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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在慈眉善目中年婦女家油漆時,我和老操受到了熱情接待,中年婦女一家人,包括未來的兒媳婦,都對我們禮遇有加。幾天下來,我不僅感覺不到勞累,還非常享受。老操和我一樣高興,無論刮膩子,還是油漆,都發揮得淋漓盡致。

  好景不長,中年婦女家的油漆活兒完成之後,新開橋上接事的我陷入一個怪圈,久久不能逃脫。

  新開橋上,我一麵接事,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一麵不時地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下感受和體會。

  油漆迫不得已,寫作是我從小的夢想。

  現在的我早就過了而立之年,寫作已經不僅僅是我的夢想,更是我的命運了。在此之前,我也曾經短暫動搖過。在種種遭遇的共同衝擊下,二十八歲的我一時衝動,將過去的作品(包括大量的日記)幾乎都付之一炬。那一把火至今還熊熊燃燒在我的心中。當時的我再也不想和文學藝術糾纏不休了,再也不想被文學藝術包圍了。可是,不久,我又深陷對文學藝術的熱愛之中。我追悔莫及。世上沒有後悔藥。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永遠的心病。銷毀的作品裏就有我在新開橋上接事時的感受和體會。現在的我一想起當年那個在新開橋上拿著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鉛筆的小男孩就有一種心疼的感覺。時光咯吱咯吱倒流。我頂天立地起來,右腳站在過去的新開橋上,左腳站在現在生活的地方。我的右手抓握過去,攤開之後,連過去的空氣都沒有了;我的左手抓握現在,現在沉甸甸的。

  新開橋上,我麵對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給人感覺率性、隨意,笑起來如同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中年男子的笑容驅散了充斥整個城市的煙塵,撥開了彌漫在我心中的雲霧。

  “你多大啦?”中年男子問。

  “十四歲。”我答。

  “真可憐,還是一個孩子呢!”“……”

  “你應該在學校讀書才對呀!”

  “……”

  “家裏窮,沒錢供你讀書,不得不輟學了,是吧?”

  “……”

  “可惜叔叔也沒有多少錢,要不叔叔給錢你回家讀書!”

  我依舊保持沉默,內心深處波瀾起伏。

  “你是啥省份的?”

  “安徽。”

  “安徽啥地方的?”

  “安慶。”

  “安慶市是不是有個潛山縣?”

  “叔叔,我就是潛山縣的。”

  中年男子猛地抱住我,抱得好緊。我不由自主地掙紮起來。好大一會兒之後,中年男子才鬆開雙手。

  “潛山是個好地方啊,自古出美人。想當年,孫策和周瑜踏馬遊春,路過現如今潛山,安歇喬公宅。喬公兩個女兒大喬和小喬一個比一個國色天香。孫策一見鍾情大喬,遂娶之;周瑜神魂顛倒小喬,亦娶之。千古佳話,千古佳話啊!”中年男子說話的同時,麵色白轉紅。

  我陶醉在中年男子慷慨陳詞之中。

  離開之前,中年男子聲情並茂:“孩子,你和你的那個手藝高超的師父一定要準時到我家啊!明天早上七點半,叔叔我親自守在門口恭迎大駕光臨!去之前千萬不要吃早飯啦!我家夫人親自下廚招待你們早餐、中餐和晚餐。我家夫人烹調名氣大著呢,保證你們每餐都會非常之享受。”

  目送中年男子遠去的背影,我要哭。中年男子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我情不自禁自大喬、小喬想到衝天炮,深深埋下腦袋。

  今天星期六,衝天炮應該不會在學校裏。衝天炮在幹什麽呢?在美麗的蝴蝶漫天飛舞的房間裏做作業嗎?在曾給我煮過茶葉蛋的廚房裏忙忙碌碌嗎?在我擔過水的池塘邊洗衣服、洗菜嗎?

