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提到葛清兩個字,萬唐居的人都還心驚肉跳的。
店裏的處罰通知是,不管考評結果如何,都要降老頭的級,砍一半工資,扣除全年獎金。這是齊書記提出來的,楊越鈞一算,都年根兒了,扣不了多少,也同意了。
後來是小邢說,葛清不會講話了。我還不信,早上他剛叫我一起去大紅門,看那邊宰的肉到底行不行。小邢卻說,她又偷著去找過葛清,客氣歸客氣,就是死魚不張嘴。
直到有一天,楊越鈞來鴨房,傳達通知,還補充說,到下個會計年,工資會調整回來的,那天的事,隻字未提。葛清聽了,也僅是點了點頭。他甚至還略帶歉惜地遞了把椅子過去,可還是一氣不吭。楊越鈞慌慌促促地錯開腳,接過椅子,卻沒有坐下。
自此我才相信,小邢的話,是真的。
清曉,冬風至輕,至涼。
在昏沉的街上走久了,幹硬的九格磚每踩一步,腳心就像長了肉刺,磨得人意亂心煩。
我跟在葛清P股後麵,過了開陽橋,沿著南護城河,一路朝東邊的永定門客運站,不停地走。進到一個不算寬敞的小院裏,我站在弧形頂棚的主站房前,買票。頭頂上是“安全正點,優質服務”鮮紅的八個字。
我瞅見有人架了個磚砌吊爐,賣馬蹄燒餅和油炸鬼,就來了兩套,夾在一起。葛清全不等我,快步走進第二候車棚。他忽然說不去大紅門了,在河北涿州,有個南瑞填鴨養殖合作社,一直想派人接他過去看。他跟人家講,不用接,有徒弟陪著一起去。
我們乘的是蒸汽機車,很慢。途徑東仙坡時,車窗外鬆緩地生長出許多隻留下稈子的水稻田和玉米田,豔陽襯映下,宛如翠竹黃花。開到大石橋,我望向西麵悠悠蕩蕩的拒馬河,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這樣寬的河麵。
我問老頭冷不冷,他閉上眼,輕輕地搖著頭。
到了那兒,傳達室反問我們,咋非趕個禮拜天才來,一個領導都不在。我告訴他,放我們進去瞧一瞧就可以了。於是對方找來值班科員,把我們領進一排南北向的雙列式鴨舍。在鉻黃色的土牆圍欄外,葛清放慢步子。我問他:“您還記不記得,當初給鴨圈換一次水,咱那個慘樣?瞧人家,飲水器旁邊埋了排水溝,蓋網板,雛鴨喝水,濺出來的,直接順髒道排走。屋裏還設了天花板和氣窗,水泥鋪地,幹燥通風,哪還有味。”科員跟著說:“這裏從前是塊荒地,因為緊鄰國道,市裏特批,要規劃成首都餐飲行業鏈的供應地。城裏好幾家烤鴨店都指定我們送貨,正宗北京鴨,眼睛明亮,背寬肉嫩,肥瘦分明。不信您上手,胡嚕毛一看便知。”
葛清沒理他,我便遞了一根煙,把這小子帶到陸上運動場。那裏種了十幾棵的葡萄樹,夏天當遮蔭棚用,現在剛剪過枝,塗了白灰和皮膠,圍上農膜。我靠著樹幹,假意請教他,除了肉用的仔鴨外,種鴨和蛋鴨舍在哪兒,他伸手指給我看,還說將來全國最先進的縱向通風,水簾降溫,都先盡著這裏,連飼料都是從匈牙利引進的。我一邊點頭,一邊留意著葛清,他背對著我,看鴨群歡歡實實地在做轉圈運動。
漸漸地,老頭腳一蹬,P股一抬,坐上圍牆,仿佛是一塊刻著靈獸的壽山石印料。科員問我:“說太多是不是惹著你師父了?”我說:“不會。”他說:“那行,這兒冷,你看著點,我進樓了。你們有事,到二層的資料室叫我。”我塞了一盒煙給他,叫他放心。
葛清的頭,眼睛,始終跟著跋來報往的鴨子,嘴裏還念念有詞的。
