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的人告訴齊書記,日本首相當天會品嚐兩家店的菜。萬唐居之外,另一家是龍華藥膳,他們的師傅要上門進大使館服務。而對於萬唐居,首相希望能親自進店裏坐坐。所以齊書記強調光打掃前廳還不行,要把雅座也收拾收拾。人一來,直接請進去,安安靜靜的,有禮有節,日本人喜歡這一套。
那天楊越鈞親自在灶上,他用老蓮蓬,剜掉瓤肉和蓮子,往蓮孔裏填醬油和蔥花,醃鱖魚塊,再一起放海碗裏,入蒸籠,取名蓮房魚包,說是仿南宋金秋的名菜。我們在一邊全看傻了眼,吃條魚還能顯我國威,連說實在是高。老五則用青蘿卜雕了個長頸花瓶,他已經能嫻熟地用大斜口刀切皮,用小圓口刀鏤花紋了,還能拿白蘿卜刻出四朵月季,再填些果料和豆沙進去,想用甜討個客人的好。
輪到上宮廷烤鴨的時候,我回到鴨房裏,跟老師傅說,這次我新添了三道調料,你們別多問,一起送去就是了。他們見我仍不肯動,隻好自己帶著烤好的鴨子過去了。
約莫二十來分鍾,百匯急急巴巴地跑到後院,說:“大夥都在爭著合影留念,你怎麽不露麵?日本首相還沒吃就豎大拇指,翻譯說,這老家夥不僅覺得咱們烤的鴨子皮酥肉嫩,更難得的,是你配的醬料,單嚐了幾口,滿口甜香。首相還專門問翻譯,這兩位片鴨子的老人,一定就是宮廷烤鴨的傳人吧。說完就站起來,要握手。”
齊書記和師父在後麵,不好說是,又不能說不是,臉紅得啊,跟猴P股一樣。
我忙問:“調料剩下多少?”
百匯說:“剩?我來就是告訴你,趕緊配吧,翻譯問店裏的暖壺能不能借他一個,想把調料倒裏麵。首相說了,要帶回國給家裏人品嚐。”
我從鴨房裏抬出一個瓦罐,說:“全在這裏,你端走吧。”
他左右看看,並不動身,而是把手伸進兜裏,帶出一個信封,塞給我。
我打開後問他:“什麽意思?”
他說:“又不是給我的,怎麽問我?”
我進屋拿起衣服,就從後門衝了出去。
我一路抻頭猛跑,穿過三條街,實在邁不動腿的時候,才上了一輛343路。
到南緯路那一站,我下車後朝北邊的福長街又走了半站地。
發現信封不在手上後,嚇了一跳,在身上來來回回摸了半天,才從衣服內兜翻出來。
我照著上麵寫的地址,果然找到一家糧站,對麵,便是信裏寫的早點鋪。
那是一間用熟石灰蓋的平房,窗戶還沒有裝上玻璃,隻是扯了一塊塑料布,用按釘固定住。
門也關死了,我看這條胡同裏也沒有多少住家,想找誰打聽一下都見不著人。
“開張了沒有?”連喊幾聲後,才感覺裏麵慢慢有了動靜。
“沒見上麵寫的是早點鋪嗎?這時候不開門的。”
我聽到裏麵的聲音,就樂了。
沒多一會兒,那扇門便被人拽開。
“萬唐居什麽時候這麽閑了,早上剛寫的信,屠經理下午就來了。丟下日本的首相不管,到時候別讓你師父,又把這筆賬算我們頭上。”
她還是那麽瘦,領口繡著彩線花卉的一件粉襯衫,整整齊齊穿在身上。
走近後才看得清楚,精神比起以往明顯要差出一截。
“二哥呢?”我想進鋪子裏看看。
田豔擋在中間,嘴唇一翹,示意我旁邊說話。
“老陳剛從醫院回來,好容易才睡下。”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用力盯著我,直到我點頭,她才放下手,鬆出口氣。
“你們住在哪?”我悄聲問她。
她回頭望了望鋪子。
“跟人換房了?”
