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了,我噩夢連連。一大早醒過來,我照樣去新開橋接事。
到新開橋之後不到一個小時,一件到死我都忘卻不了一點點、一滴滴,一絲絲、一毫毫的事情就被我耳聞目睹了。
有些事情,你可以淡忘,這些事情無關緊要,一直放在心上反而是一種額外的負擔。有些事情,你永遠都不能淡忘,淡忘了,就是淡忘自己——淡忘自己活在世上的意義。
盡管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自己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盡管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究竟什麽是意義;盡管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意義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盡管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多一分錢、多一點權就多一分意義,可是,我還是堅持認為:無論怎樣,意義(精神性的東西)都是至關重要的。
昨天晚上,小孩打工者在新開河裏淹死了。
我震驚——
死,居然這麽容易!
死,竟然這麽簡單!
人生在世,無論帝王,還是乞丐,生和死都是最重要的兩件事情。
生固然了不起,死更莊嚴。
無論多長、多短,生和死之間都有一段時間距離。
無論這一段時間距離是快樂的,還是不快樂的,最終承載它的都是死,而不是生。
可是,才分別不到一天一夜,小孩打工者就死了。
小孩打工者真的死了——
不再活蹦亂跳,不再歡笑,不再哭泣,不再呼吸。
小孩打工者再也不能叫喊爸爸、媽媽,小孩打工者的父母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叫喊。
昨天,小孩打工者是一個小小的幹癟的土包子,毫不起眼。可是,無論這個包子怎麽土、如何小、多麽幹癟,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都有一顆心靈之餡——曾經迷戀春天的美好、曾經苦惱冬天的寒冷,曾經魂牽夢繞雙親、曾經深情注視某一個少女,曾經回憶、曾經憧憬。
今天,小孩打工者是一個大大的發脹、臃腫的土包子——給人感覺滄桑、荒涼,依舊毫不起眼。
一夜之間,小孩打工者就“長”大了——
從一個小孩變成一個大人,變成一個老人,變成一個死人。
一夜之間,小孩打工者完成了正常情況下一個人需要五六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完成的諸多事情。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基本上都會將這些事情在家裏——在親人的注視抑或對親人的注視中慢慢地完成。
小孩打工者在黑暗、寒冷的新開河中完成了,僅僅一個夜晚,隻有一個人。
夜幕降臨,新開河兩邊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萬家燈火,有兒女在父母的膝下撒嬌播歡,有父母在給兒女鋪床蓋被。
新開橋上車來車往、人來人往,車基本上都是在回家的途中;人基本上都是在走向溫暖,走向安寧。
小孩打工者渴望自己是在回家的途中,渴望自己是在走向溫暖、走向安寧。
小孩打工者遲早會回家,可是,回家的不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不是一顆活蹦亂跳的心,而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抑或一捧骨灰。
小孩打工者怎麽走向溫暖,如何走向安寧?溫暖是家,家在千裏之外;安寧來自於親人,親人在無盡的想念之中。
小孩打工者走向了新開河——走向了黑暗、走向了寒冷,走向了死亡。
此時此刻,我正在書寫(回憶)小孩打工者的死亡。
我聽到了時光的倒流聲。
我的心在無聲地抽泣。
我重新回到了新開橋,重新回到了小孩打工者腫脹的屍體邊。
小孩打工者的屍體剛剛從河裏打撈上來,渾身濕漉漉的,除了冰冷、汙穢的水,還是冰冷、汙穢的水。小孩打工者本來就隻是一灘水——一灘平常、冷暖自知的水。
小孩打工者蒼白的小臉上沾滿黃色的沙、黑色的泥,如同一張上麵沾滿黃色的沙、黑色的泥的白慘慘的冥幣;小孩打工者整個人就是一張冥幣——一張已經感覺不到泥沙存在的冥幣。
當年在新開橋上耳聞目睹小孩打工者死亡的人們,還有幾個依舊記得有過這麽一件淒慘的往事,有過這麽一個早死的小孩?