斜陽西沉時,冬寒飄忽始。我係緊衣扣,抬腕看表,初覺眼前一片昏涼。老頭仍是弓身而坐,臉雖冷,目光卻溫暾了好多。我差點以為,和他一起打理鴨圈的日子,又回來了。我走過去又陪他站了一會,然後說:“回吧。”他把目光收回來,招手叫我再走近些,扶他一把,好下來。
回去路上,我們坐了一輛杏色漆、刷綠邊的長途客車。葛清替我占了座,還叫我把票根收好,店裏給報銷的。我關緊窗戶,他又說,我也是瞎操心,忘了你媳婦就在會計科管賬。
在車裏,他說了很多話,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經忘了。我猜無非是說那家鴨場用噴管填食,會傷到鴨子的食道,諸如這些。
開到良鄉時,他從暗兜裏掏出煙盒,正要劃火,我沉著臉,指給他看車裏的禁煙牌。
“跟別人掐了一輩子,老了才懂,再怎麽掙騰,自己也有個定數等著了結。出來走一趟,反倒覺著眼下這副樣子,已經算是不錯了。你呢?我對你怎麽樣,說說。”
老頭又把煙別在耳上,沒頭沒尾地問我。
“把我寫的信偷偷遞到區裏。守著配方,隻字不提。有話寧肯跟鴨子說,也不講給我聽。怎麽樣?親爹都沒這樣疼過我。”
“有些事,跟鴨子念一念,更踏實吧,不一定都是你想聽的。你聽的,我現在說兩點,你能記,就記下來。”他扭過頭來看我,是不是還在較勁,“一個是香料,一個嘛,就是製坯,後者最難。手法上,我多了一道醃的工序,比起傳統的回爐法,略作改進。回爐法先把鴨子烤了,顏色上到八成熟後,從梅楂變到棗紅色,就要挑出爐,掛起晾涼。客人來,再入爐烤後半截,二十分鍾吧。怎麽回爐,好懂,可為什麽要回爐,才是難的。”
“那為什麽?”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問他。
“是為把鴨坯的皮下脂肪減下去,讓鴨皮更酥更脆。為了這個脆字,我琢磨了半輩子,你以後慢慢會懂的。”
我的臉始終對準外麵,天邊,已現出一輪月牙,令透過暮雲的霞光,縫隙如篩。
他把煙取下來,問:“能抽了嗎?”我瞧這車已從天橋開進北緯路了,隨時就要靠路邊停下,就說:“抽吧,有人攔你,再說。”
萬唐居被評為涉外單位的那天,店裏搞了個簡短的掛牌儀式,楊越鈞和齊書記並排站在正門口,門簷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舊匾,三個手工陰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樹生花,越看越有味。兩位老人,同將一個鬆木襯底、磨砂銅精刻的方形獎牌,工工整整地擺在門臉上。
我和百匯也隨著大夥兒站進去充場麵,馮炳閣在最前列,仔細聽師父講話,仔細鼓掌,還問要不點兩串小掛鞭,熱鬧熱鬧。楊越鈞故意繃臉,怪他多事,接著又吩咐他,每人兩盒野生的海捕對蝦,分下去,都拿家嚐個新鮮。我隔得遠,正伸著脖子看,百匯拽我說,這有什麽好吃的,更新鮮的東西在後頭呢。
在備菜間,他拿出一碟小菜,碼著豆青色的筍片。我捏起一片,擱進嘴裏嚼。
“杭州新運來的鳳尾筍,去了皮筋,放鹽醃一小時,再拿幹辣椒用熱油煸鍋,往筍上一澆,那才叫鮮。”他揚起一張幹淨的臉,還在端著碟子,“就等著給你呢,我對你怎麽樣?”
“昨天葛清也這麽問過我,凡這麽問的人,心裏都虛。”我又吃了一片。
“老頭還跟你說什麽了,講到配方沒有?”
