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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陳七老倌說田屹夫妻有招薑濟木入贅的意思,這話還真是說對了。

  田屹夫妻沒有兒子,膝下就有小穎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當然舍不得往外嫁,要招郎入贅。招郎入贅,就得有人願意上門。上門入贅這個名聲不是十分好聽,一般條件好一點的男子漢都不大願意走這條路。因此,田家雖然家境不錯,小穎人也長得十分漂亮,要找個品貌雙全、合心合意的上門女婿,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田屹夫妻常年在水上行船,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自然曉得這件事的難處。所以,盡管小穎年紀還很小,還是個不大懂事的孩子,他們卻早已留心為她找如意郎君了。

  薑濟木來到船上不久,田屹夫妻就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們見他個頭高大,模樣周正,人很誠實厚道,而且聰明好學,勤勞肯幹,便都有了招郎的意思,隻是沒有說出來罷了。靳嫂是個女人家,心思細密,對女兒的事考慮更多,早就想找個機會和丈夫好好商量商量這件事了。因此,這天午飯後,趁著閑暇沒事,她就故意把女兒和薑濟木支開,讓他們拿著油瓶子、醬罐子進城購物,自己則拿著針線活,P股一挪,在丈夫身邊坐下了。

  “喂,你看他們倆!”靳嫂眼睛盯著遠處,胳膊肘輕輕地碰了碰田屹。

  田屹正在修理魚簍,一門心思都放在手裏的活上。他頭都沒抬,隻嘴裏咕嚕了一下,冒出來一句:“他們?他們怎麽啦?”

  “他們多像一對啊!”靳嫂說。那聲音極輕柔,滿含著讚賞、愛撫之意。

  “是嘛?”田屹頭一抬,眼睛望向遠處。遠處的河堤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男的高大、挺拔,女的修長、靚麗。那就是薑濟木和田穎。

  “像不像一對呀?”靳嫂的眼神從遠處收回來,轉向丈夫。

  “嘿,你還別說,他們倆還真般配,”田屹嘴裏在說,眼睛卻依舊在一動不動地望著薑濟木和田穎,“沒想到啊,我們家小穎還剛滿十二歲,卻蠻有大人樣了!”

  “是呀,小穎長得快,有大人樣了。咱們呀,該給她物色個人了喲!”

  “你是說濟木吧?”

  “是呀,我覺得濟木這孩子不錯。你覺得呢?”

  “我也覺得濟木不錯,配得上咱們家小穎,隻是……”

  “隻是?隻是什麽呀?”

  “隻是不曉得他們家的態度怎麽樣啊!”

  “他們家的態度?那就天曉得了!到現在,咱們還沒跟他們家的人照過麵呢!你說,這事咱們該怎麽辦呢?”女兒的事太上心,靳嫂的針線活做不下去了。她幹脆把針頭線腦往船板上一撂,雙手支著下巴頦,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

  田屹也把手裏的活停下了。他拿起旱煙袋,一邊不慌不忙地往煙袋鍋裏塞著煙絲,一邊慢聲細語地說:“他們家的人,咱們遲早是要見見麵的。至於態度嘛,那就真是料不準嘍。咱們家小穎長得好,要是往外嫁呢,沒得說,誰家都會爭著搶著的要,但咱們可不想往外嫁呀,對不?如今家家戶戶都把傳宗接代的事看得比天大的事還大三分,誰還會痛痛快快地把大小夥子送上門來入贅呢!所以呀,這事恐怕是個慢功夫,得慢慢磨。”

  “慢慢磨?那怎麽個磨法呀?”

  “關鍵得靠小穎!”

  “哦,我明白了,你是說要小穎多拉拉濟木,從感情上套住他,對不?”

  “對呀,”田屹猛吸了一口煙,嘴裏不停地噴出煙霧,“世界上最大的力量莫過於女人的柔情蜜意。隻要咱們家小穎能把濟木的感情拉住了,這事可就不成也得成了呀,對不?”

  “有道理,有道理,”靳嫂眉目舒展,臉上微露笑意,“那就跟小穎悄悄交代一聲,讓她想想辦法,多拉拉濟木唄!”

  夫妻倆商量好以後,靳嫂就找了個機會,悄悄地把小穎喊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地細細叮嚀了一番。小穎本來就很喜歡薑濟木。有了母親的交代,她就更是毫無顧忌了,得空就和薑濟木待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船上不比陸地,不僅地方十分狹窄,而且還是處在波濤滾滾的江水之中,很不穩定,動靜稍大點,就難免出事。有一天,小穎和薑濟木就出事了。

  那是一天中午,田屹和靳嫂都不在家,小穎和薑濟木坐在船尾說笑打鬧。小穎邊說邊笑。忽然間,她抬起手朝薑濟木的臉上戳來。薑濟木連忙躲閃,身子直往後仰。他坐的那地方是船幫,而且大半P股懸空,下麵就是滾滾濤濤的江水。小穎怕他掉進水裏,急忙身子往前傾,伸出右手來拽他的胳膊。但薑濟木後仰後,就開始下墜了,速度特別快,小穎沒抓到他的胳膊,卻抓住了他的一隻腳。薑濟木一個倒栽蔥掉進水裏了。他下沉時,慣性的力量很大,沒想到腿一帶,卻把小穎也帶進水裏了。小穎雖也會遊泳,但畢竟是個女孩子,平時不常下水,技術不佳,更何況此時還是突然掉進水裏,思想上毫無防備呢?因此,她一掉進水裏,就慌神了,“咕嘟咕嘟”地連喝了好幾口水。一喝水,她腦子更慌了,手腳亂抓亂踢。突然間,她的手觸到薑濟木的身體了,於是便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當胸給了薑濟木一個熊抱。當時,小穎的眼睛粘上了水,睜不開。她糊裏糊塗地抱住薑濟木,死活不肯鬆手。薑濟木擔心小穎繼續往水底下沉,也不敢過分使勁掰她的的手。這樣一來,兩個人一時之間就分不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正麵抱在一起,胸貼胸,肉貼肉,臉對臉,嘴巴碰嘴巴,這樣子實在令人難堪。薑濟木無可奈何,真是又著急又害羞,哭笑不得。