我還記得那個小孩打工者,他的遭遇(尤其是他的死亡)對我的衝擊刻骨銘心,早就和我的靈魂融為一體了。
今天,我之所以提筆書寫天津打工的歲月以及那些背井離鄉的打工者,之所以提筆書寫小孩打工者,是因為難以忘卻,更是因為不敢忘卻。
歲月早就遠走高飛。
朋友早就各奔東西。
我懷念天津打工的歲月裏那些曾經和我相遇、相識、甚至相知的朋友,其實就是在懷念自己。
懷念是一種祭奠,是對已經流逝的歲月的一種祭奠,是對我與已經分離的朋友之間曾經有過的情感的一種祭奠,更是對過去的自己的一種祭奠(所有的懷念都是在祭奠自己)。
瞌睡木工也不會忘卻小孩打工者。
在情在理,小孩打工者的師父都更忘卻不了,除非他和小孩打工者一樣,已經離開了人世。
歲月如風,人生無常、苦短。
當年經曆小孩打工者死亡的人們,有些很可能都已經不在了。
無論我們怎麽忘卻不了小孩打工者,都和小孩打工者沒有多大關係了。
小孩打工者早就隻是一抷黃土,什麽都不知道了。
嫩綠的小草在小孩打工者的墳頭點頭微笑,美麗的蝴蝶在小孩打工者的墳頭舞姿曼妙,小孩打工者不知道。
萬幸的是——
凶狠的野獸從小孩打工者的墳頭咆哮而過,凜冽的寒風從小孩打工者的墳頭呼嘯而過,小孩打工者同樣不知道。
安息吧,小孩打工者!
安息吧,我的朋友!
一走上新開橋,我就聽見一個男人哭喊聲,悲痛欲絕。那個男人是小孩打工者的師父。
新開河邊,小孩打工者的師父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撕心裂肺地叫喊:“孩子呀,孩子,我在氣頭上說的話,你怎麽就信了呢?我不是真的要你去將那些工具撈起來呀!我不敢,也沒有臉麵回家鄉了!回去之後,你的父母肯定會找我拚命的;回去之後,我還不得被左鄰右舍的唾沫水淹死呀!我該怎麽辦呀,我該怎麽辦!報應哪,報應,這是老天爺對我的報應!一命償一命。即便你的父母要我的命,我也誰都不怨,隻怨我自己!可是,老天爺呀,老天爺,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呀,我才該死!我的徒弟才十幾歲呀,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能有什麽過錯,能有多大過錯?”
瞌睡木工默默地站在小孩打工者屍體旁邊,淚花閃閃爍爍。
我注視著直挺挺在眼前的小孩打工者,咬緊牙關。
回到新開橋,我的心疼痛不已。
瞌睡木工坐在我身邊,低著頭說:“昨天,我幾次都想掏出身上有且僅有的五十塊錢幫那個孩子買斧頭、釘錘、鋸子和刨子,幾次作罷。要是我真的那樣做了,那個孩子就不會死了,照樣活蹦亂跳,照樣吃飯、睡覺。五十塊錢哪裏是五十塊錢呀,是一條人命,一條人命!如果知道會這樣,不要說五十塊錢,五百塊錢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晚了,晚了,太晚了!我好後悔呀!我,我,我,我不是人,我連畜生都不如,畜生都知道可憐畜生,昨天我怎麽就不知道可憐可憐那個可憐的孩子呢?自私,自私,我好自私呀!不就五十塊錢嗎?熬幾個通宵就能賺回來!我、我、我……”
瞌睡木工的聲音淒涼到了極點,仿佛不是說給我聽的,隻是在自言自語。
你悔恨不已,我又何嚐不是呢?
昨天,我要去幫助小孩打工者,你替我考慮阻止我,我很快就放棄了。要是我執意去幫助小孩打工者搶他的工具箱,要是我真的搶下了,他就不會深更半夜一個人獨自走向新開河,就不會淹死在冰冷、黑暗裏了。我之所以最終沒有去幫小孩打工者,是因為我不想惹禍上身——太想保護自己。
當小孩打工者遭遇困境時,我袖手旁觀。
將來,我的父母以及姐姐、妹妹就肯定不會陷入困境嗎?我自己就肯定不會嗎?
不能肯定!