“不然吃什麽,全部家當就是這個。本來是想東西都置齊了,請你過來提提建議。”
幾株粗大的老楊樹,晃動著油亮的卷葉,在我們頭頂,沙沙作響。
“鋪子主要都賣什麽?”
“好東西,誰來這裏吃?無外乎是炒個燴餅,蒸屜饅頭,再添上三五個小菜。賺回來的,還填不上他那些藥錢。他的本事,你知道,用不上的。正常一點了,就幫我撒撒堿麵,水一潑,拿笤帚刷個地。犯起病來,我倒希望他別在這裏禍害。”
田豔冷冷淡淡地訴說著這些事情。
她那張枯瘦的臉和薄嘴唇,令我想起張晗說過的話,很多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還缺什麽東西,隨時跟百匯講,能幫上忙的,我這邊一定盡力。”
“放心,上回老陳給錢了,以後我們不會沾萬唐居半點的東西。”她轉過去打開門,欠身朝屋裏看了看,又回來。“大老遠跑過來,也沒讓你進去看一看。不過也是,有什麽好看的,我們這裏,你自己知道就好,沒必要再和店裏說,無非是各人過各人的日子罷了。”
我點頭說好,又請她告訴師哥,我來過了。
“還什麽師哥不師哥的,以後快改口吧。你還記得回去的路麽?出去後右拐,更近一點。”
她使勁朝胡同口瞧著,為我指路,好幾次我都想說,你們還是跟我回店裏吧。
其實,就算田豔不提出來,我也不會跟任何人去講他們的情況。尤其是在邢麗浙麵前。
但是,可能生活在一起太久了,我似乎忘記了她的專業是什麽。
禮拜日,她站在叮咣亂響的白菊洗衣機前,掏我的衣服兜,然後我就聽到啪的一聲,她將田豔給我的信封,摔在茶幾上。
“屠國柱,別看你沒文化,還總愛搞個鴻雁傳書這一套,萬唐居裏就數你有情有義是不是?”她的尖嗓門一旦吊起來,就像一把衝擊電鑽,對準你不停地打孔,“說你記性不好吧,店裏來了誰,走了誰,你比我賬上的數,都還記得清楚。”
我見形勢不妙,用一隻手捂住了臉。
“說你記性好吧,一封破信,當年差點讓葛清把你拉下水,那個教訓我看你早就忘了。”
我的手指縫裏,穿連出好幾個邢麗浙,披頭散發地癱坐在折疊椅上。
我幹脆拿起一份《北京晚報》擋在眼前,讓她把信封撕了扔掉,又囑咐她不要到外麵說去。
“你這話什麽意思?”她冷丁丁地瞅著我。
“沒什麽意思。”我無辜地解釋著。
她直起身,回到洗衣機前,拔掉插銷,使出渾身力氣,一截一截地將窗簾、被罩和我的衣服,重新拽了出來。
“屠國柱,我要跟你分居。”她把那些濕答答的襪子,狠狠扔了我一臉,“現在起,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今天該你洗了,我去拿日記本把你吃了多少飯,用了多少水,都記下來。”
“攏共就一間屋子,怎麽分?”
“好辦,我這就去買個簾子,你睡地上。”她真的跑到屋門口,換鞋。
“就為了一封信,你讓我睡在地上,你要跟我分居?”
“屠國柱,你以為我和你過家家呢,你師哥被店裏開除,憑什麽把賬全算在我的頭上?”她一隻腳換了皮鞋,一隻腳還趿拉著拖鞋,走到我跟前,“這小一年,你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怎麽熬過來,有誰問過?”
