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佳隻有兩家東方食品店,都是南韓人開的,裏麵的食品價格很貴,使得當地的中國人怨聲載道。
“我建議你們開一家東方食品店。”梁盛對阿瑞和嘉雯說。
“我沒有資金,很難開起來。”阿瑞有些猶豫。
“沒關係,我會借給你,再說你不需要很多啟動資金。有機會就要把握。”梁盛拍了拍阿瑞的肩膀。
“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輛卡車,這樣在進貨上就沒有額外的支出了。隻需要租一個鋪位,稍微裝修一下就可以了。”嘉雯讚同梁盛的意見。
“也許應該試一試,我不是經常唱那首歌,三分天注定,七分天靠打拚,愛拚才會贏?”阿瑞最後說。
嘉雯很快在雪色佳的主要商業街上租了一間大約兩千平方英尺的店鋪。店鋪裏麵的牆壁早已剝落,地毯也殘破不堪。因為請人裝修的費用太昂貴,嘉雯和阿瑞就決定自己動手裝修。嘉雯下班以後就直接到店鋪裏去,和阿瑞一起刷牆。他們把舊的地毯全都撕掉了,鋪上了地磚。兩人裝修到半夜,累了,就躺倒在那堆舊的地毯上休息,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到了早晨,嘉雯先被凍醒了,她叫醒了阿瑞。晨曦從玻璃窗慢慢地溢了進來,照亮了店裏雪白的牆壁和地麵,和前一天剛剛買來的貨架。兩人依然躺在地毯上,享受著一個忙碌的白天開始之前的片刻寧靜。
“你說我們給這家店取個什麽名字呢?”阿瑞問嘉雯。
我想叫“華美食品店”,取“中華之美”的意思,還有另一層意思便是‘華人在美國’。
“這個名字不錯。”
“如果這家店的生意好的話,你以後就不要送貨了,開卡車跑長途太辛苦了。”嘉雯說。
“我不在意辛苦的,隻是不忍心你和我一起受累。”
“我是自願的。”
阿瑞輕輕地抓起了她的手,“你看,你的手變得粗糙多了。”
“無所謂了,如果手沒變粗的話,怎麽能算洋插隊呢?我擔心你這些天一個人給餐館送貨,又要給我們的食品店進貨,實在太累了,你還是請一個人幫忙吧。”
“我可以請阿峻幫忙,他和阿堅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阿堅最近很少和我聯係了,聽說他在德州開了一家餐館,發了財。阿峻可以擠出時間來幫我。”
“那太好了。”
兩天之後,阿峻第一次幫阿瑞開車送貨到了雪色佳。他在“金陽餐館”門口卸貨的時候讓嘉雯看得呆了。他把一百磅重的大米從卡車上甩到卡車下,像甩枕頭一樣地輕鬆。卸了貨,三個人就進了餐館去吃飯。
他們迎麵見到了瑩妹,阿瑞就介紹阿峻和瑩妹認識。瑩妹有些靦腆地對阿峻微笑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
三個人落了座,阿峻小聲問,“你們說,如果我追她,我有沒有希望?”
“看來你對瑩妹一見鍾情?你沒有去追,我怎麽知道呢?不過你和瑩妹看上去倒是天生的一對,她那麽楚楚可憐的,需要一個象座山一樣的男人。”嘉雯說。
“你哪裏象山,你象一條牛。”阿瑞在阿峻的肩頭捶了一拳。
“嚴肅一點,我在和你們討論終生大事。告訴我,瑩妹喜歡吃什麽,我回紐約之後給她買。”
“她是你們福建老鄉,當然喜歡吃鹹橄欖了。”嘉雯告訴阿峻。
在“華美食品店”開張的前一天,早晨剛過五點鍾,阿瑞就被唐人街小旅館樓下的麵廠夥計鐺鐺啷啷開鐵門的聲音驚醒了。阿瑞縮在被窩裏,緊閉著眼,不肯起床。被子散發著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還夾著腥腥的汗臭。阿瑞把被子往下踢了踢,讓它盡量離自己的鼻子遠一點。
阿瑞知道大約再過五分鍾,麵廠的軋麵機就要轟天震地地響起來了。他很想再睡一會兒,哪怕多睡二十分鍾也好啊。這一兩個月以來,他要給餐館送貨,還要裝修自己的食品店,每天都隻能睡四五個小時。阿瑞不止一次對嘉雯說過,等食品店開張了,他一定要連睡三天三夜。
樓下麵廠的軋麵機按時響起來了。阿瑞摸索著穿好了牛仔襯衣和長褲,到洗手間去洗臉刷牙。十分鍾後,他已經走在了唐人街秋風瑟瑟的街頭了。
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多數的店鋪還沒有開門,一眼望過去隻有密密麻麻的垃圾袋歪在街兩旁,漆黑而鼓漲。路邊的汙水照例發著刺鼻的氣味,那是一種混合著臭蝦、腥魚、爛菜,人尿的莫名氣味。秋風已經變得凜冽了,一排排小針似的鑽進阿瑞的襯衣。他很後悔出門前沒有聽嘉雯的話,穿上一件厚一點的夾克。
嘉雯一向幹脆,很少講廢話,說重複話的,不知為什麽,最近變得有點羅哩羅唆的。常常怪他衣服穿得不夠厚,覺睡得不夠多,開長途中間休息的也不夠長。她還幾次怪他不該走路去取卡車,因為他一整天要搬上卸下上萬磅的貨,在早晨應該節約一點體力,再說他如果坐出租車的話,他也可以節約一些時間,免得為了在餐館關門之前把貨送到而在路上拚命趕時間。可惜去停車場沒有公共汽車可搭,但出租他是不肯叫的,叫一次要十幾塊錢,他要賣十幾桶豆腐才能補回這十幾塊錢。
