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大家快請坐,請坐!”楊金環微笑著把陳文魁、陳榮焦和陳李氏讓進裏屋,然後對徐亮說:“老徐你先替我招呼點,還有兩個菜,我炒完咱們就吃飯。”她說著進了廚房。“陳師傅,路上文魁沒惹麻煩吧?”徐亮應酬著,見陳文魁呆板地站在一邊,眼睛發直地瞧著自己一眨也不眨,以為剛才說的話讓他聽見了,心裏嘀咕,是不是要對自己發怒呀,他千萬可別耍起瘋來,衝我來呀……
“哎呀,”陳李氏瞧瞧滿桌子的菜,對徐亮難為情地說:“他大哥,你和楊書記太熱心了,讓你們幫著照顧我家文魁就夠麻煩的了,還做了這麽多菜幹什麽?”徐亮苦笑了一下,剛說了句:“沒,沒做什麽。”陳文魁轉身要走。
“哪去呀?”陳榮焦始終注意著陳文魁,上前一把抓住他說:“你楊大姐為你準備了這麽多好菜,快洗洗手,上炕吃飯。”陳文魁根本不理睬,使勁一掙,破門而出走了。徐亮、陳榮焦趕緊跟了出去。
陳文魁出門以後,徑直朝那間準備做試驗室的房子走去,到了門口,發現門鎖著,二話沒說就使勁用腳踹起來,徐亮急忙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陳文魁橫衝直撞似的擠了進去,徐亮等人隻好在他後麵緊跟著。
在陳文魁沒得病時,徐亮和楊金環原是打算給他做水稻栽培試驗室用的。陳文魁離開農場去精神病院以後。徐亮也沒有放鬆,打算和水稻試驗小組的其他兩個知青繼續搞,沒想到找杜金生想請示點經費的時候,他正在被調查,已是惶惶不可終日,由於調查組開展工作難度很大,持續的時間比較長,搞試驗的事情也就耽擱了下來。楊金環準備這兩天就過來收拾,沒想到陳文魁他們這麽快就來了。屋裏還是亂七八糟的,地上扔放著鎬頭、鋤頭、鐮刀、草帽、豬飼料,還有扁擔、土籃子等一些常用家什,炕上擺著凍豆腐、凍肉、向日葵籽等等東西。別看時令已是春天,這屋裏還有股子陰冷冷的味兒。
陳文魁瞧著瞧著,忽然抬起腳“砰”地踢了眼前一個土籃子一腳,正好踢在筐底上,土籃子騰地飛了起來,撞碎了懸掛著的燈泡。“文魁--”徐亮這個氣呀,但他還是捺著性子,急忙說:“你先別生氣,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給你收拾呢。”
這時,楊金環紮著圍裙走進來說:“老徐,飯菜都準備好了,你先回去陪著文魁的爸爸媽媽吃飯,家裏還有兩瓶酒,我在這裏收拾一下。”“你--說--”陳文魁突然瞧著楊金環大喊起來,“怎麽--怎麽住--啊--”
“文魁,”楊金環笑嗬嗬地說:“你先去吃飯,等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一定讓這屋子幹幹淨淨,熱熱乎乎的,快去,吃飯去吧--”她說著去拉陳文魁,陳文魁瞪了她一眼,哈腰撿起鋤頭、鐮刀就要往外扔,被得信而來的李寶進攔住。“文魁,”李寶進拍了拍陳文魁的後背,笑著問:“你還認識我嗎?”
