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六章

  王繼善從陳書記那裏回來,受寵若驚的心情更加澎湃起來。這種澎湃倒不是還想得到什麽,明擺著,按國家的幹部政策,不管什麽官兒,退休了就是普通老百姓,六十多歲的人了,是不會再重用的。之所以心潮澎湃,除了覺得思想上能和北大荒最高首長合拍有點兒驕傲,主要還是為自己想得多。前些日子,場裏又要辦家庭農場的信息一傳開,他覺得,這回,賈述生是真要把國營農場變成農村了,一旦成了農村,退休金怎麽辦?看病怎麽辦?有點兒毛病還找誰要車去醫院?現在雖說不是副場長了,也可能是退休幹部少的緣故,他是小江南農場第一個場級退休幹部,要車車到,有個頭疼腦熱的去醫院,還是住幹部病房……賈述生開完座談會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赤著身子懸在半空中讓空氣托住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退了,沒權沒勢了,說話沒那麽有分量了。陳書記需要知道賈述生仗著上邊一句話,要瞎折騰辦家庭農場方麵的信息和對付的辦法,他完全自信完成這點任務還是手拿把掐的。

  再說,他王繼善也需要,陳書記喜歡得到的信息,也是他需要彌補心靈失落和空虛的東西,這樣,就更理直氣壯了。

  王繼善想到辦公樓裏走一走,出了門,覺得剛上班,時間太早,心裏不肅靜,不想和誰打招呼,隻想見見能得到最新消息的人,尤其是想知道賈述生的動態。沒料到,他一進辦公樓卻發現樓內很肅靜,收發室老頭說賈場長帶領機關幹部下去包點去了,場級領導就留了個周副場長在家值班。他一聽,心裏一陣喜,目前這個班子裏,他和周德富是最談得來的,便噔噔噔上了二樓,見周德富辦公室門虛掩著,就推開走了進去,笑著上去主動握手:“周場長,怎麽就剩你老弟一個在家?”

  “哎喲,老王,快請坐……”周德富站起來,連忙說,“這不是要大辦家庭農場嘛,賈場長帶領機關幹部分成組,到全麵鋪開的那十個隊蹲點去了。”

  王繼善心裏格登一下:“說鋪開可真要鋪開呀……”他接過周德富倒上的一杯茶水,問,“周場長,局裏不是說先試點後推開嗎?”

  “哎喲,你也不是不知道,”周德富說話很注意分寸,“賈場長那個人超前意識強,隻要他看準了要幹的事情,一邁開步,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呀!當年,和你在一起研究開發水田不也是這麽股子勁嘛!”

  “哎……”王繼善喝水說,“這跟那個可不一樣呀,那是搞開發建設,邁開一步就有一步的成績,辦家庭農場這玩意兒和那可是兩碼事兒!周副場長,你想想,這純粹是把囫圇個兒的北大荒打碎,弄不好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呀!”

  周德富顯得很隨便,說:“快退休的人了,還在乎啥?錯了再改唄,現在好多事兒不就是今天一個樣明天又一樣的嘛!”

  聽話聽音,王繼善心裏一陣輕鬆,朝周德富湊湊,剛要開口,電話鈴響了,周德富急忙過去接電話。

  “喂……”周德富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立即滿臉堆笑,大聲說,“噢,陳書記,您好,您好,賈場長他們去深入基層了,您有什麽指示,我傳達。要不,讓他給您去電話?”

  周德富邊聽邊點頭,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好,最後說:“陳書記,請您放心,我一定傳達!”

  王繼善豎起耳朵精心聽著,也沒聽出對方說些什麽,見周德富走過來又坐下,知道沒要緊的事兒,還想和自己嘮嘮,自己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心裏嘀咕著想套套陳書記來電話說了些啥,是不是和辦家庭農場有關係。

  “是陳書記的電話,”周德富漫不經心地說,“說咱們場有幾名職工打上訪電話,說要集體上訪,對大麵積推開家庭農場有意見,讓咱們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保持社會穩定,別鬧出事兒來。”

  王繼善問:“周場長,你看會怎麽樣?”

