大雜貨鋪，裏麵是個東西都豈止價值連城，是個人，隻要往裏麵晃蕩一眼，就眼紅脖子粗，發現你不在，還不得個個都大搖大擺進去，大搖大擺出來？進去時是一個人，出來時是人和東西！僅僅為了一個最小的麵包，就棄整個雜貨鋪不顧，糊塗之極呀！要是雜貨鋪真的被一個接一個大壞人大肆掠奪了，你就真的連喝砒霜抹脖子上吊都來不及、不管用啦！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薑還是老的辣，老哥說得在理！”

　　車震和妹妹交談時，相互之間唾沫飛濺——劈頭蓋臉。

　　“我得趕緊反反複複地仔仔細細檢查檢查，看看雜貨鋪裏到底丟失了多少價值連城的東西！”車震一邊說，一邊調頭往裏走。

　　“老哥，老妹我和你一起反反複複地仔仔細細檢查檢查！”車震妹妹邊說邊跟上。

　　“老妹，老哥我查過之後，你緊跟著複查！”

　　“老哥，老妹我查過之後，你緊跟著再複查！”

　　我和老操左等、右等，車震一直不見出來。老操閑來無事，摳鼻孔，摳來、摳去，毛摳出不少；屎毛都沒有。我等得急死了，靈機一動，大叫：“一隻花狗叼走了兩塊肥皂！”

　　老操張口就要插嘴，我使勁地拽了拽老操。老操如同中了邪一樣，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雷鳴：“一隻花狗從雜貨鋪裏叼走了兩塊肥皂！”

　　車震妹妹衝過來。車震緊跟而至。車震妹妹和車震異口同聲：“狗日的花狗往哪兒跑了？”

　　老操脫口而出：“往左邊跑了！”

　　我趕緊吞咽下去已經蹦蹦跳跳到口邊的——“往右邊跑了！”

　　車震妹妹和車震一起殺出去。半個小時之後，車震和妹妹一前一後回到雜貨鋪。

　　車震妹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花狗也忒能跑了，老娘我從頭到尾連影子都沒看到！”

　　車震辛辛苦苦地追趕“花狗”太累、太累，以至於一時半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會兒之後，車震聲音抖個不停地說：“你們是不是找大爺我的樂子呀？來回跑了大半個小時，不要說一隻狗，連一坨狗屎大爺我都沒看見！”

　　“就是，就是！太可疑了！狗偷肥皂幹嗎呢？肥皂也不能當飯吃！”車震妹妹大口喘氣的同時大聲說。

　　“狗偷肥皂洗澡啦！”老操一本正經地說。

　　“笑話！老娘我活一大把年紀了，從沒見過公狗、母狗自個兒給自個兒洗澡！找樂，找樂，絕對是找樂！”車震妹妹氣呼呼地說。

　　“母狗給公狗洗澡啦！”老操說。

　　“扯蛋！這年頭，母狗給公狗洗澡連門都沒有，公狗給母狗洗澡還差不多！”

　　“公狗給母狗洗澡啦，公狗給母狗洗澡啦！”

　　“狡辯！老娘我活一大把年紀了，從沒見過狗給狗洗澡！”

　　老操徹底蔫了。車震妹妹虎視眈眈老操。

　　“狗偷肥皂給主人洗澡啦！”我高聲說。

　　“又是他娘的團夥作案！這一次情節更嚴重——人狗合作！亂套了，亂套了，這個世界徹徹底底亂套了！”車震大聲嚷嚷。

　　“兩塊肥皂呀！”車震妹妹大叫，“一塊肥皂足夠洗一年澡，兩塊肥皂差不多可以……”

　　“洗三年澡！”車震高叫。

　　車震和妹妹相互安慰老半天。老操全神貫注車震和他妹妹，麵部表情古怪而搞笑。我一陣陣惡心。

　　“老哥，這兩個一老一少的乞丐是？”車震妹妹突然冒泡，剛剛發現我和老操的存在似的。

　　“我們不是乞丐！”我狼嚎。

　　車震妹妹一下子鑽進車震的胸懷裏，鬼哭：“老哥，老哥！”