冷漠是會傳染的。
到了那個時候,誰來幫助我的父母以及姐姐、妹妹?誰來幫助我?我又有什麽資格希望別人來幫助我的父母以及姐姐、妹妹?希望別人來幫助我?
熱情同樣是會傳染的。
我幫助小孩打工者,其實就是在幫助我的父母以及姐姐、妹妹,幫助我自己呀!
以前,我聽說過——
兩個人要打架,沒幾個勸說的,基本上都是看熱鬧的,甚至還有人小聲嘀咕抑或大聲嚷嚷:“打吧,打吧……”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人氣惱地說:“到底打不打呀?再不打,我就走了!裝什麽裝?”十幾分鍾過去了,兩個人還隻是劍拔弩張。氣惱者氣惱地離開了,離開之後,兩個人立馬真刀實槍地幹起來。
如今,我聽說過——
一個人要跳樓,沒幾個勸說的,基本上都是看熱鬧的,甚至還有人小聲嘀咕抑或大聲嚷嚷:“跳吧,跳吧……”
更讓人不可接受的是,還有人氣急敗壞地說:“到底跳不跳呀?再不跳,我就走了!做什麽秀?”
五六分鍾過去了,跳樓的還隻是躍躍欲試。氣急敗壞者氣急敗壞地離開了,離開之後,跳樓的立刻縱身一跳。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
不是度人如度己,救人如救己嗎?
不是“惻隱之心,仁也”嗎?不是動物尚有憐憫之心嗎?
瞌睡木工沒吃中飯,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
下午,一件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寫下上麵這句話時,很可能有些讀者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又發生了什麽苦慘之事嗎?
放心啦,不僅不是,還是天大的喜事。
如果一直都苦不堪言、慘不忍睹,不要說你看不下去了,我自己都寫不下去了。
隻有歡樂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
隻有悲哀的生活,不是完整的生活。
金師傅小兒子小白來到我跟前。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慢慢站起來。是小白,真的是小白!我差一點抱住小白。我握住小白的兩隻手。小白半天說不出話來,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怎麽來啦?”我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
“我一直在找你。”小白輕聲說。
我的心反反複複地下墜、上升。
這是一種怎樣幸福的感覺呀!
當你孤苦無依時,有一個老朋友在找你——一直在找你!當你渴望溫情、渴求安慰時,一個老朋友的心在牽掛你——在努力靠近你!
“我隻知道你在天津,不知道你到底在天津哪裏。要不是昨天偶然遇見了黑大,天津這麽大,我還真的就沒辦法找到你。黑大告訴我你今天要來新開橋接事,我一幹完手頭的活就趕過來了。”小白說。
我本來就對黑大非常有好感。我一下子對黑大更有好感了。
謝謝你,黑大——我的朋友,我的大哥!
我一下子感覺我和小白更親近了。小白不僅是我的故交,不僅是關心、愛護衝天炮的人,還是我的朋友黑大的朋友。
“小犬,你衣服穿得太單薄了。氣溫還是很低,且反複無常。這種季節一天到晚呆在新開橋上接事很容易著涼感冒的,下次過來時一定要穿暖和點。”小白說。
我的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
你穿得比我還要單薄呀!這種季節你不也要一天到晚呆在某個露天的地方接事嗎?
“小犬,我這次過來,一是想看看你過得可好,二是受衝天炮囑托帶信給你。”小白凝視著我說。
啊,衝天炮,我的小女孩!
我轉身抹掉眼淚。
小白靜靜地等待我。
良久,我才轉過身來。
小白慢慢地遞給我一個包裹。
“信都在包裹裏。”小白輕言細語。
我接過包裹,包裹小巧、精致,幹幹淨淨的,上麵彩繪著一隻隻婀娜多姿的蝴蝶,振翅欲飛。
啊,衝天炮,我的小女孩!
淒涼、寒冷中,你給刺蝟頭哥哥帶來了春天,帶來了春光、朝氣。
我將包裹緊緊地摟在懷裏,如同將春天摟在懷裏,將衝天炮摟在懷裏。
春天溫暖著我。
衝天炮溫暖著我。
“回去再看吧,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慢慢看。”小白拍拍我的腦袋說。
謝謝你,小白,你總是那麽地細心,那麽地善解人意!