  那時正是熱天,兩個人都隻穿了一件單衣。水一泡,單衣上的那一層薄薄的布更顯得薄了,簡直就跟完全沒有穿衣一個樣。薑濟木被小穎緊緊地摟抱著,肌膚觸及之處是她青春少女那美妙的胴體,目光所及之處是她那潔白無瑕的脖頸、臉膛和肩膀,鼻子聞得到她身上那令人陶醉的體香,耳朵也能聽得到她那時快時慢、時大時小的呼吸,甚至就連胸脯都能明顯感覺得到她那心髒均勻有力的跳動。此時此刻,薑濟木的心情真是複雜急了。他既感到莫可名狀的興奮和衝動,又感到羞愧不安、惶恐不已。他希望這樣的情景持續的時間能長些再長些。他也非常害怕這樣的情景會被人看見,從而引起別人觀看,甚至引來大批人像看猴子耍把戲似的圍觀、嘲笑、看熱鬧。當然,他最害怕的還不是別人,而是師傅和師娘。“要是師傅、師娘這時候突然回來了,看到了這一幕,那該怎麽辦呢?”他心裏想。

  還好,沒過多久,小穎就清醒了。她一睜開眼睛,便急忙大喊大叫起來:“喲,死鬼,你怎麽抱著我呀?”

  “我抱著你,是嗎?你看清楚了吧,咱們倆究竟是誰抱誰呀?”薑濟木說。

  小穎低頭看了一下,急忙鬆開手,臉一紅,悄聲說:“快!快把我扶到船上去!”

  薑濟木左手抓住船幫,右手托住小穎的臀部往上猛力一頂,一下就把小穎頂到船上去了。

  一上船,小穎就急急忙忙地爬進船艙換衣服。臨進船艙時,她忽然回過頭來,對著薑濟木詭秘地一笑,甩下一句話說:“我換衣服,別看啊!”

  “放心吧,沒人看的!”薑濟木轉過身,後背對著船艙,眼睛看向遠處。

  落水這件事,似乎對兩個人都有不大不小的影響。從這以後,小穎和薑濟木不再無邊無涯地說說笑笑了,也不再沒輕沒重地打打鬧鬧了。有時對麵相逢,他們甚至還會不好意思起來,忸忸怩怩,手腳無措,或默默無言地對對眼,或莫名其妙地笑一笑。這種情況好像是生分,是疏遠,是隔閡。但其實,這隻是表象。實際上,兩個年輕人內心的感情已經開始急劇升溫了,已經到了片刻不忍分離的境地。那種生分、疏遠或者隔閡的表象,隻不過是兩情相悅,渴望新婚大喜的羞澀。

  靳嫂是過來人,讀得懂年輕人的心。她覺得是時候了,該為小穎和薑濟木談婚論嫁了。因此,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前一天,她就對田屹說:“當家的,濟木來咱們家都快半年了,也該讓他回去看看爹爹、娭毑了。幹脆你跟他一起走一趟吧,給老人送點年貨,也順便提提小穎和濟木的事,探探濟木家裏人的口風。要是他家裏人沒別的意見呢,我看就早點把這事定下來算了,免得夜長夢多,你說是不?”

  “是呀,是呀,我也正有這想法呢,”田屹連連點頭,“哪天走比較好呢?年前走吧,有年前走的好處,最起碼能讓濟木跟他爹爹(同上)、娭毑一起吃餐團圓飯。但年前走吧,我又實在太忙,真的是走不開。你看啊,年前來往過河的人特別多,是吧?河那邊的人急著到這邊城裏來買年貨。河這邊城裏的人又急著回那邊鄉下的家裏過年。大家都在等著坐我的渡船過河呢,我哪能撂下他們不管呢!再說嘍,咱們一年三百六十天老在外頭待著,都沒怎麽回家看望過老父老母。過年了,大年三十晚上這餐團圓飯,咱們總得回去陪陪老人吧?但如果是年前就去濟木家呢,大年三十晚上的團圓飯,我可能就趕不上了。從城裏到濟木家,打個來回是八十裏,再從城裏到咱們家,還有四十裏,前前後後加在一起,就是一百二十裏。這一百二十裏,可都得靠一雙腳板走喲,就這麽幾天時間,來得及嗎?”

  “嗯,倒也是,”靳嫂沉吟,“那——要不這樣吧,讓濟木先回家過年,你就遲幾天走,正月初去他們家拜年,行不?”

  “也就隻能是這樣了!”田屹點點頭。

  事情就這麽定了,薑濟木先回家過年,田屹正月初去薑家拜年。但臨到田屹找薑濟木說這事時,情況又變了。薑濟木說:“師傅,我們家那地方是山區,路曲裏拐彎的,熟人還架不住常迷路呢,你哪找得到呀!要不這麽著吧,我年前也不走了,過完正月初五,跟你一起走。到那時,有我領著,你也就不會迷路了,對不?”

  “謔謔,那怕不成,”田屹一本正經,“你三十晚上的團圓飯該吃不上了!”

  “嗨,團圓飯呀,我不在乎,”薑濟木一邊說,一邊笑,“那不就是一餐飯嘛,吃得上吃不上有什麽要緊的?再說,我們家的團圓吃不上,你們家的團圓飯還能吃得上呀,對不?師傅,莫非你存心不讓我去你們家吃團圓飯?”

  田屹也樂了,微微笑著說:“嗬嗬,我曉得了,你小子有心眼,就是想吃我們家的團圓飯!好吧,那就說定了,正月初五以後走!”

  年前真是忙,人流不斷,就連黑夜裏都有人要坐船過河。田屹一家子駕著渡船忙上忙下,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匆匆忙忙地往家趕。好不容易趕到家裏時,天已經黑了,飯菜上桌了,兩位老人在桌邊坐好了,就連送恭喜的孩子們也都提著燈籠一撥又一撥地進家門了。

  薑濟木是第一次在別人家裏吃團圓飯,多少有點拘束,頭低著,眼睛不敢看菜碗。但田家人卻很熱情,紛紛伸筷子往他碗裏夾菜,還大呼小叫地端著杯子和他碰杯喝酒。那情景,就好像他不是外來的客人,而是自己一家人。

  小穎的爹爹、娭毑特別喜歡薑濟木,眼睛老盯著他看,臉上還老帶著笑。飯剛吃完,兩位老人就顫顫巍巍地朝他走過來了。薑濟木一見,連忙迎了上去。走到麵前,小穎的爹爹突然手一伸,把兩塊銀元放到了他手裏。“孩子呀,給你壓歲錢,拿著吧!”小穎她娭毑說。薑濟木急忙推辭。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不能要壓歲錢。但小穎她爹爹、娭毑實在太熱情。薑濟木推辭了老半天,也沒能把那兩塊銀元退回去。他隻好臉紅脖子粗地把兩塊銀元收下了。

  有人給壓歲錢,這在薑濟木來說,還是生平以來第一次。因此,他覺得特別高興,手裏老拿著那兩塊銀元不停地看。小穎見了,便嘲笑他說:“一輩子沒見過錢呀?老拿在手裏玩,舍不得放下,至於嗎?”

