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雯自從在賭場贏了幾次錢之後,經常在放學以後背著書包去賭場。漸漸地,她變成了一個熟練的賭家。運氣好的時候,她會贏上千;運氣衰的時候,她就把贏的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賭場,有時還會陪上一些本錢。但她不可能在贏錢的時候停手,因為她的目標是贏夠兩萬塊,湊足讀碩士的學費。
賭場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獨的世界。從每一個賭家的穿著、舉止、神情上多多少少都可以猜測出他們在賭場之外的生活。按嘉雯的總結,常在賭場裏逗留的人大概分三種類型:職業型,冒險型,和娛樂型。
職業型的賭家沉著老練,以賭博為職業,並不幻想靠賭博一夜暴富,但常常贏錢而歸;他們嗅覺靈敏,冷靜地下注,在運氣糟糕的時候能夠及時收手,盡量減少損失。
娛樂型的賭家大多擁有穩定的社會地位,正式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他們周末在賭場裏消遣,除了賭博,還悠悠閑閑地吃飯、購物、聽音樂、會朋友。尤其在冬天,天寒地凍,風雪連天,許多戶外活動都被迫停止了,賭場裏溫暖如春,燈火輝煌,且常有歌舞演出,所以對他們來說賭場不失為一個頗有吸引力的娛樂場所。他們總是下最小的籌碼,以最小的代價購買快樂和刺激。如果他們贏了三、五十塊,他們會開懷而笑,和朋友連連擁抱;如果輸了三、五十塊,他們也會很快忘掉。
而冒險型的賭家,常常生活不穩定、不規律,也許沒有正式身份,沒有固定收入;也許因為生意失敗,渴望在賭場裏彌補損失;也許因為精神空虛,需要在賭場裏尋求刺激。當然也有少數人腰纏萬貫,以賭為樂;他們喜歡狂賭,不惜血本。他們容易感情衝動,越在手氣不好的時候越會下大籌碼,最後常常落得身無分文。而經常出沒於賭場的亞洲人幾乎都是冒險型的賭家。
嘉雯在賭台旁再次看到西蒙時,並不覺得意外,倒是他的裹了紗布的左手讓她有些吃驚,“怎麽回事?切菜不小心?”
“不是。我對安娜發誓再也不賭了,她死活不相信,我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就把我自己的小手指砍斷。”
“下這麽大的決心?”
“安娜說如果你不砍斷你就不算個男人!我就真的砍了。”
“天哪!可是你還是來賭了。”
“賭和毒,有多大差別?你看有幾個人吸了毒會戒掉?賭也是一樣。你這麽文文雅雅的,不也經常來賭嗎?”
嘉雯無話可說。隻是在要牌的時候,她的十個手指根根滾燙,微微顫栗。一把看不見的利刃似乎在空中飛旋,與她的手隻有一寸之遙。
而她有一雙引以為驕傲的小巧秀氣的手。
西蒙已經無法挽回地成了殘疾,而她呢?擁有完整的十指,卻失去了健康的心。
她的情緒無法抑製地低落了下來,而她的運氣越來越壞了。眼前這個挺著啤酒肚的陌生的莊家總是贏她,而且在她非常有把握他會“爆”掉的時候,他反倒拿到高點數的牌。她的籌碼一次次地被他毫不留情地掠去,就像秋風卷走落葉。她一次次站起身去自動取款機取錢,又一次次回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上。
賭台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而她是一顆渺小的鐵釘,無法抵抗賭台的吸引。
她突然開始憎恨周圍所有的人,憎恨手上包著血跡斑斑的紗布的西蒙,憎恨挺著啤酒肚的莊家,憎恨在不遠處舞台上的那個頭上紮著紅頭巾的正瘋歌狂舞的搖滾歌手。
不知道太陽什麽時候沉落,也不知月亮什麽時候升起。她的頭開始痛了起來,她想吐,又想哭,但她沒有力氣從賭台旁站起來,不能抗拒那些紅紅綠綠的籌碼的誘惑。
到了午夜時分,她輸掉她的全部財產四千多美元,麵前隻剩下了幾個籌碼。
莊家在發那一局的最後一輪牌之前,用手指點了點她麵前的賭台上的圓圈,提醒她下注。她纖弱的手顫抖不止,遲疑著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籌碼都推進了圓圈裏。她的眼眶裏突然蓄滿了淚。她押下去的五顏六色的不是籌碼,那黑色的是學識,白色的是純潔,綠色的是青春,紅色的是熱情,而藍色的,是她所有的希望啊。
她的牌是二十點。她會不會由此起死回生?
