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唐居後院臨街的六間背陰鋪麵房,緊貼道林的倉庫,筒瓦卷棚,道士帽門,清水脊,一溜街門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給政府的逆產,公私合營後被店裏將門臉封死,兩兩打通,改成鴨圈,一直用到現在。因守在後門東北角,位不吉,除了葛清和我,也少有人來。尤其早中班的時候,更隻有我一人經此出入,老謝幹脆連門也懶得鎖了。先後幾次,我在半道碰見邢麗浙,那雙頎長的手臂,騎一輛鳳凰車。目不斜視的,打個手勢後,她會繞遠拐到正門,再推到車棚。等支子放好,拽一拽身上的雪紡裙,將鈴鐺蓋收進包,才進店。兩個人想搭上句話,難過抽一支好簽。
我雖然是個粗人,卻不笨,這點意思,容易懂。一來是鴨圈總有股膻穢氣,可以講,平日是有風臭十裏,無風十裏臭,讓人回味無窮。二來呢,這無盡無休的鴨毛,也不禁念,專愛沾在人家衣服和臉上,跟進屋,還要上炕頭,進飯碗的。像極了堵上門,吃白食的窮親戚。這四鄰八舍的街坊,有誰不嫌,更別說她一個愛幹淨的俏麗女子。這樣勸過自己兩三次,我才進了院子,關緊瓦青色的柵門,將一身剛洗好的工服,換下疊好。
吃烤鴨的旺季在夏天,開春前和立秋後,火的都是炒菜和涮鍋子。葛清得了閑,包好一兜子鴨架就出去了,隻留我杵在後院,看鴨圈。我要將水小心滴進食槽,鴨子喝不完兩成,餘下的連踩帶蹬,啪啪亂噴。等我夾著兩筐沙子回來填土時,眼前已是濕臭粘連,像化糞池一樣。一個鴨圈養五十隻鴨,三個鴨圈,光是把這幫祖宗轟出來,再趕回去,就足夠累得我嘴角抽搦。
我洗把臉後,找了塊磚墊在P股下,將店裏配的一把九寸切片刀,攥在手心。刀的刃口還掛著水鏽,刀膛也黑,切不完一隻羊腿,別說毛刺倒生,卷刃打彎也不稀奇。因為它蠢,要靠你去找沙岩石,磨它,養它,這是規矩。我從貨架搜出小二十斤的牛紙袋,沿兒可沿兒對齊,鉚足勁,一刀接一刀地剁下去。剁到紙出了層,碎如鋸屑,剁到虎口勒出深痕,沾上汗,刺癢難當。心裏,像嚼下一根紅頭尖尾的七星椒,有股邪火,搜腸刮肚,翻江攪海。
邢麗浙,你的母主意,老頭連麵都不露了,隻把我和一群傻精傻精的鴨子,關在一起。
“你這切法,解氣,就是缺準心,走個鹽爆裏脊還行,要讓你配個炒肉絲,切火柴棍兒,三五刀的顯不出什麽,二十刀以後還不剁出漿了?”
聽有人搭話,我停了下來。抬起頭的工夫,對方欠身去提褲腳,蹲下來,把一捆滑碌碌的蔥白墊在兩腿間。
“剝完趕緊走,有什麽可看。這刀刃兒比腳後跟還厚,出肉絲?拍蒜還差不多,你瞧瞧。”前院新招的徒工,偶爾來這邊放放風,過煙癮。見這人瘦骨伶仃,薄薄脆脆的,體格如同剛炸出鍋的油餅,我冷眉冷眼地指給他看。
“不看也知道,進店當天,每人都要領這麽個生鐵片子。”他臉上一股眉清目澈的書生氣,令我些微感覺到眼熟。他又從上衣兜捏出一根大嬰孩,敬給我。
“不認識了?曲百匯,我也是楊師父的徒弟。咱倆前後腳進店,筆試時我還漏過題給你。”
“可不是麽,一直都沒來及謝你。我到現在都沒想通,幹廚子考他媽什麽英語算術。”我幹巴巴地接過煙,強擠著臉,衝他笑。
“小事一樁,師兄弟間,還不是你幫我,我幫你的。何況師父也囑咐過,有事盡管找你。”我自然不信,嘴卻樂開了,尋思這人分明就是袁闊成評書裏的白麵儒冠,哪有個看爐護灶的樣子?