　　“反了呀，你個小兔崽子！”車震一邊拍著妹妹的背，一邊怒吼，“小操，還不趕緊給老子收拾收拾你這個大逆不道的狗屁徒弟！”

　　“死去吧，車震，你個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老操咆哮，“我們不是小偷，更不是乞丐！”

　　我做夢都想不到老操會突然變成這樣。

　　車震先是愣住了，繼而勃然大怒，一把推開妹妹，說：“你，你，你……”“我、我、我，我怎麽啦？”老操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你吃錯藥啦，老操？”車震大聲說。

　　“老子我吃錯大便了！”老操憤慨到了極點，“老子我走南闖北多少年，靠本事吃飯，最不能容忍的是被人罵做小偷，最最不能容忍的是被人罵做乞丐！道歉，道歉、立即、立刻、立馬給我們道歉！如若不然，老子我現在就點燃這桶油漆，將你們這對狗男女連同這個亂七八糟的雜貨鋪一起燒個幹幹淨淨！”

　　“你敢！這是犯罪，是要槍斃的！”車震接連往後倒退的同時，虛張聲勢地說。

　　老操飛快地撬開油漆桶，神速拿出打火機，眼紅脖子粗地叫嘯：“老子就敢！大不了老子和你們這對烏七八糟的狗男女一起死，弄死一個夠本，弄死兩個賺一個！小犬，你立刻出去，跑得越快越好！你還小，連女人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現在還不能死！”

　　車震妹妹癱倒在地。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車震癱倒在妹妹身上，哆裏哆嗦地說，“老操，你的工資和獎金還在我小車的手裏呢。”

　　“老子我命都不要了，還在乎什麽狗屁工資和獎金！”老操點燃打火機，說。

　　“我道歉，我道歉，”車震劈裏啪啦，“對不起，對不起！您們不是小偷，我是，我是！您們不是乞丐，我是乞丐，我是乞丐！”

　　“還有你這個母老虎惡婆娘，道歉，道歉！”老操將點燃的打火機靠近打開的油漆桶，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您們不是小偷，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您們不是乞丐，我才是乞丐，我才是乞丐，我才是乞丐！”車震妹妹聲音顫抖，神色驚恐。

　　“我們走，小犬！”老操收起打火機，大聲說，“再在這個亂七八糟的雜貨鋪裏和這對狗男女多呆一分鍾，我都受不了了！齷齪，齷齪！”

　　老操才怒氣衝衝地走出雜貨鋪不到五十米，就怒氣衝天地走回去了。

　　“您，您，您，咋、咋回來了呢？”車震唯唯諾諾地說。

　　老操凶巴巴地瞪了車震一眼，抬腳踹翻油漆桶，油漆飛濺車震和他妹妹一身。

　　“我們走，小犬！”老操話音未落，人已出了雜貨鋪。

　　老操已經怒氣衝衝地走出雜貨鋪至少一百米，又怒氣衝天地走回去了。

　　“您，您，您，咋、咋又回來了呢？”車震畏畏縮縮地說。

　　“烏七八糟雜貨鋪，烏七八糟雜貨鋪……”老操暴風驟雨似地大聲嚷嚷。車震莫名其妙，心裏更加驚恐，渾身瑟瑟發抖。車震妹妹嗷嗷直叫。

　　老操突然平靜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烏七八糟的‘烏’字怎麽寫呀？”

　　“‘鳥’字少一點。”車震趕緊說。

　　“和‘馬’字很像。”車震妹妹連忙說。

　　“什麽亂七八糟的‘鳥字少一點’？什麽亂七八糟的‘和馬字很像’？烏七八糟，烏七八糟！”老操怒發衝冠，說。

　　“烏龜的‘烏’。”車震趕緊說。

　　“烏鴉的‘烏’。”車震妹妹連忙說。

　　“你是一隻烏龜？”老操麵對車震大聲說。

　　“是，是，是！”車震高聲說。

　　老操哈哈大笑。

　　“你是一隻烏鴉？”老操麵對車震妹妹大聲說。

　　“是、是、是！”車震妹妹高聲說。

　　老操哈哈大笑。

　　“什麽‘亂’七八糟雜貨鋪？隻有腦子灌大糞的人，才會取這樣的店名！”老操義正詞嚴，“改，改！”