停車場終於到了,阿瑞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白色三菱卡車。每次他把卡車停在唐人街過夜,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昨晚當他把車鑰匙交給那個黑黑壯壯的,胳膊上刻著刺青的墨西哥人時,心裏就愈發的不踏實。他交了錢,取了鑰匙,把卡車前前後後看了一遍,才算放寬了心。阿瑞開動了卡車之後,先接了阿峻,然後到“昌盛公司”取貨。“昌盛”的老板娘見了阿瑞鼻孔就開始朝天了。
“阿瑞你有幾張貨單沒結了,是不是先把以前的帳結了再拿貨呀?”
“老板娘,對不起,可不可以再緩一單?明天我的食品店就開張了,開張後肯定會有好生意,我下次來一定付貨款給你。”
“你一定是裝修店花了很多錢,我早都告訴過你,沒有錢就不要做生意,你以為老板是這麽好當的?這年頭怎麽什麽人都想當老板?”老板娘特地把“什麽人”三個字咬得很重。
“我是什麽人?”阿瑞的臉色有些變了。老板娘是阿瑞的福建老鄉,隻不過早來了十幾年,置下了一些產業,自然可以輕視阿瑞這樣一人一車的小老板了。
阿瑞和阿峻一口氣都沒歇就把幾千磅的貨裝完了。直到阿瑞開車離開了批發公司,臉還是青的。
阿瑞用手提電話撥通了嘉雯辦公室的電話:“我想你。”
嘉雯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輕地笑了。“打電話就為了說這個?”
“不全是。”他把老板娘的話學了一遍。
“不要管她說什麽,難聽的話我們聽太多了。還是想想店裏缺什麽貨,我們明天要多準備一點新鮮貨,不能讓顧客失望。”
“好的,我一定去多買一點海鮮和中國蔬菜。”
到了傍晚七點多,阿瑞還在路上。嘉雯打電話給他,問他為什麽還沒到家,問他累不累,困不困。卡車的噪音很大,他隻好對著手提電話喊:
“我不累。”
“實在堅持不住,就停下來休息一下。”
“我可以堅持,我要早一點回到店裏,我還有很多貨要卸,今天晚上恐怕是沒有時間睡覺了。”
“我隻是擔心。”
“不要擔心,我精神很好,你聽,我還在唱歌。你喜歡聽什麽歌?我給你唱。”
“我喜歡你唱的風雨無阻”。
阿瑞對著手提電話就唱了起來:“給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賭注……”
卡車的轟隆聲成了背景音樂,手機裏充斥著噪音。阿瑞關掉了電話。
“我來開一會兒吧。”阿峻說。
“不要了,再過一刻鍾,就可以到家了,你這幾天也累壞了。”
而明天是開張大吉的日子,明天就應該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阿瑞實際上已經很困了,一路上他已經停下來了三次去買咖啡。他非常想把卡車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區裏,躺在卡車裏好好睡一覺,哪怕睡一個小時也好。但他沒有時間,他必須在餐館關門之前把貨送到,更何況食品店裏的貨還要整理。
他想著想著,不由得就閉了一下眼睛,等意識到自己閉了眼睛,又急忙睜開,出了一身冷汗。他告誡自己無論如何要保持清醒,把卡車順利地開到家,嘉雯在等著自己。前麵的一段路很黑,他拚命睜大了眼睛,想辨清路上的白線。
他想把卡車換到左邊的那條線上去,但是因為剛剛下過雨,路很滑,他控製不了方向盤,卡車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象一個瘋狂的龐然大物,左傾右斜,最後倒栽蔥跌下了公路旁的山坡,翻了一翻,最後大頭朝下撞到了一塊堅硬的石頭上,停了下來。
卡車的駕駛倉深深地陷在淤泥裏,阿瑞和阿峻頭朝下被困在駕駛室裏。血全湧到了頭上,阿瑞頭痛欲裂,眼前變得漆黑一團。
“嘉雯,嘉雯,來救救我,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他呻吟著。
“我們要趕快爬出去,不然來不及了。”阿峻說。
駕駛室裏的空氣越來越少了,阿峻慢慢地解開自己的安全帶,用頭頂著駕駛倉的頂棚,扭轉著自己的雙腿,一秒、兩秒,一分種、兩分種,他把雙腳轉向了自己左邊的窗戶,用盡全力,踢碎了窗玻璃,從窗口爬出來,隨後又把阿瑞拖了出來。
嘉雯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她還以為阿瑞已到了店門口。他總是在店口打電話給她,讓她到駕駛室裏拿一些報紙之類的散貨。她歡喜地抓起手機,但是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請問你是夏晨瑞的女朋友嗎?”