我安靜地把襪子卷好,知道她遲早會說這句話。
“自從幹了這個經理的倒黴差事,我就沒跟你落過好處。也別說我做人太絕。這樣,要麽分居,要麽你找楊越鈞,給你調崗,兩條路,你去選。”
店裏好陣子沒開讀報會了,那天師父叫我去三樓宴會廳,還以為有特別的事要跟我們講。
等我推開門,卻隻見到他和老五兩個人,麵對麵坐著。
老五淡淡地叫了我一聲:“師哥。”然後看著我走過來。
老人問:“昨天的晚報都看了麽?”
我說:“嗯。”老五搖頭。
楊越鈞眼皮不抬一下,開門見山地說:“亞運的冷葷會,咱們店沒拿下來。”
老五嬉皮笑臉地看著師父,隨口便問:“不能吧?”
他顯然不清楚這件事意味著什麽。
“有句話,關上門我們自己說。”楊越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接著講:“你們二位,一個代表萬唐居的現在,一個,是萬唐居的未來。”
老五不再笑了。
老人等了半天才又張了口:“我以前講過,一個人能不能體麵地收山,不是看他做了什麽,而是看徒弟對他做了什麽。”
“對,幹廚子要先有一顆孝心嘛,您原話。”老五說。
“將來我遲早要退下去,說難聽一點,萬唐居的買賣不行了,即便我躲到棺材裏,人家也還是要罵的。所以我才叫你們來,有什麽想法,我也聽一聽。”
我告訴師父:“經理這個位子,我已經坐夠了,希望能準我重新回到灶上。”
老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楊越鈞一口應下,他說正想和我商量這件事。過些日子,他想跟從前的老哥幾個,走動走動。“你們也一起去,我來搭個線,以後在菜上有拿不準的,也多個請教的地方,總沒壞處。”
老五低下頭,沒搭聲。
我說:“能有老人指點我們,當然好了,尤其是失傳的功夫菜,現在哪裏不缺?”
老人覺出不對,打量著老五,等他說。
不知是哪個服務員,忽然從外麵把門推開,臉探進來,看完又看,再把門帶上,扭頭跑了。
老五瞥了那人一眼,靜靜地想了想,問師父:“廣州有個大三元酒家,剛在北京開了分店,專營高檔粵菜,您聽說過嗎?”
老人一臉警慎。
老五的眉毛擠在一起,說:“前天一幫領導請我爸去了那裏,門臉能開在故宮和北海中間一棟將軍樓裏,真有辦法。裏麵裝潢有多洋氣,我就不說了,關鍵是在配套服務和菜上,能出新,出奇。佛跳牆、叉燒肉、清蒸東星斑、烤乳豬,你看電視劇,總演這人吃基圍蝦的時候把洗手水喝了。現在的老百姓,隻要是他覺著新鮮,有麵子的,他就服氣。人家服務員的臉蛋也好,讓你心裏說不上來的,癢癢。我就不愛吃北方館子,氣都氣飽了。”
老人問他:“你說完了嗎?”
他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繼續低頭。
老人說這次在烹協開會,幾位廚師長都說:“如今粵菜盛行,隻是刀工精致,食材新奇,再沒別的本事。”
“那我請教您,這次在中山公園辦的冷葷會,最後交給誰負責了?”老五頂回去一句。
我說:“老五,師父話還沒講完,你急什麽?”