“我認識你幹嘛?”陳文魁說著還要向外扔東西,又被李寶進製止。“文魁,”徐亮指著李寶進嚇唬著說:“你得聽他的話,他可是個大官,不聽話,他就罰你的款。”
“我才不怕呢?”陳文魁突然問:“開不開批鬥會?”“不開,你要聽話就不開。”李寶進忙順著他的話說。陳文魁放下手中的東西,瞪著眼睛看著李進寶,顯然是有些害怕了。
“老徐--飯菜都做好了,”楊金環趁機說:“你和隊長陪著客人快去吧,我在這裏收拾一下屋子,再點上火燒燒炕……”陳李氏也要動手的樣子說:“你們都去,我老兩口在這裏收拾收拾吧,我們現在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哎呀,客氣啥,”楊金環往屋外推陳李氏老兩口說:“老徐,你倒快去呀!櫃子裏還有兩瓶二鍋頭。”“走,走,咱們吃去。”徐亮心裏不悅地應酬著說:“二位老人家,走就走吧,你們畢竟是客人。”
陳文魁還在不停地往外扔東西,徐亮拉一把陳榮焦說:“走吧!”要說,他也並不是從根上就反對陳文魁來他家,是覺得楊金環承擔不了這麽多事情,還有一點,楊金環不和他商量就做主,心裏好不高興。因為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倒是都在場部念書,學習成績都好,有這麽個陳文魁一來,恐怕假期裏孩子的學習就不得安寧了。
“他楊大姐,”陳李氏趁徐亮他們出了屋的工夫說:“讓他們吃去,我來和你一起收拾。”“不行,大嬸,”楊金環往外推著陳李氏:“這屋子陰冷,再說你年紀大了……”
“不行,不行,說什麽也不行!”陳李氏忙說:“我就是幹不動陪也得陪著你,要不,太讓我過意不去了。”楊金環無奈了,拍拍還在往外扔東西的陳文魁的肩膀頭說:“文魁,別扔。把這些家什收拾收拾,放在牆角上,你先住下,我再慢慢安排地方挪走。”
“文魁,聽你大姐的話!”陳李氏也說:“別扔了……”楊金環指指窗台上摞著的“蛤蟆頭”煙葉說:“文魁,你把那些‘蛤蟆頭’煙裝在麻袋裏,好留著你抽--”
“好哇,好哇--”陳文魁舌頭發硬像不能打彎似的說:“給我的吧?”楊金環笑著說:“對,是給你的。”她回答著心裏一陣高興,看來,陳文魁的病比剛得的時候真的好多了,從他一進這屋覺得亂往外扔東西,又問這煙是不是給他的,說明他的思維在漸漸恢複,一時高興起來,對收留陳文魁更是充滿了信心。
陳李氏聽楊金環剛才那麽一說,開始往牆角上歸攏東西。陳文魁上了炕往麻袋裏裝著‘蛤蟆頭’煙葉,楊金環先來到外屋打開爐蓋子,放些細碎的樹枝,點燃一小片樺樹皮放進去後,便開始往裏加了幾塊木柈子,隨著劈劈啪啪的一陣響,火苗呼呼響著直往炕眼和火牆裏躥。她轉身回到屋裏開始收拾那些鋪攤在炕上的東西。
“大嬸--”楊金環見陳李氏不停手地忙著,就說:“你去烤烤火吧,生來乍到不知道怎麽歸攏,我來吧,一會兒就完。”“哎呀,他楊大姐,”陳李氏感激地說:“你別說了,我能幹多點兒就幹多點兒,要是幹不對你再整理,要不,我可受不了了,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們好了。”
“大嬸,說什麽呢?”楊金環邊收拾葵花籽邊說:“文魁好好的時候,和我們像一家人似的,有點兒小毛病了,我們也不能拿他當外人。”陳李氏的眼淚早就止不住了,一顆接一顆從眼角慢慢滑了出來,然後溢過一道道皺紋,像很艱難地爬過一道道山梁,才開始往地下滴落,她擦一擦眼淚說:“他楊大姐,等文魁好了,我可得讓他好好報答你們,你們兩口子的心眼太好使了……”
陳文魁回臉瞧瞧像是沒聽懂似的,愣愣地瞧著媽媽,又瞧瞧楊金環,大概是他靠窗戶近的緣故,窗戶上已經積聚了厚厚的水氣,比屋裏別的地方寒氣要大一些,他把雙手拱在一起在嘴上吸了吸熱哈氣,又雙手合攏搓起來,這一搓,楊金環更高興了,他能知冷知熱,就不會亂跑亂顛凍著或者餓著了。
陳李氏說完話,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雖然已是春天了,嫩芽綻綠,但北大荒的寒氣還是比較大的,尤其是雨天,甚至有人還穿上了小棉襖。她來到外屋爐前哈腰伸手烤了起來,陳文魁在窗台前裝‘蛤蟆頭’煙裝了個半拉坷嘰,卷著煙跳下炕來,楊金環邊歸攏東西邊說:“文魁,別往外走了,一會兒和你媽一起回家吃飯……”