“你自己怎麽不去問他。”筍片有些噎嗓子,我又接了一碗涼水喝。“你也削兩根筍送過去,看他領不領你的情。”
百匯橫了我一眼,把碟子一撂,要走。
我又囑咐他,這筍是鮮,幫我多留兩根。
第二天我難得在家休息,媽說老家的宏村舅舅要來,怕被嚴打的警察攔下來問,她要和我爸一早去南站接人。我不肯去,出門前她怨我良心都讓狗叼了:“小時候他白疼你了。”
我把屋門反鎖,枕被子上,想配方的事。
牆外有人,站窗戶下說,“屠國柱,我西廂房你曹阿姨,剛出來見一糟老頭子,站院門外。我不放心,你出來看看。”
我軲轆下床,推門看去,正好跟葛清打個照麵。
這山寒水冷的天,他就披了件單薄的對襟布褂,捧著個翠藍的荷花紋圓盤,見是我,就顫悠悠地拐了過來。
我忙問:“您怎麽了?”他說:“寒腿,不礙事。”又將盤上的一塊麻紡過濾布扯下來。
上麵擺滿了一張張雪白筋鬥、彎如月牙的坡刀大片。
“用月牙刀切的?”我接過盤子,聞到一股羊頭特有的鮮香味。“我說這樹上,凍得連隻鳥都見不著,原來是飛店裏請您去了。”
“沒良心的,也不讓我進屋。這都是四五歲的西口羯羊,特意給你挑的羊腦和口條,我還大老遠端過來,你配麽?”老頭始終在緊緊看著我,“鴨房不能沒人,我回去了,明天想著把盤子還我。”
“我進屋加件衣服。”我轉身跑回家,擱下盤子,從衣架拽下一件深藍的燈芯絨冬衣,一邊往裏伸胳膊,一邊把鎖掛在門上。
“羊頭肉我吃過,沒見過切成這樣的。見不著您的月牙刀,這盤肉怎麽端過來的,您再怎麽拿回去。”我抓著他的衣袖,不撒手。
“這孩子,比我還賴。你是加衣服了,不瞅瞅我穿的,再給扯壞了,凍出病來,你師父掏藥錢嗎?”
“那我跟您一起回店裏。”
我幾乎是架著他,往前走。兩個人就這樣,在路上纏夾不清的,引來很多人看。
灶上的火蓋,燃起一圈青焰,正汆著一砂鍋的羊頭。
騰起的蒸汽,漫在小磚房裏。
葛清朝鍋裏兌了鴨油,蓋嚴後,叫我去看屋門關死沒有。
他支好馬紮,劃上一根煙,讓我也坐下,問:“聞出什麽了?”我深吸一口,猜:“紅塔山?”他緊咳嗽半天,手掌來回地扇,將煙趕走,又說:“是鍋裏。”我笑著說:“沒聞出來。”他指著櫥櫃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進去。我掀開陶蓋,一邊倒,一邊看,裏麵還擱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絲的幹貝。
屋子暖烘烘的,兩人像泡在澡池的廂座鋪位裏。
我咂了一口淺黃色的羊頭湯,頓覺由心窩到脾胃,陣陣綿滑溫熱,舒坦極了。
“月牙刀長成什麽樣子,能把羊齒骨的牙花都刮淨了。”我捏起一片肉,舉在燈下照,薄可透光。
老頭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帶彎的長片肉刀,往我對麵一撂。
睜眼細瞧下,刃口鋒亮,如縞衣掛身,勻稱的弧彎,更似硬弓橫臥。
我攥住硬木刀把,顛來倒去地看。
“喜歡就拿走。”老頭把煙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聽了趕緊放下。
“不會再讓你為難的,況且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師哥計安春,當年親手做的,先頭說借,後來一直擱我身邊了。”
聽見計安春三個字,我老老實實地坐好。
“鹽花灑得如雪飛,薄薄切成與紙同。”他胡亂念了兩句,“拿去吧,願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動。
老頭還想說什麽,兩隻手在身上亂搜,找煙。
“計安春總覺著事事都能放得下,卻在收徒上麵,跟自己過不去。兩天前,就是我們在涿州的時候,他終於把手藝帶進了棺材裏。有些菜,你們永遠都吃不上了。”