  此時此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衝天炮在想我。

  我的思念,我的心酸,我的淚水,告訴我此時此刻衝天炮在想我。

  “潛山的小孩、潛山的小孩,大喬、小喬的老鄉、大喬、小喬的老鄉!”我聽見西裝革履中年男子的叫喊,慢慢抬起頭來。

  “你哭啦,可憐的小孩?”中年男子充滿憐愛地說。

  “我沒哭。”我一邊說,一邊轉身抹起眼淚來。

  “沒哭,咋淚流滿麵呀?”中年男子愁眉苦臉地說。

  “風吹的。”我低聲說。

  “好可愛!”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說。

  “……”

  “咋哭啦?是不是忘記了我家地址呀?”中年男子語重心長地說,“叔叔我離開之後一直想著你,放心不下!”

  中年男子在口袋裏摸摸索索好大一會兒,笑嗬嗬地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是他家地址以及去他家的路線圖,路線圖非常詳細,地址中的門牌號713濃墨重彩。

  “這樣不就OK啦!”中年男子興高采烈地說,“求求你別哭啦,潛山的小孩,叔叔我看不得你流淚,心酸、心疼!”我又想哭了。

  “男子漢大丈夫,血可淌、頭可斷,淚不可流!”中年男子慷慨激昂。我羞愧的同時熱血沸騰起來。

  中年男子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好人一生平安!

  一回到四合院,我就告訴老操我又攬到活兒了。

  老操高興壞了,見人就說我不僅能吃能睡、還能幹。

  公鴨嗓子尖叫:“我操,一個小孩子真能搞!”

  氣功大師唾沫橫飛公鴨嗓子:“操什麽操?你白活了一大半年紀,連一個小孩子都搞不過!”

  白老笑吟吟地看著我。

  黑大輕輕地打我一下說:“出息!”

  小矮子抱了抱我。

  我心花怒放。

  第二天清晨,我和老操空腹長途跋涉,好不容易在七點半之前到了713門口。

  未上樓之前,我和老操就已經累得夠嗆了。上了七樓之後,我扶著牆壁氣喘籲籲,老操扶著我大汗淋漓。我伸手要敲門,老操火速製止:“急什麽急呀,還沒到七點半呢,人家起早摸黑忙活了整整一個星期,好容易熬到了周末,總算可以睡個小懶覺了。做人要有良心,你就不能讓他再休息休息嗎?小犬,城裏人上班不容易啊,咱們要體諒,等一會兒,等一會兒!”

  七點半早就過了,713一直沒有任何動靜。老操照樣悠閑自得,摳鼻孔摳出淋淋漓漓鮮血。我隱隱約約覺得大事不妙,煩躁起來。

  713對麵的714嘎吱吱開門。一個矮矮胖胖中年婦女顯現眼前,笑眯眯的,如同彌勒佛一樣愛死人。

  “敲門,敲門!”中年婦女低聲對我說。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老操已經輕輕敲起了713門。老操敲半天,713千年墳墓一樣死寂。

  “敲鼓一樣,敲鼓一樣!”中年婦女提高嗓門。

  “敲鼓一樣幹什麽呀?”老操縮回手腳,轉身,一臉狐疑地說。中年婦女竄到老操身邊,一胳膊肘修理老操到角落裏,砰砰砰起713門。

  “誰?混賬王八蛋!大清早的,欠揍、找死!”713裏麵突然雷鳴起來。我和老操一下子蒙了。中年婦女竄回714.

  713的門豁然洞開,一個彪形大漢矗立眼前。彪形大漢僅僅穿著一條三角小褲衩,三角小褲衩一分為二,左邊紅豔豔、右邊綠油油;裏麵鼓鼓囊囊的。彪形大漢的胸毛黑森森的,東西南北縱橫,飛揚跋扈氣焰囂張。

  我倒退一大步。老操嚇得紋絲不動。

  “找死、欠揍!”彪形大漢怒火中燒,怒氣衝天地說。

  “你、你、你,你不是約好了我們過來油、油漆嗎?”老操慌裏慌張地說。

  “約狗日的你個雞巴毛!老子啥時讓你個龜兒子來油漆啦?”彪形大漢揮舞著拳頭,咆哮,“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大清早的就生生地將老子我弄醒了!不想活了,是吧?老子我立馬成全你!”

