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感覺這支筆是那麽地沉重。
事實上,一點寫日記的情緒都沒有,要不是自己逼著自己,我肯定不高興寫了。我這樣逼自己,是為了感謝他,也是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希望寫著寫著就把那個可怕的魔鬼趕走。前兩天就是這樣的,但願今天還能靈驗。
好像還有一個更隱秘的理由,在心中忽隱忽現。反正是在自己的日記裏,我還是把它說破吧,省得藏在心裏更折磨人。我真的感覺自己就要不久於人世了,能這樣寫日記的日子不會很多,還是抓緊多寫點吧,把心裏想說的話都說出來,省得留下遺憾。
真可怕!從來沒有過這種預感,連前兩天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也沒有過,今天怎麽就會這樣呢?是不是我最擔心的事真的要發生了?
實在寫不下去,讓我靜一靜吧。
真像是從美麗的天堂一下子跌進萬丈深淵,這深淵黑暗無底,深不可測。感覺還在一直往下墜,周圍一片漆黑,隻有鬼哭狼嗥的聲音,已經沒有重見光明的機會了。隻一天的功夫,為什麽會有如此大的反差?是上帝又在捉弄我,還是真的不可救藥了?
昨天的這個時候,不,昨天的一整天,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快樂的天使。陽光是那麽明媚,生活是那麽美好,大笨牛是那麽可愛,哪怕是那洋相,事後想想也是那麽甜蜜。噢,還有那“星座情緣”測定,不管有沒有那回事,也都挺稱心如意的。
其實,昨天也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還不如過去的日子來得豐富多彩。但因為趕走了心魔,心無掛礙,就變得像小蝴蝶一樣輕盈快樂。莫言還說昨天是他見到我最美麗可愛的日子。他說得一點沒錯,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特別可愛。
可是,上帝為什麽那麽不公平?為什麽隻讓我快樂了一天,就又找一個魔鬼來折磨我?而且,這個魔鬼更可怕,我一下子就被它擊垮了。
上帝啊,你昨天給我快樂,是不是就為了使我今天的痛苦更重一些?就像惡作劇的孩子,為了把雞蛋摔得更稀哩嘩啦,故意把它拋得高高的,然後,再得意忘形地看著它變成一灘醜陋的漿汁。
你有那麽狠毒嗎?我可從來沒得罪過你,我一直都很敬重你。不管是在教堂,在佛廟,還是在清真寺,我都是極虔誠地向你祈禱的,雖然並不一定都頂禮膜拜,但我心裏的確是敬畏你的,難道你那麽計較形式嗎?雖然我從來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樣,也不知道你究竟躲在何處,也搞不清你到底是叫耶和華,叫如來佛,還是叫安拉,但我知道你是全能的上帝,難道這還不夠嗎?
你為什麽還要懲罰我?這世界上比我壞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你為什麽不去懲罰他們?但願你隻是跟我開個小小的玩笑,如果是這樣,我求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這人天生膽小,開不起玩笑;或者,你是一時疏忽搞錯了是非?如果是這樣,我求你快快糾正錯誤,還我清白。
我真的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好女孩,我很善良,我對師長、對同學、對朋友、對阿堅、對娟子,還有他,莫言,都是很真誠善意的,我從來沒有壞心眼。(把他叫作大笨牛,也是因為喜歡他才這麽叫的。你要是不樂意,我不這麽叫就是了。)雖然有時候有點任性,但你也沒必要這樣懲罰我呀。
我沒有很高的要求,也不期望天天都像昨天那麽美好快樂,隻要能讓我平平安安、沒有魔鬼的騷擾,我就心滿意足了。上帝呀,我求你了!我誠心誠意地求你了!你一定要拿我開心,那就求求你換個時間,換種方式,別拿SARS來嚇我。
我一定是歇斯底裏了,怎麽會一口氣寫那麽多廢話。
其實,早上起來的時候,我還是心情很好的,昨天的喜悅一直在我心中蕩漾。雖然喉嚨有點痛,關節有點酸,渾身軟綿綿的,我想一定是“外婆”來的緣故,也有可能晚上睡得太涼了。這種情況以前也碰到過,沒什麽大不了的。
吃完早飯量體溫,結果著實讓我吃驚不小,37.6度,怎麽比平常一下子跳上去那麽多?雖然還沒達到38度以上,這是專家公認的SARS疑似體溫,可已經把我嚇得半死了。
莫言雖然也很吃驚,但好像比上次鎮靜多了,不停地安慰我,讓我放鬆,說沒那麽可怕的事。還開玩笑說,他個子比我高,天塌下來的話肯定先砸到他。他哪裏知道我心裏的那點秘密?要是真有事的話,肯定先輪到我,而我還可能成為害他的禍根。這是更令我不安的地方。
不過,我真的很感激他,開始體會到,在這些沒有阿堅撐腰的日子裏,他已經成了我的精神支柱,而且,他做得比阿堅更好,更有男人風度。當時,他的關愛帶給我的幸福感甚至壓過了恐懼。
說他大笨牛,他一點都不笨。他忽然想起來說:“你這體溫不正常,是不是與你的‘外婆’有關?記得生理課上說,美眉的體溫與生理周期直接相關。”
