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苗苗從陳書記辦公室出來走出局辦公大樓,上了大吉普車,煩躁的心潮翻滾得越來越厲害。車子顛簸,前仰後合地上坡又下坡,她像全然沒有感覺一樣,隻知車子在通往小江南農場的公路上飛駛。她昨天晚上趕到局裏住進招待所,一個人躺在床上反複琢磨,陳書記要找我談話,能是什麽事情呢?局裏主要領導調一個農場的副職來談話是很少見的。她想來想去,隻有一點可能性最大,那就是辦家庭農場的事。陳書記對興辦家庭農場的態度是保守的,不少幹部都清楚,迫於國家領導人來視察,提出要興辦家庭農場,他是不得已而為之,想以“試點”來個緩兵之計,這也是敏感的人一眼便看穿的。薑苗苗心想,無非是做做思想工作,不要和賈述生攪在一起這麽大搞,萬萬沒想到,陳書記一字不提興辦家庭農場的事兒,開門見山就交代,經局黨委研究決定,並征求光榮農場的意見,將自己調到光榮農場任工會主席。在小江南農場,賈述生是黨委書記兼場長,自己是黨委副書記兼副場長,處於二把手的位置,工會已經出了領導班子,雖然和副場長是一個級別,成了群眾團體的負責人,但給人的印象是雖然沒有降級卻降職使用了。她一聽,腦子裏就嗡的一聲像要爆炸一樣。陳書記一再解釋,光榮農場作為不試點辦家庭農場的單位,需要加強職工隊伍思想建設,並一再強調“職工”這個字眼,這裏的職工就是農民,是沒有院牆的農業戰線的職工,如何發揮職工作用,辦好國營農場,是當務之急,而且一再強調,光榮農場的工會主席年事已高,現已退休,一定要把光榮農場的工會工作做得卓有成效,成為北大荒的一麵旗幟……
大吉普駛出辦公區,穿過居民區和服務設施區,一直朝小江南駛去。現在出發,要在路上吃中午飯,傍晚才能到,她考慮著是回光榮,還是回小江南,心裏猶豫起來。
初升的太陽放射著耀眼的光芒迎麵照來。薑菌苗身子往後一靠閉著眼睛猜想:這次工作調動,不是高大喜的要求,就是陳書記聽到了反映,目的不外乎要削弱賈述生興辦家庭農場的力量。
薑苗苗和司機在路旁一家小餐館吃了中午飯,又繼續前進,快到光榮農場時,前麵出現豎排著的三輛轎車,第一輛車前站著十來個人,她以為是高大喜帶領班子成員以組織名義來迎接,到近處一看,原來是賈述生在等候,刹那,她閉上眼睛懊悔地搖搖頭,從去接受陳書記談話到模糊看見這片人影,自己的判斷和猜測總是出錯,這大概就是別入說的,薑苗苗心裏總是用善意去感受別人。
薑苗苗下車迎上去緊握住賈述生的手,眼淚在眼眶裏轉著說:“賈場長,你們都知道了?”
“薑副場長……”賈述生握著薑苗苗的手不放,笑著瞧瞧身邊的場級領導們說,“知道了,大家都為組織給你解決了兩地生活而高興……”
此刻,賈述生心情很激動,他從來沒這樣握住薑苗苗的手不放,要是在沒人處,他還真不能這樣久久握著不放,隻是在這種場合下,才能大膽地感受著薑苗苗對自己傾訴的那些,平時目傳的那些,心在跳,血液在加快地流著。
薑苗苗從賈述生緊握的手裏,從他臉上的表情裏,又一次感受到了這位自己傾慕了幾十年的意中人的真正情懷。
賈述生緩緩鬆開手說:“我和場長們一商量,大家都同意來迎迎你,今天晚上,在機關食堂設便宴歡送你。”
“好好好……”薑苗苗激動得掉下了眼淚,急忙回轉身上了車。
這一切,賈述生看得那麽清楚,薑苗苗滴淚轉身的刹那,他的心一下子軟了,變酸了,急轉身上了車。
穿過光榮農場就是通往小江南農場的友誼路。賈述生在車子的晃動中琢磨,這是不是背叛妻子的行為和心態呀,不,不是……他從心裏咬定:我是愛春霞的,而且是下決心愛到老的!
