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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當地農村時興年前的臘月置辦婚房新家具,年後的正月操辦喜事。金師傅的油漆活隨之紛至遝來,我也跟著忙碌起來。

  我非常惱火金師傅一直不讓我刷漆,隻讓我抬家具、打砂紙、刮膩子。每次惱火之後,我都堅信他老人家下次肯定會讓我刷漆的。已經不記得到底是第幾次對金師傅非常失望了,隻記得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溜下床,偷偷摸摸地打開房屋大門,走進寒風蕭蕭的院子裏。

  天地之間,大雪紛飛。

  萬籟俱寂。

  久久佇立在黑暗之中的我任雪花飄裹,淚水奔流。

  第二天清晨,我頭昏腦脹地爬下床,迷迷糊糊走進廚房裏擔起兩隻大大的水桶,摸摸索索地打開大門。

  寒風退卻,大雪停止了紛揚。一夜之間世界銀裝素裹,一幢幢村舍如同一隻隻停泊的航船,一棵棵枯樹恰似一束束凝固的浪花,隨意地點綴在雪的海洋之中。

  白雪徹徹底底掩蓋、埋沒了人世間的黑色和灰色,將寧靜與純潔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的鬱悶之心頓時豁然開朗。

  我踩著積雪,一步一個腳印走向水塘,神清氣爽。

  水塘邊,靜靜地站立著我的小天使。

  衝天炮一身白色運動裝,素麵朝天,仿佛一支梔子花含苞欲放,聖潔得令人恍惚身臨天堂。

  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而平淡的愉悅在我的心靈深處彌漫開來。

  世界飛快地收縮,收縮為一個寧靜的天堂——我的衝天炮。

  世界越來越細小,細小為一支純潔的梔子花——我的衝天炮。

  “刺蝟頭哥哥。”

  “誒。”

  “好大的雪啊。”

  “……”

  “好美的世界啊。”

  “……”

  “刺蝟頭哥哥,怎麽不說話呀?”衝天炮甜甜地說。

  “好大的衝天炮呀!”我指著衝天炮頭頂上兩個並排的衝天炮大叫。

  “多大呀?”

  “比雪花大多啦!”

  “美不美呀?”

  “美!”

  “多美呀?”

  “比雪花美多啦!”

  “衝天炮美不美呀,刺蝟頭哥哥?”

  “我說的就是衝天炮呀!”

  “人家說的不是頭發,是大姑娘我自己啦!”

  “大姑娘你呀?”

  “是不是一點都不好看呀?”

  “你比雪花美得多得多啦!美得像、像、像……”

  “到底像什麽呀?人家都快急死啦!”

  “美得像、像、像,像豬大腿!”

  “豬大腿?哥哥,哥哥,你壞死啦!人家就那麽難看嗎?”

  “美得像、像、像,像豬大腿上麵的蝴蝶啦!”

  衝天炮一連串的笑聲變成一隻隻蝴蝶飛舞在冰天雪地裏。

  我的心隨之小鳥一樣飛翔。

  整個世界隻剩下浩浩淼淼的白雪、自由自在的小鳥和美輪美奐的蝴蝶。冰封的水塘上,積雪棉絮一樣覆蓋,潔白、柔軟。

  衝天炮看著我,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潭水一樣清澈而純淨,充滿著憐愛。

  我全神貫注衝天炮目不轉睛。

  “刺蝟頭哥哥,冷嗎?”良久之後,衝天炮輕聲說。

  我抓起一把雪,夾在手掌心使勁地揉搓起來,不一會兒,凍僵的雙手就熱乎乎起來。

  “冷嗎,冷嗎?”我伸出雙手捂住衝天炮兩個胖嘟嘟的臉蛋大聲說。

  衝天炮的臉蛋冰涼冰涼的。

  “刺蝟頭哥哥,你的手好溫暖喲!”衝天炮言畢,嫣然一笑,吹氣若蘭。

  好大一會兒,我才戀戀不舍地移開雙手。

  “哥哥,哥哥,大姑娘我還要,還要啦!”

