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舊金山走這條液態海路並非是一件美差,叔華上了船才深切感受到它的痛苦。
“麥琪將軍號”原是美國一艘海軍運輸船,不久前退役改裝成一條客船。全船一千五百人,隻有房艙和統艙兩個等級,幾百人住在一起,“熱”是第一挑戰殺手,進了艙先給你洗個不花錢的桑拿浴。
上船後叔華才知道船上還有文化界和政界的一群朋友及眷屬。他們是將軍馮玉祥夫婦、畫家葉淺予夫婦、數學家華羅庚、哲學家馮友蘭、作家吳組緗、電影家司徒慧敏等。由於房艙很少,馮友蘭、華羅庚都未能住進。馮玉祥將軍看不過去,親自給美國船長寫信,但也無濟於事。請看畫家葉淺予記下的那次旅行日記: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日
十一點到公和祥碼頭,旅客已排成長蛇陣,等待海關檢查。許多朋友來送行,史東山和韓仲良為我們拍了一段電影,等到將近一點半才擠上船。秩序之亂,有如逃難。
原先這條“麥琪將軍”號是海軍運輸船,最近恢複運營。船艙隻分房艙和統艙兩級。房艙住宿,統艙住兵。統艙分四層,上下鋪隻二尺光景。全艙要住幾百人。艙裏那麽熱,人那麽多,如同進了地獄。
一九四六年九月三日
昨晚在鋪上一直淌汗,像泡了一次土耳浴。海水藍得像派克墨水,飛魚一陣陣從激浪中飛出,作弧形拋物線降落在澈浪中。
太陽太強烈,我們將帆布船椅放到房艙甲板上,又被船員趕走。
下午四時左右,看到海島一群,據說是琉球群島,傍晚過長崎海岸……
風行水行,葉淺予一路作畫不停,寫日記不停,直到九月十四日抵達舊金山。
淩叔華在船上也沒有放棄與這班朋友的交流。馮玉祥、李德全、葉淺予、吳組緗、馮友蘭等,他們談天說地,回首往事,互致問候,成為航行中不可或缺的話題。小瀅忘不了她那本寶貝紀念冊,趁名人聚集之機,留下他們的墨寶、繪畫和題簽。
他們從上海啟程,到達美國的舊金山,屈指算來,足足走了十二天。淩叔華抬頭看了看碼頭上的掛表,已是九月十四日上午十時了。
碼頭上,出關的人一片混亂,潮水般向移民局湧去,秩序大亂,罵娘聲不絕於耳。淩叔華和女兒小瀅夾在人流中間,在人聲鼎沸中,不知什麽時候走出了移民局的關卡。
在結束橫渡太平洋之旅後,淩叔華和小瀅打計程車到舊金山火車站,從那裏乘開往紐約的火車,中途在印第安納波裏斯市下車,去看望妹妹淑浩。
印第安納波裏斯市是印第安納州的首府,位於州的中央,跨懷特河兩岸,市區麵積9117平方公裏,人口八十多萬。屬馬裏恩縣,城市占據了縣的絕大部分地區,另有八個獨立市鎮。該市始建於一八二○年,五年後市政府遷至於此,產業主要有汽車、藥業、食品、金屬、電子等。
淩叔華的妹夫陳克恢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完成博士學位後與淩淑浩結婚,他從事中藥藥理研究,淑浩也放棄了從醫念頭,去做丈夫的助手。如今兒子陳道元已十二歲,女兒陳美芳八歲,都在附近就學。他們購置了私人住房,住在漢普頓路519號白人社區,室內安裝了空調,門窗緊閉。門前綠草如茵,在太陽下浮光耀金。
陳小瀅在國內時是個山裏玩耍的“野孩子”,門窗四開,空氣新鮮,她剛到這裏適應不了這密閉生活,總是感到憋悶。星期天淑浩和陳克恢帶她們去教堂,小瀅戴著淑浩衣櫥裏那頂帽子,牧師把她們當作中國來的難民介紹給大家,小瀅感到是一種人格羞辱,血一下子湧到臉上。淩淑浩送給小瀅一箱自己的舊衣服,她更是不高興,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後來到英國後穿在身上,讓同學們羨慕得不得了,然而她一想到是中年婦女閑置的衣服,心裏便十分沮喪,埋怨姨媽不給她買一套新的年輕女孩的衣服。
淩叔華也感到與妹妹一家生活上的落差,在美國沒有別的熟人,她隻看望了上海時期新月社的邵洵美,然後從紐約搭乘一艘由軍用運輸船改裝的客輪,趕赴英國倫敦,於一九四六年底與陳西瀅相聚。他們一家終於結束四年分離的生活,在倫敦攝政公園附近聖約翰伍德一座小樓裏定居下來。
在瓦內薩·貝爾的幫助下,陳小瀅踏著倫敦三月的春風又走進了學校,瓦內薩·貝爾還推薦瑪喬裏·斯特拉奇做她的英語老師。
瑪喬裏是布魯姆斯伯裏圈內傳記作家利頓·斯特拉奇的妹妹,也是一位作家。
瓦內薩·貝爾居住的“查爾斯頓農莊”。早期布魯姆斯伯裏
文化圈子聚會處
自從朱利安死後,淩叔華便與他的母親瓦內薩·貝爾開始了書信往來。在那些年裏,因了淩叔華的信件往還,不時寄些小禮物給
她,冰釋了瓦內薩失子的一些痛苦。她深深思念著她的兒子,也對淩叔華報有深情。然而她也有思想顧慮,擔心她們的往來會影響到叔華的家庭。淩叔華在舊金山上岸的時候,便去信告訴瓦內薩,不久她和女兒將到英國倫敦。
當時,陳西瀅受國民政府委托,出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常駐代表。因巴黎物價昂貴,他難舍幾年積蓄買下亞當森街十四號寓所,因而未把家遷往法國,陳西瀅隻得奔波於巴黎和倫敦之間。
一九四七年一月,瓦內薩到倫敦第一次與淩叔華會麵,四天後瓦內薩給淩叔華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