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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嘉雯到了德州之後,四處求職,但毫無結果。偶爾有一家公司願意接收她,但又不肯幫她把工作簽證轉到他們公司的名下,她還是不可以工作。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失業,絕大多數的公司不願意自找麻煩雇用外國人,因為雇用外國人就意味著要花錢請律師轉工作簽證,填寫繁瑣的表格,還要忍受移民局緩慢的辦事效率。

  嘉雯寄簡曆,打電話,參加人才招聘會,聯絡就業顧問,該試的辦法都試過了。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她幾乎失掉了耐心。

  她整日把自己反鎖在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屋裏昏睡,似乎要把前幾年缺少的睡眠全都彌補回來。白天和黑夜沒有了區別。日子艱難地挪動著,像一道即將幹涸的小溪,每延伸一寸都流失一些水分。

  她不看電視,不讀書,不上網;不再關心經濟衰退,和就業市場,更不主動給朋友打電話,寫電子信函。即便和近在咫尺的阿瑞,她也很少講話。她不欣喜,也不傷悲,似乎變成了一個有自理能力的植物人。

  有一天早晨,她偶然打開電視,看到一架飛機衝入了世界貿易中心的大廈,在驚天的爆炸之後,驚魂未定的她看到又有一架飛機衝入了世貿中心的另外一座大廈,隨後兩座大廈都斷裂了,倒塌了。最初她還以為演的是梅爾·格爾森或者哈瑞森·福特的最新電影,但很快她真真切切聽清了那是剛剛發生的人間慘劇。

  灰暗的天空,滾滾的濃煙,遍地的瓦礫,慘叫著奔跑的人群,《聖經》中所描繪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居然在世界最繁華的城市紐約上演了。一向享有“大蘋果”美名的紐約霎時間失掉了她的豔麗。

  嘉雯每天被電視裏循環播放的令人壓抑的畫麵包圍著:世貿大廈的倒塌,燒焦了的廢墟,支離的屍體,還有受難家屬哭泣的麵孔……她的心似乎一點一點地在收縮,風幹,再不能多裝一滴眼淚。

  雖然已是九月,弗斯克依然悶熱,氣壓還是很低,讓嘉雯喘不過氣來。隻有到了夜裏,空氣才變得涼爽一些。她常常坐到公寓樓旁的遊泳池邊,一坐便到了淩晨。她並不思想。她的思想似乎被埋進了德克薩斯荒蕪的土地。而到了白天,她又開始了昏睡。

  九月底的一個早晨,她被電話鈴吵醒了。她摸索著抓起了電話,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嘉雯,我是瑩妹,”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瑩妹哭泣的聲音,“阿峻出事了。”

  “什麽?”嘉雯被徹底驚醒了,她立刻坐了起來,在昏暗中瞪大了眼睛。

  瑩妹的哭聲越來越大了,嘉雯的心被她的哭聲牽動得一陣陣顫栗。

  “瑩妹,你冷靜一點,慢慢說,好不好?”

  “昨天夜裏阿峻送完貨從新澤西回來,身上帶了一兩萬塊貨款。他把卡車停在送貨公司的停車場,準備坐公共汽車回家,因為我們家附近沒有停卡車的地方。可是他還沒走到公共汽車站,兩個墨西哥人就從他背後衝出來……”瑩妹已經泣不成聲。

  “後來怎麽樣了?”

  大約過了兩三分鍾,瑩妹才慢慢平靜了一些,接著說,“那兩個墨西哥人拿出槍,對準阿峻開了兩槍,把他身上的錢全都拿走了,阿峻他當時就……”瑩妹又說不下去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嘉雯也哭了起來。

  “我懷孕了,現在已經有五個多月了。可憐的孩子出生卻見不到自己的爸爸。”瑩妹放聲嚎啕了起來。

  “不要再哭了,瑩妹,這樣會傷身體的,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可瑩妹依然無法控製自己。

  兩個女人邊哭邊談,大約過了半小時,嘉雯平靜了下來,對瑩妹說:“我們還是準備他的葬禮吧。”

  “阿峻的朋友已經安排好了,是在下星期一。”

  “我馬上去訂機票,我和阿瑞一起去參加他的葬禮。”

  “你現在沒有工作,經濟也比較緊張,就不要來了吧。臨時訂飛機票也很貴。”

  “在這樣的時候還談錢?”嘉雯輕聲地責備瑩妹,“不管怎麽樣我們都要去最後見他一麵。”

  當嘉雯在阿瑞下工後把阿峻的事情告訴了他時,阿瑞跌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嘉雯在買機票之前打電話給阿堅,問他去不去參加阿峻的葬禮,如果他想去的話,她會幫他把機票也訂下來。

  “餐館的事情太多,我脫不開身。”阿堅說。

  “你和阿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你不想去送他一程嗎?”

  “人死不能複活,送與不送,又有多大差別呢?”