莊家的牌被揭開了:二十一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眼前的五彩繽紛被輕巧巧地收走了。她把自己積攢了半年的工錢在一夜之間幾乎都送給了賭場,口袋裏還剩下三塊錢。
她退下了賭台。在賭場裏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像一個在墳場裏逡巡的孤鬼。如果她還有一個五塊的籌碼,她就有理由繼續賭下去,在夢境中再多停留一分鍾,從而逃避外麵的世界,但她買不起一個籌碼了。
賭場裏的的一切就像演戲、作夢。賭家們忽而開懷大笑,忽而默然無聲;忽而被推上興奮的頂峰,忽而又跌入沮喪的深淵。在短短的時間裏,得與失、悲與喜都被充分淋漓地體驗了。
人在賭場裏,每分每秒都在和自己的弱點與貪欲搏鬥:在輸的時候卻沒有勇氣承認,總幻想拯救殘局,結果輸得更慘,陷得更深;在贏的時候,又渴望贏得更多,結果在許多個回合之後,不但把贏來的錢如數奉還給賭場,最後還陪上血本。賭博,其實就是在刀刃上舞蹈,很少有人不是鮮血淋漓地退下陣的。
在這裏錢與籌碼直接對質。任何一個賭家的錢都是有限的,而賭場的籌碼卻堆積如山,所以這是弱小與強大的對質。賭場的可怕還不僅在此,賭場的最可怕之處在於她的造夢本領。她所創造的豪華的環境使每一個賭家都誤以為財富伸手可及,豈不知他們所望見的隻是海市蜃樓。
賭場象一個花枝招展,風情萬狀的妓女,滿麵帶笑,其實內心冷酷,兩眼隻盯著賭家們的錢袋。賭場刻意地營造一種燈光閃爍、音樂彌漫的柔和,但這並不能掩飾她骨子裏的的冷酷。她冷冷地注視著每一個賭家的悲歡憂喜,注視著他們因為贏了一個籌碼而手舞足蹈,因輸了一個籌碼而沮喪萬分;賭場看過無數女人因盤桓一夜而花容失色,無數男人因輸光蕩盡而兩眼充血……但賭場無動於衷。
初涉賭場的人是多麽容易被她的嫵媚所迷惑!但有當某一天被她吸幹榨盡,恨然離去的時候,賭場的夢境和輸贏起落的刺激又使人頓感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賭場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最安靜的時刻了。賭客大多已經散盡,隻剩下慣賭的幾十個還腥紅著眼,心隨著籌碼翻騰著。嘉雯坐到了角落裏的一個吧台邊。音樂早已歇止了,唯有霓虹燈的閃動還帶有幾分節奏。一些莊家閑站在賭台後麵,兩眼半睜半閉地打盹,原本穿著紅色超短裙的服務小姐也換上了牛仔褲準備回家了。
她要了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免費咖啡,拿出兩塊錢給服務小姐做了小費,留下一塊錢在回家時做高速公路的過路費。她暗自嘲笑自己,無論怎樣在賭場裏賭得昏天黑地,她都不會忘記給自己留下過路費。
外麵的生活把她趕進了賭場,而賭場又很快把她踢回到外麵的生活中去。此刻生活似乎洗盡鉛華,露出了她赤裸真實的一麵。
老查理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也要了一杯不加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什麽都不剩了?”老查理聳了聳粗重的眉毛。
嘉雯有些自嘲地微笑,“難道這不是絕大多數人的共同結局嗎?”
老查理給自己燃了一枝煙,目光隨著煙圈飄出了很遠,最後終於收了回來,看定了嘉雯的眼睛,說:“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你不屬於這裏。”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
“不,不,你屬於賭場外麵的世界。我已經老了,賭場外麵沒有和我親近的人,也沒有什麽地方吸引我,所以我每天到賭場裏來工作,”老查理禁不住笑了,“我從這裏就直接進墳墓了。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美麗,外麵世界還有很多的精彩在等待你,學場、商場、情場……那裏還有許多事情你從未嚐試,從未領略過,你何必在賭場裏渡過這麽冷清無聊的長夜,使自己的紅顏衰老,最終一事無成?”
