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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薑鶴卿進長沙了,成了福湘米行的員工。他有了穩定的事情可做了,耀大娭毑了卻了一樁心事。但她沒想到,這樁心事剛剛了卻,另外一樁心事又很快來了。這另外一樁心事是她的孫子薑濟木引起來的,而且也與去西鄉“扮禾”有關。

  原來,薑鶴卿回家後,薑濟木經常向他詢問西鄉的情況,薑鶴卿自己也經常談起兩年來在西鄉的見聞。薑鶴卿談得最多的,除了武術、楊金根、楊林寨之外,就得數水了。他說,西鄉水多,幾乎到處都是水,有很多河流,有很多湖泊,還有一條名聞天下的湘江。他說,西鄉的河流、湖泊都很大,與東鄉的水塘大不相同,而湘江則就更是大得無法和水塘相提並論了。他說,湘江又長又寬又深,水流特別急,波濤滾滾,白浪滔天,無邊無涯,一眼望不到頭,氣勢極其雄偉壯闊。薑濟木最喜歡的就是遊泳。一聽說西鄉水多,他便連忙問:“西鄉那麽多水,那會玩水的人一定多嘍?”“那當然!俗話不是說嘛:‘東鄉旱鴨子,西鄉水鴨子’。西鄉人沒有不會水的,連老頭老太太都會打泡湫(遊泳)。”薑鶴卿回答。“是嘛,老頭老太太都會打泡湫呀!那他們玩水的能耐怎麽樣?比得上吳淳生他們哥幾個嗎?”薑濟木又問。薑鶴卿樂了,撇撇嘴說:“哎呀,你也太高看吳淳生他們了,那算什麽高水平呀,哪能跟西鄉人比呢!有句俗話你沒聽說過嗎,‘洞庭湖的麻雀都見過幾個風浪的’。我也不是嚇唬你喲,西鄉人隨便扒拉幾個,玩水的能耐都比吳淳生他們高十倍。就連不起眼的看牛伢崽,十一二歲的毛頭孩子,隨隨便便地就能在湘江裏打幾個來回!”

  薑鶴卿這一說,就把薑濟木的癮頭勾起來了。薑濟木天生就喜歡水,這時又已十六七歲了,正處在好奇心、幻想力、冒險性最盛的青春期,早就琢磨著要去有大江大湖的地方闖世界呢!他著迷了,產生衝動了,天天都想著要借“扮禾”的機會盡快去一趟西鄉。因此,立秋剛過,去西鄉“扮禾”的季節一到,他就坐不住了,天天串東家,跑西家,打聽人家動身去西鄉的行程,央求人家帶他同行。

  但是,薑濟木壓根也想不到,這年秋天出現了重大反常:想去西鄉“扮禾”的人數突然銳減,常年那種村裏人人摩拳擦掌、個個躍躍欲試的現象看不到了,大路上人們成群結隊、風風火火往西鄉趕路的盛況更是絕了蹤跡。他天天跑東家,串西家,跑了好幾個村,找了很多人,卻連一個想去西鄉“扮禾”的都沒找到。他著急了,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東鄉人秋天赴西鄉“扮禾”,是湘北的一個重大經濟現象。自明末清初洞庭湖區開始大規模圍墾以來,這一現象就年年再現,從沒有間斷過,為什麽這時會突然急劇衰落呢?原來,這事與當時國際國內的形勢密切相關。這時正是中國曆史上最最令人痛心疾首、氣憤填膺的公曆1937年。這年的七月七日和八月十三日,日本帝國主義故意借機挑釁,相繼發動了震驚世界的“盧溝橋事變”和“八一三上海事變”,開始了大規模全麵進攻中國的侵略戰爭。從此以後,中國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戰火越燒越旺,形勢日趨緊張。人們都說,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是憑借飛機和輪船從空中、海上打過來的。他們的飛機多,輪船跑得快。因此,中國的哪個地方水多,靠近大海、大河,哪個地方就會最先遭受日本軍隊的進攻。東鄉人考慮到西鄉挨近湘江和長江,擔心打仗,所以就隻得放棄了祖祖輩輩相沿已久的老傳統,不去西鄉“扮禾”了。

  找不到同行的夥伴,薑濟木雖然著急,卻沒有泄氣。他不是一個遇到阻力就輕言放棄的人。他依舊毫不氣餒地繼續找同伴。附近的村子跑遍了,他就往遠處跑。相識的熟人找遍了,他就去找那些不熟悉的生人。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十多天後,他從一個看牛夥伴的嘴裏打聽到了一個切實的消息:陳塘壟的陳七老倌由於急著掙錢為老婆治病,要帶著三個兒子去西鄉“扮禾”,行期已經定好了,農曆七月二十三一早動身。

  打聽到這個消息,薑濟木高興萬分。七月二十二晚上,他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包在一起,偷偷地跑到了陳塘壟,央求陳七老倌帶他一起走。但陳七老倌家雖離石板塘比較遠,卻和薑耀榮很熟,而且也深知耀大娭毑治家嚴格,是不會輕易答應未成年的兒孫離家遠出的。他為人慎重,膽子小,怕擔責任。因此,任憑薑濟木怎麽央求,他都不答應,而且還出言嚇唬說:“嘿嘿,你以為我不曉得呀,你是私自跑出來的,你爹爹、娭毑準保不曉得!快回家睡覺去吧!再不走,我就要拿繩子捆你送回去了!”