　　“我改，我改！”車震大叫。

　　“立即、立刻、立馬改！”老操叫囂。

　　“是是是！”車震和妹妹異口同聲。

　　車震妹妹得得索索地遞過來一隻彩筆，車震得得索索地地接過去。

　　“彩筆不行！風吹雨打的，很快就褪色了！”老操緊鎖雙眉說。

　　“那該咋辦呢？”車震和妹妹異口同聲。

　　“長手指頭了嗎？”老操眉飛色舞地說。

　　“長了，長了！總共長了十根呢！”車震妹妹搶先說。

　　“我問你了嗎？”老操麵色鐵青地說。

　　“長了，長了！總共長了二十根呢！”車震電閃雷鳴地說。

　　“二十根？”老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

　　“加上腳趾頭啦！”車震自鳴得意地說。老操哭笑不得。

　　“您咋問我長沒長手指頭呢？”車震小心翼翼地說。

　　“用手指頭改店名！”老操尖叫。

　　“手指頭咋改得了店名呢？”車震說，迷茫中摻雜著委屈。

　　“蘸上油漆不就行啦？”老操一邊摳著鼻孔，一邊得意洋洋地說。

　　“老操，您太聰明啦，簡直就是天才！”車震拍手稱快說。

　　“這話我愛聽！”老操終於摳出星點鼻屎來，眉飛色舞地說。

　　“天才才會有如此的奇思妙想，蠢才……”車震說。

　　“哪來那麽多廢話，還不快改，蠢才，蠢才！”老操一邊雙指滋滋有味地揉搓著鼻屎，一邊攔腰斬斷車震的諂媚之詞。

　　“是是是，是是是……”車震馬不停蹄地說。

　　車震小心謹慎地爬上梯子，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下手。

　　“快點，快點！”老操暴叫，“等得大爺我都快要拉屎了，再不將店名改過來，大爺我就就地解決了！”

　　車震差一點從梯子上滾落下來。

　　“改成啥呀？”車震穩住身體，小聲說。

　　“我操，大爺我說了大半天都他媽的對牛彈琴了！”老操大聲說，“烏七八糟，烏七八糟！”

　　“老操，小車我比較笨，您是最清楚了，”車震有禮有節地說，“您老人家還是挑明了說吧，小人家我好辦事。”

　　“我操，我操，我老操操！你豈止比較笨，簡直就是忒傻！”老操說，“改成‘烏’七八糟，‘烏’七八糟啦！”

　　“將亂七八糟的亂字改成烏鴉的烏字。”車震妹妹輕聲說。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就是將亂七八糟的‘亂’字改成烏龜的‘烏’字嗎？”車震小聲說。

　　車震將店名改好之後，我緊隨老操離開了烏七八糟雜貨鋪。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公共廁所，老操來不及交費就衝了進去。老操即便要交費，也一時半時交不了，收費的人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我等了老操一小會兒，掉頭一路狂奔到“烏七八糟”雜貨鋪，赫然目睹——店名已經改回到“亂七八糟”。

　　車震和車震妹妹意想不到我還會回來，霎那間都驚慌失措起來。

　　車震吞吞吐吐地說：“你和你師父離開之後，突然出現一隻烏龜，攀登到店名招牌上，烏龜爬呀爬，將烏七八糟的‘烏’字爬成了‘亂’字了。”

　　車震言語的同時，車震妹妹嘟嘟囔囔：“你和你師父離開之後，突然出現一隻烏鴉，飛翔到店名招牌前，烏鴉啄呀啄，將烏七八糟的‘烏’字啄成了‘亂’字了。”

　　我一言不發。

　　車震妹妹大叫：“瞎眼了，瞎眼了，是烏鴉，不是烏龜！”

　　車震大叫：“老眼昏花，老眼昏花，是烏龜，不是烏鴉！”

　　我哭笑不得。

　　車震妹妹和車震大眼瞪小眼。

　　我說：“我和我師父的工資。”

　　車震嬉皮笑臉地說：“什麽工資呀？”