  老操連滾帶爬下樓梯坡。彪形大漢猛地甩上門,驚天動地。

  離開七樓之前,我終於看見了西裝革履中年男子。714的門開了一條縫,門裏,中年男子和矮矮胖胖中年婦女笑成一團糟糕。

  樓下,老操破口大罵:“好你個小犬,騙到老子我的頭上了!油漆個狗屌大臭屁呀!幸虧老子腿腳利索跑得快,要不肯定被那個渾身除了黑色毛、還是黑色毛的牛高馬大的家夥從七樓上扔下去摔個稀巴爛死翹翹了。你小子活膩了,老子我還沒活夠呢!你要死盡管死去,臨了臨了拉老子我做墊背的!”

  啞巴吃黃連,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

  時至今日,我依舊對西裝革履中年男子耿耿於懷。

  最讓我無法原諒的不是他對我的欺騙,而是他讓未成年的我激動和感動過。我懷疑西裝革履中年男子當年一石二鳥——找我和我師父樂子是其一,打擊報複713是其二。十有八九,714和713之間有過節,714不敢自己和713叫板,遂利用我和我師父騷擾713.我寧可相信自己的這種推測。如果714純粹是找713樂子,就更悲摧了,人活到這種份上真的是太可憐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禍不單行。禍不單行也就罷了,最惱火的是一直在同一種變態的“禍”裏糾結不止。我感覺自己,整個人沒入爛泥坑裏——苦苦掙紮——小腦袋瓜子從爛泥坑裏冒出來——整個人沒入爛泥坑裏……

  歲月飛逝,時隔二十多年了,一回想起來我都還心裏一陣陣地發寒。

  西裝革履中年男子煞費心機地開了一個好頭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我接二連三地被人戲弄,前前後後總共七次。七次大同小異、如出一轍,被告知某個時間去某個地點油漆,到達之後地點存在,人不是告知者。

  我早就淡忘了其中大部分找我樂子的人長什麽模樣了。我還能夠確定的隻有兩點——其一,他們都是耍猴的,心都是活蹦亂跳的,我是耍猴的耍的猴,我的心同樣活蹦亂跳;其二,他們開心了,我痛苦。

  歲月是清洗劑,清洗歡樂、清洗悲苦。七次不堪回首的經曆,至今依舊記憶猶新的隻有其中兩次了。一次的始作俑者是西裝革履中年男子,個中的曲折和滋味筆者已經詳細描述過了。一次牽涉到兩個大學生。

  上午,新開橋上,我麵對兩個時尚的年輕人。兩個年輕人親密無間。一個身材高挑,長發飄逸;一個身材瘦小,短發精神。一個水靈靈的,儼然美甜女孩;一個火辣辣的,活靈活現假小子。交談不久,我就從長發飄逸的口中得知他叫梁馨,短發精神的是他女朋友梅皓。

  梁馨和我聊天,千言萬語噴薄,久久不願離開。梅皓早就不耐煩了,神情愈來愈焦躁不安。

  “真羨慕你呀,小小年紀就可以如願以償離開老爸、老媽,獨自出來闖蕩五彩繽紛的天下!”梁馨說。

  這值得羨慕嗎?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離鄉背井!

  “和你相比,我活得太悲哀了!我都已經十九歲了,早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老爺們兒了,老爸、老媽還死活不讓我離開他們身邊。我是他們的奴隸,我恨死他們了!”梁馨說。

  離開父母是迫不得已,闖蕩天下是無可奈何。父母是燦爛的天空,是雄厚的大地;是溫暖,是依靠。我多麽想回到家鄉,回到父母身邊。

  “你好幸福啊,大千世界,稀奇古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梁馨說。

  天高任鳥飛?我是一隻小鳥,天外有天、高深莫測,心裏好難受!海闊憑魚躍?我是一隻小魚,波濤洶湧、巨浪滔天,日子好難過!

  “我要離開天津去外地上大學,老爸、老媽一致反對。我抗議。老爸拍桌子、砸板凳,老媽一哭、二鬧、三上吊。我繳械投降!”梁馨說。

  “你是大學生?”我說。

  “堂堂正正,如假包換!”梁馨說。

  啊,大學,我從小的夢想!要是不輟學,我很快就會是一個大學生了。時光倒流,沒有悲摧的變故,我現在還在學校裏追夢,兩年之後我將會在什麽地方上大學呢?

