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倫頓的“神創公司”的工作使嘉雯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嘉雯的上司韋德學工商管理出身,溫文爾雅。他一年四季用香水,走到哪裏都香氣四溢。
有一天,西裝革履的韋德來到了嘉雯的辦公室。
“嘉雯,”他音調溫和地叫了一聲。
韋德紮一條新的純絲領帶,墨綠色,帶隱隱的雲岡石的花紋。他穿衣的品位一向不錯,嘉雯想,但並沒有開口讚美。
“我有一個很酷的項目給你做,”韋德說,習慣性地把雙手插進褲袋,這樣便把腰板挺得更直,“你現在可以和人工智能股票經紀人說再見了。”
“哇,看來我真的要脫離苦海了。”嘉雯彈鋼琴似的在鍵盤上敲出了一串“開心”的同義詞:解脫、快樂、爽極了。
嘉雯參與設計人工智能股票經紀人的項目快半年了,每天被複雜的股票術語套得牢牢的,再加上她天生對股票沒興趣沒感覺,早就想著換個項目做。
“那當然。我怎麽忍心讓你總做你不喜歡做的事?”韋德擠了擠碧灰色的右眼。
“拜托,快告訴我,什麽項目給我做?”
韋德揚起左腕,略帶誇張地看了一下手表,對不起,我馬上要去開一個會。今天一起到“湘韻餐館”吃午飯好不好?到時候我告訴你。
似乎很難說不。既然要談工作,就隻好從命。於是嘉雯點了點頭。
“湘韻”座落在“神創公司”的對麵,是一家裝飾風格十分典雅的中餐館。領位的小姐殷勤地把嘉雯和韋德帶到了角落裏窄小的情人座。嘉雯向領位小姐揚了揚手裏的筆記本,輕聲說:“可不可以給我們一張大一點的桌子?我要做筆記呢。”
兩人在一張寬大的方桌兩邊坐下了。
“其實你不用帶筆記本。”韋德說。
“你不知道,我這一兩年,隨著年齡增長,記憶力嚴重減退。”嘉雯似乎很認真。
韋德笑了起來,險些碰翻了手邊的杯子,“你看起來年輕得象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
“這是不是恭維?”
“你覺得呢?”韋德正視她的眼睛。
嘉雯小心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好啦,言歸正傳,什麽項目讓我做?”
“想讓你設計一個人工智能情人。”韋德把“情人”一詞拖得很長。
“天哪!聽起來很特別。”
“不僅僅特別,而且令人激動。最近有一家在網上為女性介紹情人的公司,名叫‘誘惑亞當’,請我們設計一個人工智能動畫情人。我們將把他放到‘誘惑亞當’公司的網站上,讓他和成千上萬的女人對話,招攬更多的顧客。他將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大眾情人,外表英俊,風流瀟灑,但他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性愛象征,而是深諳女人內心的夢中情人。”
“世上有這樣的男人嗎?”
“正因為沒有,我們才需要創造一個。你要發揮造夢的才能。”
“我並不十分了解男人。”
“你並不需要了解男人,你隻要懂得女人的向往,然後按照女人的向往去設計一個令人著迷的大眾情人。”
一位把頭發染成了棕黃色的企台走過來了,請他們點菜。
“想吃什麽,今天我買單。”韋德給嘉雯的杯子斟滿了茶。
“我想我們還是各付各的好了,等我設計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大眾情人,你再請不遲。”
“也好。”韋德聳了聳肩,低下頭去讀菜單。
嘉雯拿起菜單漫不經心地流覽了一眼。這家中餐館的菜顯然都是為了迎合美國人的口味而設計的,對她沒有什麽誘惑力。
“我就點青椒牛好了。”
韋德麵露難色,“可不可以幫我點一個?我不熟悉中國菜。”
“你平常喜歡吃什麽?雞肉,豬肉,還是牛肉?”
“我隻吃素菜。”
“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嘉雯禮貌地說,心裏想著自己和一個素食主義者共進午餐,樂趣將大打折扣,“你喜歡吃辣嗎?”
“不喜歡,我還很少吃油。”韋德說。
“我想你可以試一試白煮蔬菜豆腐。”
“這是個好主意,非常感謝。”韋德如釋重負。
“你的男朋友很瀟灑,也很紳士。”棕黃頭發的企台小姐用中文對嘉雯說,職業化的恭維,帶一點豔羨。
嘉雯笑笑,“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上司。”
企台小姐走後,嘉雯好奇地問韋德:“為什麽讓我來設計這個人工智能情人?”