  嘉雯便無話可說了。

  紐約的秋天在這一年似乎變得格外地蕭瑟。紐約失掉了被稱為“姊妹大廈”的世界貿易中心,仿佛失掉了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少了許多神韻。行人們在街上麵無表情地匆匆地走著,對即將來臨的長冬流露出一種恐懼和無奈。一向驕傲自信的紐約人突然變得孤苦無助起來了。

  靠近世貿大廈的唐人街也霎時蕭條了。許多店鋪都已關了門,還在開門的也不過是慘淡經營。平素繁忙喧鬧的早晨也變得寂靜了許多,再聽不到了卡車的轟鳴,小販們熱情的叫賣,和孩子們的笑聲。

  阿峻的葬禮是在紐約唐人街一家殯儀館舉行的。阿峻的同鄉,甚至鄰鄉的人都來了。殯儀館的大廳正麵的牆上掛著阿峻的大幅照片:他的神情活躍,一雙充滿生命力的眼睛熱情地望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躺在一具窄窄的棺木裏的他卻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莊重表情,也許因為死亡是莊重的。子彈是從他的心口穿過的,但黑色的西裝遮住了他的傷口。

  瑩妹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麵前,沒有哭訴,也沒有嚎叫,隻是把阿峻的一隻鞋上鬆了的鞋帶係緊了。她係得很慢,很熱真。所有的人的眼神都隨著她小小的手指轉動,大廳裏隻聽得見空調發出的嗚嗚的哭泣般的聲音。

  鞋帶係好了,阿峻才可以上路。瑩妹的表情似乎說。

  嘉雯的眼淚滾落了下來。無人知道通向黃泉的路有多長,路上有多少風雨,死亡的神秘讓活著的人無所適從。

  阿峻是生命力多麽旺盛的一個人。來美國將近十年,每天平均工作十四五小時,連感冒都沒有得過一回。

  “象我這樣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他不止一次對嘉雯說。

  他的驕傲的預言被兩顆黑色的子彈殘忍地擊碎了。再健康的生命也敵不過暴力的黑手,而暴力又源於金錢的驅動。

  主持葬禮的是阿峻的一個遠房叔叔,名叫王進。王進將近七十歲了,但身體還很硬朗。王進說:“我在唐人街生活了三十幾年了,在這裏每天人來人往,有人結婚,有人離婚;有人發財,有人破產;有人成了美國公民,有人被移民局遣送回大陸;我看得多了,人早麻木了,但是阿峻出了這樣的事,我就沒辦法無動於衷。阿峻的精力那麽充沛,壯得象一條牛,我一直覺得我們家族裏如果哪個人可以活過百歲的話,那一定是他了。我已經老得不中用了,如果死可以代替的話,我寧願去代替他……”王進老淚縱橫,再也說不下去了。

  後來輪到了阿瑞致悼詞。阿瑞說:“我以前一直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兩年前我和阿峻在一次車禍中幸存下來,我就對他說了這句話,但是現實就這麽殘酷,他沒有得到我們所向往的後福。我真希望人有來生,而且希望他的來生平平安安。我們大家都是老鄉,有錢出錢,能幫忙就幫忙,無論如何我們要讓阿峻的孩子健康地長大。”說完他就先把自己身上的現金都掏了出來。

  在場的人紛紛拿出自己的錢夾,捐錢給瑩妹。

  嘉雯握緊了瑩妹的手。瑩妹的手汗津津的,似乎攥滿了眼淚。嘉雯不由得又心痛了起來。這種痛錐醒了她,由此她知道自己還有感知悲傷的能力,讓她看清了自己的沮喪和低沉,和自己作為生者的幸運。

  生命終究是可貴的,盡管生命中充滿了曲折和失意。因為死亡的可怕,生存永遠是最激勵人的力量。

  葬禮過後,阿峻的親朋好友一行四十幾人陪他到了新澤西郊外的一座小小的墓園。在整個入葬的過程中,嘉雯都一直都緊緊摟著瑩妹的肩頭,而瑩妹象一枚單薄的樹葉在蕭索的秋風不停地瑟瑟發抖。

  “但願阿峻可以安息吧。”嘉雯小聲地對瑩妹說。

  “他怎麽能安息?槍殺他的凶手還沒有被抓到。紐約的警察隻寫了個報告,也沒有專人來調查他的案子。”瑩妹的聲音激憤了起來。

  嘉雯不知該怎麽勸慰她。也許在警察眼裏,阿峻隻是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偷渡客,和一顆草芥有什麽差別呢?