他反問:“眼見錢都流進別人口袋,你們都不急,我急什麽?師哥,以後誰還為了解饞進你的店裏,顧客就是上帝聽說過嗎?你看看這個經營理念。”
楊越鈞抬起手掌,往桌子上一拍,震得茶缸蓋也蹦了起來,叮叮零零的。
他還從沒在我們麵前發過火。
老人畢竟是疼小的,忍了半天,也隻是半開玩笑地說:“老五,上帝什麽模樣,你不是跟他老人家熟嗎,麻煩你拿張紙,畫下來,交你三哥。我想貼在店裏,讓夥計們也找找感覺。畫不出來,你全年獎金就別拿了。”
說完老人起身要走。
老五嘀咕著說:“您當我真稀罕那點獎金。”
我趕緊伸手去撥他的頭,被他一下推開。
他理了理頭發,接著說:“我是喜歡這行,但是我受不了後廚裏的油煙味,我想去深圳見識見識,學習人家的經營管理。”
老人聽了,兩眼充滿紅絲,周身戰顫,像是被誰從身後紮了一劍。
我扶他慢慢坐下,然後揪起老五的衣領,使蠻勁往廳外拽。
我們倆扭扯出門外時,我還特意回頭去瞅師父。
他失了魂一樣,幹坐著不動,看也不看我們一眼。
師父說,在北新華街的六部口那邊,有人在等他。
我說:“您踏踏實實著,我跟您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腿卻越來越細,像個陀螺。
早上我提前叫了一輛北京市出租汽車公司的車,多給了師傅點錢,叫他開進崇效寺胡同裏。
我打開車門,攙老人坐了進去,然後囑咐師傅開穩一些。
他一個人就占了半輛車那麽寬,我正對著他,隻用半個P股坐下。
我說,協會馬上要聘您任高級講師了,還有閑工夫會朋友呢。
他說,外麵有人說我熱衷政務,你也這麽想你師父嗎?
我低下頭,說那不會的。
老人問,陳其一家,過得還好麽?
我說我也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的,臉像千層餅一樣綻出許多道褶子。
他說:“你知不知道,這次的冷葷會,在中山公園的五色土社稷壇舉辦,那是多麽重大的時刻,萬唐居拿下來,可以進史冊的。”
他又說:“可惜的是,陳其不在了,陳其不在了。”
我怕他太過激動,於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扶好他。
車停在廣安胡同口,等紅燈的時候,晨光打在路兩旁的楊樹葉上,表裏照徹,離離蔚蔚的,晃得人眼花。我把茶缸子擰開,老人接到手裏時又問我:“前廳現在來的都是老顧客,你注意到了嗎?”我說:“是麽,我不太在那邊轉悠。”他喝下幾口溫水說:“是張晗告訴我的,摸良心講,我以前就是老盯著,也沒在意過這些。”
“哪些?”我問。
“我們的新客人,太少了,這說明店裏的菜,有問題。所以你跟我提出來,想回到灶上,我就感覺一塊石頭落地了。三兒啊,我現在腿腳動得少了,腦子卻沒閑著,我忽然覺得,這麽多年,咱們可能一直在走彎路。你和我,終究是廚子,就該老老實實地炒菜,否則耽誤自己的手藝,也耽誤店裏的經營,你說是不是?”
我回答他:“師父說是,我就說是。”
老人笑了,他說:“你看你看,凡是有這種想法的,都當不了經理。”
他接著說:“我們這些上歲數的,一輩子沒想過別的,就是盼著店裏的椅子腿上麵,坐滿了人,哪怕我少掙點錢,就圖一個看著熱鬧,心裏麵美。可眼下情況變了,沒那麽簡單了,但是隻要有人在灶上替我盯著,我就放心,別的,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我不知道師父平白無故地說這些話做什麽,我隻知道不要多問,所以一再低著頭說是。
老人告訴我:“店裏有兩件事,我一直放不下心。一個就是菜品的質量,我怕等我退下來,連老顧客也留不住了。”