  “嗨,你不曉得,”薑濟木神情嚴肅,“我們家太窮了。我長到這麽大,還從來沒人給過一分錢壓歲錢呢!”

  “是嘛!你那麽知重壓歲錢,那好吧,我這一份也給你!”小穎一邊說,一邊從衣兜裏掏出兩塊銀元來,轉身遞到了薑濟木手裏。

  “不、不、不,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能要!”薑濟木急忙推辭。

  “嗨,什麽你的我的,那還不是一回事?”小穎說。

  小穎這句話,薑濟木很愛聽。他從兜裏掏出自己的那兩塊銀元來,連同小穎的那兩塊銀元一起,統統往小穎手中一放,笑著說:“那好,既然是一回事,那就統統由你來保管吧!今後呀,你當家,我隻認吃,行不?”

  “行!那有什麽不行的?我就把你當肉豬養唄!”小穎笑笑。

  過完初五,田屹就帶著一家子回到縣城水關了。他準備好了禮物,打算初七一早就帶著薑濟木去薑家。但不巧,初六晚上,靳嫂突然病了。那病來得特別急,又高燒,又嘔吐,整整折騰了一夜。眼見得自己走不成了,田屹不好意思地對薑濟木說:“沒辦法,濟木,幹脆你自己走吧!跟你爹爹、娭毑說,過些日子,我一定去看他們兩位老人家!”

  薑濟木連忙說:“師傅,我也不走了!你趕緊帶師娘去看郎中,千萬別耽誤了,駕船的事交給我!這幾天過河的人那麽多,咱們的船哪能停呀!回家的事嘛,以後再說吧!以後有的是時間呀,對不?”

  “那好,”田屹點點頭,“去你家的事就往後拖拖,改個時間,比如說端午——”

  “對、對、對,改到端午,改到端午,”薑濟木說,“我們老家那邊特別重視端午節。那時候去我家,挺熱鬧的。而且吧,那時候的天氣也好呀,不冷不熱的,對不?”

  田屹在和薑濟木商量著怎麽去薑家,而耀大娭毑卻在和薑耀榮商量著怎麽到縣城來看孫子。耀大娭毑原本以為孫子會在過年前回家的。但她左等右等,四個多月時間過去了,終於等來了過年這一天,孫子濟木卻沒有等回來。這一下,耀大娭毑又急了。破五剛過,她就張羅著要親自去縣城水關跑一趟。

  這一回,薑耀榮沒有攔阻。他同意去找濟木,但他不同意耀大娭毑去,而要自己去。他對耀大娭毑說:“元宵還沒過呢,家裏天天客人不斷,還要應付玩龍唱戲,你是一家之主,哪能動得了身呀!算了吧,找濟木的事,就我去吧!”

  耀大娭毑想了想,也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便沒再說什麽。她從櫃子裏拿出兩雙新做的布鞋,又從樓頂上取下來幾塊剛剛醃得的幹魚臘肉。那兩雙布鞋是她給濟木做的。她曉得在船裏做事,經常接觸水,難免更費鞋,所以鞋底子做得特別厚,釘得格外結實,鞋幫子也額外加了兩層新布。那幾塊幹魚臘肉是她特意送給田家的禮物。給田家送禮的事,她頗費了一番躊躇。她覺得,不管怎麽說,禮是肯定要送的。但送什麽東西為好呢,她卻又拿不定主意。禮送得太重了吧,她覺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難免會引起人家田屹夫妻多想。禮送得太輕了吧,她又覺得麵子上不大好看,對不住人家田屹兩口子收留孫子濟木的恩德。琢磨來琢磨去,最後她還是隻拿了幾塊幹魚臘肉。“算了吧,就拿幾塊幹魚臘肉吧!這東西,田家沒準還稀罕點。他們長年累月在船上,哪有時間做這東西呀!再說,這東西也實用,最起碼能當口菜吃,而且濟木也能吃得上。”耀大娭毑一邊想,一邊拿出幾塊厚厚的草紙和一塊舊布,仔仔細細地把鞋和幹魚臘肉分別用草紙包好,再用舊布包在一起,打成一個大大的包袱。

  晚上,兩口子坐在火爐邊上烤火,耀大娭毑又對丈夫仔仔細細地叮囑了一番。她要薑耀榮腦子活泛點,眼睛察言觀色,好好品品田屹兩口子對孫子濟木的態度,看看他們是不是真心喜歡孫子濟木,究竟有沒有招郎入贅的意思。她要薑耀榮也找個機會跟小穎聊聊,看看那孩子是不是真的很聰明能幹,是不是真的很懂事明理,是不是真的對孫子濟木看得上眼。她還要薑耀榮背地裏也探探孫子濟木的口風,看看他自己到底是個什麽主意,有沒有在田家船上長期幹下去的想法,是不是對人家小穎有那種相好一輩子的真心實意。

  耀大娭毑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薑耀榮聽得心裏直起急。他搖搖頭,擺擺手,不耐煩地說:“得、得、得,別說了吧,別說了吧!你以為我是三歲孩子呀,這些事還用得著你教?夜都深了,我得睡覺去了,明天還得出遠門,走長路,來回八十多裏呢!”

  “八十裏路還算事?”耀大娭毑撇撇嘴。

  “喲,八十裏路還不算事呀?難道你不怕路上北風吹、耳朵凍、腳打泡,沒地方喝水、吃飯、屙屎、屙尿呀?”薑耀榮斜眼一掃耀大娭毑。

  “不怕!”耀大娭毑滿臉嚴肅,一本正經。

  “那要是碰上了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輪船呢?”

  “那也不怕!大不了一個死,有什麽可怕的?”

  “吹牛!”

  “你不信是吧?那咱們倆換換吧,明天我去縣城看濟木,你留家!”

  “嘿、嘿、嘿,算了吧,算了吧,”薑耀榮邊笑邊搖手,“還是我去看濟木,你在家吧!我伺候不了啞巴和小濟勳爺崽兩個!”

