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飄行（夢斷得克薩斯）

二十

　　嘉雯在自己對人工智能情人的設想基本成熟之後，就到動畫設計師威利的辦公室，想和他談談關於亞當的形象設計。

　　威利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把兩條腿架到了電腦桌上，給自己擺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操起手邊的咖啡杯，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

　　還不到四十歲的威利早早就禿了頂，頭兩側剩下的褐色的頭發留得很長，被他胡亂地挽在耳後。威利天生怕冷，一年四季脖子上都裹條圍巾，全都是辨不清質地，看不清圖案的。這天威利的脖子上照例掛了一條不黑不藍的圍巾，不小心濺了幾滴咖啡在圍巾上，他也不去理會。

　　嘉雯站在威利的辦公桌前，離他擺在桌子上的一雙大腳隻有幾英寸的距離。她有些局促地講了“誘惑亞當公司”的要求，和她自己對人工智能情人亞當的設想。

　　“韋德為什麽接這麽濫的一個項目？神創公司用了幾年的時間，才發明了獨具特色的語言識別技術，使人在網絡上與人工智能人進行日常對話成為可能，我們的發明不是用來替別人拉皮條的。”

　　“話不可以這樣說。現在IT行業不景氣，我們能有新的客戶已算幸運，公司總要想方設法把生意運轉下去，不可能把送上門的生意踢出去吧？況且沒有什麽發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任何一種發明隻有被人在最大的範圍內運用才有生命力。”

　　“所以依你之見，我們的發明也可以用在亞當身上了？”

　　“為什麽不呢？既然‘誘惑亞當公司’的網站每天有很多來訪者，就說明他們的服務有存在的價值。”

　　“看他們公司網站的女人一定精神不太正常。”

　　“你從哪裏得出的這個結論呢？你有社會調查的統計結果嗎？”

　　“算了，我不想和你爭論這些話題，”威利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了，“總之，現在的女人，看到男人可以自由地尋找情人，就也想獲得同樣的快樂，這也是你們女人出來工作的動力之一吧。”威利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諷刺，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幸好我的太太不工作。”

　　“對不起，我不想和你討論女人工作的動力，我隻是想請你設計人工智能人的形象。”嘉雯的口氣冷冷的。

　　“好了，好了。”威利把雙腳從終端桌上放下來，從鍵盤邊上找出了一張紙頭，一個圓珠筆，“告訴我，這個亞當是什麽樣的？”

　　“亞當很高大，也很英俊，他的眼神充滿體恤，”嘉雯有些興奮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昨天晚上夢見了他！”

　　“這麽邪門兒？他穿衣服了嗎？”

　　嘉雯的臉立刻漲紅了，“我不記得。”

　　“我記得亞當隻穿一片樹葉。哈哈哈。”威利無所顧忌地大笑了起來。

　　嘉雯突然失掉了和他繼續談下去的耐心，“我回辦公室寫一個書麵的形象設想，然後發個電子郵件給你好了。”

　　“那再好不過。我保證三天之內送你一個又高大又英俊的亞當。”威利誇張地把“高大”和“英俊”兩個詞加了重音。

　　嘉雯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位十八九歲的美國男孩捧著一束鮮豔欲滴的紅玫瑰走到了她的麵前：“嘉雯，我是信使鮮花公司的，有一位先生送你一打紅玫瑰。”

　　“謝謝你。”嘉雯接過玫瑰。送花人沒有留下姓名。

　　“既然愛慕，何必隱秘？”嘉雯想。

　　她在公司的會議室裏找到了一個墨綠色長頸的玻璃花瓶，把花瓶裏灌滿了水，然後把花插了進去。玫瑰花使整間辦公室都變得明麗起來了。

　　有了玫瑰花的情人節，就不那麽寂寞了，即使沒有情人。

　　“哇，好漂亮的玫瑰花！”是韋德的聲音。韋德穿了一套簇新的黑色西裝，打了一條紅黑兩色條紋的領帶。

　　“謝謝，”嘉雯的聲調中透著快樂，“一個神秘的人送的，沒有留下姓名。”