歡送會在場機關食堂小餐廳舉行。這裏能擺四張桌,除場級領導外,機關黨總支書記和各科室主要負責人、老幹部代表也被請來參加歡送會。整整坐了四桌,有兩張桌還加了凳子,會議鄭重其事,正麵牆上貼上了“歡送薑苗苗同誌榮轉座談會”。
普通的農家菜,北大荒牌簡裝白酒,就像北大荒的田野一樣純樸香美。
“同誌們靜一靜了!”賈述生在一號桌旁站起來,舉舉杯又放下說,“今晚的歡送會,我本想主持,讓周德富副場長代表班子致歡送詞。場長們都推舉我,讓我說一說,那我就說。
可以說,我很激動,激動得簡直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真怪,賈述生自己也奇怪,一陣酸楚味兒湧上了心頭,聲音有點兒哽咽了,大家幾乎都察覺了出來,一時間,嬉笑閑談變成了鴉雀無聲,這個宴會廳在賈述生哽咽得幾乎要說不出話的刹那,變得死一般寂靜。
賈述生終於抑製住了自己,放大聲音說:“我想來想去得出一點結論,薑副場長在咱們小江南農場的開發建設中做出了別人不能代替的重要貢獻。這你們都清楚,咱複轉官兵剛開進北大荒的時候,我們這裏就她這麽一個女同誌,不久,從山東來了二妮、王俊俊等二百多名山東支邊青年,要不是薑副場長當時會做女支邊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會當紅娘,不少人的婚姻問題都不會那麽順利。你們在座中有多少人還不多虧我們場有這麽個薑副場長啊!”他說到這兒笑著舉起杯,“別的我就不說了,來,為了感謝薑副場長對光榮農場、小江南農場做出的特殊貢獻,咱們共同幹杯……”
賈述生一反酸楚的情感,逗得大家笑了,大家一起站起來舉起杯,互相碰得咣咣直響,然後,來了個一飲而盡。
“北大荒精神譽滿全國,我覺得應該給薑副場長記上一大功。”副場長周德富站起來說,“大家記得,五八、五九、六〇年我國多數地區鬧自然災害時,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南方有的地方出現餓死人的現象,北大荒卻連年豐收。局黨委提出,豐收的北大荒人不多吃一粒糧食,薑苗苗帶領全場婦女上山撿橡子,提出每人每天從定量裏節約二兩糧,支援重災區。在小江南農場的帶動下,全墾區開展起了節約糧食支援重災區的活動,薑副場長不誤正常工作,和職工家屬一起撿橡子、采野菜充饑,幾次餓得暈倒,吃野菜吃樹皮雙腿浮腫,都不讓別人發現。全國媒體紛紛報導北大荒人的無私奉獻和顧全大局的精神,表揚了很多人,薑副場長卻默默無聞……”
“你們都說好聽的……”李開夫在最後一桌插話,“我說一點,薑副場長也有缺點,就是顧工作太多,顧我們的高大喜老場長太少。這回調回光榮,我們雖說舍不得,也高興,給她個彌補缺點的機會!”
二妮是硬要參加歡送晚餐座談會的,站起來連珠炮似的說:“老李呀,覺得你油嘴滑舌挺會說,你怎麽知道薑副場長照顧高場長不夠,人家有時開完會挺晚了還偷偷騎自行車回光榮,你知道嗎?!”
在座的人哄地一聲笑了。
薑苗苗臉紅了,笑了,心裏卻不是滋味兒。
“靜啦靜啦,”賈述生笑笑一揮手,“叫你們這麽一摻和,我要說的話都忘了,好了,好了,下麵請薑副場長講幾句吧!”
