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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神創公司在倒閉前的一個月,還剛剛和著名的日用品公司“維芙”簽了合同,為“維芙”創造網絡化妝品推銷員兼美容專家,但是遠水不解近渴,“神創”由於股票跌價,現金無法周轉而倒閉。

  公司隻提前了兩個星期通知員工,使得嘉雯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新的工作。在公司上班的最後一天,嘉雯並沒有象其他同事那樣忙於相互留下地址和電話。

  “我在英倫頓隻是一個過客。”她對自己說。

  “我有你的手提電話號碼,你也有我的,我們保持聯絡,好嗎?”韋德來到她的辦公室告別時說。韋德依舊是西裝革履,並沒有因為即將失業而變得邋遢。

  嘉雯點點頭。她需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上網尋找亞當。

  “亞當,我必須和你告別了。”她輸入了這行字。

  “我很遺憾,真希望能留住你。”

  “是我留不住你了。明天,支持你的全部係統都將停止工作了,我們都失業了。”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亞當被難住了。

  他自然是不明白的,在他的詞匯庫裏,她忘記了收入“失業”這個詞。

  “但你是永遠的。”

  “我還是不懂你。”

  你怎麽會懂呢?她想,輸入了最後一句話:“再見了,亞當!”

  “再見,嘉雯!”屏幕上的亞當略帶惋惜和憂傷地擺了擺手。

  嘉雯回到家,在陽台上坐到了深夜。鄰人的燈光一盞盞地熄滅了,四周變得越來越安靜。夏風吹動著樹葉,似乎是世界的均勻的呼吸。

  生活又一次把嚴峻的一麵轉向了她。從前因為生意失敗簽下的債務還沒有還清,現在又失業,而在全美國的計算機行業紛紛裁員的時候,再就業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

  孤獨是失業的孿生姊妹,總是相伴出現的。

  當她終於躺到在床上,昏昏睡去的時候,並不向往一個明麗的清晨。她睡到了第二天下午,醒來後覺得餓了,準備給自己煮一點飯吃。廚房是冰冷的,爐灶也是冰冷的。她打開碗櫥想取出一個盤子,結果不小心帶動了旁邊的碗,碗砸到了她的腳上,碎成了無數斷片。血立刻湧了出來,眼淚也隨著湧了出來。

  她反複地問自己,難道因為失了業,她就失掉了價值了嗎?人究竟靠什麽來衡量自我的價值呢?她仿佛坐在一座精神的監獄裏,一座無休無止地自我拷問,自我求證的監獄。她無法集中精神,麵對毫無顏色的生活,和無所事事的自己。

  星期天晚上,她並沒有定鬧鍾,希望第二天能睡得久一點,但是在星期一早晨六點三十分,她還是準時醒來了。她沒有立刻跳起來去淋浴,找衣服,而是一動不動地臥在床上。隔壁的收音機響了,樓下停車場的汽車一輛輛被發動起來,被開走了。

  一個小時之後,整座樓裏的人都去上班了,她還躺在床上。整個上午她的電話先後響了三次,第一次是長途電話公司打來的,一個男人操著半生不熟的國語勸她轉長途電話服務,她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找錯了人了,我根本就沒開長途電話,我付不起帳單。”

  第二個電話是一位市場調查員打來的,市場調查員聲音甜甜地詢問她使用哪一個品牌的避孕套,她疲乏地翻了個身,“對不起,小姐,我還是一個處女,從來沒見過避孕套。”她掛斷了電話,獨自笑了。

  第三個電話是信用卡公司的一位老年女性客戶代表打來的,提醒她兩個星期前就該付帳單了,她支支吾吾地說她會盡快想辦法了,那位客戶代表還是不屈不撓地追問她,究竟哪一天她可以把支票寄到,“月底吧,”她順口說到,腦子裏一片空白,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在那之前我嫁了一個百萬富翁。”

  她起了床,穿好衣服,站到了陽台上。陽光出奇地燦爛。

  英倫頓明麗的夏天。

  陽光使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了。她張開手臂,盡情地享受著陽光。太陽照常升起,海明威說過。每一天就意味著一個新的希望。生活就是由一個個小小的希望串聯起來的。嘉雯想起她從前認識的一位香港老太太。老太太告訴嘉雯她每星期都買一個六合彩的獎券,買了一輩子,從來沒有中過獎,哪怕是一百塊的小獎,但她還是接著買,就是為了買一個希望。