我聽到後,腦袋咣當一下,被錘了個滿天花。
“我知道,烤鴨的配方,你們賊著很久了。沒關係,以後我講,你聽。”
那柄彎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卻不敢再碰。
“塗在鴨腔內壁裏的調料,是我花幾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這樣的藥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給你聽,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頭,卻高興不起來。
“你和我師哥有過交情,現在咱爺倆坐在這裏,也是緣分。我把醜話說在頭嘍,多前兒我沒有親口提退休,這些東西,你不能露。隻要我還幹得動,你就算什麽都知道,爛也要給我爛肚子裏。”
高處,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幾道樹影正來回飄晃。
風見緊了,被我撞上的屋門,劈劈啪啪直響。我被驚了一下,剛回過神,忙說規矩我懂。
“小子,你是個想在這行幹出名堂的人。可惜這行最得意,最體麵,跟金子一樣閃著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師傅養出來的,早過去了,連我也隻趕了個尾巴。以後會不會再有,我不好說,但肯定不會在你這一輩。”他的雙手搭在膝蓋上,哆哆嗦嗦著,“勤行裏你這樣的苗子,不多,但單憑你一人,撐不起的。任你鑽得再深,學出精來,也不過是保住這一行的香火,別斷下去。有朝一日,能給後人當一塊墊腳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來,找出一條熱毛巾焐了焐臉。然後他背著身,叫我快取筆紙,仍是他講一字,我便寫一字。
我又找過百匯一次,叫他把上回留的筍拿給我。他問我要不要剝完切出來,我想了想,告訴他不用。然後他抖了一張報紙,把筍包好,放我手上。
我拎著東西,站到二樓會計科門口,等小邢。他們組一個大姐正在戴帽子,對我說:“送這麽點兒禮就敢找我們小邢,你是求她的人,還是求她的事兒?”
小邢在背後白了她一眼。
“中午跟我出去吃吧。”我見屋裏的人都去打飯了,便把那兜子報紙放到桌上。
“哪裏來的?”她盯著我,準備摘套袖。
“家裏胡同口來個江浙的菜農,挑了兩擔子土貨,我就買了半斤。”
她今天臉色確實難看,總吊著個眼睛,聽是這話,才順出一口氣。
“那好。”知道是要上街,她才把白大褂換下來,“你東西快藏衣服裏,不嫌難看?”
說是吃飯,我們不過是到櫻桃三條的市場裏,坐一坐。
兩人總共隻要了一碗白米粥,她說沒胃口,吃不下,就拿個鐵勺,在碗裏劃來劃去。我對著碗看,說你不吃,別人還不吃了?結果她幹脆把碗端起來,撂到我跟前。
“吃吃吃,吃死你,就知道嫌我這個嫌我那個,也不多問一句什麽事。”
“什麽事?”
“還不因為你那二流子師哥,總憋著從我們科鑽空子,公款是那麽好算計的?我偏要把錢卡得死死的,殺雞給猴看。不然以後,都以為我好說話呢。”
“我哪個師哥?”
“你搞不搞得清狀況?”她把勺子咣啷一聲,扔在桌上,“全店都知道陳其的手不隻會雕龍畫鳳,偷梁換柱也是一等一的。成天拿個寫爛的單子和藥方,堵在門口,讓我給報。還有他那個煞星老婆,兩個人跟家雀兒一樣,嘰嘰喳喳的,在我麵前唱雙簧。”
“這種話不好亂講的。”聽我學起她說話的腔調,她終於樂了,“誰讓你在組裏年紀小,他們不欺負你,欺負誰?”
“對了,你認識積水潭醫院嗎?”她一下又正經起來,問我。
“不認識,幹什麽?”
