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嘉雯被關進了維卡監獄的牢房。她在牢房中撥通了麥克的電話,得知自己的刑事犯罪案件已被維卡檢察院取消,但是她仍舊不能被釋放,因為太陽城移民局還要扣留她。
一個星期之後,移民局的遣送官傑夫到維卡監獄把她帶走了。他們沒有給她一秒鍾的時間,讓她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就把她關進了移民局的拘留室。到了傍晚,她又和一群剛剛從墨西哥和洪都拉斯偷渡來美的婦女一起被送回了太陽城的監獄。
在樓下的大廳裏,她遇見了菲比。
“你怎麽轉頭就回來了?”菲比問。
“沒辦法,身不由己。”
“這一次是什麽麻煩?”
“移民局還要扣留我,因為我逾期停留。”
“成千上萬的人都逾期停留,都抓進來恐怕太陽城還要再蓋幾十座監獄。”
“我大概是非常幸運、非常特殊的一個。”
嘉雯在拘留室裏等待被重新注冊入獄。等待似乎是無休無止的。拘留室裏依舊是冷風襲襲,身穿純紗套裙的她渾身凍得發抖,隻好不停地來回踱步,以此來驅逐寒冷。看守慢條斯理地登記囚犯的信息,彼此間還不停地閑聊。他們不在意囚犯們的冷與熱、飽與餓。對於他們,囚犯有罪無罪,並沒有很大意義。他們就像排版工把一個個鉛字擺到相應的格子裏,機械地把一個個囚犯安置到牢房裏。
晚餐的時候,盡管嘉雯對那無滋無味的三維治痛恨不已,她還是強迫自己把它吞了下去。她知道監獄是不同情病弱,不接受眼淚的。她必須維持自己的健康,把握自己的情緒,否則她就難以熬過漫長的黑夜和白天。
她多麽渴望舒舒服服地洗一個熱水澡,然後躺在自己舒適的床上,睡一個沒有噩夢的長覺。在監獄裏,日常生活中極普通的享受無一不變成了奢侈的向往。
巧合的是她又被關進了原來的4A牢房。她進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睡熟了。她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分給自己的上鋪。
一個新的漫長的黑夜又降臨在了一間舊的熟悉的牢房裏……
她在監獄裏生活也和在外麵生活一樣,在精神上有高漲和低落。精神高漲的時候,她會讀小說、寫小說、看電視、參加體育活動,和其他囚犯聊天。她要積極地活著,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監獄生活隻是暫時的,自由卻是永遠的;而在她精神低落的時候,她隻是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對牢房裏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把自己最大限度的封閉起來,頑固地拒絕著身陷囹圄的現實。
她早已習慣於和自己交談。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她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真正地麵對自己,麵對自己的真誠與真實,虛榮與虛假。現在她沒完沒了地和自己交談。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座偌大無比的舞台,而她在演一出獨角戲。世間的任何神秘都失掉了吸引力,她要探究的唯有自己內心的神秘。
她無論如何不肯把自己和囚犯這個詞聯係起來。坐監獄的都是些什麽人?殺人犯、搶劫犯、毒販子、偽鈔製造者……而她為什麽必須和她們生活在同一屋頂之下?她感到恥辱和憤怒。
她盡量壓抑自己的憤怒,因為憤怒是危險的火焰,會把她的忍耐和希望燃燒成灰燼。她不知道如何排遣自己的憤怒,她無法讀書,無法看電視,無法做任何事情,隻恐懼著即將來臨的每一分鍾。她希望能拿到一種藥,讓她入睡,讓她暫時停止呼吸,一直睡到她可以出獄的日子。
如果沒有自由,呼吸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對監獄裏所有的一切無比厭倦,厭倦裏麵一層不變的鐵窗、鐵柵欄、鐵桌椅和鐵床。這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冰冷的,堅硬的,沒有溫情,沒有色彩。她厭倦那一層不變的三維治、熱狗、罐頭食品。她的飯量一天天減小,她的睡眠一天天減少。她逾發消瘦,而勇氣慢慢地從她身上離去,她變得脆弱敏感。
在這世界上,醫院是可怕的地方,比醫院更可怕的地方是監獄,而比監獄更可怕的地方是墓地;沒有金錢是悲哀的,比沒有金錢更悲哀的是沒有愛情,而比沒有愛情更悲哀的是沒有自由。
她不敢陷入回憶,不敢回憶曾經曆過的美好瞬間,不敢回想外麵的世界,因為回憶一旦被觸動,淚腺也會被觸動。
她很想找一個人交談,一個正常的、平靜的,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她打通了蕙薇的電話,可惜電話無人接聽。接著她又撥通了祺傑的電話。因為是對方付費的電話,她擔心祺傑不接,特地在留言時把自己的名字說得清清楚楚。祺傑立刻同意付費,接通了她的電話。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祺傑在電話的另一端說,在自由的世界裏。
“再不幸也不至於英年早逝吧?”
