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上下）

第五十四章

　　魏曉蘭被勸回連喜的房間後，先是生悶氣兒，後又滴答滴答地落起眼淚來。

　　王繼善瞧瞧分離多年的老兩口，又瞧瞧沒結婚的小兩口，笑著幽默地說：“今兒老方家這個家庭會議開得可是規格很高呀！有即將是家庭成員的擴大人員，還有場級領導；內容呢，是有關家庭的重大事項；開會的情況呢，既有民主，又有集中……”

　　嘉嘉瞧著王繼善那樣子、那口氣，想笑，又憋著沒好意思笑出聲來。

　　“既然大方向定了，我和你們也不見外，我就帶你們參謀參謀具體事兒吧--”王繼善說，“我看，這個家庭農場的名字就叫連喜農場。按理說，這個家的一家之長是方春，應該叫方春農場，但方春還當著個糖廠的廠長，那裏一時脫不開身，糖廠的改革任務還很繁重，不同於別的崗位能辭職，這個家庭農場的場長就讓連喜來擔任。”他瞧瞧嘉嘉，又瞧瞧王俊俊說，“既然是個農場，光有官兒不行，還得有兩個兵，連喜都舍得分場場長這個科級幹部了，我看王俊俊就舍下工作，就來當個家庭農場的可信任成員……”

　　嘉嘉撲閃著一對美麗而明亮的大眼睛問：“王伯伯，怎麽還叫可信任成員呢？”

　　王繼善神秘地一笑：“都快辦喜事兒了嘛！”

　　嘉嘉臉紅了，王俊俊的臉也紅了。連喜瞧瞧嘉嘉，方春瞧瞧王俊俊，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王繼善見方春在低著頭沉思什麽，衝他開了口：“方春呀，你是一家之長，辦這個家庭農場也就優哉遊哉點兒，既然有這麽個實際問題，我看，你就當個顧問吧，但有一條，顧問顧問，可不能光顧不問，光問不顧，必須又顧又問呀！”

　　“王場長，你給我爸爸安排的這個角色太好了！”沒等方春開口，連喜說，“你放心吧，我爸爸保證能當好這個顧問，該顧，顧，該問，問，二者兼而有之。”

　　方春微微笑了。在場的人都笑了。

　　連喜是說幹就幹，打報告請示場黨委，因為連喜是場黨委任命的科級幹部。賈述生很快就答複說，黨委會經過討論研究，同意連喜辭去直屬分場場長職務，辦家庭農場。而且都覺得連喜聰明能幹，善於動腦筋，思想觀念又新，他帶頭試辦家庭農場，容易探索經驗，又能從領導者的角度發現並找出應解決的一些矛盾。連喜呢，性子更急，當晚就和直屬分場簽了合同，按計劃包下了二千畝土地。

　　秋末的北大荒，是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水畫。稻田裏那一小堆一小堆的稻垛已經沒有了，全成了深翻過的黑土地，大豆、小麥、玉米地更是那樣，黑油油的土地一片連著一片，如果在那飛機上鳥瞰北大荒，會誤認為是茫茫的黑海。

　　吃完早飯，連喜就帶領北大荒土地上誕生的第一個家庭農場的全體員工，來到了承包地號。方春雖然投反對票，但已既成事實，也帶著忐忑不安跟了來。連喜還請了一位在場部農科所的同學，要他把準備推廣的水稻旱育稀植法，首先在他的家庭農場試驗。大家正忙忙乎乎地搭秧棚架，計劃明年初春投入使用，忽聽吉普車的嗚叫聲，隻見兩輛吉普車疾駛而來。

　　“連喜呀，你小子真是個急性子，”賈述生走上來說，“可真是說幹就幹呀！”

　　連喜沒來得及回答，高大喜也走了上來：“連喜呀，辦這家庭農場，我是有點兒想不通，職工們都這麽吵吵，我也就心裏沒底兒了！你就試吧，有你挑頭試驗，我還真有點兒放心，如果真行，可以在我們光榮農場一下子全推開……”

　　“謝謝高場長，”連喜握握高大喜的手笑了笑，轉身問賈述生，“賈場長，那些嚷嚷著要報名的職工怎麽樣了？”

　　賈述生說：“不少都是猶豫不決，有的向我提了一些問題，比如，受災了土地承包費交不上怎麽辦？交糧沒有麻袋、冬儲沒有囤子怎麽辦……問了好多怎麽辦，死心塌地要幹的，目前就你一個。”

　　“賈場長、高場長，”連喜指著一大片土地說，“我要把這片旱田改成水田，請你倆放心，既然試，我就非試出個樣子來。”他說著指指旁邊的同學說，“這兩天，我也聽到了一些風涼話，說國營農場辦家庭農場是機械地照搬農村經驗，是現代化大農業的大倒退。我認為，倒不倒退不在於一個農場的規模大還是規模小，而是在於生產力水平是否提高了，科學技術是否發展了。我特意從農科所請來了我的同學，連喜家庭農場一定推廣新技術，和國營大農場比一比單位麵積經濟效益！”