  “我讀大一,上學期我就不想接著讀下去了。可憐我讀書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高高在上的老爸、老媽。我讀書感覺不到任何快樂,隻感覺到老爸、老媽對我的殘酷壓迫。世界上最糟踐人的事是上學,最無聊的事是上大學!”梁馨大聲嚷嚷起來,不時地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

  上學最糟踐人?上大學最無聊?我非常喜歡上學,極其向往上大學。人和人之間何其不同矣!

  “我和他是同一個班的,我也是一個大學生!”梅皓一直一聲不吭,好容易冒出一句來。

  “要是我是你,該多好呀!”梁馨說。要是我是你,該多好呀!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我如同一隻落水狗,在一望無際洶湧的大河中苦苦掙紮嗷嗷直叫。梁馨站在高高的河岸上,花香,鳥語——河中間有人在唱歌、跳舞呢!

  下午,新開橋上,我麵對再次光臨的梅皓。

  “上午和你兩廂情願心心相印的是我女朋友。”梅皓說。我莫名其妙。

  “上午和你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的是我女朋友。”梅皓說。我更加我莫名其妙。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和我女朋友梁馨上午不是聊得歡快極了嗎?”梅皓說。

  “你女朋友?”我說。

  “哈哈哈,我男朋友啦!”梅皓說,“他長得非常女孩子,我長得非常男孩子,我們班上的同學都說我是男生,他是女生,我索性稱呼他女朋友了。”

  “他稱呼你什麽呢?”我說。

  “他稱呼我女朋友啦!”梅皓說。

  亂套、亂套,林子大了,什麽牌子的鳥都有!

  “上午,我女朋友梁馨是奉父母之命來和你談家具油漆翻新的。他家在某某某某地方,你和你師父明天上午十點之前趕到他家就OK啦!”梅皓說。

  騙人!如果從未被人騙過,我就不假思索地相信你了。我已經屢次上當受騙,早就提高警惕啦!我還輕易地相信你,不就是傻到家了嗎?我笨成人不假,傻到家還不至於。

  “他上午忘記告訴你啦!”梅皓說。

  還騙,還騙!

  “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他上午圖一時痛快,盡顧著和你聊天啦!”梅皓說。

  我有這麽容易騙嗎?

  “他老是和父母對著幹,父母讓他過來談家具油漆翻新,他偏偏故意不談!”梅皓說。

  這還差不多!

  “無功而返,他老爸劈頭蓋腦地打,他老媽劈頭蓋腦地罵,可慘啦!”梅皓說。

  “真的嗎?”我說。

  “當然是真的啦,半句假話,五雷轟頂,一命嗚呼!”梅皓氣呼呼地說,“小弟弟,你咋就這麽地不相信人呢?大姐姐我臉上寫著壞人兩個字嗎?”

  我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對不起啦,對不起,大學生姐姐!

  “你肯定納悶梁馨父母咋不過來,是吧?”梅皓語氣溫和下來,“梁馨父母一個瞎子,一個全身癱瘓,想來來不了啊!我於心不忍,遂毛遂自薦來了。”

  我頓時對梅皓肅然起敬,悲憫梁馨的同時怒其不爭。

  第二天,去梁馨家的路上,老操罵罵咧咧不休:“你小子已經騙過我六次了,是不是?每次你都跟老子我說這次絕對沒問題,結果除了問題,還是問題。我懷疑你小子吃熊心豹子膽了,要不怎麽敢一次又一次地逗老子我玩呢?逗老子我玩開胃下飯,是吧?告訴你小子,老子我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用來開胃下飯的!前六次姑且算老子我這輩子遇上你小子倒八輩子大黴了,老子我小人有大量,就不和你小子計較了,罷了、罷了,一筆勾銷、一筆勾銷!不過,這一次還和前六次一樣的話,你小子絕對會吃不了兜著走!不給你水喝,不給你飯吃,渴死你,餓死你,看你小子還怎麽騙老子我!”

