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二十三章 榮歸燕喜[1]

　　“喜遷鶯”（旦、浣上）鵲語新晴，奈初分燕爾參差[2]，上苑聞鶯。雲近蓬萊，煙消洛浦[3]，正春風十裏柔情[4]。怎愁隨繡線初回，夢繞香絲欲住[5]。春困也，紅妝向晚，歸來莫誤卿卿。

　　蓋世文章金馬門[6]，京西才子洛陽春[7]。東風不卷珠簾麵，待向花邊得意人。昨夢兒夫洛陽中式[8]，奴家梳妝赴任[9]，好喜也。

　　“二郎神”憑闌定。正東風人在洛橋花影[10]，試著春衫鬆扣頸[11]。幾回纖手，熏徹金猊燼冷[12]。好是舊香荀令[13]語俜停[14]，趁新妝遊畫省[15]。夢忪惺[16]。背紗窗，教人幾番臨鏡。

　　“前腔”重省。別時嗬衫袖兒翠膩，酒痕香迸。（浣）十郎終日遊街耍子哩。（旦）想應他也為我懨懨病[17]。日高慵起，長是托春酲未醒[18]。（浣）蛛絲兒早喜也[19]。（旦）恁雨絲煙映弄蟢蛛兒晴[20]，逗風光展翠眉相領。正銷凝。好流鶯，數聲堪聽[21]。（老旦上）

　　“玩仙燈”車馬正喧迎，新狀元花生滿徑。

　　兒，京兆府接新狀元將至，說是李郎也，快備簫鼓迎宴。

　　“喜遷鶯”（眾擁生上）禦道塵銷春晝永，彩雲簫史門庭[22]。飛蓋妨花[23]，停驄襯草[24]，此日風流獨勝。

　　（見介）獻賦已成龍化去[25]，除書親得鳳銜來[26]。花明驛路胭脂暖，山到秦樓罨畫開[27]。（老）狀元及第，恭承晝錦之榮，賀喜賀喜。（生）指日長安[28]，闕奉泥金之報[29]，慚愧慚愧。（老）浣紗看酒。（浣上）袍香宮裏綠[30]，春色狀元紅[31]。酒到。

　　“畫眉序”（老）花暖洛陽城，似獻賦河陽舊風景[32]。喜吹噓送上，九天馳騁[33]。探一枝春色歸來，帶五彩祥雲飛映。（合）跳龍門，此日門楣應，簫鼓畫堂歡慶。

　　“前腔”（旦）曾中雀金屏[34]，你是個入彀英雄愛先逞[35]。趁仙郎年少，把縣君親領。舊相如有駟馬前言[36]，新京兆穩畫眉清興[37]。（合前）

　　“前腔”（生）曾傍玉梅清[38]，報春色江南未孤冷。喜素娥親許[39]，暗香相並。展漢宮帽壓花枝[40]，映月殿釵橫梅影[41]。（合前）

　　“前腔”（浣鴻）春滿玉蓬瀛[42]，寶燭籠紗篆煙鼎[43]。看宮袍袖惹，翠翹花勝。雨露恩天上碧桃，春風燕日邊紅杏[44]。（合前）

　　（使客上）客路朝朝換，鶯啼處處闌。報知金馬客[45]，參佐玉門關。下官盧太尉帳下，徑來報李狀元，除了劉節鎮關西府內參軍事[46]，早晚催赴邊關。此處便是。（通報見介，生）久領朝命，容下官數日起程。（使）使得。咱在灞亭西相候也[47]。（下。旦驚問介）門外那官兒，報狀元那裏去？（生低雲）朝命催俺去玉門關，參謀劉節鎮軍事，不久便回。

　　“滴溜子”（老）謾說道，三千丈、風雲路徑。乍歸來，且把十二、西樓月映[48]。趁韶華入歡娛佳境，便似尋常喜氣近門闌[49]，也盼煞回鸞影[50]，兀的真個乘龍，怎生不並[51]。

　　（生）醉了也。

　　“鮑老催”（旦扶遊介）從天喜幸。綠衣郎近得紅妝敬[52]，與郎醉扶起玉山憑[53]。休酩酊，宜豪興，當歌詠。守得你探花人到留春剩，你向天街上遊衍把香風趁[54]，合歡樹今端正[55]。