“我看鴨房難得消停,才好心叫你。空耗在這兒,就是把整年的報紙都剁碎了,你也練不出來,跟我走,今天讓你上案子。”
“小子,話在你嘴裏,跟糖球似的,來回著說。明明是你在求我,倒還要我來謝你。”
我就像個山野腳夫,被領進太和殿內堂一樣,在那間兩百多見方的大廚房裏,來回張望。兩排操作台橫在前麵,寬綽而明淨。八米高的四平屋頂,相當於兩層樓,邊上嵌著一圈吸入式排風扇,在頭頂轟轟作響。
“骨幹都忙著備戰評比的事,眼瞅客人又多起來,師父才特批我上灶。擱平時,在墩兒上幹不滿兩年,提也別提。”
“那說明帶你的那個人,使勁了。”
我心中泛起酸來,如果留在大廚房的是我,如今我也能有自己的灶了。
“我在田豔手下幹活,她是配菜組老大,‘飛刀田’的名號你沒聽過?”
見我不想搭話,他也就不再問了。
他的菜墩子上麵,裂開一道拇指寬的大縫,像炭火熏黑的燒眼,我看著不解。
“早說過了,這裏沒人欺負你,規矩而已。五十公分大的柳木墩子,多漂亮,想要?長本事就給你。來這兒頭一天,田豔都不正眼瞧我,隻塞我手裏一把刀,說,打號兒去。”他捧出個螞蟻籮,把搭在調料盆上的布掀下來,將裏麵的料酒、蝦油和醋,絲分縷析般地過了一遍。“為了別跟師哥的刀用混了,我得一個個打聽,您刀刃兒上,都是什麽字。隻能看,不能碰,否則跟你急。他要是燙個圓圈,你就得燙三角。”
我這才意識到,他為何不在我麵前提葛清的名字。
兩人一時都沒了話好講,誰也不願再碰誰的難處。
熱菜間裏,進來一個和我同樣壯實的人,四方臉,嘴兩邊的肉往下耷拉。曲百匯悄聲說,能不能翻身,弟弟就指望這次機會了,你隻管在尾墩兒替我一下。記住,全店你就我這麽個師弟,不疼我,疼誰?我說你快過去吧,他又謝了兩三遍,便一溜煙地跑了過去。
我站在幾十號人的身後,看著他們,像往返牽引的織布機梭一樣,忙而不亂。有人腋下夾著菜刀,刃兒朝上,把兒衝後,走到案板邊,很在意地將刀背衝外,放穩。灶上的油鍋上火時,也不見誰讓別人看鍋,擅自離開的。我呢,所謂上案,不過是把蔥薑蒜等用作提香去腥的料頭備好,再將洗滌池下邊,三五筐擇好的青菜,泡進水裏洗,而已。
眼前有幾個淡綠色的搪瓷托盤,放著新鮮的胡蘿卜絲、青筍絲和土豆絲,都是曲百匯切好的。我隨手抓了一把,攤在案上,用手一撥,根根粗細均勻。我又抄起個帶果紋的陶製盔子,舀滿水,土豆絲往裏一泡,再浮上來,見不到一根連刀的。
飛刀田,我明白了。