薑苗苗很激動,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使她理不出一個頭緒,從路上相遇,知道要安排這個座談會就料到得說幾句,現在也沒想好,隻好掩蓋著複雜的心情,說了幾句應景的話:“各位場長,同誌們,非常感謝場黨委這麽隆重地歡送我。應該說,我對小江南農場,對這裏的領導和同誌們是有著深厚感情的,因多半生的主要精力都和大家一起用在了小江南農場的水田開發和建設上,用到了和大家的互相關心和幫助上。就我個人理解,不單單是為了照顧我的兩地生活,所謂兩地,隻是咫尺之隔,我隨時都可以回家,應該說出於種種原因,組織上調我去光榮農場工作,我應該無條件服從,但,隻要小江南需要我的時候,我仍然會不遺餘力。當然,這隻是一種愛小江南的心理表達,恐怕小江南還沒有離了我不行的事情……”
大家本想鼓掌,讓薑苗苗這樣一個調子,低落了情緒,同時也引起了在座一些人的思考,尤其是賈述生。他心裏更加清楚:薑苗苗這位北大荒的女強人,在任何時候頭腦都是那麽清醒,現在,興辦家庭農場的熱潮剛剛興起,自己是多麽需要這樣的助手啊!他斷定,日後可能真會有離了薑苗苗不行的地方。感情和事業相融相織,心潮又紛雜起來。
晚宴座談會在互相碰杯敬酒的氣氛中結束了。每個要走出餐廳的人都主動過來和薑苗苗握手,說些歡迎常來小江南農場的話。最後陪著薑苗苗走出餐廳的是賈述生。薑苗苗說要去辦公室整理一下東西,馬春霞扯著她胳膊邀請她去家裏喝茶說說話,薑苗苗答應了。
馬春霞先上樓,拿出鑰匙打開門,連喜和嘉嘉正坐在沙發上等著。
賈述生隨後進來,一見就問:“連喜,王繼善的事情怎麽處理了?”
“爸,您說這事也太氣人了!”連喜說,“事後我們才知道,是陳書記下令讓局公安局把我們帶走的。”
“喲,”馬春霞說,“驚動陳書記了?”
連喜說:“我看,一開始公安局就帶著框子辦案,先是定了我爸爸個傷害罪,我爸不服,指著他們在現場拍的照片據理抗爭,辦案人員一看定不住,又定了個過失傷害罪,我爸又不服,又由過失傷害罪定成王繼善因爭吵失足自亡,說是他自己也有責任。”
賈述生急著問:“定的什麽責任?”
連喜急得說不出話來,嘉嘉在一旁插話:“最後在我們堅決不同意的情況下,強行裁決,由我們賠償王繼善家屬兩萬元,對我公公實行拘留半個月的處罰,建議咱們農場撤消我公公油廠廠長的職務。”
“唉……”賈述生歎口氣,坐到了沙發上,半天才說,“開除就開除,油廠也快要辦不下去了,這樣,連喜就和你爸一起辦家庭農場!”
嘉嘉著急地說:“讓人急的是這兩萬元錢從哪裏去弄呀?”
“你猜他說什麽?”連喜氣憤地說,“有錢辦家庭農場,就有錢還命案錢!”
嘉嘉說:“我老公公說了,拘留出來就去告狀,省裏告不贏就去部裏,部裏告不贏就告到黨中央、國務院!”
“對!”馬春霞說,“我相信,總會有讓人說理的地方。”
薑苗苗說:“賈場長,我看,這件事情處理太過分,恐怕源頭還在辦家庭農場上。”
“我也感覺到了,包括你的工作調動在內。”賈述生沉思一下說,“這一切,都是在明顯的事由掩蓋下進行的。”
薑苗苗點點頭:“讓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會有說出的時候。”賈述生說,“嘉嘉,燒開水泡壺茶水。”
嘉嘉應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