　　“雙聲子”（眾）門庭興，門庭興，遊晝錦，春光凝。非僥幸，非僥幸，郎君福[56]，夫人命。真相稱，真相稱，皇恩盛，皇恩盛。羨夫榮妻貴，永久歡慶。

　　“尾聲”從今後一對好夫妻出入在皇都帝輦行，謝皇恩瞻天仰聖。（生）則怕少不得綠暗紅稀出鳳城[57]。

　　朱衣頭踏引春驄[58]，歸到蓬壺晝錦濃[59]。

　　果稱屏開金孔雀[60]，休教鏡剖玉盤龍[61]。

　　注釋：

　　[1]燕喜：宴飲喜樂。《詩·小雅·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宋朱熹《詩集傳》：“此言吉甫燕飲喜樂，多受福祉。”

　　[2]參差：長短不齊。此指夫妻分離。

　　[3]洛浦：見本書第十三出注[40]。

　　[4]正春風十裏柔情：化用唐杜牧《贈別》詩：“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下文“東風不卷珠簾麵”亦然。

　　[5]香絲：指美人頭發。唐李賀《美人梳頭歌》：“一編香絲雲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

　　[6]金馬門：漢代宮門名，為學士待詔之處。《史記·滑稽列傳》：“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7]京西才子：當為“西京才子”。參見本書第二十出注[13]。

　　[8]兒夫：古代婦女稱其丈夫。前蜀魏承班[滿宮花]（雪霏霏）：“夢中幾度見兒夫，不忍罵伊薄幸。”兒，古代女子自稱。參見本書第十一出注[5]。

　　[9]赴任：指赴丈夫任上。

　　[10]洛橋：指洛陽市天津橋，在洛水上。

　　[11]著春衫鬆扣頸：是說把春衫頸部的紐扣鬆開，以便穿在身上。

　　[12]金猊：一種香爐，爐蓋作狻猊（sunn恚┬危嶄埂O闃酶怪校儐閌毖檀逾♀タ諡型魯觥？

　　[13]好是舊香荀令：正是才子荀彧。好是，正是。見本書第九出注[1]。舊香荀令，荀彧（y？63——212），字文若，潁川郡潁陰縣（今河南許昌）人，曹操帳下首席謀臣，傑出的戰略家，被曹操稱讚“吾之子房”。官至漢侍中，守尚書令，諡曰敬候。因其任尚書令，居中持重達十數年，被人敬稱為“荀令君”。其為人偉美有儀容，好熏香。傳說曾得異香，用以熏衣，餘香三日不散。唐李商隱《韓翃舍人即事》詩：“橋南荀令過，十裏送衣香。”這裏以荀彧喻指李益。

　　[14]俜停（pngt韓g）：姿態美好的樣子，亦指美人。這裏指小玉。

　　[15]畫省：尚書省的別稱。漢代尚書省以胡粉塗壁，紫素界之，畫古烈士像，故稱。

　　[16]忪惺：一般作“惺忪”，蘇醒。與現在此詞意義不同。

　　[17]懨懨：精神萎靡的樣子。

　　[18]長是托春酲未醒：長是，常常，總是。酲（ch閚g），酒醉不醒。

　　[19]蛛絲兒早喜也：參見本書第十一出注[7]。

　　[20]弄蟢蛛兒晴：即“蟢蛛兒弄晴”。民間有“蜘蛛收網天將雨，蜘蛛結網兆天晴”之說，即用蜘蛛是否結網來預測晴雨。

　　[21]流鶯：即黃鶯。流，謂其鳴聲婉轉。

　　[22]“彩雲”句：唐杜甫（一作高適）《玉台觀》詩：“彩雲蕭史駐，文字魯恭留。”

　　[23]飛蓋妨花：此句寫春遊盛況，係取自宋秦觀詞[望海潮]（梅英疏淡）：“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蓋，指車篷，飛蓋即高高的車篷，亦指車。三國魏曹植《公宴》詩：“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陳書·徐陵傳》：“高軒繼路，飛蓋相隨。”飛蓋妨花，是說春遊的人多、車多，妨礙了看花。

　　[24]停驄襯草：駐馬於草地上。襯草，因地上有草為襯，使馬蹄聲輕軟。《西遊記》第十八回：“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25]獻賦已成龍化去：獻賦，見本書第二出注[5]。龍化，即（由魚）變成龍。比喻科舉及第。參見本書第十七出注[17]。