“吃飯,吃飯,吃飯……”陳文魁嘟囔著出了門,陳李氏也說:“文魁,別走,你楊大姐馬上就歸攏完了,咱們一塊兒回家吃飯。”陳文魁咧著懷兒,抽著煙,理也不理地就朝楊金環家走去,待楊金環和陳李氏追出來,他已經大步流星地到了家門口。
午餐已經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盤子裏的菜剩下不多了,瓶子裏的二鍋頭也快喝光了,陳榮焦直覺得不好意思。徐亮呢,本來是自己過生日,又是結婚紀念日,反到成了迎接陳文魁回來。這事兒,陳文魁他們沒進屋時,他正和楊金環掰扯著,人來了,心裏就有點兒不太痛快,東道主的熱情勁兒噴發不出來。徐亮剛要再張羅勸酒,陳文魁推門“砰”地一聲闖了進來,越過廚房站在門口一看三人正在喝酒,愣了一下站著不動了,徐亮放下酒瓶子打招呼:“文魁,來,一起吃,來吧。”
陳文魁眼直勾勾瞧著,忽地哈腰端起身旁半盆洗臉水一揚,“嘩啦”一聲,半盆髒水倒在了餐桌上。“文魁--”陳榮焦要下地的樣子,怒斥說:“你這是幹什麽?”
徐亮氣得直喘粗氣,李寶進忙拉住陳榮焦說:“別,別亂說。”這時,陳文魁掀開大鍋蓋拿起一個大饅頭吃了起來,徐亮忙下地從鍋裏端出熱著的菜放在鍋台上,陳文魁往小板凳上一坐,理也不理地吃了起來。
“呦--”楊金環一步跨進來,見陳文魁坐著小板凳,鍋台當桌吃得正香,又一步跨進裏屋,一看,忙問徐亮和陳榮焦:“這是怎麽了?”沒人回答,她一瞧地上扔的臉盆和水淋淋的飯桌,便明白了幾分,哈哈一笑,“你們怎麽還生氣呢,這是好事兒,好事兒,這是好事兒呀!”
“我說楊金環,你也精神不正常了呀。”徐亮氣嘟嘟地說:“把好端端的一桌菜潑上了洗臉水,又是泥,又是肥皂水,還能吃嗎?怎麽是好事呢!”“哎呀--”楊金環仍然不急不躁地笑著說:“陳文魁看你們吃飯不帶他,才氣得潑上了水,說明他的大腦開始好使了,你們說,他剛要去住院的時候,除了能重複幾句眼前的事情,唱幾句剛編的歌,會和誰生氣潑水嗎,知道賭氣吃飯嗎?”她這麽一說,誰也不吱聲了。
陳文魁像是沒聽見他們在說些啥,根本不理睬,吃完最後一個饅頭把碗一推筷子一扔東晃西晃地出了屋,陳榮焦剛要出門,楊金環拽住他說:“不要管,他可能是要自己去收拾屋子去。”楊金環這麽一說,誰也不動了。
他們跟在後麵遠遠地瞧著,隻見陳文魁越過那房子門口,然後拐上南北街道,向南跑去……
初春的白樺林裏靜謐而溫馨,空氣中彌漫著雪水融化後卷出的泥土、腐葉的氣味兒,使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吸上一口,就像嗜酒如命的人久別醇酒聞到酒香一樣,醉心沁肺,真有吸不夠的感覺。陳文魁跑進林子,來到那棵被他剝掉一片樹皮的白樺樹下,頓時興奮起來。他瞧著當年用鋼筆畫的,已經模糊不清的黃春雁的畫像,瞧著瞧著,突然用前額“砰砰砰”撞了幾下,發現撞不著,便一縱一跳地撞了起來。
楊金環小步跑上去,往樺樹幹上一靠,用身體擋住了陳文魁。陳文魁愣了愣,朝著她的腦袋要撞過來。“陳文魁,”楊金環邊推搡著邊大喝一聲,“你要幹什麽,再這麽做,我不管你了!”陳文魁一聽,站在她麵前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綻出了皺紋,皺紋裏顯現著呆滯的神色,先是愣了愣,然後哼聲哼氣地說:“你不管我,我還不管你呢!”說完走到楊金環的側麵,蹺起腳來去舔樺樹幹。
“文魁,”楊金環撥拉他一下子說:“樺樹汁苦,不喝,走,渴了咱回家喝水去!”“滾,我就要喝--”陳文魁變得粗聲橫氣起來,“滾開--”
楊金環隻好用手指捏住割過的樺樹皮茬,使勁往上一拽,涓涓樹汁流了出來,陳文魁急忙上去舔吸起來,吸了幾口就衝著楊金環哈哈大笑。笑得楊金環頭皮有點發顫了。她這時察覺到,所說的陳文魁好些了,隻是病情比較穩定,不打人,不罵人,不到處亂跑,但思維還是模糊,理智還是不清,因此不能刺激他,要順著他來,讓他慢慢適應他所熟悉的生活環境,或許比在城裏養病會好得多。她刹那間想到這裏,拉他一把說:“走,走,回家去!”