他的話倒是提醒了我,的確有這麽回事。都怪自己知識匱乏,平時又從沒量過體溫,我記不清這體溫的變化規律了,“外婆”來的時候究竟是應該高還是低?高的話該高多少?但是,我仿佛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僥幸地認為就是這個原因。
當然,從這時候開始,我的心就一直懸著,再也沒有昨天的快樂了。
大笨牛忽然變得體貼入微起來,變著法子哄我開心,主動陪我打牌,教我下五子棋,玩各種各樣的網上遊戲,居然還要教我打太極拳,說這東西可以使人放鬆心情,增強免疫力。我也因此才發現,他原來是個極富情趣,多才多藝的人。
我量體溫的次數也因此增加了好幾次。我腦子裏隻有這一件事了。雖然他不斷地試圖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我始終心不在焉,就想著量體溫,就在不斷地祈禱體溫降下來,降下來。可是,每次測量的結果不但一次次地使我的希望破滅,而且,還在一分分地增加我的恐懼。
到下午,我的體溫已經達到38.5度,這時,連莫言也開始認為應該向值班人員報告了。我的恐懼感急速膨脹,又開始心煩意亂地跟他大吵大嚷。我知道自己這個態度不對,但我克製不住,我隻能一邊道歉,一邊發火。
我開始戴口罩,也要求他戴口罩,我還要求他跟我保持距離。這種情形的確有點古怪,有點別扭,但至少能帶給我一點自我安慰。
他還故作輕鬆(我想他應該是裝出來的輕鬆。)地跟我開玩笑說:“現在還戴什麽口罩?沒必要了吧,除非為了體驗小說中描寫的戴著口罩接吻的感覺。再說,能染上漂亮美眉的病毒也是我的榮幸呀。”
天哪!他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不過,我想他也不見得真有這心思,他隻是想博我一笑,真是用心良苦。我怎麽能不笑呢,哪怕裝出來的笑也是對他良苦用心的回報呀。
他說得也不錯,現在戴口罩還來得及嗎?要是我真的得了SARS,在此以前也許早就傳給他了。至少,昨天是最有可能傳給他的,我們的距離太近了,話也說得太多了,還能不傳染嗎?
想到這些,我心裏有非常非常沉重的負罪感,我開始後悔隱瞞了與502接觸的真相。要是調查員來的時候我就說出來,也許他們早該采取措施了。即使我出現什麽問題,也不會害他呀。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如果我沒事,那還算幸運;如果我真的……那後果會怎麽?他一定會恨我一輩子的。
既然這樣,我不能一錯再錯了,我必須馬上把真相告訴他,毫無保留地告訴他。至於他會怎樣反應,我會怎樣被處理,我不能考慮得太多了,否則,我會一輩子受到良心的譴責。不管我這輩子還能活多久,我總不能帶著悔恨走進墳墓吧。
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平靜,平靜得令我心慌。我寧願他歇斯底裏,那才是我想象中的,我也會好受些。他的平靜,反而使我更難受。
可是,他卻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像哄小孩似的口吻對我說:“艾清,小賴皮狗,別害怕,沒事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去追究它。我們從現在開始做好我們該做的就行了,好嗎?”
我真想哭,我真想抱住他痛哭一場,管他是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對我的關愛已經遠遠超過了男朋友,他是父親、是大哥、是愛人,他是個聖人!
我求他快去報告值班人員,把我送到醫院隔離吧,我受不了了。既然這樣,還不如早點有個了結,省得再忍受折磨,再害人害己。既然要死,還不如勇敢地麵對死亡,就像英雄一樣昂首挺胸地走向敵人的刑場。
他怎麽啦,他卻笑著勸我別急,再觀察觀察,也許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也許明天體溫就降下來了。他說得那麽輕鬆,好像明天一定會降下來似的。我真希望他就是掌握我命運的上帝。我們約定,如果明天早晨我的體溫還在38度以上,就一定去報告值班人員,聽候發落。
這些天來,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的臥室。他陪著我走進臥室,輕言輕語地安慰我,要我好好睡覺,有什麽事隨時叫他,他就在外麵,做我的守護神。
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嚎啕大哭,我管不了那麽多,我緊緊地摟住他不停地哭,我停不下來。還好,我是戴著口罩的。
他就這麽靜靜地站著,擁著我,讓我盡情地哭,一句話也沒說。我相信,這時候他是全世界最理解我的人。
直到我終於停止了哭泣,他才輕輕地拍了我兩下,依舊是什麽也沒說。的確,任何話都是多餘的。他悄悄地走出臥室,帶上房門。
我能夠把這篇日記寫下來,完全靠的是他給我的安慰。
我還能說什麽?我隻想在這兒說一聲:謝謝你!莫言。願我們都做一個好夢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