  “現在看來還行,”周德富說,“就不知道以後發展怎麽樣了,以前有教訓。要我看,興辦起家庭農場來,麻煩事兒多了,機器是公家的,給家家戶戶中耕、收割、曬糧……那還不麻煩死了,我一想就頭疼。”

  “咳……”王繼善歎口氣,“那就走著瞧吧,周場長,你忙吧,我沒什麽事兒,隨便轉轉。”

  他說完起身便走,周德富寒暄幾句,送到門口。

  王繼善心想,陳書記來電話擔心農場秩序是不是穩定,是有原由的,就憑討論會那天的情況看,肯定有一些幹部職工迫於沒有辦法,才去跟著隨大幫。他要到分地的現場看看去。

  春節過後,北大荒的春天在乍冷乍暖的反複中姍姍來遲。早晨,濃濃的寒意襲擊著大地,那融雪,除少量蒸發了以外都成了薄冰,或者是與表土層膠凍在一起,像一床偌大的冰土被子覆蓋著正緩緩蘇醒的大地,隻有到中午時分,才能化開,日一偏西,又凍了起來。

  場區和小江南火車站中間是一隊機耕隊的農機場,十多人正圍在一起吵吵嚷嚷。王繼善還沒到跟前就聽出機耕隊長薑禹哭咧咧的聲音:“孫場長啊,這拖拉機隊不能包給個人呀,不能包給……”他走上前一看,薑禹正抱著一台東方紅拖拉機的水箱叫喊,一聽就是反對辦家庭農場,反對拖拉機搞租賃承包的,便故意問旁邊的一名拖拉機手,這是怎麽回事,拖拉機手說,場裏決定配合辦家庭農場對拖拉機實行租賃承包,對家庭農場實行有償服務,讓薑禹承包這台拖拉機他不包,別人要包他攔著不放。薑禹衝著王繼善說:“王場長,你退休了,別不管了啊,地分了,拖拉機也分了,咱農場這不和農村、和解放前一樣了嗎……”他說著傷心地掉下了一大串淚珠兒。王繼善聽著,想對薑禹說點什麽,翕動幾下嘴唇,把話又咽了回去,傷心的樣子連連搖幾下頭,歎口氣說:“孫副場長啊,我以為辦家庭農場,大家的心都順了呢,原來不少人也是被強迫著幹的呀!”說完倒背著手走了。

  薑禹大喊:“王副場長,替我們向局裏反映反映呀……”

  傷心的嘶啞的喊聲在冷風裏飄蕩著。

  王繼善聽到這傷心的哭喊並不傷心,倒覺得保衛國營農場、保衛社會主義更有勁頭了,心裏輕蔑地哼了一聲:樹幹不動,你賈述生幾根樹梢隨風搖晃幾下,能有個屁用,簡直是白日做夢。

  凜冽的寒風吹拂著大地,廣闊的田野上像星星點燈一樣晃動著人影,有的在地頭刨坑立牌,有的兩三個人在丈量土地。這是北大荒曆來稀有的場麵,初開發時,十萬複轉官兵浩浩蕩蕩,是集體戰鬥的場麵,之後,夏鋤大會戰、收割大會戰、水利大會戰,連秋翻春播少說都是十台、八台拖拉機集中力量打殲滅戰。王繼善和八家子鄉親被收編成國營農場職工,有的當了幹部,他還當了副場長,就是由此而引為自豪的,這就是社會主義,這裏就有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眼前這種要瓜分社會主義的場麵,這支離破碎的場麵,使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瞧著瞧著,視線的遠處漸漸模糊了,漸漸的,近處也模糊了,眼淚不知不覺地嘀嗒嘀嗒地摔到了冰土相凝的地上。

  王繼善背著手,沿著機耕隊通往四隊的路走去,見二號地頭上二妮和她丈夫席小二正在地中間刨冰土坑,緊走幾步上去問:“二妮,這是幾家包的地呀,多少畝?”

  “喲,王大叔,”二妮正忙著,一抬頭,笑笑回答,“三百畝。”

  王繼善說:“三百畝,你家可成大地主了。”

  席小二沒聽出話裏有話,刨一鎬凍土,停住鎬回答:“人家還有包五百畝、一千畝的呢。”

  “這是要立牌坊呀?”王繼善一眼看到了地上放的一個大木牌,上麵寫著“席小二農場”,直覺得這字眼兒乍眼,又問,“交多少錢包一畝呀?”

  二妮回答:“賈場長說了,第一年辦家庭農場,職工手裏都不寬綽,今年實行下打租金。”

  王繼善正哈腰瞧著木牌,聽這話猛一直身子,像被蠍子蜇了一下,還有什麽“下打租金”?這能猜出是什麽意思?腦子裏還不清晰,想起了過去地主向農民租地講什麽上打租、下打租,問:“二妮,什麽是下打租金?”

  “哈哈哈,”二妮笑了,“王叔,你該比我們懂啊,就是秋收以後再向場裏交利費稅。”

  王繼善點點頭問:“二妮,那麽多地,需要的種子、化肥什麽的怎麽辦呀,自己買呀?”