  嘉雯從來沒買過六合彩,但她每天都會給自己尋找一個小小的希望,一個撐持自己的精神的美麗理由。活著,需要理由,美麗的理由。

  今天的理由是英倫頓明媚的陽光,因為陽光喚醒了她的關於阿瑞的回憶。隻有他,在她眼裏有陽光一樣溫暖的笑容。

  阿瑞的朋友阿堅在德克薩斯的弗斯克新開了一家自助餐館,阿瑞便去了那裏做工。嘉雯渴望回到阿瑞的身邊。躺入他的臂彎,對她,是如此難以抗拒的誘惑。

  她決定開車從英倫頓到德克薩斯州,全程大約兩千英哩。也許她有二十份煩惱,那麽每開一百英哩,她會拋開一份煩惱,等到了德克薩斯,她就會一身輕鬆了。

  旅行是快樂的。沒有信用卡公司的催債電話,沒有沒完沒了的求職信,沒有自尊一次次受挫的煩惱,也沒有了無所事事的自怨自艾,她視野裏隻有藍天,綠樹,草場,和筆直的高速公路。

  她在太陽初升的時候上路。正是雨後初晴,路兩旁的樹和草鋪展出纖塵不染的碧綠。草地上有一簇簇的野花,大多數是黃的和白的,生氣勃勃地綻放著,偶爾也有一兩叢紫色的,清麗脫俗。

  旅途是漫長的,而景色似乎是重複的。在別人眼裏,這一味的重複也許單調,但在嘉雯眼裏,這景色卻是一味的明快和悅目。

  世上原本有看不厭的風景。

  她熱愛這樣一種單純,無邊無際的單純;熱愛這樣一種純粹,毫不造作的純粹。

  她很少降低車速,因為她喜歡風景在自己的視線裏一掠而過的感覺,喜歡體味那種短促的美麗。心,無論有過多少傷痛,都還能享受日出,享受自然的寧靜和溫存,能夠在自然的懷抱得到撫慰。

  嘉雯隻是一味地開著,十哩、二十哩、五十哩、一百哩……她穿過了麻省、康州、紐約州、弗吉尼亞,她還繼續前行。她想起了電影《阿甘正傳》裏阿甘的長跑。阿甘說,他開始了他的長跑,並沒有一個具體的原因。也許他有一個具體的原因,隻不過在他出發的那一瞬間他並沒有領會到。他穿越一個個城鎮,從一個海洋奔向另一個海洋。長跑使他的痛苦得到了宣泄,他通過征服山川河流征服了他內心失掉情人詹妮的痛苦。

  而對比阿甘,嘉雯是幸運的。阿甘的長跑並不能使他重遇詹妮,而嘉雯的旅行卻使她越來越接近阿瑞。

  當厭倦了長跑的阿甘轉過頭,麵對著自己眾多的追隨者,他的追隨者以為他會吐出發人深思的至理名言,他卻隻是說:“我累了,我想回家。”

  嘉雯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阿甘。此刻她沒有了家。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地址屬於她。“家”,永遠是流浪者心底最不可觸動的一根弦,觸動了,就會有生命中最悲情的音樂流淌出來,淹沒了全心……

  她一路南下,與其說是因為向往一份工作,不如說是向往一個家。

  當她進入了阿拉巴馬時,車窗外荒涼的草木從她眼前一一閃過,阿甘奔跑的身影似乎就在不遠的天際。

  她一遍一遍輕輕地念著阿甘的台詞:“我累了,我想回家……”“我累了,我想回家……”

  旅行的第三天傍晚,她到了田納西州。她從高速公路的一個出口轉出來,準備找一家快餐店吃飯。出口附近有一個偌大無比的停車場,裏麵停了很多輛巨型卡車,還不時地有巨型卡車開進開出,非常繁忙。那段路上既沒有交通燈,又沒有停車牌。當她準備拐到路右邊的加油站時,卻找不到機會。對麵路上的一輛輛龐然大物無所顧忌從她眼前掠過去,背後的卡車早已不耐煩地從她身邊鳴笛呼嘯而過,甚至有一兩輛卡車隻差一點點就刮碎了她的車鏡。她呆坐在自己的車裏,兩隻手汗津津地抓著方向盤,右腳酸痛地踩在刹車上,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阻止車向前滑動。右轉燈一下下機械地閃著,收音機不知什麽時候和原來選定的電台失掉了信號,傳出嘈雜無比的聲音;一分鍾,兩分鍾,她僵坐在車中,她的車僵立在公路上。

