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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到了下午三點三刻,在移民局保釋辦公室關門前十五分鍾,麥克替嘉雯付了保金,簽了保單。

  幾分鍾前,嘉雯還在移民局的冰冷的拘留室裏困獸般焦灼地踱來踱去,而此刻她已經坐在麥克的昂貴的紅色跑車裏,瀏覽德克薩斯的灑滿夕暉的草場了。

  她打開天窗,站起身,從天窗裏伸出頭,讓舒爽的風盡情吹散自己的頭發。秋風許許,而自由如風,從此,她又可以在天與地之間舞蹈。

  原來囚禁與自由隻有一步之遙。

  在整個坐牢的過程中,她經曆了一生中最難忘的最複雜的感情。尊嚴與恥辱,希望與失望,愛戀與怨恨,排斥與感激……極端的環境,激烈的情感,使她焚燒,又使她冷靜。

  她被手銬腳鐐鎖著,被監視,被喝斥,被一次次送上法庭,又被一次次押回監獄;不斷地拍照,按手印,體檢,接受精神狀況調查。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麻木,精神卻一天比一天清醒。

  她叫喊、詛咒、微笑、哭泣、懇求、辯解,千情萬緒都在短短的時間裏被宣泄了,被抒發了。

  生活給她釀了一杯酒,一杯她無法推辭的酒,苦澀、醇正、濃烈,令她苦不堪言,頭暈目眩,卻又回味無窮。

  她是流著眼淚拚卻一醉。

  濃睡不能解酒,嘶喊不能消愁。

  她不知該感謝命運,還是抱怨命運。如果沒有這杯酒,她也許永遠不知道生活有時會如此令人心如刀絞,也永遠不會懂得愛情、友情、同情、尊重和愛護會如此令人心醉。

  當麥克把他的跑車停在“華美餐館”的停車場時,嘉雯卻無力拉開車門。九十八天的監禁生活中累積下來的疲憊,身體上的和心靈上的疲憊似乎同時向她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五秒,十秒,還是一分鍾?

  麥克替她打開了車門。

  她慢慢地下了車,走進了她為之付出了心血和自由的代價的“華美餐館”。

  餐館內依然燈火輝煌,而那個她被逮捕的八月的夜晚仿佛隻是一場惡夢。

  餐館裏的員工早已換成了新麵孔。他們探頭探腦地打量著她,似乎想把眼前這個麵孔蒼白,弱不禁風的女人和傳說中的人蛇案的主犯聯係起來。

  屋還在,人已非。餐館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似乎還留著阿瑞的氣息和笑聲。她站在璀璨的水晶燈下,各色食品的香氣撲鼻而來。想起此刻阿瑞仍身處燈光昏暗的監獄裏,重獲自由的歡喜又被悲哀所代替。

  這時阿堅走了進來,並未對她的出現表現出任何的欣喜。

  “正好你回來了,”他冷冷地說,“這些天把我累死了,工人跑掉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要我做。”

  “那辛苦你了。”

  “現在輪到你來收拾這個攤子吧。”

  “我當然會盡我的全力。”

  這時餐館的電話響了。阿堅接起了電話之後,立刻把話筒遞給了嘉雯。

  “嘉雯,”電話的另一端傳出了阿瑞熟悉的聲音。

  “阿瑞,”嘉雯輕輕地叫了一聲。

  “我的律師今天到維卡監獄來看我,我聽他說你被釋放了,我真的很高興。現在至少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了。”

  “可是你還在裏麵……”她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關係的。我一直擔心你會生病,你瘦多了吧?”

  “瘦是瘦了,不過體重很快就會恢複的。你呢?”

  “我每天在牢房裏做操,身體還好。”

  “真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我的牢房的窗戶就麵對弗蘭克林大街。如果我們約好時間,你站到監獄對麵的城市銀行門口,我就可以從窗口看到你。”

  “可是那樣我們無法麵對麵講話。我要去看望你。維卡監獄星期幾可以探監?”

  “明天早晨八點半就可以。”

  “我明天去看你。”

  嘉雯掛斷了電話,心裏覺得安慰了許多。至少她和阿瑞之間的完全被隔絕的狀態結束了。

  接近午夜時分,小城維卡變得更安靜了。當她開著“華美”的紅色福特車路過“羅格超級市場”時,回想起她被逮捕的夜晚,回想起她在監獄的又冷又硬的床上度過的所有無眠的夜晚,眼淚不由得就湧了出來。她半生陶醉於藝術、文學、浪漫愛情、真誠友誼,熱愛太陽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卻不得不每天和不同的監獄、法庭、政府部門、移民局,以及律師打交道,不得不扮演一個堅強的角色,盡管她的內心從未停止哭泣過。那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對生活的要求非常簡單,她隻渴望枕著阿瑞溫暖的手臂,安安穩穩地睡一夜,沒有哭泣、沒有惡夢的一夜。

  她回到家裏,鎖好了房門,首先脫掉了跟隨她輾轉了五座監獄的裙裝,走進了浴室。浴室裏的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裝在一個透明玻璃碗裏的幹花散發著熟悉的馨香。她拿起了梳子,開始梳理她在被捕的夜裏未梳到的另外一半頭發。