“我是。”
“我是警察,夏晨瑞剛剛在紐約州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希望你能立刻趕到現場。出事地點靠近二十八號出口。”
“他人沒有受傷吧?”嘉雯焦急地問,心幾乎跳出胸口。
可是電話已經斷掉了。她回撥警察的號碼,卻聽不到接通的訊號。她奔進車裏,以最快的速度向出事地點開去。她的雙手顫抖,似乎無力把握方向盤,心裏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撞到旁邊的汽車。公路上雨霧彌漫。她加快了雨刷轉動的速度,眼前依然是模糊的暗夜。生命中的黑暗就這樣無所顧忌地撲麵而來。似乎過了許久,她才意識到真正遮擋自己視線的是她的淚雨。
她在心裏祈求,向這世界上所有她可以叫出名字的神:上帝、玉皇大帝、觀音、聖母瑪麗亞……祈求阿瑞的平安。
遠遠地,她就看到三輛警車停在二十八號出口附近。警燈有節奏地閃動著,照亮了阿瑞的完全陷入了公路旁的泥坑的卡車。
現場的警察指揮她把車停在了警車後麵。她跳下車,看到隻穿一件單薄的牛仔襯衣的阿瑞站在風雨中發抖,而阿峻蹲在公路邊上抽煙。她的心突然安穩了,她已不在意卡車或者“華美”的開張,她隻要一個完完整整的阿瑞。
“他很幸運,他隻有百分之一幸存下來的可能,但是他幸存下來了。”警察說。
她衝過去把阿瑞摟進了自己的懷中。她發現他突然瘦了許多,在她的懷裏全身發抖。他的手掌被車玻璃割破了,鮮血直流。她抓起他的手掌,不知所措地用衣袖替他止血,可是血還是不停地湧出來。她就用嘴去阻擋,這時她的淚奔湧而出,和他的血融入了一處。
“我什麽都沒有了。”阿瑞說。
“你還有我。”
“我從卡車裏爬出來那一刻,我就想我不能把你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世界上。愛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義了。”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
“我剛才一路上祈求所有東西方的神保佑你。”
“其實是你的愛保佑了我。”
她轉過身去問阿峻:“阿峻,你沒有受傷吧。”
阿峻搖搖頭,難過地說,“如果我剛才命令阿瑞停下來,換我來開,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了。我真對不起你們。”
“不要這樣說。這樣的事情是誰也料不到的。”嘉雯立刻安慰阿峻。
“阿峻,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阿瑞說。
這時救護車到了,一位救護人員開始為阿瑞包紮傷口。
阿瑞的整車的貨都被衛生局貼上了封條,因為翻車,鮮貨和幹貨混在一起,相互汙染,這些食品已不容許再被銷售。在警察和保險公司寫了報告之後,“喬治拖車公司”派車來把阿瑞的卡車和貨一起拖走了。
“他們拖走了我的卡車,就等於拿走我的全部生意。”阿瑞的聲調絕望。
“不要想這麽多了,先去醫院檢查身體。”她勸慰阿瑞。
嘉雯陪阿瑞和阿峻做了身體檢查。阿瑞除了手掌上的外傷,一切正常,而阿峻毫毛未損。這便是不幸中的萬幸。
嘉雯和阿瑞回到家時,已過了午夜。他們不約而同地恐懼天亮,恐懼“華美食品店”開張時刻的到來。可是廣告已經做出,他們無路可退。如果不按時開張,他們也要照付房租、水電、人工等費用,經濟損失會更大。
嘉雯在心裏暗自感歎,人生是多麽變幻無窮啊!在一瞬間,災難就取代了喜慶,眼淚就覆蓋了歡喜。
那一夜,阿瑞幾次從噩夢中驚醒,他夢見自己仍然駕駛著沉重的卡車,身不由己地向山坡下滑下去,滑下去……
嘉雯把他擁在懷中,一遍遍地柔聲地告訴他:“你現在已經安全了,你在我們的家裏。”
她用顫抖的手指慢慢地梳理著他的頭發,想使他安靜下來。他終於重新沉入了夢鄉,但她卻無法入睡。她似乎也曾坐在阿瑞的翻滾的卡車裏,向泥濘的山坡滑下去,她恐懼地預感到她和他的一部分生命正在緩緩地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