我點點頭,等他說第二件。
老人看著我說:“還有就是老四,我當你麵說一次,別讓他被別人欺負了。”
車裏的點煙器,頭兒已經掉了,我盯著看了許久。
我抬起頭望著老人:“這兩件事,您都不用擔心。”
那是一個黃土泥砌的磚木房,薑皮色,滴水瓦,簡陋而狹長。
上台階之前,師父特意囑咐我,跟在後麵就好,別扶他。
進去後我看到,屋子裏坐著好幾位老人,他們聚在一起,就像調味盒裏的各種佐料,五色雜陳,異氣撲鼻。
我幫師父把衣服換下來,老人們看了看我,讓我隨便一些,反倒是埋怨師父,要等他這麽久,到底什麽事。這樣我才知道,原來楊越鈞是召集人。
他哈哈地笑了幾大聲,胡一把臉,說沒事。
有人說:“不會,我們還不了解你?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死,也要死在萬唐居的主兒,輕易不過來。”
我師父又笑,回頭跟我說:“這位以前是友誼賓館麵點的組長,有一手絕的,能溶十公斤白糖,變成糖泥後,捏個一米高的玲瓏塔。”
我聽了一驚,起身鞠躬。
對方趕緊說:“老黃曆了,中過一次風後,連筷子都拿不穩了。”
楊越鈞挪到床沿,坐在一個很靦腆的老人身邊,摸起對方的手,那人竟然有些害羞地衝我笑。
“三兒,前天中央二台有個廚子,表演蒙眼炒魚香肉絲,在人家脫光的後脊梁上、在吹起的氣球上切裏脊肉,你看了麽?”我說:“邢麗浙總霸著電視機看連續劇,哪有我的份?倒是百匯和我說過,在人身上切完,濕毛巾一擦刀刃,幹幹淨淨。氣球上也是,一個連刀的也沒有。”
楊越鈞在那人手上拍了兩下說:“那小子是他徒弟,你看得出來嗎?恩承居熱菜組的組長。”
我說:“看不出來。”
老人接著和我一一介紹,哪位會做金毛獅子魚,哪位會做八寶布袋雞。
我一麵聽,一麵用心記。
他說這些老家夥,當年都跟我對著幹,現在全不中用了。
“但你們問問他,萬唐居離得了我嗎?”老人用手,指向我。
不知什麽時候起,我兩邊的眼角好像扇了似的,有些沙疼。
師父正在朝兩邊搖著頭說話,掃到我這邊,愣住了神,他不知道我怎麽了。
我揉了揉眼角,沒看他。
不知從哪兒起的,他們開始一根一根地勻起煙來,我師父接到手裏,也點了一根。這是我第一次看他抽煙。角上有人說:“老楊你忘了上次是誰坐在這裏,說將來這幾個徒弟裏,早一日有人接你的班,你就早一日享上清福。今天帶著徒弟來我們這裏拔份兒,有什麽意思,我們老胳膊老腿的雖不中用,把你扣下卻是可以的,看沒了你,是你著急,還是萬唐居著急。”
師父紮在老人堆裏,跟著打起哈哈。
他說:“你們還記得麽,咱們年輕那會兒,餓了炒腰騷子,炒雞P股尖吃,把每個腰子裏那點白膜切出來。”一個肥頭大耳的人搶過話:“那說明你們店檔次高,我剛入行時,炒雞心頭,炒雞骨尖吃。尤其是雞心粗的那頭,帶點脂肪的血管,一刀切下來,爆炒。有時想一想,像是上輩子幹的,那時我們一手往後搓,一手往前片,搓完的雞心頭跟一張紙似的。每天店裏剩了一堆,把雞血凝幹的血塊洗掉後,拿油一拉,放大蔥一炒,那個香勁兒,現在我都流哈喇子。”
濃密的煙幕,遮住了牆上的掛鍾,我無法辨認出時間。
有位光頭老人遞給我一根煙,還要替我點上,我趕緊咬在嘴裏,躬身側頭。
光頭老人說:“你就是屠國柱?”
我說:“是我。”
他的目光著意在我身上停了片刻,就問:“你師父現在還上灶麽?”
我想了想,說:“還上。”
這人張嘴又問:“還上呢?我怎麽聽他說,早就不上了。”
我的喉嚨裏,像長出一塊豆大的結石一樣,使狠勁才能咽下一口唾沫。
他瞧我不說話,便換了個口氣問:“他今天夠逗的,往常來了也是我們說,他聽著。這都快兩個鍾頭了,嘴皮子就沒停過,他怎麽了?”