  我再次捂住衝天炮的臉蛋。

  衝天炮慢慢閉上眼睛。

  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衝天炮的臉蛋漸漸地熱起來。

  我的心砰砰直跳。

  衝天炮長長的眼睫毛漫不經心地纏纏繞繞進我心中,我的心越來越歡呼雀躍。

  衝天炮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粘連在雪的海洋中。

  “哥哥,你的手好溫暖,好溫暖。”

  “哥哥,我要你在我身邊,在我身邊。”

  “哥哥,我不冷,不冷。”

  “哥哥,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衝天炮夢囈一樣地喃喃自語。

  我努力克製住前仆後繼的親吻衝天炮的衝動。

  一聲清脆的鳥鳴嘹亮在博大的天空上。

  我不停地揉搓起來衝天炮滾燙滾燙的臉蛋。

  “再不移開,衝天炮的臉蛋就要焊接上刺蝟頭的手啦!”我大聲嚷嚷起來。

  “衝天炮巴不得焊接上刺蝟頭呢,這樣我們就永遠分不開啦!”衝天炮睜開眼睛,甜滋滋地說。

  “那我就不能用手吃飯啦!”

  “大姑娘我喂你吃啦!”

  “那我就看不到你的臉蛋啦!”

  “看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我大踏步地走向積雪的田野。衝天炮笑吟吟地跟隨著。我和衝天炮並排站立在田埂上,不言不語。

  白雪讓整個世界變成了一支巨大的梔子花,潔淨而純真地向四麵八方怒放著無窮無盡的花瓣無邊無際地延伸。

  我和衝天炮如同兩隻小鳥相依為命,安靜地棲息在花心中央。

  我輕輕地拉住衝天炮的一隻小手。

  衝天炮紅撲撲的臉蛋與漫無邊際的白雪相映生輝,冰天雪地在衝天炮的臉蛋點綴之下,顯得愈發地壯美而大氣磅礴;衝天炮的臉蛋在天地襯托之下,顯得更加小巧玲瓏而秀美。

  十指交叉緊緊夾住,我和衝天炮高高舉起兩隻手。

  如同一撇與一捺,我和衝天炮變成了一個大大的“人”字,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遠處的山峰連綿起伏白雪皚皚,金色的太陽從山坳裏靜靜升起。

  陽光下的冰雪世界,是一支歌,清新而柔和;是一首詩,天真而綿遠。

  我和衝天炮十指相扣高高舉起,穿過闊大的白雪覆蓋的田野,向著綿延不絕的高山、冉冉升起的太陽奔跑、奔跑……

  世界演繹成一個美麗的舞台——

  舞台的背景是陽光、白雪,山水和田野以及酣睡中的村落。

  舞台上演著一個冬天的童話,春意盎然。

  童話中的男孩和女孩自由自在地享受著簡簡單單的人生中平平常常的情趣,無憂無慮。

  如果歲月能夠停滯,停滯在我和衝天炮十指相扣高高舉起的此時此刻;

  如果歲月能夠倒流,倒流到我和衝天炮向著高山和太陽奔跑的那時那刻;

  如果……

  一切都隻是假設,一切都隻能是假設。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當你懂得珍惜時,珍惜的人與事已經煙消雲散了。

  我和衝天炮手拉著手走回水塘邊。

  我急急忙忙地來來回回挑水。衝天炮蹲在水塘邊洗衣服。

  我挑起最後一擔水健步如飛地往回走,衝天炮興高采烈地拎著籃子緊跟著我。

  衝天炮將籃子放回家裏,然後捂著肚子踉踉蹌蹌到金師傅家。

  我焦急萬分地告訴金師傅老婆衝天炮的肚子疼得厲害,她父親讓我立馬陪她去大隊部衛生所。

  金師傅老婆將信將疑,半天不讓我離開。金師傅讓我趕緊陪衝天炮去大隊部。

  我和衝天炮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飯,一前一後跑進附近的一大片鬆樹林裏。

  一棵棵鬆樹,仿佛一個個披著厚厚的白色婚紗的美人兒,千姿百態,神采奕奕。

  我和衝天炮手牽著手,仰麵躺在一塊空曠平地的積雪上。

  “刺蝟頭哥哥。”

  “誒。”

  “你能不能不走呀?”