“你在哪裏?我打你的手提電話,沒有人接電話,可惜我不知道你的餐館的電話。”
“在這世界上最特殊的一個地方,隻比墓地好一點點。”
“你不是在監獄裏吧?剛才接線員說電話是從太陽城監獄打來的,我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你猜中了。”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點,至少你是安全的。”
“天哪,我就不可以有好一點的生活,比如在夏威夷度假,而不接你的電話?”
“這不太可能。”
“你知道我進了監獄之後,很多人在我的心目中的份量變得輕了,但是你和蕙薇的份量依然如故。我很感激有你們這樣的朋友可以依靠。”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把自己案件的前前後後對他講了。
他歎了一口氣說:“事到如今,你就在監獄裏修身養性吧。”
“修身養性太誇張了點。”
“監獄裏有沒有體罰?”
“沒有,隻有精神上的懲罰。”
“如果沒有體罰,就可以忍受。”
“要不要換你進來試試?”
“你還是自己享用吧。”
“天哪,花一兩萬律師費,扔下生意火爆的餐館,也能稱得上享用?”
“錢可以再賺嘛。”
“閱曆無價,是不是?”
“你挺想得開的嘛。”
“想不開難道去自殺?在這裏我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
“千萬不要自殺,我還等著你出來給我講故事呢。”
“看來我又多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你有千百個理由。”
“電話再有一分鍾就要自動被斷掉了。再見!”
“你多保重!”
她放下了電話,心裏感到了一些安慰,因為她還未被世界所遺忘。與外麵世界的聯係,哪怕是微小的聯係,對於她來說都是非常可貴的。
日子一天天流轉得很慢。
早晨七點,輪到她所在的牢房出外活動。大多數囚犯還在沉睡,隻有廖廖的幾人要求到陽台上活動。
她覺得氣悶,很想出去走走。在經過了一番繁瑣的登記、搜身之後,她終於來到了陽台上。她突然嗅到了清爽的氣息。徐徐的風拂在她的臉上,像情人最輕的吻。
對比監獄一層不變的生硬和冷酷,任何一種柔和都會讓她感動。她向往著世間所有溫柔的東西:舒適的床,溫情的低語,輕柔的親吻和愛撫。
她恍然醒悟了過來,她在監獄裏已經由夏季等到了秋天。
從罩著鐵網的陽台上,她隻能望到方方的一塊天空。晨曦慢慢地遮蓋了灰暗的雲層,接著一輪太陽緩緩地升起來了,由緋紅轉為璀璨。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仰著頭,感受著太陽和微風。當她身處自由的世界時,自然的變化很少引起她的驚奇;而此時,當貼近自然變成了難以實現的奢求,自然的點滴變化都會撥動她的心緒。
樓下馬路上的汽車的聲音漸漸增多了,太陽城開始了它繁忙的一天。
監獄規定在戶外活動的時間隻有四十分鍾。那麽再過一會兒,她將重新回到牢房,回到睡夢中。
話劇《日出》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詞突然湧到了她的唇邊:“太陽升起來了,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每天的上午似乎過得很快,因為嘉雯的上午幾乎都是在沉睡中度過的。下午吃頓午飯,洗個澡,讀幾頁小說,似乎也不難度過。
而最漫長的卻是黃昏。
晚飯過後,牢房裏出現了短暫的寧靜。女囚犯無論怎樣地吵鬧、宣泄,總有疲憊的時候。嘉雯一向都是以靜製動的,她不會嘶喊、嚎叫,她已經學會了緩解自己的情緒,而且領悟到如果她要扭轉生活中的危機,就必須先消除精神上的危機。
她常常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裏,透過密密地罩著鐵絲網的窗戶,望著天空的顏色一點點由明轉暗,晚霞由緋紅變成煙色。
黃昏透過鐵窗彌漫了進來。
白日是不屬於她的,她在昏睡,唯有在黃昏,她是無比清醒的。白日的明麗漸漸消失,而即將進入的是無法抵抗的黑夜。
這難道就像她的人生嗎?從此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她時而是堅強的,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來;時而又是脆弱的,恐懼著未來的無法捉摸。她不敢設想未來,她知道有無數困難在等待自己。
她一再自問,這場牢獄之災究竟使她失掉了什麽?也許她多年來都是一個囚徒,隻是她沒有覺察到。她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精神的監獄裏,被金錢、地位、榮譽的手銬和腳鐐束縛著。她的心靈是否不染功名利祿的塵埃,是否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自由?