我和小白肩並肩坐在新開橋上,我們敘舊、拉家常,我們一起歡笑。
下班高峰期過後,我和小白離開新開橋。小白提出來要請我吃晚飯。我跟著小白屁顛屁顛到一個麵攤。
“我隻能請你吃一碗麵條,我……”小白欲言又止。
“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麵條啦!”我大聲說。
“肉絲麵,還是清湯麵?”麵攤老板娘高聲叫喊。
“肉絲麵。”小白回答。
“大份,還是小份?”
“一碗大份,一碗小份。”
很快,麵攤老板就笑嗬嗬地端來熱氣騰騰的麵條。大份放到小白麵前,小份放到我麵前。麵條漂亮,肉絲可愛,肉絲與麵條相映生輝,璀璨出美麗來。
小白將小份拉到自己麵前,大份推到我麵前。我將大份推到小白麵前,小份拉到自己麵前。
“我中午吃多了,現在還一點都不餓。”小白再次交換兩碗麵條,笑吟吟地說。
好香啊!
我埋頭狼吞虎咽起來。
真好吃!
麵條好吃,肉絲更好吃!
“慢點吃,慢點吃,別燙著。”小白輕聲說。
我含糊不清地應一聲,絲毫不減慢吞咽。
我吃著、吃著,抬起頭來,發現小白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小白對我微微地笑了笑。我接著埋頭苦幹。
趁我不注意,小白將自己碗裏扒拉出來的肉絲撥到我碗裏。我乘勝追擊。
“再來兩個茶葉蛋。”小白朝麵攤老板喊。
“好嘞,來啦!”麵攤老板拉長聲音說。
“你來一個,你也來一個!”麵攤老板將茶葉蛋一個放到我碗裏,一個放到小白碗裏。
啊,茶葉蛋!
我想起了在衝天炮家吃的茶葉蛋。
小白將自己碗裏的茶葉蛋夾到我碗裏。
啊,茶葉蛋!
我想起了在衝天炮家吃茶葉蛋時,衝天炮和她父親都將自己碗裏茶葉蛋夾到我碗裏。
茶葉蛋,茶葉蛋!
茶葉蛋是一份真情,茶葉蛋是一顆熱心。
“小朋友,他是你哥哥吧?”麵攤老板指著小白對我說,“他對你那麽好,我看著都眼饞啦!”
“我是他侄子呢。”小白微笑著說。
我一時蒙了,很快就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白確實是我侄子,我是他父親的二叔——衝天炮父親的幹兒子。小白確實不是我侄子,我隻是衝天炮父親的“幹”兒子。
小白傳統——特別重感情,格外明事理。
“哥哥也罷,侄子也罷,”麵攤老板爽朗而堅定地說,“你們之間都是親人,隻有親人才會這樣親。”
是啊,小白就是我的親人。
衝天炮和她父親也是我的親人。
隨著歲月的不斷流逝,我越來越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真情的可貴。親人之間的真情可貴,親戚之間與朋友之間的真情更加難能可貴。
可是,我非常悲哀地發現——
現如今,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愈來愈稀薄,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如同傳染病一樣地蔓延、蔓延、蔓延……
四麵八方縱深的水泥地與鱗次櫛比的鋼筋混凝土建築構建成一座座城市。一座城市相當於是一個人造沙漠。真正的沙漠是鬆軟的,人造沙漠卻是堅硬的。人造沙漠的規模正飛速地擴大,數量正快速地增多,並且不斷地向農村推進,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人造沙漠上。常年生活在人造沙漠上,畢竟還可以偶爾去人造沙漠之外透透氣。生活在人造沙漠上以及生活在人造沙漠之外的人們心靈的沙漠化才是最可怕的。心靈一旦沙漠化,就什麽都無所謂了。一旦什麽都無所謂了,就意味著什麽都可以不做了;什麽都可以做了。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情。
人間之所以是人間,是因為人間有愛。
最令人難以接受、最不可理喻的是,一幕幕已經上演過了抑或正在上演的由於親人之間真情缺失釀造出來的人間悲劇——他們之間冷冰冰的,相互敵視、彼此仇恨,甚至付出了毀滅性的行動。
這樣還是親人嗎?