慢慢的,有些不幹不淨的話,傳過來。什麽自打道林的招牌立起來,葛清就在那兒幹,仗著手藝硬,不留口德。什麽連道林的黨支部,都說他是認錢不認人的黑五類,敗了這行的名聲。有個上了年紀的,還說文革時,折磨葛清最凶最狠的,全是跟過他的徒弟。那年在崇效寺廟門口的土台子上,十幾隻手,差點把老東西活活打死。後來是被一瞎子背回家,才留他一口氣。這剛過去幾年,楊越鈞真逗,還敢讓他收徒?聽得出來,這是衝我來的。若擱幾年前,八十的老頭又怎樣,我照打不誤。
結果我像沒事人一樣,去瞧門楣上的掛鍾。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刷師弟的刀箱和菜墩,然後上蠟。
熱菜間裏,突然哐啷一聲,接著有人在罵,口不擇言的,很難聽。我跟著他們,朝灶台圍過去,見那個四方臉,正對著尾灶上的曲百匯,一通劈頭蓋臉。
這孩子炒的是西紅柿雞蛋,聽一師傅講,雞蛋打好了本該往鍋上一攤,翻勺後,再劃個十字刀。等把西紅柿倒進去,一舀水,嘩啦一折,水氣空出後,擱糖。出鍋後紅是紅,黃是黃,很漂亮的一道菜。四方臉全程守在一旁,一針一線,看得真切。結果曲百匯炒到中途,見西紅柿是青的,不出湯,心就毛了。他又加了水,仍不發紅。四方臉偏不走開,就要看他怎麽辦。這孩子也真有辦法,直接往菜裏兌醬油,見著色了,勾澱粉,翻騰兩下,就碼盤了。
配菜間的人說:“這東西一來好幾筐,越是紅的,越盡著冷葷和頭墩的師傅,配高檔菜,挑剩下沒人要的,才輪到尾灶。十個裏保不齊出倆青的,讓他趕上了。他倒言聲呀,喊一嗓子,我這邊馬上重新切。話也不敢講,愣要在火上瞎對付。被馮炳閣逮著,有好戲看了。”
眨眼間,四方臉取出一支拍勺,用力一撮,將西紅柿撮到勺裏,再一甩,一勺子菜啪地飛到牆上。我們眼見那盤顏色生硬的西紅柿,順著煙色的牆皮,柔柔膩膩地,滑到煤堆上。
“管你什麽理由,我隻跟你要菜。菜不對,你就擱醬油,這回是醬油,下回還放什麽?這是手藝,不是戲法!”四方臉吼了起來。
曲百匯哆嗦著蹲在地上,把煤挪開,將他做的菜一點點撿出來,然後掃地,擦煤。
他背對著人,偷著抹一下臉,想是沒忍住,眼淚下來了。
“以後別想上灶了,挎一輩子刀吧。”有人撿著樂。
我稍用些力氣,兩手撥出一條窄道,走到師弟身邊問:“哭他媽什麽!”
他被我揪住脖領子,連人帶衣服一起提了起來。他的身子,像沒擰幹的毛褲,濕答答掛在衣架上,仍往下墜。
“鼓不敲不響,理不辯不明。不是師哥,誰這樣教你,快謝師哥。”我堆出一張熱臉,貼在四方臉麵前,“師哥,他還小,出了錯,您多擔待,何必這樣傷他?傳出去,讓外人笑。”
馮炳閣把臉貼到我跟前,嘴對著嘴地問我,哪兒來的。
“屠國柱,烤鴨部的。”他的口氣太重,我不得不錯開腦袋。
“菜炒砸了,就要自己擔著,否則炒鍋賴墩兒上,墩兒上再賴炒鍋,過家家呢?”他存心扯起嗓門,“不跟著葛清,來我這兒摻和什麽,你想圓這個事兒?”
