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的一個黑漆漆的夜晚,細雨迷蒙,寒風呼嘯。
金師傅讓我去衝天炮家借一把老虎鉗子。
我一隻手撐著雨傘,一隻手打著電筒,一走出院門,就隱隱約約看見牆根下蹲著一個人,一聲不吭,幽靈似的。
我大吃一驚,停下腳步。
那個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無家可歸的乞丐?離家出走的精神病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手電筒光慘白、刺眼,閃閃爍爍之中,那個人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猛地抬起頭來。
我大叫一聲,掉頭就往院子裏跑,一下子撞在聞聲而出的金師傅身上,金師傅四腳朝天,嗷嗷直叫,我手忙腳亂地扶起金師傅。
金師傅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這麽快就借到老虎鉗子了?小兔崽子,一雙眼睛都長到屁眼裏去啦?跑什麽跑,見鬼啦?”
“是,是,是!”
“是什麽是?”
“是見鬼了!”
“真的見、見、見、見鬼了?”
“真的!”
金師傅轉身竄回堂屋裏,我緊跟著衝進去。
“關門,關門,快關門!”金師傅大叫。
我迅速關上大門,死死地拴住。
“什麽樣的鬼?”金師傅戰戰兢兢地說。
“師父一樣的鬼!”我心驚膽顫地說。
“什麽,你見師父我的鬼了?”
“就是,就是!”
“不對呀,小兔崽子,你的師父我站在你麵前好端端地,明明白白是一個大活人,怎麽就變成了鬼呢?”
“就是,就是!”
“好哇,小兔崽子,老子我沒招你,沒惹你,怎麽就詛咒上老子我了呢?”
“砰、砰、砰,砰、砰、砰……”敲門聲急促地響起來。金師傅連連倒退。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裏。
“爸,媽,是我,我回來了!”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憔悴、蒼涼。
“我小兒子小白,我小兒子小白!”金師傅大叫。
我打開大門,一股寒風撲麵而來,刀割一樣。
小白跌跌撞撞進來,如同被凜冽的寒風在背後惡狠狠地推了一把。小白渾身濕漉漉的,不停地顫抖著,蓬頭垢麵,鼻青臉腫。小白長得和金師傅幾乎一模一樣,如同一個模子刻的,可是,看起來比金師傅都要蒼老。
早就睡下的金師傅老婆衝出房間,披頭散發,緊緊地抱住兒子嚎啕大哭起來。
小白在外地做木工,婚禮突然從年後改到了年前,因此比預定的日期提前十天趕了回來。
離開家具廠之前,小白討要工錢,老板不給。小白再次討要,老板不僅依舊一毛不拔,還夥同一群窮凶極惡之徒將小白輪番暴打一頓。
無可奈何之下,小白隻得跟一個老鄉借了點緊巴巴的盤纏,一路奔波到家。
一封我未曾收到的衝天炮寫給我的信中寫道:
刺蝟頭哥哥,一切都好嗎?還記得我大哥的小兒子小白嗎?他的妻子暑假期間生下一個寶貝女兒啦!小家夥特可愛,我好喜歡!
哥哥,聽說你已經離開你第二個師父,自立門戶了。哥哥,你好棒啊,永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
哥哥,在外地打工非常非常辛苦,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呀!我擔心你!
哥哥,要是老板死活不給你工錢,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千萬不要和他們打起來呀!強龍鬥不過地頭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任何時候命都是最重要的。要是你不在了,我可怎麽活呀?
哥哥,你和小白一樣地善良、懂事。如果沒賺到錢,千千萬萬不要像他一樣——到了家門口還無顏進家門呀!假如真的有這麽一天,你就來我家吧,我會抱著你,媽媽一樣地安慰你。
哥哥,要經常想起我,可是,不要時時刻刻牽掛我。我身邊還有爸爸,你孤身在外。我早就是一個大人了,最會照顧自己了,不僅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還把爸爸照顧得好好的呢!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我要出去挑水,小白二話不說,奪走扁擔和水桶,來來回回挑起水來。
小白挑最後一擔水回家時,身後跟著淚花閃爍的衝天炮。
我坐在鍋台下,一聲不吭地往鍋籠裏添柴加薪。
小白笑嗬嗬地將水倒進缸裏。
“小犬,你怎麽不挑水?”金師傅老婆睡眼朦朧地走進廚房,氣呼呼地說。
“媽,怎麽能讓客人挑水呢?”小白輕聲說。
“他是你爸爸的徒弟!”
“媽,人家還是一個孩子呢,我挑不也是挑嗎?”
“就是,就是,刺蝟頭哥哥還是一個孩子呢!”衝天炮大聲說。
金師傅老婆瞪了衝天炮一眼,扭回頭對一直笑嗬嗬的小白叫嚷:“都已經十五六歲了,還是孩子嗎?吃得比你媽、你爸加起來都多多了!”
“人家正長個子呢,我和小犬一樣大時,一頓吃得下一頭牛。”小白笑嗬嗬地說。
“就是,就是,我比刺蝟頭哥哥小多了,都一天到晚餓得慌,見誰想吃誰!”衝天炮笑吟吟地說。
金師傅老婆不再言語了。
不一會兒,小白拿過來一盒餅幹,一邊遞給衝天炮,一邊笑嗬嗬地說:“細姑姑,不好意思,我這一次隻帶了這個,也不知道好不好吃,等我下一次有錢了,再多買些好吃的。”
衝天炮高高興興接過去,說:“小白,你每次回家帶給我的,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啦!”
“怎麽不給你大侄子呀?”金師傅老婆烏雲滿麵地說。
“奶奶,奶奶,我有,我有,我有兩盒呢!”金師傅孫子跑進廚房大聲嚷嚷。
“小孩子家家的,胡說八道,你什麽時候有啦?”金師傅老婆皺起眉頭說。
“昨天晚上,小叔就給我啦!”金師傅孫子話音未落,跑出廚房。
不一會兒,金師傅孫子就一隻手拿著一盒餅幹,屁顛顛地跑回廚房,高高地舉向金師傅老婆,興高采烈地說:“兩盒,兩盒!”
金師傅老婆啞口無言,臉色鐵青。
“細姑奶奶有,我也有,就你沒有!”金師傅孫子邊說邊走向我,“諾,給你一盒,這樣我們三個人就都有啦!”
金師傅老婆竄過來,一把奪走孫子遞向我的餅幹,一邊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一邊罵罵咧咧:“一群敗家子!這也有,那也有,我還沒有呢!也不看看自己是誰,一個屁眼大的小徒弟,有飯吃就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了,還妄想吃什麽餅幹呢,不要臉,不要臉!”
金師傅孫子滿地打滾,哇哇大哭起來。
小白抱起侄子,慢騰騰地走出廚房。
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衝天炮蹲到我的跟前,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