　　“好！”高大喜拍著連喜的肩膀說，“有誌氣！別看我不太讚同辦家庭農場，但現在又找不出農場扭虧的辦法，這麽一年年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國家對國營企業的發展已經有了明確說法，要市場化，我又沒有新辦法，如果這就是個好辦法的話，那倒好了。”他說著凝神瞧瞧連喜，“從這點上來說，我是真希望你成功呀！”他說著臉一板問，“連喜，你媽來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賈述生在一旁插話：“連喜，隔這麽近，我的耳朵更聾，高場長來電話，我追問嘉嘉，嘉嘉無可奈何才告訴了我。你們可真能保密，大概是訂了攻守同盟吧？”

　　嘉嘉臉紅了，不好意思了。

　　連喜瞧瞧賈述生，又瞧瞧高大喜說：“你們都知道，我媽來到這裏，有過去那些事兒，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讓我說，我也就隻好依了。”

　　“哎呀，”賈述生埋怨說，“那頁皇曆該翻就翻過去了，誰還能再去計較那些？要是計較起來，不光是和你媽，還有那麽多人之間，各種糾葛多了，咱們還能幹事兒嗎？”

　　“就是！”高大喜說，“連喜，我和賈場長是特意來看你媽的，我們還以為她也能在這裏呢……”

　　賈述生說：“我打聽了幾個人，還是王繼善副場長告訴我的，說你們都在這兒，這不，”他指指高大喜，“我們就一齊趕來了。”

　　方春瞧瞧這個，瞧瞧那個，憋著話，抿著嘴兒，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心裏像開了鍋，隻是和王俊俊一會兒對視，一會兒又變換了表情，像是在說啞語，從表麵看來，這啞語是那麽心有靈犀，那麽心心相印。

　　“連喜，”賈述生問，“你媽媽呢？”

　　連喜說：“我媽沒來，一個人在家裏呢……”

　　“好啊--看來，你們都磨合好了，”高大喜高興地說，“你這個家庭農場準能辦好，有在家裏守鋪的，有在外邊忙活的，要是家庭農場辦好了，你們這家子人再和睦了……”他瞧一眼賈述生說，“我建議，樹他們一個特殊五好家庭！方春，你可得帶個頭呀。”

　　“我是沒說的，我和魏曉蘭見麵後，該說的我都說了。”方春說，“我和王俊俊要結婚了，她要來看兒子，依靠兒子在這裏住下，我也沒說的。就看魏曉蘭，她要沒說的，我們這個特殊家庭還真能過好。日後，連喜一結婚，她跟著連喜過也可以嘛！”

　　“我媽也後悔走錯了幾步，”連喜說，“爸爸，隻要你不介意，我可就這麽定了！”

　　“走--”高大喜一聽很高興，拉著架子要走的樣子，“咱們看看你媽去！”接著說，“連喜，這點兒活來得及，不就是搭個育苗棚嘛，你要覺得耽誤了你的時間，一會兒我來補工！”

　　高大喜說得風趣，大夥兒都樂了。

　　兩輛吉普車一前一後很快駛到了方春家大門口。方春見門上鎖了，急忙取出鑰匙打開門，第一個先進了連喜的屋，隻見桌子上放著一個紙條兒，紙條兒上還壓著鑰匙。他急忙拿起來，掃了一眼便遞給了賈述生，賈述生也湊過來看著，其他人也探著身子看，隻見上麵寫著：

　　連喜：

　　媽媽昨夜幾乎是一宿沒有合眼，左思右想，我該走了，所以，連告訴你一聲也沒有，就這麽匆匆忙忙地走了。重返北大荒的這日日夜夜，見到現在發生的、聽到以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幾乎都不在我預料之中，有時覺得心裏憋屈，有時也覺得一陣兒敞亮，有時又覺得混沌，我要回去靜下來讓自己好好想一想。不能怪媽媽臨走沒和你打招呼，那樣說不定會出現些什麽樣的小糾纏，會在農場裏引起一些什麽閑言碎語……我覺得，這裏最理解我的就是你，你就理解媽媽吧！就理解媽媽這麽悄悄地來，又這麽靜靜地走吧！如果你覺得合適，或者是賈述生、高大喜知道我來，問起時，如果看氣氛適宜，就代我向他們問個好吧！

　　還應該代我問好的是你爸爸，王俊俊，還有嘉嘉。

　　……

　　媽媽匆匆

　　方春憋住一口氣，又使勁兒呼出來說：“走--，讓她走吧！她是該好好想想了！”

　　“爸爸，你就少說兩句吧！”連喜看看手表，一皺眉，算計著魏曉蘭走出家門的時間和火車開車的時間，“咣”地推開門衝出去，情不自禁地邊喊邊向車站跑去，“媽媽--！媽媽--！”

　　呼喚聲在茫茫的黑色原野上飛旋著，繚繞著，經久不散……

　　§§歲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