“哈哈哈……”陳文魁猛地蹬開楊金環,眼前一花,指著楊金環說:“你,你是小雁子,小--雁--子”他指著說著向楊金環逼近著。楊金環倒退兩步說:“我不是小雁子,我是你楊大姐!”
陳文魁猛地張開胳膊要去摟抱楊金環,楊金環瞧著陳文魁那對有點發藍的眼睛,真的有點兒害怕了,緊忙躲閃著,繞著樹杆打轉轉,大喊:“不行,不行……”陳文魁圍著樹邊追邊嚷:“你是小雁子,就是小雁子嘛,怎麽還不承認呢……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算回來了。”
這時,徐亮、李寶進和陳榮焦夫婦趕過來。陳榮焦揀起一根樹枝子要去打陳文魁,楊金環忙攔住說,喘著粗氣:“不成,他是病人……”“哼--”陳榮焦氣憤不已地說:“病人也不能想怎麽地就怎地呀!”
陳文魁像是沒什麽事似的,雙手一背開始往回走,沒走出幾步還唱起了歌:
我的心疼得好厲害,
千萬別請醫生來,
我不是病也不是災,
是因情妹她留下的恨,
是因情哥哥癡心……
徐亮愁眉苦臉地瞧著陳榮焦說:“金環說的對,他是病人,我們就得依著他,隻要他不出大格就行,慢慢會好的……”“哎--”陳李氏也趕上來了,心裏過意不去地對楊金環說:“太難為你們兩口子了。”
“楊書記,徐指導員,”陳榮焦氣哼哼地說:“我都親眼看見了,你們已經盡到心思了,這幾年你們當領導的沒少費心,公家也沒少花錢,實在不行我們帶回去,他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這怎麽行!”楊金環剛才跑了一頭汗,她邊擦邊說:“陳文魁是給咱們八隊做出過貢獻的知青,再說他得了這病,除了個人心窄外,組織上也是有責任的,要是回去呀,我看,這人就交代了,我覺得我們能料理好他,就交給我們吧。”徐亮在一旁深深地吸了口一氣,又下力氣地呼出了口氣。
街上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還有吃完午飯去小學校上課的小學生,幾乎都認識陳文魁,有的見他和好人似的打聲招呼,他理也不理,像沒聽見一樣,有的則老遠就躲著。這些,陳文魁都像沒看見一樣,徑直朝男知青大宿舍走去,快到門口時,陳文魁突然自唱起了現代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那段曲子:
那一天同誌們把話拉,
在一起議論你沙媽媽,
七嘴八舌不停口……
這時,徐亮賭氣回家了。楊金環和李寶進等人也趕了過來,楊金環一聽非常高興,接著唱道:
到那時,到那時,
身強力壯跨戰馬,
馳騁江南把敵殺!
誰也沒聽過楊金環唱過歌,她唱得那樣激情,唱到“把敵殺”的時候,還學著《沙家浜》裏的沙奶奶作了個揚手的動作,引起了看熱鬧人們一陣熱烈的掌聲。
“嘿嘿……”陳文魁也咧著嘴笑著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