“我今天才知道在賭場裏我無論如何都是輸家。如果我贏了,我會把贏的錢再送還回來;如果我輸了,我就會不停拿出錢來買籌碼,直到輸光蕩盡;即使不輸不贏,我還是輸掉了時間。”
“到了你離開賭場的時候了。回到家睡個長覺,然後洗一個熱水澡,把過去的一切拋在腦後,再從頭開始,你又有一個新的白天。”老查理撳滅了煙蒂,喝幹了咖啡,輕輕拍了拍嘉雯的肩頭,“祝你好運!”他頓了頓,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在賭場外麵。”
一星期以後,嘉雯無法控製自己又去了賭場。喬爾一見到她,就告訴她老查理上個星期去世了。嘉雯上次見到老查理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賭場了。
賭場裏的乃至人生中的輸輸贏贏都和老查理沒有關係了,死原來是一種多麽具有誘惑力的解脫。
她回到了家裏,疲憊地栽倒在床上。韓宇麵無表情地說:“你終於輸光蕩盡了,現在你可以安心地呆在家裏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看韓宇:“你是為我難過呢,還是為我高興?”
“我為我自己難過!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冷鍋冷爐!”
“我做了幾年飯了,你自己做幾頓都不可以嗎?”
“那你現在不想做飯,還想做什麽呢?”
“在你眼裏,我的全部價值就是給你做飯嗎?”
她站起了身,拿起車鑰匙出了家門。她還能做什麽?她還留戀什麽?沒有學業,沒有工作,而婚姻隻成了一種形式。
她開車一直向北,上了高速公路,又轉上盤山道,進入了紐約上州的安德烈山區。這時滿山的樹葉就熱烈地撲麵湧來,橙紅、玫紅、煙色、杏黃……幾乎所有自然可以創造出的斑斕色彩都在這裏聚齊了。山中有連接在一起的兩個湖:碧湖和翠湖。十月的碧湖和翠湖仿佛是一雙嫵媚的眼睛,流光溢彩,魅惑動人。嘉雯把車停在了湖邊,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湖水。
藍天、白雲、碧水,五顏六色的樹葉,構成了一副讓她心儀的圖畫。
一個美麗的死。留下後半部紅樓給別人去寫。
此刻,死亡對於她,並不是生命的絕唱,而是對生命的一次最哀婉的覆蓋。既然人間快樂已無可求,無能力再求,一個美麗的死將如這潭碧水,掩藏所有失望的水草和醜陋的淤泥。
她脫掉了鞋子,走進了湖水。湖水已經有些涼了,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但隨後就習慣了。腳底觸到了柔軟的沙子,沙子親密地擠在她的趾縫之間。
她和自然如此貼近。
湖麵上星星點點地浮著樹葉,鮮豔而醒目。
正當她準備向湖水深處走去的時候,一隻海鷗飛到了她的頭頂,盤旋了幾圈,最後落在了她眼前的水麵上,兩腳恰好踩在了兩片紅葉上。海鷗望著她,期待著她的注意。
她被這種期待感動了。
也許不僅僅這隻海鷗,世界上還有許多人在期待著她,她的父母期待與她重逢,她的朋友期待與她相聚,甚至陌生人,也許正期待與她因一個偶然的機緣而相識。
她忽略了人生中許多美好的期待。
一個生命的存在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需要以成功作為前提。
生存永遠比死亡更美麗,哪怕是孤獨、苦痛和掙紮的生存,因為在孤獨、苦痛和掙紮之中永遠都有溫情和喜悅。
她慢慢地從湖水中退了出來。
那隻海鷗仍舊站在兩片紅葉上,注視著她,直到她一步三回頭地開車離開,海鷗才起飛,在她的車窗前盤旋幾圈,似乎和她說再見,最後才向慢慢地向湖水的深處飛去。
這時她才允許自己的眼淚緩緩地滑落下來。
她還有時間,還有熱情、能力、精力、體力,她可以輸掉最後一分錢,但她不可以輸掉最後一份信心,最後一線希望。
“回到家睡個長覺,然後洗一個熱水澡,把過去的一切拋在腦後,再從頭開始,你又有一個新的白天。”老查理說。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還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