我看著老人被他身上的贅肉,贅得直不起腰,就想給他搬一把有靠背的椅子過去。
但是我沒有動,我不知道為什麽,總之我沒有動。
後來有一天我回到家,邢麗浙正在擀餃子皮。
她手上蘸滿了白麵,回頭衝我說:“嘿,把燈開開。”
透過窗外能夠看到,天上聚攏著紅彤彤的流霞,仿佛紫袍金帶一樣,光彩耀目。
底下的屋頂、電杆、天線,還有許多鳥兒,全部被壓成暗沉沉的一片。
我兩眼發直地站著不動。
“呀,火燒雲上來了。”她說,“你沒見過嗎?”
我把燈繩拉了下來,拘謹地坐在沙發椅上。
“茴香豬肉的,你吃多少?”包完了還要煮,全是她一個人在忙活,“快告訴我,好記賬的。”
她見我不應聲,轉過身,彎下腰,用手在我麵前晃。
“你是不是吃完了回來的,早說嘛。”她歎了一口氣,很深,“你還真要跟我分居怎麽著?”
她站在我身前,認真起來。
“屠國柱,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吧?”
她用手捂住我的腦門。
我拽住她的手腕,往下滑,滑到胸口的地方。
“心裏悶,手腳發木,有點難受,喘不過氣來。”
“你可別嚇我,趕緊去醫院吧。”
她慌了,拖鞋被踩得劈裏啪啦的。
“嫁給你,我算是倒了血黴,剛攢下一點點錢,還沒計劃好怎麽用,就要送到人家手裏了。”
“你去看我的衣服,那裏有錢,用我的。”我一頓一頓地說。
“都什麽時候了,還講這些。”她半哭著捋著我的身體,又貼近過來。“你如果還行,就用些力氣,我可背不動你,你把胳膊搭到我脖子上。”
我用盡力氣,站了起來,欠起腳,摟住她,兩個人一步一挪地走了起來。
她低著頭,肩膀比我想象得要有力氣。
經過床幫時,我一個踉蹌,我們一起倒在床上,她被壓在身下。
“不用去醫院了,我知道我這是怎麽了。”
“你等著,我去喊人。”她使勁要從我懷裏鑽出來,頭發被扯住了,也不喊疼。
“別,我知道了,我這是餓的。趕緊,趕緊煮餃子。”
她一把將我推翻,抄起擀麵杖,在桌子上狠狠一敲。
“屠國柱,你這個王八蛋!”
晚上,我照舊從衣櫃裏翻褥子,拿枕頭,準備打地鋪。
她一麵織毛衣,一麵衝我翻白眼。
“今天饒你一回,睡床上吧。”她把兩根毛衣針一放,身子也鬆下來。“你剛才那副德行,嚇得我魂飛魄散,還分什麽居?想想怪沒意思的。”
我聽了,便把被子在床上鋪開。
“你現在能了解田豔他們有多難了吧?”
她立刻在我P股上蹬了一腳,警告我以後不準在家裏提這兩個人的名字。
躺下前,她特意倒了一杯溫水給我,看著我喝下去後,還要問:“你真的沒事麽?”
我告訴她:“真的沒事。”
她拿著空杯子,對著我看了好久,說:“也不知你哪句話是真的。”
半夜裏,她總要把我拱醒,問我:“睡著了嗎?”
我先開始還理她,後來幹脆翻過身子,P股一撅,把後背衝她。
恍惚中,她好像下床了,還出了門,去屋外的公共廁所,也不嫌黑。
當我又被推醒後,她又在一個勁叫我。
這次我坐了起來,問她有完沒完。
邢麗浙還是一個勁地捋著我的後背、前胸、還有脖子。
“沒事,沒事的,屠國柱,沒事的。”她低婉的音調,令我有些不安。
我兩手向後,撐在床上,盯著她看。
“你師父沒了。”她反複地揉著我。
我說:“是麽?”然後一頭栽回枕頭上,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