  事情到這個地步,薑濟木就不好意思再待在陳家了。他搖搖頭,什麽話也不說,怏怏不樂地走了出來。但他出了陳家門,卻沒回自己家。他在陳家門口站了一陣,就一轉身鑽進了旁邊的樹林子,悄悄地躲在裏麵了。

  薑濟木一出門,陳七老倌就把三個兒子叫醒了。“薑家那小子是個鬼難纏,明早準會再來的。算了吧,咱們幹脆不睡了,提前走吧!走得早,天還涼快呢!”他對兒子們說。陳七老倌擔心薑濟木還會來,便覺也不睡,連夜帶著三個兒子走了。他這個主意很鬼,但卻還是甩不掉薑濟木。結果,他們父子四個前腳動身,薑濟木後腳就悄悄地跟上來了。

  陳塘壟離湘北縣城水門不遠,隻有四十裏路。陳家父子走得快,天蒙蒙亮時就走到了。渡船靜靜地停在水門外江邊,船上沒有顧客,隻有一個小姑娘在一邊小聲哼歌,一邊忙忙碌碌地幹活。她一會兒直起身子,一會兒彎下腰來,一會兒拿起小木桶從江裏提水,一會兒倒提小木桶把水往船板上衝刷,一會兒又趴在船上,手拿搌布,使勁地擦起船幫、船板來,那動作顯得十分輕盈、麻利、瀟灑。陳七老倌是常坐渡船的,認得小姑娘是船主田屹的獨生女兒小穎,便上前打招呼。小穎一見,連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來,臉上堆起了笑容,招呼他上船坐著歇息。但陳七老倌卻沒有上船,他一轉身,帶著兒子們走了。他覺得時間還太早,想進街裏買根油條吃,順便再找人借個火,抽袋煙。他是個煙鬼,那根長長的旱煙袋是長年不離身的。

  吃完油條,抽完煙,陳七老倌就帶著兒子們慢慢悠悠地往江邊走了。但他們回到河邊時,船上卻已坐滿了人,找不到空位子了。這一下,陳七老倌著急了,手提著行李,站在河邊,望著水中漂浮起伏的渡船幹瞪眼。

  陳七老倌正在著急,船上忽然飄過來一陣銀鈴般的喊聲:“陳七伯,你老人家到船頭來吧,這裏留著座位呢!”

  喊陳七老倌的是小穎。她正站在船頭,揮著白白嫩嫩的小手招呼陳七老倌。陳七老倌大喜過望,急忙提著行李,招呼兒子們往船頭走。船頭放著一根船槳和一根撐船用的長竹竿。小穎彎下腰,把船槳放到一邊,把長竹竿拿在手裏,幾個座位立馬就騰出來了,陳七老倌連忙一P股坐下。

  江麵很寬,來回一趟要費好一陣工夫。所以,要過江的人對能不能及時趕上渡船很在意。終於坐上了第一班渡船,沒有白白耽誤時間,陳七老倌心裏很是感激小穎。他回過頭來,笑眯眯地看著小穎,喜滋滋地說:“姑娘,你心眼真好,還曉得幫我留座位,勞為(謝謝)了啊!過些日子回來時,我一定給你買糖吃!”

  小穎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彎著腰,低下頭,把嘴巴貼近陳七老倌的耳朵根子說:“座位可不是我給你老人家留的,別謝我!”

  “是嘛,”陳七老倌一愣,“不是你給我留的,那是誰給我留的呀?——哦,我明白了,是你爺、你娘給我留的,對不?”

  “不對!我爺(同上)、我娘還沒來呢,根本就不曉得你老人家要坐船,怎麽會給你老人家留座位呀!”小穎抿著小嘴不停地樂。

  “那就奇怪了!誰會好心眼給我留座位呢?”陳七老倌低著頭,用手摸摸下巴頦。

  “嘿嘿,那人不僅給你老人家留座位了,還給你老人家把船錢也交了呢,”小穎依舊抿著嘴笑,“瞧,這就是他交的船錢,連他帶你老人家一家,總共五個人的!”