  “不,”二妮說,“場裏統一規定,今年先由場裏墊付,等秋天收完莊稼賣了糧再還場裏。賈場長說就這一年,下不為例。”

  “噢……”王繼善直點頭,“這不是在拿公家的錢,發個人的財嘛。”

  “不是,”席小二解釋說,“王大叔,第一年辦家庭農場,大家手裏都空,賈場長說,這是扶植辦家庭農場。”

  王繼善一挺腰板,像是要讓人看出他對這事兒的立場和觀點:“席小二,二妮,把好端端的國營農場這麽折騰零碎了,你們覺得這樣合適不?”

  “那怎麽不合適呢!咱又不是不還!”席小二一瞪眼珠子說,“這些年,我們山東老家搞家庭聯產承包,有些貧困戶,縣裏、鄉裏和村裏也支持,都發得呼哧呼哧的了!”

  “啊,呼哧呼哧的,還帶響的呀?”王繼善有點兒輕蔑的味道。

  “那可不,不光帶響,還像鑽天猴帶彩花的呢!”席小二羨慕帶誇耀地說,“我們關裏席家莊差不多家家都是萬元戶了。”

  二妮插話:“可不是,我家老席直攛弄我回老家呢。現在可不是那些年頭的窮山東了,尤其是農村,差不多都富了。”

  席小二兩口子越說越興奮,王繼善越聽越來氣,用鼻子哼了一聲,嘴裏嘟囔著說,你們簡直是老鼠,是糧倉裏的老鼠呀,在禍害這共和國的大糧倉!嘴裏嘟囔著,氣哼哼地走了。

  他往前一走,見是方春、王俊俊,還有連喜和嘉嘉,連喜正揮鎬刨土,滿頭是汗,方春從冰土坑裏往外掘土,地上躺著的牌坊,比席小二家的可氣派多了,是個小石碑,灰白雜糅的石麵上刻著大紅字:連喜農場。

  王繼善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連同在席小二那裏的火氣擰在了一起,直衝方春而去:“我說方春呀,虧你還是油廠廠長,你老婆是教育科長,掙著公家的工資,又來幹自家的事情,還成不成個體統了……”他退休時,覺得自己是老百姓了,沒權沒勢了,看見一些不順眼的事情,也不像當副場長時又說又管了。自從和高大喜見了陳書記,就像撒了氣又吹起來的氣球,要使的勁在心底憋得鼓鼓的,隨時都能爆炸。

  方春乍一聽,以為王繼善在開玩笑,一看他那嚴肅的麵孔和話語裏透出的譏諷味兒,也來了點兒火氣:“哎喲,我說退休了的王副場長呀,今天是星期天,我們老兩口子來幫著孩子們忙乎忙乎還不行嗎?!”口氣裏帶著強烈的譴責口氣。

  “你咋呼什麽?!”王繼善氣憤了,平時,特別是那些年,方春很敬畏他,逢年過節還送兩瓶酒帶兩包蛋糕,這幾年不送了不說,還用這種口氣質問自己,便帶著怒氣說:“孩子,要是沒有我王繼善,你哪來的孩子……”

  在場的人都蒙了,有的知道是什麽意思,有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尤其是連喜,更是蒙在鼓裏。說來,魏曉蘭剛懷上連喜時,王繼善在方春麵前擺過自己的功勞,方春也自以為得意。這事後來被悄悄傳了出去,當然傳得有些懸乎,乍一傳到方春的耳朵裏,他還沒覺得有什麽,後來連喜長大了,成了顯眼的人物,他就不願意別人再講這樣的閑話了。現在節外生枝地當笑話講的,隻能是王繼善,為此,他曾專門請王繼善喝酒,用請求的口氣讓他不要再說這些事。王繼善端著酒杯嘿嘿隻得意自己有招,哼哼著答應,方春心裏就覺得不是滋味兒,後來又聽人傳王繼善還當做酒後笑料講,還沒來得及找他,今天他又來了這麽一句,一下子激怒了方春,他逼上一步問,“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告訴你王繼善,你說……”

  方春怒氣衝衝地向王繼善逼去,連喜、王俊俊來拉方春,王繼善倒退了幾步,不料腳下冰土發滑,一個後仰巴叉,撲通摔倒在地,倒時身子一斜,腦部右太陽穴位“咯噔”一聲響,沉甸甸地磕在了石碑的棱角上,頓時,鮮血淋漓,咕嚕嚕直往外冒。王俊俊蒙了。

  連喜急著吩咐方春、王俊俊和嘉嘉撕開衣服條,包紮傷口,抬著王繼善往醫院去。連喜飛快地往場區醫院跑,呼喚救護車。

  席小二、二妮聽到呼喊也急忙跑了來幫著抬王繼善,王繼善並沒覺得怎麽疼,隻知道腦袋磕破出了血,像有了倚仗,嘴裏還在罵著,時而胳膊還掙脫搖打著,他越掙越罵,血汩汩地流得越厲害。

  救護車開來了,王繼善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