  “……”

  “刺蝟頭哥哥,我知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和爸爸!走吧,走吧,你還是走吧!你之前的那個學徒哥哥在我大哥家從早到晚做牛做馬,超過一年半的時間裏,即便有活兒幹,大哥也隻讓他抬家具、打砂紙、刮膩子,根本不讓他刷漆。在我大哥家呆著,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學成手藝呢!刺蝟頭哥哥,你還是來年就跟另外一個師父去天津吧!隻有盡快學成手藝,你才能盡快賺錢給你父親治病、幫家裏還債,供你妹妹讀書!”

  “衝天炮,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天津呀?”

  “爸爸告訴我的啦!”

  “……”

  “哥哥,你能不能離開遲一點點呀?就一點點,一點點。”

  “好。”

  “哥哥,你真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啦!”

  “……”

  “哥哥,你到了天津之後,衝天炮寫信給你吧!”

  “好。”

  “兩天一封!”

  “好。”

  “刺蝟頭哥哥,你也要回信給我呀!”

  “好。”

  “要是沒有時間,就收到三封回一封吧!”

  “好。”

  “一個人在外麵,千萬不要冷著、餓著呀!”

  “好。”

  “刺蝟頭哥哥,要是你在天津生病了,怎麽辦呀?”

  “不會的,衝天炮,我這麽鋼打鐵鑄,不會生病的!真的生病了,不是還有我未來的師父嗎?”

  “但願你未來的師父是個大好人!”

  太陽飄移半空,若隱若現,如同一隻大大的眼睛,默默凝視著我和衝天炮。

  陽光柔和,散淡。

  我和衝天炮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一言不發,沉浸在寧靜的和平與悠閑的溫馨中。

  時光流逝,悄無聲息。

  我睜開雙眼。

  不知什麽時候,太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諾大的雪花鋪天蓋地,婀娜多姿,悄無聲息地飄落到雙眼緊閉的衝天炮身上。

  衝天炮嘴唇緊抿,鼻翼微微翕動著,嘴角絲絲縷縷地爬出甜甜的笑意來,一股股白氣輕而柔地繚繞在一呼一吸之間。

  我看著衝天炮出神。

  這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姑娘。剛出生,母親就匆匆地離開人世。父親已經年近花甲,世事難料,說不準什麽時候也會無可奈何地棄她而去。

  蒼天在上,我刺蝟頭鄭重發誓,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風平浪靜抑或風暴雨狂,都會竭盡全力地關心她、嗬護她,讓她永遠健康、平安、幸福。

  誓言發自肺腑,斬釘截鐵。發出誓言上嘴唇碰碰下嘴唇,遵守誓言絕非易事。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誓言是何等地難以實現,何等地不堪一擊。誓言的違背極有可能是,由於自己的不負責任——一時疏忽大意抑或不能堅守;極有可能的是,即便你持之以恒地誓死捍衛,結果也終究是無可奈何無力回天。

  麵對困難,你可以咬緊牙關挺過去。

  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呢?

  突如其來的災難麵前,任何人都隻是一隻脆弱的小鳥。

  你寧可自己不要命,可是,老天爺偏偏不要你的命,死活要你身邊那隻小鳥的命。

  比翼齊飛你身邊的那隻小鳥不在了,你隻能空洞洞地背負著一個空洞洞的誓言活著,孤苦伶仃。

  “刺蝟頭哥哥,”衝天炮睜開眼睛說。

  “誒。”我移開目光說。

  “你剛才一直在看我嗎?”