他的身板高大而夯實,說起話,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上,架了個跑電的喇叭,呲呲啞啞的。
“就是看看。”
“看看?”他來勁了,唾液亂飛,耷拉的肉跟著抖了起來,“可以,師父點頭,我沒二話,否則以後別讓我在這裏看見你。”
我一下記起自己的身份,還不如曲百匯,就忍住氣,拍拍師弟肩膀,想打個招呼走人。
他身上冷的,像寒蟬僵鳥一樣。
我還未及張口,對麵驀地閃出一個尖臉的女師傅,直接把曲百匯從眾人眼前拉了出去。
回到後院的我,呆木地對著土紅色的地磚,看了好一陣。
樹上還剩下沒掉的葉子,被凍得又亮又硬,像是乳黃色的花麥螺,風一吹,沙啦沙啦地響個不停。
一串脆亮的車鈴聲,在院外催我。我打開門走向當街,見是邢麗浙站在那裏。
她嘴裏叼著根紅皮筋,正將辮子甩到肩後,引臂梳起,那雙似喜非喜的水杏眼,望向這邊,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怎麽謝我?”她紮起個麻花辮,又問起我。
“還敢再講,險些把洋相出盡了。剛聽人說,葛清不僅是道林元老,還在徒弟身上吃過大虧。你這招臭棋,偏去揭他舊日的疤。”我一肚子火氣正沒處撒,不免話中帶刺,“難怪那天他裝瘋賣傻的,回來又躲著我。”
“屠國柱,你屬豹子的,怎麽逮誰咬誰?搞搞清楚,能站到你那位置,不知多少人會眼饞。處處講論資排輩,論資排輩,可要說給葛清擦P股,誰來排,死也沒人肯的。”
“楊越鈞要我有孝心,我還嘀咕,幹廚子跟他媽孝心有什麽關係,原來是給我打預防針。”
“再忍一忍,我猜你師父想培養自己人。他在市裏打下包票,要把老手藝往下傳。否則宮廷烤鴨再賺錢,也是心病一塊。”她輕輕翹起下巴,“那個葛清,我見了都一陣陣地發冷,打他的人,心裏也是又恨又怕吧。他肯跟你回道林,就足夠了,說到底是步險棋,哪裏臭了?”
杲杲秋日透過稀疏的槐柏,灑下斑斑樹影,投在她白蓮一般的頸項上,令我好一陣凝視,竟忘了回話。
“我也給你打一支預防針,假使他真肯留你,苦日子還在後頭。”
“能比在鴨圈還苦?連我師弟,都上灶炒菜了。”
“曲百匯嘛,人家是接組織部曲主任的班,和齊書記一樣,先給了全民編製。楊越鈞見他能寫會算的,就讓人哄著派他活。爭氣呢,做個順水人情,不爭氣,也是他命該如此,哪輪到你替他跟大師哥逞能。這個驢師傅,真不是白叫的。”
“你那賬上,是不是除了錢數,還記了每個人生辰八字。田豔,你也認得?”
“你煩不煩。”她塞給我一張紙片,然後捏死了閘,坐上車,用力蹬起來。“為了找你,我午休的時間都搭進去,連個謝字也沒聽見。別說葛清,下次連我也要躲你!”
我緊跟了兩步,送她。
她騎到一段上坡路,不疾不徐的風吹過來,令她裙擺飄拂,險些露出膝蓋。她趕忙用手按住,嘴上還在不依不饒的。
一連數日,我也沒回家,晚上幹脆睡在店裏,堵葛清。
早晨,我會沿著61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從白廣路,慢跑到宣武門。回來前,要先穿進北麵的天緣市場,那是一片坐東朝西的平房,門臉被一扇對開大板,隔出兩個櫥窗。內部切出像火柴盒一樣粗糙局促的櫃台,每個貨架都會伸一根角鐵,懸在兩根細鐵絲滑道上,用來收錢。滑道另一頭則被集攏到更高的款台,等穿著淺灰色麻布襯衫的售貨員收齊錢款,將找零和蓋好章的小票放入頭頂的夾子裏,用力一悠。在滑道與夾子的摩擦聲中,一樁樁買賣相繼完成,拍武打片似的。
市場南牆的前半圈,是布匹櫃台和縫紉部,理發店則被賣玩具的貨架擠到犄角,隻有一位身材渾圓的老師傅,套了件素色長衣,站在纏著藍帶子的金箍棒、鐵皮公雞和木塊軍棋後麵,被我找見了。老人讓我坐上僅有的一個白漆鑄鐵的升降皮椅,然後使勁將座椅搖低。我麵前那麵鏡子,釘在牆上,碩大無比。他也不多問,按住腦瓢,先拿推子橫平豎直過一遍,再用美發剪細針密線地修整。我囑咐老人剃短一點,他說青皮都出來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個月不用再來。我說,再來也不怕,很久沒坐過這麽舒服的椅子了。
交出邢麗浙給的那張洗理券後,我從市場裏出來,額頭還滲著豆渣般的汗液,淹過皮發,風一吹,痛快。回去時我邊走邊想,也不知道曲百匯怎麽樣了。還有,如果楊越鈞真的在市裏打下包票,要把宮廷烤鴨往下傳,這不就等於逼我拚命麽。