  “師父,不是小人有大量,而是大人有大量!”我脫口而出。

  “臭小子,老子我什麽時候說小人有大量啦?老子我不是小人,是大人!”老操叫囂。

  十點之前我和老操終於趕到梁馨家門口。梁馨家的門關閉得嚴嚴實實的,門裏悄無聲息;門外除了我和老操,還有一隻垃圾桶臭氣衝天。我不安起來。莫非又是一次輪回,輪回欺騙和倒黴?我注目垃圾桶,驚覺垃圾桶同樣在注目著我。我瞬間有一種和垃圾桶同病相憐的感覺。

  老操伸手敲門,旋即作罷。“你敲,你敲!”老操斬釘截鐵地說。上一次,老操好不容易敲開一家門,迎接老操的是一把掃帚和一頓緊追不舍的暴風驟雨式的擊打。我找好退路之後,小心翼翼地敲起梁馨家的門來。

  “啊!”老操尖叫一聲,淒涼之至。垃圾桶裏竄出來一隻漆黑的貓,張牙舞爪。老操驚呼貓貓貓不停,黑貓嚇得喵喵喵不止。很快,老操的貓貓貓和黑貓的喵喵喵就混作一團,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貓貓貓,誰在喵喵喵了。

  門開了,開門的是梁馨。我懸在嗓子眼裏的一顆心吧唧落下來。

  “小弟弟,是你啊,進來吧,進來吧!”梁馨熱情洋溢地說。我大踏步走進去。

  “坐啊,坐啊,我去洗兩個杯子給你們泡茶!”梁馨說。我一P股坐到一把漂亮、幹淨的靠椅上。

  門外,老操和黑貓對峙,兩隻小眼睛瞪兩隻大眼睛。

  “小弟弟,你咋來啦?”梁馨一邊泡茶,一邊笑吟吟地問。一道閃電橫空出世冰天雪地,刺得我心慌慌。我不由自主再次回首門外——

  黑貓目瞪口呆老操,眼淚汪汪。老操目瞪口呆黑貓,口水絲絲縷縷。

  “大學生哥哥,你家不是要我們過來油漆嗎?”我平靜下來,低聲說。

  “我家要你們過來油漆?”梁馨滿麵狐疑地說。我的心開始發涼。

  “你家不是要家具油漆翻新嗎?”我尚存一絲僥幸心理,輕聲說。

  “上個禮拜油漆翻新過啦!”梁馨樂嗬嗬地說。我的心霎那間冰凍起來。

  門外——

  黑貓一直精神抖擻。老操奄奄一息,敗下陣來。

  我接過茶水,茶水熱乎乎的,冰凍的心有了些許暖意。

  老操轉身一步跨進梁馨家,隨手砰的關上門。長發飄散的老操一見鍾情梁馨的長發飄逸,審視的同時情不自禁地反反複複捋自己的長發。

  “叔叔,坐下來喝杯茶水呀!”梁馨親熱地說。

  老操站在客廳中間搖擺不定。

  “叔叔我一向討厭坐著,喜歡站著,坐著P股疼,站著八麵威風!”老操說。

  老操的老毛病又犯了,隻要人家給一根竹竿,就想爬上天。印象中,老操能躺下,決不坐著;能坐著,決不站著。

  “叔叔喝茶。”梁馨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杯茶水,說。老操接到手上就一大口,千年未曾喝過水似地。

  “啊、啊、啊……”老操尖叫聲此起彼伏,淒慘、恐怖。

  我早就習慣了老操的大驚小怪,遇驚不驚,見怪不怪。

  “咋啦,咋啦?”梁馨手足無措地說。

  “燙死啦,燙死啦!”老操咕咚下茶水之後,大呼小叫起來。

  茶水我已經喝過,熱是事實,燙倒還不至於。如果真的難以下咽,老操早就噴出來了。

  “對不起啦,叔叔!”梁馨麵紅耳赤地說。

  “小意思、小意思,沒有一點點關係啦,叔叔我大人有小量!”老操說。

  “叔叔,不是大人有小量,而是大人有大量!”梁馨笑語。

  “是、是、是!”老操興高采烈地說。

  “小弟弟,我納悶著呢,誰沒安好心讓你們到我家家具油漆翻新的呀?”梁馨皺著眉頭說。我沉默不語。

  “沒安好心?小兄弟,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呢?安了好心才會叫我們過來的呀!”老操神采飛揚地說,“誰叫我們過來的已經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家具油漆翻新叔叔我最拿手,小兄弟,你家找對人啦!”