  “才不是呢,我在看太陽!”

  “天空中沒有太陽啦!”

  “你一睜開眼睛,太陽就消失了!”

  “太陽早就不見啦!”

  “你怎麽知道的?”

  “大姑娘我早就睜開眼睛啦!”

  “……”

  “人家看了你大半天呢!你一睜開眼睛,我就又閉上啦!”

  “……”

  “刺蝟頭哥哥,要不要知道我看你時都想了些什麽呀?”

  “……”

  “我在想,刺蝟頭哥哥是一個值得大姑娘我疼愛的孩子,大姑娘我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媽媽一樣地疼愛你!”

  “衝天炮。”

  “哎。”

  “這就是我們的房間啦!”

  “這就是我們的房間?”

  “對,這就是我們倆的房間,這一大塊平地是我們的床,白雪是床上的棉絮。”

  “好大的床啊!好柔軟的棉絮啊!”

  “大雪覆蓋的鬆樹是房間裏的一枝枝梔子花!”

  “好美的梔子花呀,大姑娘我最喜歡梔子花啦!”

  “紛紛揚揚的大雪是、是、是……”

  “是什麽呀?”

  “是一隻隻漫天飛舞的蝴蝶!”

  “好多的白色蝴蝶呀!大姑娘我太幸福啦,就要變成一隻飛舞的蝴蝶啦!”

  紛飛的大雪中,衝天炮歡快地舞蹈起來——

  時而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含情脈脈,天真而羞澀。

  時而如同一陣自由自在的春風,得意洋洋,溫柔而和煦。

  時而如同一隻活蹦亂跳的玉兔,八麵玲瓏,聰慧而伶俐。

  我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來。

  世界是如此地美麗,生活是如此地美好。

  此時此刻,我站在幸福的巔峰上。

  衝天炮又何嚐不是呢?

  衝天炮的舞蹈和我的音樂融為一體,共同創造出我們人生中最唯美的時刻。

  在這最唯美的時刻裏,我的心靈和衝天炮的心靈徹徹底底交融在一起了。

  雪花如同一個個舞蹈的小精靈,組成一串串美輪美奐的樂符,整個世界幻化為一張巨大的立體而靈動的樂譜。

  “衝天炮。”

  “哎。”

  “我們堆雪人吧!”

  “好哇,好哇!”衝天炮歡呼雀躍。

  “堆兩個吧。”

  “兩個最好啦,一個是你,一個是我,肩並肩,緊緊地依靠在一起!”衝天炮笑逐顏開地說。

  大約十分鍾時間,我和衝天炮壘起兩個肩並肩緊緊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形雪堆來。

  “刺蝟頭哥哥,雪人的眼睛怎麽辦呀?”衝天炮說。

  我扯下外套上的四顆黑色圓形紐扣。

  “衝天炮,雪人的嘴巴怎麽辦呀?”我說。

  衝天炮取下頭發上的四個紅色弧形發卡。

  我先將四顆紐扣兩個兩個地粘在兩個人形雪堆的臉部上方,然後將分成兩組的四個發卡,每組一個弧背朝上、一個弧背朝下,對接著嵌入兩個人形雪堆的臉部下方。

  “鼻子!”“鼻子!”我和衝天炮不約而同地叫喊起來。

  我靈機一動,衝向附近菜地裏,東張張、西望望,飛快地拔出來兩個小蘿卜,火速返回。衝天炮擰掉蘿卜葉子,用白雪搓去蘿卜上的泥巴,然後將兩個小蘿卜摁進兩個人形雪堆的臉部中間。我撿起四片大而闊的蘿卜葉子,小心謹慎地將它們都撕扯成耳朵模樣,緊接著分別插在兩個人形雪堆的腦袋左右兩邊。

  “刺蝟頭哥哥,兩個雪人一模一樣,哪個是你,哪個是我呀?”衝天炮笑吟吟地說。

  “這個嗎?好辦,好辦!”我得意洋洋地說。

  我從鬆樹上折下兩小截鬆枝,並排戳在其中的一個雪人的腦袋上。

  “衝天炮,衝天炮!”衝天炮一蹦多高,拍手稱快說,“刺蝟頭哥哥,你太聰明啦!”