  那一瞬她感覺自己無比地渺小和無助。

  背後的卡車還是不停地掠過,一輛比一輛呼叫得瘋狂。這時她驚醒過來,發現對麵路上已沒有車了,才鼓足了勇氣向右轉,開進了一家加油站的停車場。

  在加油站裏麵附設的快餐店裏,她買了一杯橙汁,一個三維治,撿了一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來。加油站裏的客人是一色的男人,絕大多數是巨型卡車的司機。他們有的在看球賽,有的在吃飯,有的在打遊戲機,有的在刮彩票,但都不時偷偷轉過頭來打量她。

  她,是這裏的唯一另類:女人,且是外國女人。她突然後悔停在了這家加油站,因為這裏的氣氛加劇了她的孤苦無助的感覺。外麵的天色已經黑了,而置身於一個不知名的城市裏,黑夜是一個巨人,威脅著她。

  一個粗壯結實的美國人端著一個紅色的托盤走近了她的座位,拖盤裏擺著一個特大號的漢堡,一大杯可樂,還有一大包薯條,一塊蘋果派。這些東西足夠自己吃一天了,嘉雯暗想。

  “我可以坐在你對麵嗎?”

  嘉雯聳聳肩,不置可否。

  男人坐了下來,開始吃起了自己的薯條,“會說英語嗎?”

  她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她不想在這裏和陌生人對話。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韋德打來的。

  “嘉雯,我去紐約去了兩天,所以今天才看到你的電子郵件,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田納西。”

  “我的天!你已經離開英倫頓很遠了。”

  “大概有一千英哩了。”

  “為什麽這麽草率地離開?英倫頓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很少有人願意離開這裏。”

  “美麗隻能用眼欣賞,不能入口。”

  “可你要耐心一點,你會在這裏找到工作的。我上個星期已被神創公司從前的大客戶,麻省保險公司聘請做網絡服務管理部的經理了,我會慢慢想辦法推薦你的。”

  “祝賀你!”

  “我希望我能幫你,你是知道我的。”韋德的聲音變得低了。

  她可以想象韋德此刻沉鬱的神情。

  穿著得優優雅雅的嘉雯和風度翩翩的韋德在“湘韻餐館”討論人工智能情人的項目,也隻是幾個月前的事情。而現在,隨意地穿一件黑色恤衫,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的嘉雯,卻在中部的一個四周荒涼的加油站裏麵對著一個陌生的狂吃薯條的粗壯男人,恐懼著即將來臨的黑夜。

  嘉雯不由得感慨人生多變了。

  “你為什麽沉默?”韋德問,

  “沒什麽。”

  “掉轉車頭回來吧,你屬於英倫頓,你不應該放棄這裏的文化氛圍。”

  “你知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好馬不吃回頭草’。況且對比一種文化氛圍,我更向往的是一個臂彎。要學會擁有,就必須先學會放棄。”

  “你能肯定你所向往的臂彎是你真正的歸屬嗎?”

  “我可以複製一幅畫,一個軟件,甚至一個人工智能人,可我不能複製一個愛人,和一段刻心銘骨的曆史。既然愛人和曆史都不能複製,那我就隻能去找回我的正版。”嘉雯說完輕輕地笑了。

  “那我祝你好運!”

  “也祝你好運!謝謝你。”

  嘉雯斷掉了電話。抬頭望望窗外,窗外依然是穿梭往來的各種卡車。英倫頓已在千裏之外了,而那座美麗的城市和住在那裏的韋德同時無可避免地成為了回憶。

  “你看上去很不開心。”吃薯條的男人說。

  “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嘉雯聳聳肩。

  “想不想嚐嚐我的蘋果派?”

  “不,謝謝了。”嘉雯被他誠懇的表情逗笑了。

  “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大吃甜食。”

  “如果甜食能驅趕煩惱,那生活不就變得太簡單了嗎?”

  “可是我寧可讓生活變得簡單一點,也不願意讓它變得太複雜、太緊張。”

  是啊,我為什麽要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太複雜呢?嘉雯想,活得簡單一點,再簡單一點。

  嘉雯終於進入了德克薩斯。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加油站停下來,走下車,腳下就是德克薩斯的土地了。驕陽似火。太陽照射到她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肆無忌彈。原來太陽也會咬人。

  當她汗水淋漓地站在阿瑞麵前,兩千英哩的長路已經被她留在背後了。那一夜,她躺在阿瑞的臂彎裏,很久沒有說一句話。他們在失掉了許多東西,包括生意、金錢、職業之後,至少還擁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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