  平等是給有權利享受平等的人設計的。對於無權享受平等的人,平等永遠都隻是幻夢。

  在阿峻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便再沒有其他的文字了。他沒有想到過給自己留下一段墓誌銘,而當他猝然離去,沒有人能夠為他撰寫出一段墓誌銘,因為任何文字都不足以表現對他的生命的惋惜。

  “和我們一起去德州吧,”嘉雯建議瑩妹,“我們可以照顧你,我還可以陪你去醫院做定期檢查。你離開唐人街好一些,免得每天看著傷心。”

  “我已經答應王進叔明天搬到他家裏了,王進嬸和阿峻的其他親戚會照顧我的。”瑩妹說。

  “這樣也好,畢竟在唐人街買菜,看醫生都方便一些。”阿瑞讚同瑩妹的計劃。

  第二天阿瑞和他的幾個同鄉幫瑩妹搬家,嘉雯抽出了一點時間去看望孟純,正巧宗少華剛剛從大陸來紐約。孟純看上去比從前憔悴憂鬱了許多,宗少華倒是春風滿麵。

  “好久不見,宗總裁。”嘉雯說。

  “我到美國隻是做客而已。”宗少華聳聳肩膀。

  “怎麽樣,談談歸國感想?”

  “你們真應該回去看看,國內變化太大了,你們再不要用老眼光看新世界。”

  “你當然是樂不思美了。”孟純的語氣中帶著諷刺。

  “似乎每個中國人到了美國,都要或早或晚解答三個問題:回不回國,離不離婚,信不信教。我隻解答了一個問題,離了婚。”嘉雯說。

  “有時候這三個問題是互相影響的。對於我,如果不回國,就必須離婚了。”孟純有些憤憤。

  “孟純!”宗少華製止著自己的太太。

  “我們隻是隨便侃侃而已,不要這麽嚴肅吧。”嘉雯想讓氣氛輕鬆一些。

  “已經到了非嚴肅不可的時候了。”孟純說。

  “你一定要我在朋友麵前難堪是不是?”宗少華的臉色變得陰鬱了。

  “是你讓我難堪,還是我讓你難堪?”孟純並不示弱。

  “好了,你們好不容易見一次麵,親密還來不及呢,還有時間吵嘴?孟純,我們到陽台上透透氣,好不好?”嘉雯把孟純拉到了陽台上。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你在你的美滿婚姻的夢中睡了很多年,突然有一天醒來,你發現你最熟悉最親近的丈夫是那麽陌生,那麽遙遠。我一個人留守紐約這段時間,不管遇到什麽困難,不管心裏覺得多孤單,我都忍受下來了,因為我信奉、恪守自己的婚姻,可是宗少華他並不感激我的信奉和恪守,他居然在國內找了一個情人。”

  “對於一個海歸派的年輕企業家,一個情人或許隻是一種裝飾。”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情場如戰場,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任何殘酷的競爭。”

  “我的對手年輕性感。”

  “可是你成熟而有智慧。”

  “你想他會不會離開我?”

  “不會啦,你是打不敗的,但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大吵大鬧,那樣會把他推得更遠。他隻是一時分不清什麽是短暫的誘惑,什麽是永恒的歸宿。”

  “我受不了和另外一個女人分享他。”

  “每個人都希望擁有一份純粹的愛情,但事實上每個人在感情上都有遊離的瞬間,隻不過有些人的遊離僅僅表現為浪漫幻想,有的人卻把它演化成了一場外遇。無論哪一種遊離都算不上罪孽,隻不過是人性的多方麵表現而已。”

  “聽起來他似乎可以原諒了。”

  “這完全在你。你可以借此發動一場家庭戰爭,可是結果很可能是兩敗俱傷;你也可以給他一個回頭是愛的機會,那樣他會在以後的很多年裏對你心存感激。”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不鼓勵我離開他。”

  “不要以為離了婚的女人總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離一次婚。”

  “嘉雯,前幾年你離婚的時候,我責怪過你,但現在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了。你過得還好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昨天剛看過了世貿大廈的廢墟,又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我目前還失業,如果說我過得好,那顯然是一句謊言了。現在對於我,‘去與留’是一個最大的難題。”

  “你不是已經申請加拿大移民了嗎?”

  “明年初我要去在加州的加拿大使館麵試,所以我必須暫時留在美國,不然就錯過機會了,再說我也離不開阿瑞。”

  “他真的那麽有魅力嗎?”

  “他的一份癡心和一份真情可以把我拴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魅力。”

  “你們雖然活得辛苦一點,但畢竟互相疼惜。而我呢?做了幾年的留守女士,卻等回來一個陌路人。”

  “婚姻是一所學校,我們要一門課一門課地去修,去學,最後才會得到一本畢業證書,理解婚姻的真諦。”

  “如果當初沒來美國,我和少華之間也就不會有這麽多的問題了。”

  “人活著,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情感問題,生存問題……”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明天我就回德州了,想辦法生存下去。我常常想,在美國生活就像玩二十一點,在我決定要不要牌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莊家的底牌是什麽,所以我的決定常常是盲目的,有風險的,等我一旦做出了決定,勝負隻由天注定了,因為底牌永遠都在別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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