“我想你是最合適的人選。首先,男性的大眾情人必須由女設計師來設計,才符合女性的理想;其次,我不想用已婚的女設計師,因為她們可能已經對男人失掉了幻想。現在我們公司獨身的女設計師隻有兩個,你和喬安娜。你也知道喬安娜剛剛慘遭她的男朋友弗蘭克的拋棄,正處於無比痛恨男人的人生階段,如果我讓她去設計一個大眾情人,她沒準兒會設計出一個寡情薄義的浪蕩公子來。”
嘉雯被韋德說得笑了起來。韋德的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她:“你很有創造力,文采又好,感覺敏銳,富於幻想,所以你是設計大眾情人的最佳人選。”
“謝謝你的稱讚。”嘉雯說,慢慢地轉動著自己手中的杯子,盡量不去正視韋德的眼睛。
企台把菜端上來了。韋德對自己的菜不停地稱讚,他的蔬菜豆腐看上去的確顏色分明,新鮮誘人,但嘉雯的青椒牛卻令她難以下咽,牛肉太老,青椒已變黃。她懷念起阿瑞炒的青椒牛,懷念他炒給她的每一道菜。他最知她的口味。每次他做好了菜,端到她麵前,他從來不先動筷子,總是等她先嚐第一口,等待她的讚美。現在嘉雯在中餐館裏再也找不到自己喜歡的菜,這難道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阿瑞離開她快一年了,一直沒有和她聯絡過,她不知他會不會一直沉默下去。
“你在考慮這個人工智能人的設計方案嗎?”韋德打斷了嘉雯的沉思。
“不是,想起了一些和工作無關的事情。”
“你想心事的時候,看上去很遙遠。”
是很遙遠,嘉雯想,來自遙遠的國度,心裏還有許多遙遠的往事。
午餐結束時,兩人各自付了帳。嘉雯留了餐價的百分之二十五給棕黃頭發的企台小姐做小費。因為過去在中餐館打過工,阿瑞可能仍在中餐館打工,她出外吃飯總會盡量多留一些小費。這算不算“愛屋及烏”?
“我今天中午過得很開心。”韋德在嘉雯的辦公室門口和她道別時說。
嘉雯笑笑,“我會盡快把人工智能情人的設計方案做出來。”
“你還沒告訴我你今天過得開心不開心?”
“你覺得呢?”嘉雯似問非問。
嘉雯瀏覽了“誘惑亞當公司”的網站。主頁的設計沒有什麽創意,男性的圖片閃動太頻繁,給人眼花繚亂的感覺。看來整個主頁都要重新設計。未來的大眾情人必須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微笑,T情,訴說甜言蜜語。那麽他應該有一張什麽樣的麵孔呢?他的微笑應該是什麽樣子呢?
嘉雯茫然了起來。她在神創公司工作了將近一年,參與設計過人工智能財務顧問、化妝品導銷員、網站向導、股票經紀人、旅遊代理人。這些人工智能人活躍在幾家著名的財團,電訊公司和航空公司的網站上,給客戶帶來了頗為可觀的銷售收入,但是這些人工智能人隻是一種職業的代表,擁有豐富的專業知識,並無個性和魅力。嘉雯早已經習慣於機械地根據客戶的明確要求來設計人工智能人,把自己的想象束縛在狹窄的空間裏。但這次不同了,她可以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想象,甚至投入感情,她被這驟然拓展開的創造空間深深吸引了。
在回家的路上,嘉雯的腦子裏一直轉動著未來的大眾情人的形象。她已經決定就給他取名為亞當,既然他是“誘惑亞當公司”的頭牌明星,難道還有比這更合適的名字呢?況且對於“誘惑亞當”的眾多的渴望激情和安慰的女顧客,亞當難道不是最令人心儀的名字嗎?