  鏡中的她。長發已經過了肩頭。

  在她兩次在這間浴室裏梳頭發之間,隔了九十八天。

  她端詳自己的麵孔,似乎要找出與從前的不同來。憔悴、蒼白、疲憊……這些都不是根本的改變,而根本的改變是什麽呢?她看著自己的眼睛,那裏似乎多了幾分淡定,還有幾分決然。

  她無論如何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她終於洗了三個多月以來最舒服的淋浴,隨後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因為身邊沒有阿瑞熟悉的氣息,睡眠卻始終不肯光顧,沒有自己所愛戀的人,自由也失掉了份量。

  房間裏的溫度似乎越來越低,她昏沉沉地起身,準備推開臥室的門到客廳去調高空調的溫度,但是門被人從外麵反鎖了。她開始砸門: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黑暗中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黑衣女人走過來,厲聲對她說:

  “如果你再砸門,我就讓你坐電椅!坐電椅!”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如水的月光從窗戶漫進來,她伸出手,抓到了一個雪白柔軟的枕頭,阿瑞的枕頭。

  原來是一場惡夢。

  第二天,嘉雯很早起床,在壁櫥裏挑選了許久,不能決定穿哪一件衣服去探望阿瑞。起初她打算穿那件白色的繡著雛菊的連衣裙,就是她與阿瑞在德克薩斯重逢時穿的那一件,可又擔心阿瑞睹物傷情,無法正視兩人被監獄隔絕,無法相互依偎的現實。她換了一件黑色絲綢的襯衣,又怕自己已然憔悴的麵容被黑色襯得更加黯淡,讓阿瑞難過。最後她選擇了阿瑞送給她的一件純棉V字領的淺黃色連衣短裙,並用一條真絲的黃手帕把自己的頭發束起來,因為黃色是等待的顏色。她記起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帕》,女主人公在自己家門口的樹上掛滿了黃手帕,等待男主人公出獄歸來。

  她開車來到了維卡監獄。探視的時間還沒有到,她就在探視室的門口,排在了一群年齡不同、膚色各異的男男女女之間。

  剛剛離開監獄一夜,轉頭又來到了監獄,她暗自歎息,這場惡夢到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到了八點一刻,探視室的鐵門被打開了,等待探視的人們魚貫而入。探視室是狹長的,在左側有一個辦理探視手續的窗口,窗口後麵坐了一個瘦小黝黑的女看守。探視的人們在窗口遞上證件,登記之後,就坐到被看守指定的窗口前等待。輪到嘉雯的時候,她遞進了自己的駕照。女看守在電腦上查了一下,立刻把她的駕照退了出來,“你不能探望囚犯。”

  “為什麽?”

  “因為你在六個月之內曾在這裏被關押過。”

  “可是我的案件已經被取消了,我是無罪的!”

  “你是否有罪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照章辦事。”

  “求求你,讓我見見我的男朋友吧!”

  “我真的幫不了你的忙,我必須讓你離開這個窗口,因為後麵的人還急等著辦手續。不過,你可以找監獄長談一談,也許他會給你一個特別許可。”

  “那我現在可以見見監獄長嗎?”

  “他今天休假,再說你想見他,也要打電話預約。”

  嘉雯委屈地走出了探視室,來到了監獄對麵的街上。如果阿瑞沒有聽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該多麽地焦灼不安,多麽地失望啊,他能夠猜到自己被拒之門外了嗎?

  她找到了二樓牢房的窗戶,然後退到街對麵,希望站得遠一點,就可以看清他的窗口。

  她仰起臉專注地望著,期待著他的出現。

  而他真的出現了。可惜牢房的玻璃是茶色的,陽光又太強,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能辨出他的身影,看到他向自己揮手。她立在異國小城的這條清冷的毫無色彩的街道上,任眼淚橫流。街道因為沒有樹的遮攔,蕭瑟的風無忌地穿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當街痛哭失聲。

  他們就這樣遙遙麵對著,一個在樓上,一個在街頭;一個身陷囹圄,一個剛剛獲得自由。

  時間似乎停滯,空氣似乎凝固了。

  她在美國辛苦奔波這麽多年,既沒有置下房產,也沒有存下錢財,阿瑞的愛情是她唯一的擁有,而此刻她與他雖是一窗之隔,卻是咫尺天涯。

  她哭得累了,就坐在了身後“城市銀行”門口的水泥台階上。她發現自己在命運麵前從未象此刻這麽傷情、這麽無奈過。命運讓她出演的角色早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阿瑞向她擺手,示意她離開。她終於站起身,一邊揮手向阿瑞告別,一邊用手背不停地擦著滾滾落下的眼淚。

  原來自己也是水做的女人,她想。

  她回到家裏,立刻從相冊裏找出阿瑞最喜歡的幾張自己的照片,連同一張兩百元的支票一起給他寄去,又打電話替阿瑞訂了一份《世界日報》;她寄錢給專門給監獄提供電話服務的公司,為自己的手提電話預付幾百塊錢,這樣阿瑞想打電話給她,就隨時都可以找到她了。如果阿瑞有她的照片可看,有中文報紙可讀,還可以隨時聽到她的聲音,那樣監獄裏的生活也許就不那麽難熬了。

  隨後她打電話給警察局尋找自己的車,這時她才知道車早在她被逮捕的當晚就被當地的“山姆車行”拖走了,而她已經欠下了車行兩千多元錢的拖車費和存車費。她打電話給車行,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沙啞的老年女人,待她說明了原委之後,女人問:

  “那輛銀色的豐田車是你的?”