“那裏的骨科全國知名,你這種胳膊肘朝外拐的男人,要趕緊去看看,不好耽誤治療的。”見我不搭聲,她輕拍桌子催起來,“叫我出來,還送人情,不會無緣無故吧。先說好,摳公家油水這種事,免張尊口。”
我把長途車票掏了出來。
“哦,這樣就講得通了。”她往椅背上一靠,裝作看別處。
“這是我跟葛清出差的,給誰都能報,不過是來跟你,討個方便。”
“我就知道,他的便宜,沾不得。”她把票從我手裏抽走,低頭裝進兜裏。
“瞧你,使小性子,也要分分地方。”我扭頭看周圍有沒有熟人。“老頭把那些值了大錢的東西,一點沒糟踐,全留給我了。”
“我就知道沒看錯人。”小邢兩眼放光,用肩膀拱了拱我,“給我說說,到底什麽東西,值得店裏圍著他轉這麽多年。”
“全是活上的事,你又不懂。”
“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還怕我偷了去?還說以後能沾沾光,對你能有個指望。現在看,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她驀地收起臉,空空的樣子。
“細想想,葛師傅跟徒弟身上,吃過那麽大的虧。肯托付給你,算是他終於走出來了,就說這個,比什麽不難得?旁的,我想倒是次要。”
我斜著眼睛,瞅她說,那是當然了。
早上,葛清去買蔗糖,要回來兌米醋,給鴨皮打糖色。他讓我去裏間的牆角處,仔細辨認各種調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別。
我剛解開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廣皮和胡椒粉,就聽見百匯站後院拍門。
我問他:“又做什麽?”
他說:“你也別不高興,不是故意煩你,是師父喊你過去見他。”
我把火封了,關好門,就叫他一起走。
他說:“師父在長椿街的東來順裏,專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綠鑲金的清真飯莊,幾何紋樣的拚磚花和彩釉的欞花格窗,配上標誌性的穹隆頂,為整條街都添了幾分纖巧華麗。我一進來,老人就開始往銅鍋裏放爆肚,等我一落座,過了水的肚仁兒剛好能吃。他布到我碗裏,我趕緊點頭答謝。
“以前吃火鍋,一桌子人,互相不認識,鍋裏每人一小格,你吃百葉也好,散丹也好,隻管涮自己的。你葛師傅剛進店時,我帶他吃過一次,他隻要一盤白菜幫子,涮著涮著,就看出小格下麵是鬆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別人那邊,涮進去的是菜,結果夾出來卻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沒被人逮著,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我估摸不出好壞來,隻是笑著點頭。
“動筷子,怎麽不吃。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當年師父讓我們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鉤子羊前腿。黃天暑熱的,汗漚在褲襠裏,全淹了,可這是師父交代的話,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嗎?還不就為一個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筆,沒有匯報給您,是我犯了糊塗,畢竟這種事還頭一回碰上。”我終於聽出意思來,趕緊解釋。
“每年市裏的各類考評,從旅遊局到商業部,再到烹協的‘十佳’,全評下來牌子能掛滿一山牆。這個評不上,評那個,總有我拿的。”可能衣領扣得太高,老人脖子又粗,講話有些憋氣。“我是擔心你心眼實,前年你馮師哥進鴨房跟他。他呢,不挑肥,不揀瘦,體體麵麵的,我還說好。那時他偶爾也炒菜,你瞪著眼看,想請教,可他總在肯節兒把你支開。”
熱汗從他瓷實的臉盤滑滾而下。
“他兜裏總揣一瓶井鹽,跟海鹽味道不一樣,要不就自製點五香粉,一撒。你本來死盯著,他卻讓你拿盤子,你不拿?師傅差使不動你?等你稍一錯身,菜就出鍋了。馮炳閣跟他鬥心眼兒,那就像小格子裏的肉,等著被涮。店裏每年春節涮堂,鴨爐都得重砌。我就囑咐你師哥,仔細葛師傅的手藝。結果人家搭煙道時又抖個機靈,問你師哥,我的茶呢?平時給他倒茶都不喝的,這時候問,小馮哪能不走?回來一看,老頭拿青灰一抹金剛砂,型兒都碼出來了。茶再遞給他,他看也不看,反問你師哥,到點兒了,吃飯去吧。”
老人喘了一口氣,想歇一歇再講。
“你大師哥再懂事,也沒吃過這種委屈。我趁著沒鬧出事,幹脆把他給撤回來。”
“那陳其和葛師傅最像,怎麽連他也沒留下?”