　　“有沒有猜過？”

　　“猜不出來。我的朋友都不是很浪漫。”

　　“也許送花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同事。”韋德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送花的人會是韋德嗎？嘉雯想。

　　“你今天晚上有什麽計劃嗎？”韋德問。

　　“沒有什麽計劃。”

　　“想不想一起出去吃晚飯？”韋德似乎很隨意地發出邀請。

　　和他一起吃情人節晚餐嗎？嘉雯還沒有想過。“可是我下班以後必須回家給我姥姥打電話，我昨天約好了的。”

　　“你可以用我的手提電話打。”

　　“我姥姥在中國，我要打過國際長途。她生病住院了，醫生隻允許她今天和我通一會兒電話。明天她就要做手術。”

　　“是這樣？”韋德顯然有些失望，“那好吧，我看看別的朋友有沒有興致。”

　　他一定覺得自己很不浪漫，嘉雯想，在情人節這天不願意和一個瀟灑的男人去吃燭光晚餐，而是回到自己獨居的小屋，去給遠在另一個國度的臥病的姥姥打電話。

　　但是我過了浪漫的年紀了，嘉雯在心底替自己辯解，況且我恐懼親密的關係，不，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那麽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麽呢？

　　在回家的路上，嘉雯一直想，自己為什麽拒絕了他的邀請呢？在公寓樓樓下，嘉雯照例去查看自己的信箱。信箱裏空空如也。

　　阿瑞在情人節這天依然保持沉默。

　　嘉雯晚上撥通了姥姥病房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

　　“你姥姥已經不能講話了”母親抽泣著說，“你知道她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麽？”

　　“她一定說她很想見我。”

　　“對，她說，如果能最後見你一麵，她就可以閉眼了。”

　　“我很想回去看她，我明天去向老板請假。”

　　第二天早晨，嘉雯剛到公司就寫了個電子郵件給韋德，希望他能同意她休假兩個星期，回大陸探望自己的姥姥。

　　韋德很快回複了：“非常抱歉我不能同意你的要求，因為下個星期你和我必須去紐約會見‘誘惑亞當公司’的總裁拉金，向他匯報我們對大眾情人項目的全部設想。公司啟用你這個新人，希望你能以公司利益為重。”

　　嘉雯立刻又回了一個電子郵件：“我非常感謝公司對我的重用，但我希望公司能夠和客戶通融一下，將見麵推遲兩星期。如果我不能在我姥姥臨終前見她一麵，我會遺憾終生的。”

　　韋德沒有了下文。直到下午，他才遲遲發來了一封電子信函：“嘉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請不要感情用事。你不是醫生，即使你立刻回國，你也無法拯救你姥姥的生命。我想你不願意因為這次旅行而失去你的工作。”

　　她沉默了。她的確無法拯救姥姥的生命，但是她可以拯救自己的心情。如果她回去見姥姥最後一麵，姥姥可以安息，她也可以得到安寧，不必為此而追悔，但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她還是放棄了努力。

　　三天之後，姥姥去世了。她哭濕了枕頭。恍惚之中，亞當又站在她麵前了。

　　“你很傷心嗎？”亞當問。

　　“很傷心。”

　　“死是所有的人最後的歸宿。”

　　“可是我希望能送她最後一程。”

　　“你在精神上已經送她一程了，何必在意你的身體是否在她身邊呢？”

　　“我還是希望能看她最後一眼。你知道，我小時候，我的家境很困難。我姥姥總是最疼我，想方設法做一點好飯菜給我吃，可我連一個回報她的機會都沒有。”

　　“你所謂的回報是什麽呢？金錢？還是服伺床頭？”

　　“也許都有吧。”

　　“你知道你在西半球了，何必用東半球的道德標準來衡量自己？”

　　“可上帝在捏造我的時候，用的是東半球的泥土呀。”

　　“上帝還挑了一根多情男人的肋骨。”