  “叔叔,你們被人騙啦,我家壓根兒就沒人招呼你們過來呀!”梁馨提高嗓門說。

  “啊!”老操第三次尖叫起來。第三次尖叫比前兩次都尖多了。

  梁馨嚇得一哆嗦。我注目老操,老操怒目圓睜我。我不想親眼目睹老操的兩個小眼珠子瞪出來鮮血淋漓,趕緊低下頭。我能感覺到老操還在瞪我,瞪不到我的眼睛,瞪我的小腦袋瓜子。我的腦袋漸漸大起來,頭發漸漸豎起來。

  “啊、啊、啊……”梁馨突然尖聲叫囂不止。我大了的腦袋隨之小下來,豎立的頭發隨之坍塌。

  “肯定是我女朋友梅皓使的壞!”梁馨氣呼呼地說,“小兄弟,你根本就沒有必要替她遮遮掩掩!”

  大學生哥哥,我不是有必要替她遮遮掩掩,是沒必要暴露她。暴露她又能如何呢?無論怎樣,反正我都已經被騙了,反正我最終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我早就被騙習慣了,多一次、少一次早就沒多大幹係了。

  老操堅持不懈凶巴巴地瞪我,完全忽略了梁馨的存在。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純粹是吃抱了撐的!咋能隨隨便便地尋人開心呢?”梁馨氣急敗壞地說,“太不象話了,太不象話了,我得打電話好好地批評批評她!”

  我意欲開口製止梁馨,免得事後給他帶來煩惱。梁馨是一個好人。我是無辜的,他同樣是無辜的。我突然有一種強悍的心累的感覺,累得我說不出話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心累。第一次感覺到就累得夠嗆。

  電話終於打通了。我聽不到電話那頭到底在言語什麽,不過根據梁馨電話這頭的言語還是能夠推斷出來一個大體的。“喂,梅皓嗎?”“你還好意思問我啥事打電話給你呀!梅皓,你、你、你,你幹的好事!”“我口氣一點都不溫柔。梅皓,我、我、我,我溫柔得起來嗎?”“啥?你不就讓他們跑跑路而已!梅皓,你浪費了他們的時間!”“啥?他們閑著也是閑著!梅皓,他們忙著呢!”“啥?你吃醋了!梅皓,新開橋上接事的小弟弟也不是一個女孩子,你有必要吃一個小男孩子的醋嗎?”“啥?我喜歡他!梅皓,我不就是和他聊聊天而已嗎?”“啥?聊天的時間天長地久,你被我拋棄在一邊冷凍得都快成冰激淩了!”“你,你,你,你哭啦?”“寶貝,寶貝,寶貝……”“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

  老操一下子拽開大門。

  門外,黑貓來回逡巡著,苦苦等待老操。黑貓一見老操就瞪上眼。老操完全漠視黑貓的存在,出門之後立馬掉頭轉身離開。黑貓目睹老操的公然藐視,霎那間徹底泄氣。老操噔噔噔下樓。黑貓嗖地竄回垃圾箱裏。

  我好奇黑貓為何戀戀不舍一個臭氣衝天的垃圾箱,走過去低頭觀看。垃圾箱裏,除了一隻黑貓,還有一隻白貓。白貓雙眼緊閉,病懨懨的,緊緊地依偎在黑貓身邊。黑貓全神貫注白貓,神情憐愛之極。

  目睹此情此景,我不由自主地哭了。

  淚眼婆娑中,我變成黑貓,白貓變成衝天炮。衝天炮躺在我身邊,小臉燒得紅撲撲的,我的心好疼好疼!