　　[26]除書親得鳳銜來：除書，授官的文書。除，授官。鳳銜來，指來自皇帝。後趙武帝石虎以五色紙為詔書，銜之木鳳口，以頒行天下（見《晉書·石季龍載記》）。後因以“丹鳳詔”泛稱帝王詔書。

　　[27]罨（yn）畫：色彩鮮明的繪畫，以畫豔麗多姿的自然景物或建築物為其所長。明楊慎《丹鉛總錄·訂訛·罨畫》：“畫家有罨畫，雜彩色畫也。”

　　[28]指日長安：謂自己不久便到了長安。指日，不日，沒幾日。

　　[29]闕奉泥金之報：在朝廷上獲得中式的喜報。闕（qu瑁牛柚賦ⅰD嘟鷸ǎ臼櫚謔叱鱟ⅲ？1]。

　　[30]袍香宮裏綠：唐代六品以下官員服綠衣，新科進士亦賜綠袍。

　　[31]春色狀元紅：春色，酒。古人稱喝酒後臉紅為“麵有春色”，所以這裏用春色借指酒。狀元紅，酒名。舊時每戶紹興人家有嬰孩出生時，都會將一壇花雕酒埋在地下。若是男嬰，所埋酒稱“狀元紅”，表示期望他以後能高中狀元，衣錦還鄉時即可把老酒啟開來招呼前來祝賀的親友；若是女嬰，所埋酒稱“女兒紅”，待其長大出嫁時，可以用來迎賓。

　　[32]“花暖”二句：泰始年間，晉武帝躬耕耤田，潘嶽獻《耤田賦》，出為河陽令，在縣中遍種桃花，一時傳為美談。“河陽舊風景”即指此。河陽為古縣名，故地在今河南孟縣。

　　[33]“喜吹噓”二句：龍在風的吹送下，飛到九天馳騁。比喻李益中了狀元。吹噓，指風吹。唐孟郊《哭李觀》詩：“清塵無吹噓，委地難飛揚。”

　　[34]“曾中”句：指被選為佳婿。參見本書第十三出注[19]。

　　[35]入彀英雄：這裏比喻科舉及第。入彀（g騯），一般比喻受人牢籠，這裏是從正麵的意義上，用以比喻登科而入仕途。據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述進士》記載，唐太宗開科舉，在端門看見新中進士魚貫而出時，高興地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彀中，指箭能射及的範圍。

　　[36]“舊相如”句：參見本書第八出注[31]。

　　[37]“新京兆”句：參見本書第九出注[21]。

　　[38]玉梅：白梅花。

　　[39]素娥：即嫦娥。見本書第六出注[2]。

　　[40]帽壓花枝：意為帽為花枝所壓。宋吳文英詞[燭影搖紅]（西子西湖）：“願春如舊，柳帶同心，花枝壓帽。”

　　[41]映月殿釵橫梅影：宋姚勉《聽箏》詩：“春簷雪乾初日長，簾花深壓梅影香。美人帳中午睡起，釵橫鬢嚲慵添妝。”

　　[42]玉蓬瀛：指玉山、蓬萊、瀛洲，均為傳說中的仙山。玉山為西王母所居（見《山海經·西山經》），《穆天子傳》謂之“群玉之山”。蓬萊、瀛洲則皆為海上仙山。

　　[43]篆煙：即香之煙縷。參見本書第八出注[19]。

　　[44]“雨露”二句：化用唐高蟾《落第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雨露恩，比喻帝王的恩寵。日，比喻帝王。

　　[45]金馬客：本指翰林學士。唐劉禹錫《分司東都蒙襄陽李司徒相公書問因以奉寄》詩：“早忝金馬客，晚為商洛翁。”這裏指狀元李益。

　　[46]關西府：唐代並無關西府。關西不是一個行政區劃，而是一個很大的地區。此處蓋因唐代府兵多源自關西而出錯。

　　[47]灞亭：灞橋長亭，古人多於此送別。灞橋本作霸橋。《三輔黃圖·橋》：“霸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可與本書第十八出注[6]互參。