　　“我和我師父的工資。”我說。

　　“兩大桶油漆都潑光了，”車震客客氣氣地說，“工資就兩抵啦！”

　　我掉頭離開雜貨鋪，大踏步地朝女子中專學校走去。

　　“他咋往學校走啊？”車震說。

　　“他是要去學校揭發你呀，我的老哥！”車震妹妹說。

　　“揭發我？我有啥可以揭發的啦？”

　　“揭發你貪汙學校的油漆呀，我的老哥！”車震妹妹說。

　　車震追上我。

　　我和車震回到亂七八糟雜貨鋪。

　　我從車震手中接過工資，低聲說：“獎金。”

　　“獎金就免了吧，”車震熱情洋溢地說，“一回生、二回熟，咱們早就是老朋友了啦！”

　　我叫喊：“師父，師父！”

　　車震慌裏慌張地說：“別喊啦，別喊啦，我的小祖宗，獎金立即、立刻、立馬給你！”

　　我接過車震顫顫抖抖地遞過來的獎金，發現多給了一百。

　　我將多出的一百還給車震，大踏步地離開。

　　“一碼歸一碼，他們還是有好的一麵的。”身後傳來車震妹妹的聲音。“就是、就是！我咋就早沒發現呢！早發現了，不僅油漆潑不了，還一分錢不花就將家裏的家具翻新了呢！”車震緊接著說。

　　公共廁所外麵，老操和一個老婦人黏糊上了。老操哭喪著臉，上躥下跳。同樣是滿麵皺紋，白老的滿麵皺紋滄桑、慈祥，老婦人的滿麵皺紋滄桑、凶暴。

　　老婦人是公廁收費的，老操進公廁時，內急去公廁裏了。老婦人出恭完畢，接著恪盡職守。老操出公廁時，老婦人攔住老操。

　　老操不是不想交費，問題是，身上沒帶一分錢。

　　“鄉巴佬——窮光蛋！沒錢還拉啥屎，撒啥尿？”老婦人怒氣衝衝地說。

　　我把工資和獎金一股腦兒塞到老操手中。老操狐疑地看我一眼之後，趾高氣揚地對老婦人說：“我沒錢？我是沒錢——沒小錢！我有的是錢——有的是大錢！不就一毛小錢嗎？給你就是了！趕快找我九十九塊九毛，我還要趕時間去吃大魚大肉呢！”

　　“錢太大了，找不開，實在是找不開！”老婦人眉開眼笑地對老操說，“對不起，非常對不起！”

　　我喜歡麵對的人眉開眼笑、眉飛色舞。眉開眼笑、眉飛色舞是開心的表現，給人帶來的是舒心。此時此刻，老婦人的眉開眼笑帶給我的卻是惡心。幸好老婦人隻是眉開眼笑，要是老婦人眉飛色舞的話，我就要嘔吐了。

　　“找不開？”老操皺起眉頭說，“不是我不給錢，是你找不開。小犬，我們走！”老婦人死死地拽住老操。

　　“我去破錢給你！”老操叫嚷。

　　老操在附近小賣部買了一包香煙。

　　老婦人接過一元錢，找錢給老操。

　　“不要找啦！小錢揣在口袋裏煩得很！”老操牛氣衝天地說。

　　老婦人眉飛色舞，說：“謝謝，謝謝，有錢人就是有錢人！”

　　在老操的追問下，我告訴了他如何從車震手中要到工資和獎金。

　　“錢是好東西，該自己得的不要白不要！我當時完全氣糊塗了，把工資和獎金的事給徹底忘記了。小犬，今天你立下了大功，師父一定要好好地犒勞犒勞你，走，一起喝酒去！”老操興高采烈，大聲嚷嚷。

　　我跟隨老操來到一個小飯館。半瓶白酒下肚之後，老操清醒了，嬉皮笑臉地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釘子不是狗日的門衛栽贓的，是老子我從公鴨嗓子那兒偷過來剔牙的！”