  我擦幹眼淚,轉身躡手躡腳地離開。

  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突然冒出來,神不知、鬼不覺,我還沒徹底反應過來,小貓已經竄進垃圾箱中。

  我的淚水再次流下來。

  我是那隻黑白相間的小貓!

  父母遠在天邊,我孤苦伶仃。

  我追上老操。老操大步流星,不回頭、不吭聲。

  不正常,不正常!常情常理,老操一見我就要破口大罵。

  經過反複推敲,我得出結論,老操隻不過是正在積極醞釀之中罷了。風平浪靜是狂風和巨浪的前奏。

  我緊跟在老操扭來扭去始終扭不出什麽名堂的細小P股後麵。

  老操沉得住氣,我沉不住氣了,煩躁不安起來。

  老操破口大罵我,我難受。老操一時半時不破口大罵我,我難過。唉,我這到底是怎麽啦?老操不正常,我正常嗎?

  老操急刹車。我一下子撞上老操。老操趴到地上狗啃泥。我踉踉蹌蹌半天。老操掙紮起來,叫囂:“小犬,我和你已經無話可說了,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師父啊,您老人家都已經無話可說了,徒兒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

  “哎喲,哎喲,疼死大爺我了,疼死大爺我了!”老操一邊渾身到處亂摸,一邊說,“臭小子,騙人真的一樣,撞人假的一樣!”

  騙人真的一樣。不是我騙人真的一樣,是人騙我真的一樣。你是受害者,你可以發泄我平衡。我同樣是受害者,可是,我有苦無處訴,唯有獨自咀嚼。

  撞人假的一樣。你是一個大人,牛高馬大,紙紮一樣,一點都不禁撞,沒有撞飛你,就已經非常離譜了。我是一個小孩,瘦小,鐵打鋼鑄,超級能撞,沒有撞死你,簡直就是人類世界一大奇跡了。

  “哎喲,哎喲!”老操摸來摸去,摸到了P股上,叫嗷嗷,“哎喲喲,哎喲喲!”

  奇怪!不是整個人向前趴下的嗎?要疼也應該腦袋疼呀!莫非腦袋傳染給P股疼啦?難道已經疼得神誌不清,以至於連腦袋和P股都分不清,硬把P股當做腦袋“疼”愛啦?

  “哎喲,哎喲,疼死大爺我了,疼死大爺我了!”老操摸來摸去,摸到了腦袋上,嗷嗷叫,“臭小子,騙人不要臉,撞人不要命!”

  師父啊,您老人家不是和我已經無話可說嗎,怎麽還說個不停呀?說個不停也就罷了,怎麽還胡說八道呢?

  疼“死”大爺你了!果真如此,你還能開口罵人?師父啊,大慈大悲的師父,您老人家可不要嚇我呀!您的小小徒兒膽子小小,一點都不禁嚇。莫非您老人家真的疼得嗚呼哀哉了?要是這樣,我就是殺人凶手了。難道您老人家鬼魂顯身嚇唬我?師父啊,大慈大悲的師父!朗朗乾坤、眾目睽睽,您老人家還是趕緊乖乖地回陰曹地府吧!時間長了,對我、對您都沒什麽好處。人和鬼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區別的——人活在陽光下,鬼出沒黑暗。盡管越來越多的人鬼一樣的,可是,如果連鬼都人一樣,這世界不就更加亂套了嗎?

  騙人不要臉!騙人的要臉,沒臉,還是騙人的人嗎?騙人的騙人靠的除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還有一張能“變”會“裝”的臉。沒臉,騙人的騙什麽騙?

  撞人不要命!撞人?我撞人不假,可是,我寧可撞牆,也不想撞人。撞牆,倒下了,至少還可以靠著牆喘一口奄奄一息的氣。撞人,撞的是人,倒下了,無關緊要;撞的不是人,倒下了,被人吐唾沫是走狗屎大運,被人踐踏是僥幸。不要命?我要命!我活得談不上好,可是,也不至於糟糕透頂。即便糟糕透頂,我也會堅持活下去。活著,才有希望;活著,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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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