　　[48]十二西樓：十二樓為神話傳說中的仙人居處。見本書第三出注[28]。這裏指高樓。宋陳允平《姑蘇館》詩：“五湖一葉扁舟去，十二西樓幾夕陽”。

　　[49]門闌：門庭。

　　[50]回鸞：舊俗指婚後三日女偕婿歸省父母為“回鸞”，又稱雙回門。明謝肇淛《五雜俎·事部二》：“今人三日後，女偕婿省父母，謂之‘回鸞’。”此處借指歸來。

　　[51]怎生不並：怎麽會不（跟小玉）一起？

　　[52]綠衣郎：這裏指李益。見本出注[30]。

　　[53]玉山：形容人姿態美好。《世說新語·容止》：“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山公（山濤）曰：‘嵇叔夜（嵇康）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54]遊衍：暢遊，恣意遊逛。《詩·大雅·板》：“昊天曰旦，及爾遊衍。”毛傳：“遊，行；衍，溢也。”唐孔穎達疏：“遊行衍溢，亦自恣之意也。”

　　[55]合歡樹：亦稱夜合歡。樹葉作橢圓形，花帶黃白色，曉開夜合，故名。可以象征夫妻恩愛。

　　[56]郎君：唐時稱新科進士。見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三。

　　[57]綠暗紅稀：形容暮春時綠蔭幽暗、紅花凋謝的景象。宋無名氏詞[鳳棲梧]（綠暗紅稀）：“綠暗紅稀春已暮，燕子銜泥，飛入垂楊處。”

　　[58]頭踏：古代官員出行時走在前麵的儀仗隊。

　　[59]蓬壺：即蓬萊。傳說中的海上三座仙山蓬萊、方丈、瀛洲皆形如壺器，分別稱為“蓬壺”、“方壺”、“瀛壺”（晉王嘉《拾遺記·高辛》）。

　　[60]屏開金孔雀：用唐高祖與竇太後事。見本書第十三出注[19]。唐杜甫《李監宅二首》：“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這裏指男女成婚。

　　[61]“休教”句：不要讓夫妻分離。鏡剖，喻夫妻分離。唐孟棨《本事詩》載：南朝陳太子舍人徐德言娶陳後主妹樂昌公主為妻。時局動蕩，徐德言知國破時兩人不得相保，故將鏡子斷為兩半，夫妻各執一半，約好某年正月望日賣於都市。陳亡，樂昌公主沒入楊素府中。德言按照約定日期來到京城，見有一仆人賣半麵鏡子，把他帶到住處，取自己收藏的半麵鏡子，二者恰好相合。於是題詩：“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複姮娥影，空留明月輝。”樂昌公主得詩，悲泣不食。楊素得知，把徐德言召至府中，還其妻。二人偕歸江南終老。玉盤龍，指鏡背麵的雕飾。

　　評析：

　　本出講李益中狀元後回京城家中，家人為之慶賀之事。

　　作者先寫小玉的夢兆，然後是現實的符應。但事實證明，現實與夢並不完全相符：李益雖高中，小玉並沒有隨之赴任，而是麵臨離別，而且這一次離別險些成了永訣。當使客來催李益啟程時，小玉的第一反應是“（旦驚問介）門外那官兒，報狀元那裏去？”預示著李益此去憂多於喜，與第十七出所寫小玉的擔憂遙相呼應。湯顯祖總是善於在樂景中埋下悲劇的預兆。在此出戲中，作者雖然沒有像第十七出那樣明確描寫小玉的憂慮，但亦在整體的喜慶氛圍中隱隱伏下不祥的征兆。

　　本出戲中李益的形象，可以用一個詞概括，即“春風得意”：“指日長安，闕奉泥金之報。”欣然接受家人的祝賀。麵對使客的催促表現得比較從容：“久領朝命，容下官數日起程。”對小玉的驚問，則“（低雲）朝命催俺去玉門關，參謀劉節鎮軍事，不久便回”，似乎怕使客聽到。上一出所寫盧太尉的意見，是讓李益永不還朝，而此處李益卻說“不久便回”，主要是不想讓小玉受驚和傷心而有意說謊，擔心使客聽到，揭出實情。也許他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即將麵臨的處境，對他為什麽被派往玉門關的內情似乎也全然不知。

　　這一出有一處與上一出所寫不吻合。上一出盧太尉下令李益“星夜前往……不許他向家門傍”；消息送到時，李益已在家，完全可以催其動身，卻輕易地容他“數日起程”。不知是作者失於照應，還是有意這樣安排，以讓李益和小玉有足夠的時間來話別，也讓作品有足夠的篇幅來渲染本劇的重頭戲之一—《折柳陽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