  我從鬆樹樹枝上揪下一大把鬆針,一根根地插在另外一個雪人的腦袋上。

  “刺蝟頭,刺蝟頭!”衝天炮拉住我的雙手大聲叫喊,“刺蝟頭哥哥是全世界最聰明的啦!”

  白雪覆蓋的鬆樹林中,空曠的雪地上,兩個緊緊依靠的雪人,活靈活現,朝氣蓬勃,如同兩個躍躍欲試的小天使就要比翼齊飛。

  “刺蝟頭哥哥。”

  “誒。”

  “這兩個雪人是今生今世的你和我,我們再堆來生來世的你和我吧!”衝天炮一本正經地說。

  “來生來世的你和我?”我莫名其妙,說。

  衝天炮背靠著刺蝟頭雪人坐下來。

  我愈發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哥哥,你也像我一樣地坐下來啦!”衝天炮指著另外一個雪人說。

  我背靠著衝天炮雪人坐下來。

  “哥哥,我們就這樣地坐著吧,大雪很快就會將我們變成來生來世的你和我啦!”衝天炮說,一臉的莊重。

  雪花飛舞,寒風呼嘯。我和衝天炮手緊握著手,一聲不吭地背靠著兩個雪人。時間無情地流逝著。我和衝天炮漸漸地變成了兩個白發蒼蒼的雪人。

  “哥哥,今生今世我們肩並肩互相依靠,來生來世我們手拉手相依為命。哥哥,今生我先死了,來世你一定要找到我,我需要你的背靠著;今生你先死了,來世我也一定要找到你,你需要我的背靠著。”衝天炮的聲音一直顫抖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衝撞在我的心上。

  轉眼到了中午,我和衝天炮戀戀不舍地離開兩個雪人,慢慢悠悠地回家。

  吃過中飯之後,衝天炮不停地咳嗽起來,渾身綿軟無力,臉色慘白之極。我手忙腳亂地將衝天炮扶到房間裏,衝天炮躺到床上,我幫她蓋上棉被。衝天炮緊閉雙眼,一聲不吭。我要去大隊部衛生所找赤腳醫生,衝天炮堅決不同意。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衝天炮呻吟起來。我摸了摸衝天炮的額頭,額頭好燙好燙。

  我趕緊找來一條毛巾,在冷水中浸濕、擰幹,輕敷在衝天炮滾燙的額頭上,然後,馬不停蹄地飛奔到村部。

  衝天炮父親的理發店大門緊閉。隔壁的阿姨告訴我,河對岸毛毛鎮上的棺材鋪老板理發回去的路上救一個橫穿馬路的就要被拖拉機壓死的小孩,被失控的托拉機活活壓斷了兩條腿。衝天炮父親護送棺材鋪老板去縣醫院了。

  我火急火燎地衝進大隊部衛生所。衛生所唯一一個赤腳醫生也護送著棺材鋪老板去了縣醫院。我從赤腳醫生老婆手上一把抓起來止咳化痰藥與退燒藥,拚命地跑回衝天炮家。

  吃了藥之後,衝天炮不僅高燒不退,還咳嗽得更厲害了。

  我風馳電掣到金師傅家。金師傅老婆和孫子出去串門了。金師傅在床上睡覺。

  問清情況之後,金師傅立馬穿衣下床,一邊焦急地囑咐我好好照顧衝天炮,一邊風風火火地跑出院子去鄰村找赤腳醫生。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鄰村赤腳醫生跟隨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的金師傅急急忙忙地來到衝天炮家。