這樣當然不是親人!
親人緣何是親人?答案隻有一個字:親。你親我,我親你,我們同甘共苦,一起支撐起來一個家——一個也許簡單、然而溫暖而和平的小小世界。
無論天空有多高遠,一隻隻飛翔的鳥最渴望飛向都是家;
無論海洋有多深廣,一條條遊動的魚最渴望遊向的都是家;
無論大地有多遼闊,一頭頭奔跑的獸最渴望奔向的都是家。
家是最美好的。
小白對我的關心與愛護彌足珍貴,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忘記。
愛是人生最大的財富。
我和小白吃完麵條,小白付錢,麵攤老板找錢。我和小白說說笑笑地離開麵攤。離開麵攤好大一段距離之後,小白發現麵攤老板將一張十塊的當做一塊的找給了自己。小白健步如飛地回到麵攤,將多餘的錢退還給麵攤老板。
麵攤老板根本不知道錢找多了,更意想不到多找的錢會長著一雙天使的翅膀飛回來。
麵攤老板滿麵皺紋縱橫滄桑與蒼涼,不停地作揖。
“謝謝,謝謝!你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大好人!好人好報,好人好報!”麵攤老板說。
小白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的,局促不安。
我拉了拉小白的衣襟,小白和我大踏步地離開麵攤。
麵攤老板簡簡單單的答謝之言比許許多多高談闊論以及信誓旦旦真摯多了。
然而,現在的社會流行的是高談闊論,暢銷的是信誓旦旦。人們在乎的不是說什麽,而是怎麽說。至於是否誇大其詞,是否嘩眾取寵,是否陰奉陽違,是否是非混淆、黑白顛倒,並不怎麽重要。
這是一個喧嘩的時代,大話、空話、假話、屁話——上下翻飛、東西南北擴張。
這是一個荒誕的時代,不是人在說話,而是話在說人。
好人好報是一種祝福,一種希望,一種祈禱;是麵攤老板對小白感激不盡的最樸素、最真誠的表達。
現實生活中,常常是好人沒有好報。盡管如此,至少好人活得要問心無愧。
跟好學好,跟壞學壞。
感謝老天爺,讓我命中注定遇到小白,遇到小白是遇到良知,良知是做人的根本。
在我的漫漫人生旅途之中——
每當我對現實社會中人性的淪喪極其沮喪、甚至非常絕望時,就會想起小白以及和小白一樣堅守做人本分與良知的人。
每當我麵對現實社會中形形色色的誘惑,試圖放棄自我隨波逐流同流合汙時,就會想起天津的露天小麵攤,想起……
一個人是一枝受傷的蘆葦。一個陷入深重困境中的人滋生出來絕望情緒是非常正常的。一個人經曆過的抑或正在經曆的磨難到底有多麽艱辛與悲苦,隻有這個人自己才知道。一旦一個人長時間地浸泡在黑暗的絕望中,就有可能厭倦人生,甚至走向徹徹底底的虛無。一旦徹底虛無,眼前的世界就完全消失了,心中的熱愛也隨之蕩然無存。
直到今天,我之所以沒有從絕望走向虛無,是因為有一群堅守自我不媚俗不妥協的人與我同行。
世界上不存在活得一點愧疚都沒有的人,世界上越來越多不知道愧疚的人。
直到今天,我之所以活得盡管不是完完全全問心無愧,可是,至少比較問心無愧;盡管不是徹徹底底知道問心有愧,可是,至少非常知道問心有愧,是因為有一群比我更加問心無愧、更加知道問心有愧的人走在我前麵。
感謝小白!
感謝無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哪一個角落,無論熟悉的、還是陌生的,和小白一樣的好人!