  第二天早上,耀大娭毑老早就醒了。她惦記著要給丈夫做碗雞蛋炒米飯,好讓他吃飽了再上路。撩開帳子一看,隻見滿屋裏透亮,桌椅板凳統統看得清清楚楚。“喲,天怎麽那麽亮呀?莫非下雪了?”她心想。

  耀大娭毑匆匆忙忙地套上鞋,披上衣,提著褲子,走到窗前一看,隻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地上、路上、房上、田裏、山上、樹木上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而天上卻依然還在吹棉扯絮一般沒完沒了地飄雪花。她心裏一緊,不由得自言自語起來:“糟,雪下得那麽大,耀榮哪去得成呀!”

  沒多久,薑耀榮也醒了,躺在床上伸懶腰。耀大娭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柔聲細語地說:“別起來了,接著睡吧!”

  “接著睡?不、不是說好了的,今天要去縣城水、水關看濟木的嘛,”薑耀榮打了個哈欠,“哪能還、還睡呀!”

  “嘿嘿,懶人有懶福,”耀大娭毑揶揄道,“你是貴人,命好!老天爺怕你累著了,不想讓你出遠門,所以就特地下大雪了!”

  “噢,我說呢,老婆子今天怎麽這麽好心眼,居然開恩讓我睡懶覺,原來是下雪了!還是老天爺對我好呀,”薑耀榮笑笑,伸出來的手又往被窩裏一縮,“對了,那今天去不成了,改天是不是還要去呀?”

  “當然要去嘍!等雪停了,天晴了,路好走了,就得去!說好了啊,別反悔,改天還是你去!”耀大娭毑說,語氣很堅定。

  “我去,我去,我肯定去!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雪一連下了七八天才停。等到雪融化,太陽把路麵曬幹,就已經到了元宵節後了。耀大娭毑見天晴了,又催起薑耀榮來,要他趁著天暖和、路好走,趕緊去看孫子濟木。薑耀榮倒也痛快,當即答應十八一早就走。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十七白天還是豔陽高照,到了夜裏,天就忽然變了,北風一陣比一陣瘋狂地呼嘯而來,大雨也一場比一場猛烈地傾盆而下。隨著狂風暴雨的驟然而至,天氣也變得異常寒冷,人人翻箱倒櫃,把所有的衣服全部翻出來穿在身上,都還凍得直打哆嗦。更要命的還不是寒冷,而是路上的泥濘。雨下得大了,水多了,路基就泡軟了,從而路麵也就稀鬆了。軟泥和著雨水攪合在一起,路就成了一片水溏,人一踩上去,腳就深深地陷進了淤泥裏,半天都拔不出來。那時候農村裏還沒有雨鞋、雨靴,唯一能夠穿在腳上的雨具就是木屐。但木屐的底是用厚厚的木頭釘著特製的大鐵釘做的,又高,又重,又不靈活,又不穩當,穿在腳上還很不舒服,走不快,更走不遠,因此隻能用來走近路,不能用來出遠門。由於沒有合適的雨具,所以寒冬臘月下雨時,當地人一般是不出遠門的。這麽冷的天,這麽大的雨,路又沒法走,去縣城看濟木的事,即便薑耀榮自己不畏難,耀大娭毑也得發話打阻了。望著陰沉沉的天,淅淅瀝瀝的雨,她咬牙切齒地對丈夫說:“娘的,雪剛下完,又下雨,這天老爺簡直就是存心跟人過不去!耀榮,算了吧,幹脆沉下心來等天晴吧!這回呀,咱們不著急了,非等天老爺把雨下夠了不可!我就不信天上有那麽多水,能沒完沒了地連下兩個月!”

  湘北的氣候就是怪,夏秋時節需要下雨時,常鬧伏旱,一連好幾個月不下雨,愁得人人盼雨,個個望眼欲穿;而冬春季節不需要下雨時,卻常常陰雨連綿,數月不停,煩得人人心裏起急,個個抓耳撓腮。沒想到,這一回又讓耀大娭毑趕上了。那連綿不斷的陰雨從正月十七夜裏下起,一直下到四月初六入夜才停。她不信老天爺能沒完沒了地連下兩個月雨,而老天爺這場雨卻足足下了兩個月零二十天。

  雨停了,天晴了,路也幹了。但這時,耀大娭毑卻沒法催促丈夫去縣城水關看孫子濟木了。為什麽呢?因為這時已經到了小滿節氣,正是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家裏事情多,人手少,實在抽不開身。田要犁了,秧要插了,土要挖了,菜要種了,山裏的柴火要砍了,茶園裏的茶葉要摘了,豬樓、牛欄、雞鴨籠裏的糞要挑出去漚製了,穿了蓋了一冬天的棉衣棉被要拿出來拆洗晾曬了,而一連下了好幾個月的雨,椽子、瓦片也都被風吹雨打弄爛了,屋頂漏得稀裏嘩啦,也該徹徹底底地修理一番了。季節不等人。這些活都等著人去做。耀大娭毑老兩口天天不吃飯不睡覺,從早到晚連軸轉,活都做不完,哪還分得開身去縣城看濟木呀!因此,當薑耀榮提起抽時間去看濟木的事情時,耀大娭毑便歎口氣說:“這時候忙得要死,哪還抽得出時間呀!唉,算了吧,忙完這一陣再說!反正七月份也快到了,有人會去西鄉‘扮禾’的。萬一咱們自己實在抽不開身,去不了的話,就托個去西鄉‘扮禾’的人給濟木帶個話吧,讓他快點回來一趟!”

  “那也行,”薑耀榮點點頭,“要不過幾天我去看看陳七老倌吧!先給他打聲招呼,給濟木帶信的事就托他。他家裏窮,準保會去西鄉的!”