  此時,衝天炮的燒已經退了不少。

  赤腳醫生臨走之前告訴我,一要按時給衝天炮藥吃,二要多給衝天炮白開水喝。

  我隔三差五地喂水給衝天炮喝。

  衝天炮的咳嗽越來越稀少,臉色漸漸地好轉起來。我高高懸起的心緊跟著慢慢地落下來。

  “衝天炮,我今天差一點害死你啦!”我沉重地說。

  “刺蝟頭哥哥,你胡說什麽呢?”衝天炮小聲說。

  “要不是我帶你出去玩雪,好端端的,你怎麽可能會感冒呢?”

  “誰都會生病呀?再者說了,今天早上和上午是我小時候到現在最開心的啦!就是知道會生病,我也照樣要和你一起玩雪啦!刺蝟頭哥哥,衝天炮謝謝你囉!”

  “罵我都活該,還謝我什麽呀?”

  “一謝謝你帶我玩雪,二謝謝你我生病時照顧我。”

  “我還要謝謝你陪我一起玩雪呢!你生病,我當然要照顧啦,我們早就是一個人啦!”

  “就是,就是,衝天炮是左邊P股蛋蛋,刺蝟頭哥哥是右邊P股蛋蛋,刺蝟頭哥哥生病了,衝天炮也會好好照顧的!”

  我燒好開水回到衝天炮房間,發現衝天炮正扶著牆壁慢慢地往外走。我趕緊過去攙住衝天炮。

  “怎麽下床啦,臭丫頭?”

  “要上廁所啦,臭小子!”

  我背起衝天炮。

  “哥,你的背好溫暖喲!”

  “哥,你真好!”

  “哥,我真幸福!”

  “哥,我再也不下來了喲!”

  ……

  “哥,我又要上廁所啦!”

  我背起已經差不多完全退燒的衝天炮。

  過了二十多分鍾,衝天炮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怎麽啦,衝天炮?”

  “哥,我、我、我,我水喝多了。”

  “是不是還要上廁所呀?”

  “嗯。”

  “丫頭,這也不是個辦法呀,這樣在房間和廁所之間跑來跑去,你不又得著涼,又得感冒嗎?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我將一個腳盆放到衝天炮房間裏,然後快速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哥哥,好啦,進來吧!”

  我推開房門,走進去,取出裝著小便的腳盆。

  晚飯的時間就要到了。

  “丫頭,餓不餓呀?”

  “我不太餓啦,哥哥!你餓壞了吧?”

  “我健健康康的,餓餓沒關係。你是病人,需要補充營養,不能餓。哥哥燉雞蛋給你吃吧。”

  “好哇,好哇,我最愛吃燉雞蛋啦!”

  平生第一次燉雞蛋的我將雞蛋燉得水一樣。

  我一勺一勺地喂給衝天炮吃。衝天炮吃得津津有味。

  喂好衝天炮後,我開水泡剩飯就著鹹菜吃了兩大碗。

  我緊接著燒了一大鍋熱水。我將熱水倒進水桶裏,在水桶裏放進一個小凳子,撒進一些鹽巴,拎進衝天炮的房間。

  “泡腳囉,泡腳囉!”我叫喊。

  “泡腳囉,泡腳囉!”衝天炮鸚鵡學舌。

  衝天炮坐到床沿上,將雙腳伸進熱氣騰騰的水桶裏,架到小凳子上。我用破舊衣服裹住水桶的上方與衝天炮露在桶外的雙腿。

  “哥哥,每次我感覺要感冒了或者已經感冒了的時候,爸爸都會這樣給我泡腳驅除體內的寒氣。泡腳之後,鑽進暖乎乎的被籠,出一身的汗,人就舒服多啦!除非是特別嚴重的感冒,否則的話,隻要這樣泡泡腳,即使不吃藥,身體也都會很快康複啦!哥哥,你對我和爸爸對我一樣好!”衝天炮一邊泡腳,一邊歡快地說。