　　老操左手在右手的袖籠裏摸摸索索起來。

　　我低頭啃一塊硬骨頭上的肉絲。

　　“釘子不見了！”老操大叫。

　　“早就滑落了吧，”我低聲說。

　　“不可能！”老操斬釘截鐵，“我袖籠裏縫製了一個口袋，每次打牌時，我都靠它贏錢。女子中專學校門房裏，我假裝將釘子吞下去，其實是掉進袖籠裏。我緊接著下垂手臂，釘子一下子就落進袖籠裏的口袋中。這門技術我苦練了十幾年，早就輕車熟路了，偷牌換牌時，我都從沒失手過，一根小小的釘子怎麽可能會出差錯呢？”

　　我不止一次觀看過老操和公鴨嗓子等人打牌。老操老是贏錢。我以為是老操牌技高超抑或運氣好。

　　原來如此！

　　不過，大凡老操贏的錢，最終都會用來請一起打牌的人下館子。

　　老操每次請一起打牌的人吃喝都超支。無論超支多少，最終都還是老操獨自買單。不是其他人不想掏腰包，是老操堅決反對。一次，公鴨嗓子趁老操不注意把賬結了。老操氣急敗壞，不僅逼迫公鴨嗓子退了錢，還和公鴨嗓子幹了一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了。因此，老操一直在做贏錢的虧本生意。

　　老操樂在其中。一贏錢，老操就開心到了極點，如同一個天真的小孩子。超支需要自己掏腰包增補時，老操照樣滿麵春風恰似金榜題名時。老操偷牌換牌無關贏錢，隻是為了享受贏錢的快樂。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知識的累積，我漸漸懂得了老操——

　　現實生活中，老操挫敗連連，備受打擊，尤其是愛情上。偷牌換牌——贏錢——請客，讓老操有了莫大的成就感。這是一種心理平衡（宣泄和彌補）。當今社會，很多人需要宣泄和彌補時，都采取損人利己的方式。老操不損人，不利己。

　　老操一口氣咕咚下去剩下的半瓶白酒，接著全身上上下下到處搜尋釘子。我埋頭苦幹飯菜，盡管少了老操的合作，不過，很快就將餐桌上能吃的都徹徹底底掃蕩了。

　　我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抹了抹油滋滋的嘴巴，怡然自得。

　　老操突然鬼哭狼嚎：“老馬失蹄，老馬失蹄，釘子肯定是一不小心真的吞下去了！”

　　怎麽可能？是一根鐵釘，不是一根油條！說吞下去就吞下去啦？

　　“既然已經吞下去了，要麽吐出來，要麽拉出來。”我說。

　　“要麽吐、要麽拉，說得輕巧！是一根鐵釘，不是一根油條！”老操說。

　　我靜觀老操，等待釘子隨著老操的怒氣衝出來。

　　老操一隻手指頭伸進拚命擴張的血盆大口中，不斷地挺進，不停地摳。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大聲說：“如果已經吞到肚子裏麵了，摳是摳不出來的，唯有剖開肚子取出來！”

　　老操猛地抽出手指頭，叫囂：“打死老子，老子都不剖！指頭割破了，都疼得要命，更何況剖開肚子！不是你的肚子你不覺得疼，要剖你自己剖！”

　　老操的手指頭咬破了，鮮血淋淋漓漓。

　　“指頭、指頭！”我說。

　　老操充耳不聞，拿起空酒瓶咕咚個不停。

　　“咬破了，咬破了！”我說。

　　老操醉眼朦朧空酒瓶，氣不打一處來，揮舞著空酒瓶憤慨：“咬破了嗎，咬破了嗎？”

　　我打算徹底點破老操，目睹老操飛揚跋扈，於是作罷。

　　老操兩隻手指頭伸進拚命擴張的血盆大口中，不斷地挺進，不停地摳。

　　很快，老操就要嘔吐了。正常人經過這麽一頓七摳八摳的都會做出反應，更何況已經酩酊大醉的老操。

　　老操衝出小飯館，吐得一塌糊塗，隻差沒把腸胃吐出來。

　　我低頭看見地上有一根釘子，鏽跡斑駁的，趁老操不注意，丟進吐出來的汙穢中。

　　老操很快就發現了眼皮底下的釘子，飛快地拿起來，大叫：“吐出來了，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