有了你們,我才還是我,我才至少還是一個“人”,我才沒有徹徹底底喪失心靈深處的幹淨與寧靜。
曆經滄桑之後的我徹悟心靈深處的幹淨與寧靜是一個人幸福的源泉。
有了你們,我才對得起我的父母——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對得起一輩子老實巴交的父母老實巴交的言傳身教。
印象中,我的父母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情。
我和小白沿著繁華、陌生的街道漫步。
一盞盞明亮的路燈,一幢幢氣勢恢宏的高樓大廈。無論路燈多麽明亮,都比不上家裏的一盞煤油燈;無論高樓大廈多麽氣勢恢宏,都不如家裏的一間土磚屋。
好長時間,小白一直沉默不語。我緊緊地握住小白的一隻手,如同握住溫暖和安寧,握住千裏之外的家。
“小白,你真好!要是換了其他人,樂都樂壞了,怎麽可能歸還呢?”我說。
“嗨,一對老年夫婦出門打工,擺個露天的小麵攤,風吹日曬的,換了其他人,也會這樣做的。”小白說。
其他人會不會這樣做,我非常懷疑。
不過,小白的的確確這樣做了。
過去的我會不會這樣做,我不敢完全肯定,將來的我肯定也會這樣做。
一股香氣吸引住我,我停止腳步,全神貫注上一個賣大餅的小攤子。
攤主正在用一把長鉗子一個接一個地夾出來爐子裏已經烤熟的大餅。
攤主是個中年男人,個子出奇的高,至少兩米左右。我第一次看見這麽高的人。爐子比較高,可是,和攤主相比,簡直就是門墩撞上了門。攤主要想夾出來大餅,就唯有彎腰、彎腰、再彎腰,直至整個人彎成一個橋拱,直至腦袋都快要伸進爐子裏了。
口水流出來,我趕緊抿進去。
“看什麽呢?”小白說。
“看爐子和鉗子呢。”我小聲嘟囔。
小白微微地笑了笑。
“大哥,來一個——三個大餅。”小白說。
“一個還是三個呀?”攤主笑嗬嗬地說。
“三個,三個!”小白笑吟吟地說。
攤主遞過來熱乎乎的大餅。
“接著呀,小犬,都是買給你吃的。”小白轉身對我說。我連忙接過來。
我們離開賣大餅的小攤子,我拿出一個大餅給小白,小白搖頭說:“我不喜歡吃大餅,你趁熱吃一個,剩下的留著餓著的時候吃。”
“我也不喜歡吃大餅啦!”我大聲說。
“你不喜歡吃?”小白笑眯眯地說,“剛才看著大餅口水都出來了,恨不得連夾大餅的鉗子都一起吃下去!”
“不是口水,是汗水啦!”我說。
“汗水,汗水!”小白笑嗬嗬地說。
豈止恨不得連夾大餅的鉗子都一起吃下去呀,烤大餅的爐子我都想一股腦兒吞下去。
我當然知道小白的良苦用心——
小白怎麽可能不喜歡吃大餅呢?和他要吃小份的肉絲麵一樣,他是自己舍不得吃給我吃呀!
人一旦饑餓,什麽都吃,更何況是香噴噴、熱乎乎的大餅。到天津後,我總是吃不飽,經常餓得要命。小白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是當時許許多多打工者的共同境遇,尤其是生意淡季。上半年結婚的不多。像我和我師父這樣的油漆工以及小白這樣的木工,基本上從事的都是新婚家具業務,上半年的淡季裏十有八九很難賺到錢。賺不到錢,出門時又沒帶多少錢(有點錢都留給家裏了),也就隻有節衣縮食了。
和小白分手的時刻到了。
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小白離開。
“小犬,好好照顧自己!”小白的聲音在顫抖。
我強忍住淚水說:“好的。”
目送著漸漸離去的小白,我的淚水一直往下流。
小白呀,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直到小白的身影徹徹底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找尋不到他,我才轉身往住宿地四合院走。
一路上,我緊緊地摟抱著衝天炮的包裹和小白買的大餅。
我的心在包裹和大餅下鏗鏘有力地跳動著。一股股巨大的幸福感在我的全身蔓延開來。與其說我來到了天堂,倒不如說天堂來到了我的身邊——天堂是我緊緊摟抱在懷裏的包裹和大餅。
人是最不知足的,因此,人最不幸。
未輟學之前,跟金師傅學手藝時,遇到同樣的情況,我當然也會感到幸福,不過,幸福的感覺肯定不會如此地強烈,如此地刻骨銘心。
那些逝去的歲月裏,我曾經擁有很多。
跟金師傅學手藝時——
盡管父母和姐妹不在我的身邊,可是,畢竟離得不太遠。盡管我在金師傅家吃得不是那麽好、那麽飽,可是,畢竟還不至於餓著。自從衝天炮和他父親走進我的生活,我的人生簡直就是滋潤極了。
未輟學之前——
除了在校住宿,醒來之後基本上都能看見自己的親人。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祖母和父母、甚至姐姐、妹妹都寵愛我到了極點,家裏有好吃的都會首先考慮到我,我自然吃的最多。學校裏,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老師非常喜歡我,我和同學相處得也很好。
莫非一個人真的是擁有的越多,反而越難以感覺到幸福,越難以對幸福有所感覺?