　　這次兩人一起笑了。

　　塵歸塵，土歸土，嘉雯想，可在歸於塵土之前，她怎麽能拋開骨子裏的多情和重情？

　　嘉雯同韋德一起見到了“誘惑亞當公司”的總裁拉金。拉金六十幾歲，生得幹瘦矮小，其貌不揚。據說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但頗有生意頭腦。

　　拉金給自己點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眯起眼，望著嘉雯，說：“好吧，談談你對這個人工智能情人項目的想法。”

　　嘉雯說：“我覺得貴公司的主頁需要重新設計，主要的原因是格局有些混亂，圖片過多，文字擁塞，已經沒有空間再安排人工智能情人，色彩又過於豔麗，與你們的競爭者的網站風格雷同。”

　　“我想舒小姐應該理解誘惑亞當的服務性質，所以我們的主頁必須強調感官刺激，突出鮮豔的色彩，和醒目的圖片，讓女人們過目不忘。”

　　“可是網絡上類似的網頁成千上萬，想要令人過目不忘，就必須獨樹一幟。”

　　“是啊，我當然標榜獨樹一幟，這也是我請你們設計人工智能情人的目的。”

　　“人工智能情人會吸引許多顧客，對此我毫不懷疑，但我希望他有淡雅抒情的背景，圍繞他的是簡潔而飽含溫情的文字，他將不會是一個簡單的性愛象征，而是一個體貼的情人，因為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被人疼愛。”

　　“我的天啊，你居然還保留著女學生的要命的浪漫主義！我必須提醒你，我的顧客群是成年女子，而不是女學生，你所描述的大眾情人隻可能對十二歲到十六歲的女孩子有吸引力，而她們根本沒有錢也無權購買我們公司的服務。”

　　“我想，任何年齡的女人都渴望一個體貼的情人。而你們公司的顧客，大多是寂寞的女人，她們最向往的也許不是感官刺激，而是溫情，或者說是融於溫情的感官刺激。是繽紛的畫麵，鮮豔的色彩令人感到刺激，還是神秘和含蓄更讓人激動？我建議刪除首頁那些閃動的男人圖片，而由人工智能情人亞當和顧客交談，理解顧客的愛好，然後推薦最合適的情人，這樣就讓顧客有了一種期待，一種神秘感。”

　　“聽上去有些道理，就按你說的改吧。”拉金大口地吸了一下雪茄，“亞當與顧客的對話寫得怎麽樣？”

　　“正在進行中。亞當與顧客的對話信息庫包括十二部分內容：問候，個人資料，戀愛，婚姻，性愛，理想丈夫，理想情人，男人隱秘，女人隱秘，子女成長，美容，和健身。亞當將和顧客暢談她們所熱衷的話題，並且適時地說些甜言蜜語，令顧客心滿意足。”

　　“哈哈哈，”拉金大笑了起來，把雪茄在煙灰缸裏欽滅了，站起身，“女人，這世界上最脆弱的動物！”接著他走近嘉雯和韋德，伸出手和他們分別握了握，“好好做吧。我對你們有信心。嘉雯小姐，以後有機會還要和你討論理想情人和女人心理。”

　　韋德在和嘉雯走出“誘惑亞當公司”的大門後對她說：“看來我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那就是讓你來做這個人工智能情人的項目，你真的很懂女人的心理。”

　　嘉雯聳聳肩，“我隻不過知道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被人疼愛。”

　　“我希望你享受做這個項目的過程。”

　　“創造的快樂就在於人可以在想象的世界裏無限地接近完美。我想我處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藝術創造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藝術創造的世界會讓我充實，而現實的世界常常使我感到厭倦。”

　　“真的嗎？看我可不可以使你的現實世界變的生趣盎然。”

　　“你有我筆下的亞當那麽完美嗎？”嘉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把想象中的人物拿到現實中來對號入座，是不是很傻？”韋德說，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韋德可以改變她的心境嗎？可以使她忘卻嗎？即使他有改變她的生活的信心，她是否有接受這種改變的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