“陳其是陳其。”
見他不想多談,我也不好再問。
“萬唐居的字號,最早是山東人打下的,兩代掌灶,都是福山幫的,福山人抱團啊。開山時留的規矩,掌灶隻給本地人,我們河北的和其他師傅一樣,想也別想。那時勤行裏,壓根兒還沒你們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這邊趕,“我學徒時,就管倒泔水、運煤球,那時候臨解放,萬唐居離關張隻有一口氣。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說孩子,那兒有笤帚,掃掃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掃吧,誰知道在犄角掃出一遝子五萬塊錢。我農村的,哪見過這麽多錢,看著都怕。我捧著這筆錢,說師父,這兒有五萬塊錢,師父說哪兒呢。現在想想,他擱的他能不知道嗎?”
楊越鈞閉起了眼,我以為是鍋裏的熱煙熏著他了,就想把底下的風門關上。
他說不要關,還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個地方又擱了兩萬,那陣兒萬唐居一天賣不了百八十萬,哪有那麽多錢讓我撿。我又還給他了,他什麽也沒說。到晚上九點,店門口的玻璃上都有鉤兒,我掛好木頭板,再把底下的穿釘穿進去,鎖死。這時掌灶卻把我叫了出去,他問,你行李在哪兒,我說我沒有行李,隻有一個農村的氈子,破被單兒。他叫了兩輛三輪車,他坐一輛,讓我把東西擱上車,坐另一輛。”
“是不是覺得錢數不對,想訛您?”
“他把我送到東單車站,說店裏艱難,對不起你。然後又把那捆錢掏出來,算是貼補我。我說不要,您管吃管住,我還圖什麽,連工錢都不要。他一聽,又把我送回來了,教我做魚。後來我琢磨,這些都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錢,才整這麽一出。”
“您師父這心眼兒,可比葛師傅還多。”
“你得叫師爺。後來他說傳你可以,但是你不能進工會,不能進共青團,因為那時候資本家都怕這個。”
“那您後來怎麽連黨員都當上了,我師爺現在人呢?”
楊越鈞低下眼皮,不說話了。
因為不是飯點兒,整個大堂都很安靜,就連銅鍋裏咕嚕咕嚕的冒泡聲,都聽得清。
“後來一九五二年打老虎,人沒的。”
講到這,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該勸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萬唐居幹了一輩子,我永遠忘不掉師父一句話。那時候店裏食材短,出不來活,也沒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說你想上灶麽,我以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讓老人喝,他緩緩抬起眼皮,“他說規矩是金子,店是筐,乘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規矩再值錢,也守不住。三兒,等你出息了,記著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規矩保了你,是店。這個店在,比什麽都大,懂了嗎?”
我別過頭,瞥見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滿哈氣的玻璃上,劃下一個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換個問法,宮廷烤鴨裏裏外外這點兒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來?”
我把頭回正,略有吃驚地望著老人。
“四個徒弟裏,你最體諒我。你體諒我,就是體諒這個店。我們這幫老家夥,總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給你們時,這個店也得在才行對不對?”他停了一停,我連連點頭,表示聽著呢。“我這陣子,心髒越發不好,烤鴨部攥在一個人手裏,我這心口就像被誰掐住了。如果你說,這樣挺好,那行,將來我就這樣把店交給你。真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你再來見我,看到時是你哭,還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一把槍,子彈總是要出膛的,你卡殼,大不了就換另一把。
對我來說,開不開槍不是問題,誰流血才是問題。
“我隻能說,宮廷烤鴨的配方,以前全長在葛師傅腦子裏。可如今白紙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應過他的,不露。可您不問,我也不會說。”
楊越鈞合了一下眼,再張開。
“你小子,會講話。他肯傳給你就好,東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沒有人會為難你。下麵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兩片手切羊肉,他滿足的樣子,像是在嚼幹草的駱駝,“對了,你師弟正為咱們店編菜譜,這是商業部的飲食服務管理局起的頭,全國第一部各地菜係集萃,萬唐居被點名錄在第一輯,你配合一下,粗略講些資料給他編。”
我答好。
“我跟市裏、烹協許過願,烤鴨的手藝一定要往下傳,什麽是往下傳?這樣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調料,“服務員同誌,你們暖壺都凍住了嗎?給鍋裏加點水呀,再燒下去,肉全沾煙囪上了。”
我坐在楊越鈞對麵,仿佛我也撿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遝錢,他一直在等我還給他。
我想從那天起,萬唐居就像一個緊箍咒,一部懺悔偈,師父隨時念,我隨時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