  這邊耀大娭毑和薑耀榮急著要托人去看孫子薑濟木,而那邊田家卻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新情況:靳嫂的病越來越重了。

  靳嫂的病,起初是高燒、嘔吐。到後來,高燒退了,嘔吐也止住了,卻又變成了低燒不止、咳嗽不已、茶飯不思、睡不著覺。漸漸地,三四個月下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船娘就形銷骨立,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田屹著急妻子的病,到處請郎中。但郎中請了不少,藥也開了不少,卻總也不管用。郎中們都說,靳嫂這病得靜養。但在船上生活,哪有靜養的條件呢?船上生活,就靠一個船艙。那船艙還沒有半間房大,不僅小得可憐,空間也極低,而且船篷還是竹木做的,既不能保暖,又不能抗風,還擋不住日曬雨淋。熱天中午太陽一曬,艙裏就跟蒸籠一般,熱得人死;冬天晚上寒氣一來,艙裏滴水成冰,蓋好幾床棉被,人還凍得直打哆嗦。風平浪靜的時候還好一點。一旦狂風大作,那就會令人膽戰心驚了。大風一刮,江水就會波濤洶湧,小船就會顛簸不已。在那種情況下,好人都難免嘔吐,更何況是久病不起的病人呢?倘若刮風時再加上下大雨,情況就會更糟了。狂風會裹著暴雨肆無忌憚地抽打船艙,雨水也會不顧一切地從船板上或船篷的縫隙中往船艙裏鑽。這時,稍不注意,就可能會有人仰船翻的危險。

  船上真不是養病的地方。田屹心疼妻子,要給她治病,便毅然決定辭去渡船生意,帶著一家人回老家田營鎮。他原本做好了準備,打算在端午節時和薑濟木一起去薑家的。這時,他自己無法分身去薑家了,便要薑濟木一個人回家看看。薑濟木倒也確實有回家看看的想法。但他一回頭看到病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靳嫂時,心裏又不覺打起鼓來:“師娘對我恩重如山,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如今她回老家,一路上坐船、轉車,上下船、車時還要人背上背下,顛簸勞累,麻煩的事情很多,正需要人照顧。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甩手走人呢?她病得這麽重,隻怕後頭日子不多了,而我今後回家看老人的時間卻還有的是呀!唉,算了吧,還是先把師娘送回去以後再說吧!”這麽一想,薑濟木便改變主意,決定暫時不走了。

  田屹安排好一切後,便辭掉渡船生意,帶著靳嫂、小穎和薑濟木回老家田營鎮了。這時正是端午前夕,家家都開始包粽子,插艾葉,泡雄黃酒,準備過節了。

  薑耀榮猜得不錯,陳七老倌果然要去西鄉“扮禾”,而且行期還特早,打算六月底就走。趕在他走的頭一天,耀大娭毑和薑耀榮夫妻兩個一起去了他家一趟,給他那躺在床上好多年起不來的病老婆子送了十多個雞蛋。耀大娭毑趴在床邊上溫言細語,好好安慰了那病老婆子一番後,便把陳七老倌叫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陳七兄弟,沒辦法,老姐姐這事隻能是拜托你了。你務必費點心,找到我那孫子濟木,好好跟他說說,勸他快點回來!我那孫子濟木呀,眼看著都走一年了,還沒回來打過一次轉身,你說這多急人呀!這一年來,老姐姐我呀,真是急得飯吃不下,覺睡不好,人都瘦一圈了!”

  說著說著,耀大娭毑的眼神就不對了,淚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流。陳七老倌連忙安慰:“別著急,這回我好好說說他,他不就回來了嗎?濟木那孩子呀,我曉得,是個明白人。”

  “明白人?哼,你還誇他!我看呀,他還就是不明白,”耀大娭毑撇撇嘴,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淚,“你就說他辦的這事吧,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一走就一年不回來!這哪是明白人辦的事呀?好吧,就說他人大了,翅膀硬了,要往遠處飛了,可以不要我老婆子守在身邊了,但他總得要顧及自己的安危吧,對不?眼看著這戰火越燒越大,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輪船馬上就要打到咱們湖南來了,別人都在拚著命地往家趕,恨不得找個地洞躲起來,可他卻偏偏還要往戰爭最容易打到的湘江邊上跑,你說這氣人不氣人呀?”

  “也沒那麽可怕。我打聽過了,日本兵還在河南、安徽,離咱們湖南還遠著呢!”

  “也不遠了喲,鬼子的飛機、輪船快呀!陳七兄弟,麻煩你務必把我孫子喊回來!要不你就撒個慌,說我病了!對了,兄弟,我看你自己也要小心點,在西鄉也別久待,掙點錢就趕緊回來吧,身家性命要緊,對不?”

  “謔謔,我膽大,不怕打仗!”陳七老倌笑笑。

  陳七老倌說自己不怕打仗,那是假話。到西鄉不久,他就聽說了一個重要消息:日本鬼子已經打下河南了,也打下安徽了,現在調集了9個師團另三個旅團和航空兵、海軍陸戰隊各一部,總兵力共約35萬人,編成第十一軍和第二軍,分別沿長江兩岸西進和大別山北麓南下,團團包圍了武漢。武漢離湖南很近。這一來,陳七老倌害怕了。他原本想在西鄉待三個月,好好掙一筆錢的。結果,隻待了一個月零三天,他就匆匆忙忙地趕回了家。

  過湘江時,陳七老倌找過薑濟木,但沒找到,也沒看見田屹。回來後,他把這事一說,耀大娭毑就急了,非要立馬動身到縣城水關去找孫子濟木不可。薑耀榮連忙勸阻說:“你現在就走?那哪行啊!現在太陽就快下山了,等你趕到縣城水關時,正好是半夜!半夜裏,湘江邊上黑茫茫的,鬼都見不到一個,你找誰去?要是湘江裏突然爬出幾個落水鬼來,把你擄走當‘壓江夫人’去了,我可就沒老婆了,那怎麽辦呀?”

  “什麽狗屁‘壓江夫人’、‘壓寨夫人’!人家心裏火大著呢,誰還有心思跟你逗笑,”耀大娭毑眼一瞪,神情異常嚴肅,“那你說吧,現在不去,什麽時候去?”

  薑耀榮笑笑:“什麽時候去?當然是明天去嘍!難道明天就不天亮啦?”

  “明天去?明天誰去呀?我去,還是你去?”

  “你要我去,明天我就去唄!怎麽著?你還以為我膽小,去不了呀?”

  薑耀榮說好了去縣城水關找濟木的,但到第二天早上卻又打退堂鼓了。耀大娭毑催他起床,他把被單往腦袋上一蒙,笑笑說:“哦,你還真要我去縣城水關呀?那、那日本鬼子的炮彈扔到我腦袋上了怎麽辦?莫非你老婆子心眼壞了,想謀害親夫?”

  耀大娭毑眼一瞪:“噢,鬧半天你是怕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不敢去呀!”

  “喲,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誰不怕呀?”薑耀榮振振有詞。

  耀大娭毑勃然大怒,伸手扯起被單往旁邊一丟,厲聲大罵:“膽小鬼,不壓錨(窩囊廢)!我怎麽這麽命苦呀,嫁了你這麽個不壓錨、膽小如鼠的男人!”