也許命運給她製造了一個契機,強迫她自省。當她體驗了冰冷的手銬腳鐐的殘酷束縛時,她精神上的手銬腳鐐卻悄然鬆解了。她沒有預料到自己心頭的鎖鏈會被一把偶然的鑰匙解開,雖然這是一個殘酷的偶然。
生活在剝奪的同時永遠都在給予,關鍵就在於她有沒有這樣的悟性。
監獄無疑是一個讓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這裏金錢是沒有很大的意義的。監獄除了允許囚犯購買一點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許囚犯消費的;榮譽似乎也無足輕重。無論某個人在外麵的世界如何受人歡迎,受人尊重,在監獄中他與他人的區別隻在於囚犯號碼;而美貌在被囚服遮蓋之後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與美都被壓抑了、被控製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監獄裏生出翅膀。
她盡量讓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內心世界裏,這樣雖然她失掉了身體的自由,她還擁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時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麽奢侈,多麽令人陶醉。
她在監獄裏的一本書上偶然讀到這樣一段話: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something to do,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構成快樂的三個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愛,有東西可盼望)
在監獄裏她可以讀書寫作,她愛著思念著阿瑞,而且她盼望著自由。原來她也可以是快樂的,而快樂的感覺也可以有淚。
回憶是她僅有的財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憶溫暖自己。
她幾乎把她半生中所結識的每一個曾給予過她關懷的人都回想過了,所有柔情的瞬間都被細細品味過了,哪怕隻是一句問候,一抹微笑,一個關懷的眼神。她懷念和他們一起野餐、旅行、看電視、吃飯、打球、玩牌,懷念著自己的與他們的生命曲線交叉時所留下的點點滴滴的友情與溫情。
她如此渴望溫情,因為溫情給她力量,使她堅強;溫情使她豐富,也使她生動。
監獄生活竟使她變得溫柔,而不是冷酷。也許人隻有在極端冷漠的環境中,才懂得珍惜溫情。如果沒有外界極端環境的刺激,也許她的頭腦永遠不會這麽活躍,感情永遠不會這麽細膩,而回憶也永遠不會這麽生動。
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她似乎坐在一輛奔馳的馬車上,永遠是行色匆匆,永遠奔向下一個不知名的驛站,無暇停留,無暇回顧。現在她被甩下了馬車,摔到了地麵上。盡管摔得疼痛,傷得慘重,但她卻有了許多時間回味過去。
她不知道這樣安靜地坐看黃昏,是生活對她的懲罰還是給予?
嘉雯特地選擇在白天睡覺,這樣時間似乎過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衝突。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可以守著牢房門口的燈,讀讀小說,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沒有空間的地方給自己創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間。她坐到了牢房門口的不鏽鋼桌子邊。西班牙裔的女囚阿麗達坐在桌前擺弄著一副撲克牌。阿麗達年近五十,身材早已變得臃腫,但眼睛卻黝黑晶亮,充滿神采。
“會算命嗎?”嘉雯問。
“怎麽?感到迷惑了?”
嘉雯無力地點點頭,“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麗達說:“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麗達捧起她的手,在仔細辨認了她手掌的每一條紋路之後說,“你生命中有一個非常愛你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是屬於你的。無論你與他分離,還是相聚,他對你都是始終如一。愛你是他的宿命。你現在麵臨許多危機,當然你所有的危機都會被扭轉,但你必須耐下心來。”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話,叫本命年多煩憂,可我沒有想到命運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懲罰我。”
“命運並不是要懲罰你,隻是想完成對你的塑造。當你離開監獄的時候,你會更豐富、更成熟。”
“你看我還會留在美國嗎?”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許多國家的。”
她沒有想到,在美國德克薩斯的太陽城,一個與自己的膚色、文化背景、經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間解讀了她的命運,還傳達給她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讓她理解了自由,失敗讓她懂得了放棄,而從不曾幻滅的人生也許是乏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