當然,當一個人一無所有時,當一個人餓得要死、冷得要死時,幸福是不太可能的。
可是,幸福畢竟是精神性的,畢竟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你感覺你幸福,你就幸福。
幸福不是和擁有成正比的,不是用權力的大小、財富的多少來計算的。
平凡、簡單中,你照樣能夠幸福。
艱難、困苦中,你照樣能夠幸福。
除了這一次,接下來的漫長而短暫的天津打工歲月裏,我還見過小白一次。
衝天炮父親離開人世之後,義父白發老人陪同輟學的衝天炮前往天津找尋我。
我和衝天炮以及白發老人相聚、生活在一起之後不久的一天下午,小白突然過來了。
我高興,白發老人也高興,最高興的是衝天炮——衝天炮直往小白的懷裏鑽。
衝天炮蹦蹦跳跳地出去買酒、買菜招待小白。
談話過程中,我吃驚地發現小白右手小拇指已經沒了大半截,從疤痕的狀況看,應該斷掉很長一段時間了。
小白注意到了我的關注,苦笑著小聲說:“幹活時,一不小心電鋸鋸掉的。”
小白做事一向小心謹慎,如果不是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是不會出現意外的。
“去年下半年,我一直在一個家具廠幹活。元旦前一段時間裏,忙得不得了。我接連熬了好幾個通宵夜,結果就出事了。”小白輕描淡寫地說。
小白越說得輕描淡寫,我越心酸,愈心疼。
我曾經接連熬了三個通宵夜(中途偶爾打個盹),其中的滋味簡直就不是個滋味。
可是,無論怎樣地苦不堪言,如何地備受煎熬,我們這些打工者的心裏都是愉快的。
不怕事情多如牛毛,就怕事情毛都沒有;不怕被活壓得喘不過氣來,就怕長時間無活可幹身上發黴、心裏發慌。
熬夜意味著賺錢——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賺更多的錢。打工就是為了賺錢,賺錢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家人。
人人都有這樣、那樣的苦水,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盡管錢解決不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很多事情隻有錢才能解決。因此,區區熬夜又算得了什麽?求之不得!
和我共事的一個姓牛的木工,母親姓毛,故其小名牛毛,熬夜時就一不小心活生生地鋸掉差不多整個大拇指。
鋸掉好長一段時間、流了好多血之後,昏昏沉沉的牛毛才發現不見了一個大拇指。俗話說,十指連心,可想而知,牛毛已經困倦到什麽地步了。意識清醒了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鑽心的疼痛。最不幸的是,無論我們多麽仔細地在事發地點反複尋找,都再也找尋不到鋸掉的大拇指了。我們(包括牛毛自己)事後達成共識——鋸掉的大拇指十有八九被狗吃了。我們幹活的地方常有野狗閑逛。
我還記憶猶新當時耳聞目睹的牛毛疼痛難忍的慘狀。
小白當時到底有多麽難受可想而知。
上麵的敘述已經涉及到一個和任何一個打工者都密切相關的重大話題——工傷。這種厄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降臨到任何一個打工者身上。牛毛的悲劇和其他一些人比較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隨著小說行文的展開和推進,到了更恰當的時候,我會再次敘述的,敬請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