  湘北人講血性,好逞能耐,稱英雄,最怕的就是人家罵他“不壓錨”。“不壓錨”這三個字,在湘北人心目中,大概算得上是最難聽、最帶貶意、最具有刺激性意味的詞語了。尤其是男子漢,倘若被人老罵“不壓錨”,那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薑耀榮被人罵過“不壓錨”。而今天,他又聽到“不壓錨”的罵聲了。並且,這罵聲還是從自己老婆子的嘴裏罵出來的。他突然血脈賁張,渾身燥熱,滿臉通紅了,不由得一躍而起,跳下床來,大聲吼道:“我去!我去!我現在就去!這總行了吧?”

  當天,薑耀榮就去縣城了。他到了水關碼頭,但沒找到薑濟木,也沒找到田屹的船。他跑上跑下,四處打聽,最後才從一個賣“燒茴坨”(烤紅薯)的老頭嘴裏打聽到了確實消息:田屹不做渡船生意了,帶著一家人回了老家田營鎮。

  薑耀榮問那老頭認不認得薑濟木,曉不曉得薑濟木到哪裏去了。那老頭用手摸摸山羊胡子,嗬嗬一笑說:“薑濟木哦,那誰不認得呀?嘿嘿,那小夥子跟我熟著呢,天天一早就跑到我這攤子上買‘燒茴坨’吃。他呀,跟田家人關係好著呢,真比一家人還親。尤其跟那小姑娘,更是親得不得了,老黏在一起玩。嘿嘿,我看呀,他們兩個那是天生一對、地長一雙,上輩子就牽上了紅線的。他們兩個是這種關係,你說薑濟木還能去哪裏?明擺著嘛,當然是跟著田家一起去了田營鎮嘍,對不?”

  打聽到了確實消息,薑耀榮很高興,還以為老婆子會誇他呢!但沒想到,他剛把情況說出來,正喜滋滋地望著耀大娭毑等好話,耀大娭毑卻當頭給了他一句埋怨:“既然曉得濟木跟著田家去了田營鎮,那你為什麽不立即去田營鎮找找呢?”

  薑耀榮臉色一變,委屈地說:“喲,老婆子,你真的不心疼我呀?你曉得田營鎮離縣城水關有多遠嗎?”

  耀大娭毑嘴一撇:“田營鎮不也是湘北縣的地方嘛,那能有多遠呀?”

  “‘那能有多遠?’嘿嘿,你這話說得輕巧!實話告訴你吧,田營鎮在湘北的最北頭,挨著嶽陽,離縣城至少也有六七十裏呢!而且吧,那鎮子大得很,有好幾百戶人家,你曉得田屹他們家住在鎮子裏的哪個地方呀?我身上可是分文沒有啊!你要我就這麽光著身子去田營鎮,來回走二百多裏路,那、那合適嗎?”

  “喲,那麽遠啊?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怕鬼子的飛機、大炮才沒去田營鎮的呢!”

  薑耀榮頭一揚,眼一瞪,嚷嚷道:“你就那麽小看我呀?”

  “出了趟遠門,膽子就大起來了啊?看來,從今往後,對你還得另眼相看嘍?你真的不怕打仗,不怕日本鬼子了?”耀大娭毑一邊說,一邊眯起眼,故意盯著薑耀榮看。

  薑耀榮側轉臉,避開耀大娭毑的眼神,平心靜氣地說:“你今早上罵得好,我原來確實是個膽小鬼,不壓錨(窩囊廢),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該罵。跑了一趟縣城,看了一下外頭的世界,說真的,我也長見識了,膽子大多了。人家縣城裏的人就挨著湘江住,如今打仗的傳言滿天飛,可沒有一個膽小害怕的。就說那個賣‘燒茴坨’(烤紅薯)的老頭吧,我問他怕不怕日本鬼子,你瞧他怎麽說?他說:怕他們?他們是人,我也是人,我憑什麽要怕他們呀?他們來了,大不了搶走我幾個‘燒茴坨’(烤紅薯),在我身上捅幾個窟窿眼唄,再大不了,就把我六斤半(腦袋)割了去也行呀,有什麽可怕的?嘿嘿,等他們來了,我就往‘燒茴坨’(烤紅薯)裏塞老鼠藥,讓他們吃,毒死那些王八蛋!”

  “這才像個男子漢,”耀大娭毑點點頭,“那好吧,既然你不怕了,那就明後天去趟田營鎮吧!這回呀,你就是肩扛、背背、繩子捆,也要把濟木弄回來!”

  “行,趕早不趕晚,我明天一早就走!不過,你得多給我帶點錢,路太遠了,人也不容易找,肯定會要耽誤好幾天時間的!”

  “那當然,路費是要帶足的,”耀大娭毑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旋即又搖起頭來,“還、還是算了吧,你別去了!過兩天不就是中秋節嘛,耀宗肯定會回來的。到時跟他說一聲,要他跟耀農通個信息不就行了嘛!”

  “耀農”就是薑耀成的親弟、薑耀榮和薑耀宗的堂弟,如今正坐鎮嶽陽,全權分管褔湘米行的嶽陽分行和城陵磯碼頭。耀大娭毑的意思,就是要托付薑耀農幫忙去找薑濟木。

  “這主意好,”薑耀榮連連點頭,“嶽陽離田營鎮近,耀農的手下人也多,他要是去找濟木,那就容易了!”

  靳嫂需要照顧,白天黑夜離不開人。因此,回到田營鎮後,田屹就不再做船上的生意了。船上的生意不做了,以何為生呢?為此事,田屹直犯愁。正在這時,鎮上有個屠坊要停業。田屹一見,連忙傾其所有將它盤了過來。但屠坊店麵雖是現成的,房屋、家具等卻都破敗不堪,必須大修。為了這事,田屹又忙開了。修理的事很繁瑣,而且大多是技術活和重體力活,小穎根本幫不上忙。田屹又要做修理鋪麵的事,又要照顧靳嫂,天天忙得腳不點地,簡直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了。

  薑濟木原打算把靳嫂送到田營鎮就回家去的,這時見師傅忙不過來,便又改主意了。“師傅實在太忙了,我哪忍心看著不管呢!唉,算了吧,等忙過這一段,屠坊開張了,諸事理順了,我再走吧!”他這樣想。

  這以後,薑濟木就安心在田家待著了。這一待便是好幾個月。

  靳嫂的病越來越重,全家人很不安,小穎尤其著急。她成天守候在母親床前,臉上老也看不見笑容。但這天晚飯後情況不同,她忽然笑了,而且主動對薑濟木說想出去走走。薑濟木見家裏確實沒什麽事可做了,便跟著她出來了。

  屋前就是街。沿街往西一直走,就是河灘。河灘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蘆葦叢裏有一條二尺來寬的小土路。兩個人沿著小土路,一邊走,一邊看兩旁鬱鬱蔥蔥的蘆葦,好久沒說話。忽然,小穎停下腳步,伸手摘了一片蘆葦葉,放在手裏輕輕地捏著,掃一眼薑濟木說:“喂,木頭哥,你曉得我把你帶到這裏來要說什麽事嗎?”