  我離開衝天炮房間,東找、西找,終於找到了兩個用過的鹽水瓶,洗洗刷刷幹幹淨淨之後,灌滿開水,擰緊蓋子,塞進衝天炮被窩裏。

  “哥哥,你對我比爸爸對我還要好,爸爸給我暖腳隻用一個鹽水瓶,你用兩個,你對我的好是爸爸對我的好的兩倍啦!”衝天炮大聲地說,一臉的幸福。

  泡好腳、喂好藥,我趕緊將衝天炮安頓到床上睡下,仔仔細細地蓋好棉被並在腳頭根壓上一摞衣服。

  衝天炮要我就去睡覺,我死活不肯。衝天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精疲力盡,趴在床沿上睡著了。

  一段時間之後,衝天炮醒了過來,一身濕漉漉的汗水。我翻箱倒櫃找出一身幹淨衣服遞給衝天炮,然後離開房間。衝天炮換好衣服後,我抱來一床棉被換走潮濕的棉被。

  衝天炮死活要我去睡覺。無可奈何之下,我離開房間。

  半個小時之後,我估計衝天炮已經再次進入夢鄉了,溜回房間。果不其然,衝天炮又睡著了。我趴到床沿上,不一會兒就睡意朦朦朧朧起來。

  “啊,啊,啊……”睡夢中的衝天炮驚叫連連。

  “衝天炮,衝天炮。”我輕聲呼喚。

  “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衝天炮在睡夢中大聲叫喊。

  “衝天炮,衝天炮!”我抓緊衝天炮的小手說。

  “媽媽,媽媽,爸爸,爸爸!媽媽,媽媽!爸爸,爸爸!”衝天炮的叫喊聲充滿驚恐,淒涼到了極點。

  “衝天炮,衝天炮!”我叫喊的同時,坐到床上。

  “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睡夢中的衝天炮叫喊的同時,淚水自眼角不斷地流出來。

  我將衝天炮摟到懷裏,衝天炮從睡夢中醒過來。

  “刺蝟頭哥哥,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衝天炮緊緊地依偎在我的懷裏,淚流滿麵地說。

  “哥哥不離開,不離開。”我輕輕地拍著衝天炮說。

  “刺蝟頭哥哥。”

  “誒,衝天炮。”

  “我做夢了,夢中你背著我走在望不到頭的楓樹林裏。楓樹林好紅好紅,火一樣地熊熊燃燒。衝天炮幸福得要死!可是,沒過多久,一棵棵楓樹就變成一隻隻黑色的烏鴉,鋪天蓋地。你不見了。我到處找,到處找。高高掛起的天空中,一隻巨大的烏鴉叼著媽媽,一隻巨大的烏鴉叼著爸爸。我大聲叫喊。叼著媽媽的烏鴉飛走了,叼著爸爸的烏鴉飛走了。你終於出現了,一出現,一隻烏鴉就惡狠狠地撲向你。我衝向烏鴉。烏鴉張開血盆大口,叼起你,掉頭就要高飛,我死死地拽住烏鴉的尾巴。”

  “烏鴉放下了我,是不是呀,衝天炮?”

  “是,刺蝟頭哥哥。”

  “後來呢?”

  “後來烏鴉叼起了我。”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就醒了。”

  一種不詳的感覺瞬間死死地包裹住我,我死死地摟住衝天炮。

  “哥,哥,輕一點點,輕一點點,大姑娘我都快窒息啦!”衝天炮含淚微笑著說,“就一點點,一點點啦!”

  我將衝天炮摟得更緊。

  “重一點點,重一點點也行啦!”衝天炮甜甜地說,“刺蝟頭哥哥,你的懷抱最溫暖啦,衝天炮能夠在你的懷抱裏死去,該多好啊!”

  若幹年後,千裏迢迢之外,正值花季的衝天炮含笑死在我懷抱裏,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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