  “是。”

  “你有幾個月沒付貸款了?”

  “三個月吧。”

  “你的車昨天剛被拍賣,賣的錢已經還給銀行了。”

  “這麽快?”

  “你車裏的一些東西現在還在我們的車行裏,你來拿吧。”

  嘉雯在市郊一條荒涼的街道的盡頭找到了“山姆車行”。剛才接電話的那個聲音沙啞的美國女人拿出了兩個紙箱:“你打開看看,有沒有缺少什麽?”

  “不必看了。車都沒有了,其他東西又有什麽重要呢?”

  “這是我的責任,你得配合我完成我的工作。”

  嘉雯打開了紙箱,裏麵有一本CD夾,兩本地圖,兩幅太陽鏡,一個夾保險單的筆記本,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嘉雯撿出了一個曾掛在後視鏡上的小小飾物:一串木製的珠子,中間墜了一個玻璃做的小酒瓶,瓶裏裝滿了紅色的液體,像酒,也象血。

  飾物是阿瑞送給她的。他當時對她說:“如果你給我一杯水,我會還你一杯酒;如果你給我一杯酒,我會報以一腔熱血。”

  她的眼淚又湧了上來。

  “你沒事吧?”美國女人問。

  “沒事。”

  “那就麻煩你在這張簽收單上簽個字吧。”

  嘉雯胡亂簽了個字,就抱起紙箱離開了車行。

  “照顧好你自己!”女人對著她的背影說。

  不知道怎麽才能照顧好我自己,嘉雯想,車沒有了,阿瑞還在監獄裏。

  嘉雯回到家之後,打電話向蕙薇,祺傑,瑩妹,還有露絲報平安。

  蕙薇說:“隻要身體健康就好了,其它的事情不要多想。”

  祺傑說:“我想你在經過這麽一番生活體驗之後,以後會活得更明白一些了。”

  瑩妹說:“自從你和阿瑞進去了之後,我每天都為你們燒香,你終於出來了。不過我還要繼續燒,希望阿瑞能早一點出來。”

  露絲說:“我相信你,嘉雯,你還有勇氣重新開始,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勇敢的女人之一。”

  嘉雯發現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幸運的,因為她還有朋友,在她生命中孤苦無助的瞬間幫助她收拾起心情,恢複勇氣,麵對殘缺破碎的生活。

  第二天,嘉雯到維卡監獄去求見監獄長文森特。文森特是一個矮壯的白人,大概六十左右年紀。

  “你就是那個幾個月前被移民局抓走的中國女人吧?我見過你。”文森特說。

  “是嗎?在哪裏?”

  “在監獄的走廊上。那天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掉眼淚。”

  “因為我當時覺得委屈,我是無辜的。”

  “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在這座監獄工作了三十幾年了,我隻要一看某一個囚犯的眼神,就知道他/她是無辜還是有罪了。”

  “那我很欣賞你的鑒別力。”

  “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我男朋友夏晨瑞還被關在這裏。昨天我來探望他,可是被看守拒絕了,因為我離開這座監獄還不到六個月。看守說,隻有你有權力給我一個特別許可。”

  “原來是這樣,”文森特微微笑了,“你有駕照嗎?”

  嘉雯連忙拿出了駕照遞給了他。

  文森特坐到了自己電腦前,在鍵盤上敲打了一陣,最後轉過頭來,把駕照還給她:“好了,我已經取消了對你的駕照號碼的控製,你星期五可以來看望你的男朋友了。”

  “非常感謝,”嘉雯說,“你終於使維卡監獄在我的記憶中有了一點人情味兒。”

  星期五早晨嘉雯比規定的探監時間提前半小時到了探監室,排到探監人的隊伍裏。接待她的還是那個瘦小黝黑的女看守。女看守把她的駕照號碼輸入了電腦,很快又把駕照退還給了嘉雯。

  “夏晨瑞已經在半小時之前被移民局帶走了,去了太陽城監獄。”

  “不會這麽早吧?”

  “電腦會撒謊嗎?”

  “如果有病毒,電腦也會說謊的。”

  “別囉嗦了。”

  嘉雯悄悄走到監獄地下室的停車場,希望能找到移民局的囚車,但是囚車早已了無蹤影。她疲憊地坐到了監獄對麵的台階上。阿瑞曾站立過的牢房的窗口空無一人。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從她麵前飛過。

  愛情是心海上的一隻不死鳥,隻要她的心還在跳動,她就會聽得到它婉轉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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