  薑濟木一抬眼:“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哪曉得你要說什麽事呀?”

  “嗨,你猜猜唄!”

  “是關於我師娘的吧,她的病有救啦?”

  小穎的臉上笑容頓失,烏雲忽來。“嗨,哪會有那樣的好事呀,”她歎口氣說,“要是有那樣的好事,我情願當牛做馬!”

  “那我就猜不出來了!”

  “是關於你的!”

  “關於我的?我能有什麽事?”

  “你當然有事嘍,而且還是好事,喜事,大喜事!”小穎笑笑,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神神秘秘的。

  “這就奇怪了,”薑濟木愣住了,不停地伸手撓頭,“是關於我的,而且還是好事、喜事、大喜事。這種時候,我能有什麽好事、喜事、大喜事呢?”

  “好了,好了,不跟你打啞謎了,實話對你說了吧,”小穎挑挑眉,擠擠眼,扮了個鬼臉,“這事嘛,是關於你的,也是關於我的。我爺我娘昨夜裏說了,要給咱們倆把婚事辦了。你說吧,這算不算好事喜事大喜事呀?”

  薑濟木精神一振,立馬張嘴說:“辦婚事?就這時候?”

  “對呀,我爺我娘說的就是這時候。而且吧,他們還說越快越好!”

  “這時候辦喜事,那怎麽可能呢?我師娘正病得厲害呢!”

  “嗨,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為我娘病得特別厲害,咱們倆才要提前辦喜事呢。這叫衝喜,明白不?”

  “衝喜?這哪叫衝喜呀?又不是病人自己辦喜事!”

  “你以為隻有病人自己辦喜事才叫衝喜呀?錯了!郎中說了,凡是喜興的事都有衝喜的作用,都對病人有好處。我娘說,要咱們倆提前成婚,還是郎中出的主意呢!當然嘍,即便是不衝喜,我娘也是想要咱們早點辦喜事的。她擔心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怕活不到咱們倆辦喜事的那一天,所以就想要咱們早點成婚。”

  “那也不行呀!咱們倆的事,我爹爹、娭毑還不曉得呢!”

  “是呀,我爺我娘當下著急的就是這件事。”

  “那他們打算怎麽辦呢?”

  “我爺說,事急從權。他自己抽不開身,就打算讓我二叔代表他,帶著你,去你們家跑一趟,把咱們倆的事好好跟你家裏人商量商量。”

  “這樣做,隻怕還不行,”薑濟木沉吟,“我爹爹、娭毑在這事上腦筋很古板,有理都不容易說得通。他們最重視的就是傳宗接代,最害怕的就是斷子絕孫。我後爺(繼父,爺念ya,下同)隻有我這一條根。我入贅到你們家了,他不就沒後了嘛,對不?”

  “不,我爺說了,他還有另外兩手準備呢!”

  “什麽兩手準備?”

  “我爺那個人呀,心思特細密,考慮事情特周到,”小穎伸手輕輕地攏了攏頭發,“他說呀,他要親自寫封長信,讓我二叔帶給你爹爹、娭毑。那信裏頭,不僅要寫上為病人衝喜的意思,而且還要寫上咱們倆將來生下的兒女歸誰家所有的事情。他的意思就是說,咱們倆將來生的兒子,要把一個送到你們薑家去,讓他姓薑,做薑家的後代。另外,他還打算雇人抬轎子,請我爹爹跟著一起去。怎麽樣,我爺這兩手準備厲害吧?”

  “嗯,果然厲害,”薑濟木點點頭,“你爹爹麵子大。他老人家要是親自跑一趟的話,我爹爹、娭毑準保沒話說了,不同意也得同意。”

  微風一吹,一片葦葉飄了過來。小穎手一伸,抓住葦葉,輕輕地摸著,笑笑說:“其實,我還有一招更妙的。”

  “是嘛,你還有招?什麽招呀?”

  “我想跟著去,和你們一起走!”

  “你去?你去能起什麽作用?再說,也不時興這樣做呀!”

  “時興不時興我不管,反正我要去,”小穎一本正經,“到了你們家,我就天天黏著你爹爹、娭毑,非讓他們同意不可!”

  “嘿嘿,你這麽一折騰,他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薑濟木樂了,“喂,你爺定日子了嗎?哪天走呀?”

  “嗬嗬,著急了吧,”小穎也樂了,“哪天走,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這幾天的事。你聽通知唄,我爺會跟你說的。喂,你長記性啊,我爺要是找你說這事,你就直接了當地說要我跟著一起去,明白不?”

  “好、好、好,我一定說!”薑濟木點點頭跟小穎聊過以後,薑濟木就等著田屹找他。估計田屹是在忙著寫信。薑濟木眼巴巴地等了兩天,急得晚上睡不著覺,田屹卻沒有找他。

  “師傅怎麽還不找我呢?該沒變主意吧?”薑濟木心裏想。這一夜,他又沒睡好,心裏一個勁地琢磨帶些什麽禮物回家、見到爹爹娭毑後怎麽說自己和小穎的事等等,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太陽升得老高了,薑濟木才起床。他做了好幾個夢。一起床,腦袋便昏昏沉沉的。往常這時候,屠坊早開張殺豬賣肉了,今天卻奇怪,門沒開,田屹也沒來。“怪了,師傅怎麽啦?這時候了,還不開門做生意?”薑濟木琢磨道。

  薑濟木獨自一個坐在店裏等田屹。一直等到中午吃飯時,田屹才來。田屹的臉色很難看,像是憂鬱,又像是憤怒。薑濟木看著師傅的臉色,心裏惴惴不安,忙問:“師傅,我師娘還好吧?”

  “她還是那樣子,沒什麽大變化,隻是咱們這地方出大事了!”田屹聲音沉悶。

  薑濟木大驚,急問:“出什麽大事啦?”