嘉雯在公寓樓下的自己的信箱裏,撿出了一堆廣告和賬單。一家名叫“絕配”的單身貴族俱樂部寄來一張明信片,邀請她參加周六的一個聚會。“絕配俱樂部”自稱是英倫頓最享有盛譽的單身貴族俱樂部,能夠幫助會員在短時間裏找到一個年薪優厚,身為高級白領的如意郎君。嘉雯把“絕配”的明信片和其他廣告一起丟進了公寓樓外的垃圾箱。盡管蕙薇勸說過她很多次了,讓她多參加一些社交活動,盡快找到歸宿。凡事還是隨緣罷,她總是相信“緣分”。
“你知道你這半輩子都被‘緣分’這兩個字給害了。”蕙薇不止一次對她說。
“我知道我很愚,就這麽守著和阿瑞的緣分,難以繼續,又不忍放棄。”嘉雯總是同樣地回答。
蕙薇隻欣賞一切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而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為什麽嘉雯和從未踏進過大學門檻的阿瑞廝廝守守了幾年。
沒有了阿瑞,公寓裏顯得冷清多了。阿瑞喜歡聽愛情歌曲,看連篇累牘的愛情加武打的電視連續劇,喜歡高聲地叫她雯雯,所以從前家裏總是有很多的聲音。他給她炒她喜歡吃的菜,煮她喜歡喝的湯,使家裏經常彌漫著螃蟹炒蛋,韭黃炒螺肉的香氣。
有人說,腰是女人最脆弱的部位,嘉雯以前卻常對阿瑞說,胃才是她最脆弱的部位,誰籠絡了她的胃,誰就籠住了她這個人。
現在她很少看電視,也很少炒菜,家裏沒有了歌聲和食物的香氣了。
嘉雯換上了一套舒適的家居衣服,躺到了沙發上。
夜悄悄地降臨了,一如既往地輕柔地環繞著她,給她在白天裏所渴望的安寧。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習慣了下班後在沙發上躺半個小時。每天早晨六點多起床趕火車去上班,一直到晚上七點多回到家,早已精疲力盡了。喬安娜和韋德常常叫她下班後去酒吧,每次她都婉言謝絕了。白天在火車上,辦公室裏需要和太多的人麵對,到了晚上,她就隻想麵對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家裏有另外一個人,或者準確地說,一個男人。韋德吃午餐的時候對她說,像她這樣的人對男人還有幻想。自己幻想中的男人是什麽樣子?他有一張東方的,還是西方的麵孔?他是粗獷的,還是溫柔的?他是熱情的,還是冷漠的?
朦朧中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麵前。
“你是誰?”嘉雯問。
“我是亞當。”
她想睜開眼睛看清他:“你從哪裏來,從神話中嗎?”
“我從你的想象中來。你不是正在揣想我的模樣嗎?我想讓你看清我。”亞當的聲音低沉而富於磁力。
“可是我看不清你呀。”嘉雯揉了揉澀困的眼睛,“我真希望看清你,這樣可以省去很多設計你的形象的時間。”她有一點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你看上去很累。”亞當說,聲調中有一種令人心動的體恤。
“我是很累了。”
亞當在嘉雯麵前的地毯上坐了下來,托著腮,看著她迷朦的眼睛,和淩亂的長發。
那一瞬,她似乎看清了他滿是疼惜的注視。阿瑞也曾這樣滿是疼惜的注視過她,在這樣的注視下她忍不住掩麵哭泣。
不知什麽時候亞當已了無蹤影。嘉雯在沙發上呆呆地坐了幾分鍾,盯著亞當坐過的一小塊地毯。
他真的曾經坐在那裏嗎?那麽憐惜地望著自己?正象泰戈爾所寫的那樣:“你的眼神是在空中,那麽你的眼睛在哪裏呢?”
嘉雯洗了澡,躺進了雪白的床單裏,借著窗外隱約的路燈光,打量著整潔得無可挑剔的房間。阿瑞走了之後,雙人床就顯得過大了,無論她怎樣舒展開手腳,床上還是餘出很大一塊空間。床上也比過去冷多了。入冬以後,她不得不在被子上又加了一條毛毯,但她的手腳依舊是冰涼的。以前她習慣於臨睡前把自己的手腳放到阿瑞的身上取暖。阿瑞的身體很熱,她叫他“小火爐”。她還喜歡抱著他的一隻胳膊入睡,這樣她可以睡得安穩。
來了美國以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很象一個落了海的人,而阿瑞的胳膊是她在海中可以攀附的一塊結實的舢板。
她的人生要求其實很簡單:一張好床和一個好男人。現在好床還在,好男人早已杳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