那一晚,和平常一樣,我拚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樓大堂,正對門口的位置。我仰起頭,瞅著掛在檁條上的管燈,穿堂風一吹,馬上就睡沉了。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開眼後,見一道黑影向後院移去。跟過去細看,才認出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磚爐前,腳邊放著一鐵桶熱水,盯著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張臉,更像是一把插緊的銅鎖。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老頭還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發話,我不敢動。他踢了踢鐵桶,嘴朝牆上的擺鍾一努。
“這都四點半了,你每天跟這兒躺屍,挺美的是吧?鴨房的規矩,楊越鈞就這麽教的你?”他摘下耳後的那根煙,送進嘴裏,卻並不點上。
“什麽規矩?”我現在挺煩這兩個字的。
“見我身後的鴨爐了麽?它就是規矩。”
那桶水正飄著醉醺醺的熱氣,我二話沒有,就把爐裏的劈柴撿出來,抄起掃地笤帚、勞動布手套和麻袋片,沾了水往身上一綁,拎著水桶便鑽進鴨爐。
趴在爐口時,我忽然又停下來,想起邢麗浙拿給我的口罩,於是又翻起裏兜。
“手裏拿著什麽?”
“口罩,發的。”
“你他媽見過有廚子戴口罩的嗎?給我扔了!”
葛清太壞了,這麽窄的爐體,按說他進去才合適。我的個頭太大,就算生往裏擠,也很難施展開腿腳。烤完的爐子要趁熱刷,可三百度的火氣沒散盡,如同鑽進火焰山。黑燈瞎火裏,我蜷著身子,進退不能。爐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塊的灰和油,我舉起高粱條刨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裏的堿水,用盡氣力去搓,卻看不見任何輪廓。汙垢化成水汽後,稍一掃動,便裹著煙塵,噴得我渾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種炙熱和憋悶,令皮膚仿佛開芽一般,由內而外鬆動出難耐的燒癢感。
等一出來,天已見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澆散的蓑衣,工服沾滿煙灰後像是生了鏽。水房裏有很多搓板,我脫下來撒一把堿麵,投洗好幾遍,又摳了半天嗓子眼。
回來後,正巧瞅見葛清的工服正閑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點整,我像條狗一樣,蹲坐在鴨房門口捯著氣。很想眯一會兒,可胸口一陣陣地泛起幹嘔。廚子都吃過折籮,第一道籮最幹淨也最好吃,通常會被服務員先分掉。能進我們嘴裏的,說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來不能多想,使勁往嗓子眼倒就對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我越要吐,折籮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裏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卻像漲潮一樣不斷往上湧酸水。
過不久,循著一縷麵香,我側頭去找,見儲物櫃上竟擱著四個熱乎乎的缸爐燒餅。那味道和街上賣的全不是一回事,一聞,心裏咚咚直蹦。我扶住門框,偷著起身去夠。
“楊越鈞是這麽讓你孝順我的?”葛清的話,永遠是一根掛爐上被燒得通紅的鴨鉤,專刺別人喉頸。他當著我的麵,從爐裏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隻鴨子,噌噌兩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連皮帶肉都被塞進燒餅裏,再撒上點鹽花,用一張黃褐色的薄牛皮紙包了兩個,遞過來。我這一口,險些連指甲蓋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並不吃,隻是收好。我不明就裏地看著他,兩人都沒有再做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給我換回來,在這兒的事,別到前院兒給我瞎散去。”
拿烤鴨墊肚子,這什麽待遇?據說全店隻有葛清一人的早點敢這麽吃,我是第二號。打那天起,麵案老大派人送來的燒餅,就有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