  “日本鬼子打過來了!嗨,真他娘的倒黴,”田屹一聲長歎,“原打算這兩天讓你回家看看的,看來又得吹了!你呀,跟我一樣,也命苦啊!”

  日本鬼子打到湖南北部,是1938年11月間的事。這年10月27日,他們占領了武漢,隨即便馬不停蹄,一路燒殺搶掠,兵鋒直指湖南。半個月後,他們就把戰火燒到了湖南北部,並迅速占領了嶽陽。

  嶽陽是湖南北部重鎮,控扼長江中段和洞庭湖的咽喉要地。嶽陽一失,湖南門戶洞開,長沙已經十分危險了。嶽陽的南邊就是湘北縣。湘北縣再往南就是長沙。湘北縣一頭挨著嶽陽,一頭連著長沙,正好夾在嶽陽與長沙之間。因此,湘北縣的戰略地位一時之間變得極其突出,格外重要。她成了長沙的屏障,成了長沙的橋頭堡,成了中國軍隊保衛長沙必須誓死堅守的地方,也成了日本鬼子進攻長沙必須強攻硬奪的地方。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中日雙方的軍隊都大量地往湘北集結,特別是往新牆河與汨羅江兩岸之間的狹長地帶集結,對這裏進行重兵包圍,在這裏進行激烈爭奪的拉鋸戰。

  田營鎮就正好處在新牆河與汨羅江兩岸之間的那個狹長地帶,而且還緊鄰湘江和洞庭湖的水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然成了軍隊集結、包圍、攻守占奪的重點。一時之間,軍隊從四麵八方開來,把這裏圍得鐵桶一般,連鳥都飛不出去,薑濟木哪還回得了家呀!沒辦法,他隻得自認倒黴,先不回家看望老人,老老實實地在田家待著了。而田屹兩口子呢,自然也隻得把為小穎和薑濟木辦喜事的心先放下了。

  日本鬼子進攻嶽陽,手段極其殘忍。他們用飛機、兵輪、大炮狂轟濫炸,用槍支彈藥和刺刀濫殺無辜,甚至肆無忌憚地搶劫財務、強奸婦女、占奪民居、焚毀文物古跡,使嶽陽這座千年古城遭到了空前浩劫。

  在這次浩劫中,福湘米行的嶽陽分行損失最為慘重。他們設在城陵磯的碼頭和倉庫全部被炸毀了,停在港灣裏的十多艘運糧船和十多萬斤糧食全都被搶走了,建在小喬巷的十多棟房屋和所有辦公設施全都被炮火焚毀了,下屬的八十三名員工死了四十一個,傷了三十五個,就連負總責的薑耀農本人也被炮彈炸死了。全分行隻有七個人沒有受傷,一個是看大門的,一個是管庫房的,一個是管米穀收購的,三個是管碼頭的,還有一個是賬房先生。

  那位賬房先生姓徐,名澤行,是個五十多歲的幹瘦老頭。他平日裏老眯著眼,就像老也沒睡好覺似的,人卻聰明、機靈得很,頗有心計。日本鬼子的飛機扔炸彈時,別人都往床下桌子底下躲,他卻不嫌下水道裏又髒又臭,一頭鑽了進去。結果,炸彈不僅導致房倒屋塌,還引起了大火,躲在床下桌子底下的人無一幸免,而他卻僥幸躲過了一劫。十多個日本鬼子端著槍凶神惡煞般地進了米行,想乘機劫掠財物,別人都嚇得忙不迭地東躲西藏,麵容失色,而他卻跟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地,獨自一個上前和鬼子東拉西扯,胡攪蠻纏。結果,他一番東拉西扯、胡攪蠻纏倒把鬼子弄糊塗了,在米行的院子裏轉了一圈,什麽也沒拿,就乖乖地退了出去。鬼子退出去後,徐澤行連家都顧不得回去看一下,就領著那六個沒有受傷的員工忙起了整理米行的事情。他找了一塊地,把薑耀農和那些已經死亡的同伴臨時掩埋好,又找了一個郎中來,給那些受了傷的員工療傷。然後,他又根據各自的特點和業務專長,對那些沒有受傷和受傷不重的員工進行了重新分工,安排他們分別從事碼頭、庫房、辦公用房的修繕工作或管理工作,叮囑他們盡心盡力,保護好米行的財產。把這一切都安排好後,徐澤行就把米行的幾本關鍵賬簿捆在身上,把米行金庫裏剩下的十多根金條揣在褲襠裏,獨自一人冒險前往長沙福湘米行總行報信去了。

  但是,徐澤行去長沙報信的這一路卻很不順當。出城時,他被守在城門口的鬼子抓住了。好幾個鬼子拿槍比著他,要脫他的衣服,搜他的身。他急中生智,假裝是個啞巴、聾子,對著那些鬼子指手畫腳、胡攪蠻纏,又指著前麵的幾個毫不相幹的行人“嗚哩哇啦”地一通亂叫。鬼子被他蒙住了,以為他是個又聾又啞、做不了主的隨從,而前麵那幾個行人和他是一夥的,於是便紛紛趕到前頭去抓那幾個行人。趁著這機會,徐澤行連忙轉身鑽進旁邊的樹叢裏,一溜煙地跑了。過新牆河防線時,他又被鬼子抓住了。鬼子把他當勞工使,逼著他修工事,下重力。他想跑,但鬼子看管很嚴,怎麽跑也逃不掉。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得忍氣吞聲,幹起了苦力活。這一幹便是四個多月。在幹活的過程中,他有意討好一個鬼子監工。那鬼子監工被他迷惑了,漸漸地對他放鬆了警惕。一天中午,那鬼子監工困得哈欠連天。徐澤行看準了這是個機會,連忙上前討好鬼子監工說:“你睡一陣吧,我替你看著這些勞工。放心吧,有我看著,誰也跑不了的!”那鬼子監工還以為徐澤行是真心對他好呢,便放心大膽地抱著槍睡著了。這以後的結果可想而知,徐澤行趁機溜走了。

  花了好幾個月時間,吃盡了千辛萬苦,徐澤行好不容易才跑到了長沙。他破衣爛衫,滿身汙垢,餓得皮包骨頭,活像個叫花子。找到了福湘米行總行,徐澤行再也止不住眼淚,進門就放聲大哭。聽了徐澤行的報告,張頌臣這才得知嶽陽分行已經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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