  “是嘛,他連船錢都交了啊!那這麽說,他肯定也在船上嘍!那他是誰呢?”陳七老倌越來越好奇了,忽地站起身來,滿船人一個一個地盯著看。

  陳七老倌正滿船找人,忽然船身一晃,船主田屹和他的堂客靳嫂踏上船板了。陳七老倌連忙一P股坐下,朝田屹夫妻兩個揮手打起招呼來。

  田屹夫妻來了,船就開了。初秋清晨,江水清澈,無風無浪,船走得既平穩又快,沒多久就到了中流。陳七老倌眼睛東看看,西看看,正想再好好找找,看看顧客中有沒有熟人時,忽聽見船上有人大喊起來:“快看!快看!江豬!水裏有江豬!”

  離船邊不遠的江水忽然浪花飛起,浪花中出現了三隻動物遨遊、嬉戲的身影。那三隻動物約四、五尺長,身體略呈長圓型,遍體灰黑色且十分光滑,樣子有點像魚但又沒有背鰭,明顯不是魚。那就是江豬。江豬又名江豚,是一種生活在水中的哺乳類動物,體型似魚,頭短,額部微凸,眼小,尾扁平。江豬多棲息於溫帶和熱帶的近海淡水中,以小魚或其他水生小動物為食,多獨遊或少數同棲,不集大群。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江豬在長江裏常見,湘江和洞庭湖裏也能見到。

  喊聲一起,滿船的人立馬騷動起來了,紛紛伸頭探腦往水裏看。陳七老倌雖跑過西鄉多次,卻沒有碰上過江豬。他也對江豬很感興趣,便一抬P股站了起來,伸長脖子朝水裏望。但他剛站起來,原來坐的那塊船板卻忽然拱起來了,船艙裏猛地鑽出來一個人。那人動作很急很猛,差一點把陳七老倌拱下船去。小穎忙伸出手來,一把將陳七老倌拽住了。

  陳七老倌嚇一跳,低頭一看,才發現船艙裏鑽出來的是薑濟木。他吃驚地盯著薑濟木,結結巴巴地說:“喲,你、你小子到底還是跟來了,怎麽鑽在這、這裏頭啊?”

  薑濟木伸手撓撓後腦勺,似笑非笑地說:“昨晚上我沒回家。你們一動身,我就在後頭跟著了。剛才你們進街去了,我就提前上了船,在這裏頭躲著。”

  “嘿嘿,你小子行,你小子有名堂!那、那就這樣吧,跟我們走,別再亂跑啊!”陳七老倌交代了一句,便徑自扭轉頭看江豬去了。

  薑濟木鑽進船艙,本來是想在那裏頭睡一覺的。他一夜沒睡,實在睏極了。但他人躺在船艙裏頭,心卻在船艙外頭,怎麽也睡不著。這時,聽見有人大聲喊叫“看江豬”,他便再也沒法在裏頭待著了。江豬這種奇異的動物,他早就聽叔叔薑鶴卿說起過,早就想好好地看一看了。他毛手毛腳地鑽出船艙,擠擠挨挨地站在陳七老倌身邊,使勁地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聚精會神地朝水裏望。

  三隻江豬正在盡情嬉鬧。忽而,它們往上一竄,把小腦袋露出水麵,睜開小小的眼睛好奇地看著船上的人,那樣子真是憨態可掬,滑稽可笑。忽而,它們腦袋一低,扁扁的尾巴輕輕一擺,隻見黑影一閃,整個身子便快速、敏捷地遊動起來了,那動作異常輕巧、靈活。忽而,它們又打鬧起來了,你拿嘴巴拱拱我,我用尾巴搧搧你,或是用龐大的身體互相蹭一蹭、擠一擠,攪得白浪翻飛,水花四濺,甚至濺得站在船邊上的人滿頭滿臉都是水。

  江豬那怪異的模樣、可愛的動作,吸引了滿船人的目光。大家好奇心大作,不由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忽然,有人大喊起來:“我看見它的牙齒了,是扁的,又短又粗!”有人立即接下茬:“又短又粗的牙齒咬力大。嘿嘿,它這麽厲害的牙齒,吃得了魚,隻怕也能咬得動人!”這人話剛說完,站在船邊上的好幾個人就紛紛往後退了。他們一邊退,還一邊顫抖著聲音亂喊亂叫:“唉喲,我的娘呃,這幾隻江豬老跟著船走,該不是要吃我們吧?”

  站在船邊上的人忙不迭地往後退,船就失去平衡了,立馬左搖右晃起來。正拿著長竹竿撐船的船老大田屹連忙揮手大喊:“大家快坐下!坐穩了,別亂動!”

  興許是剛才那幾個人的議論引起了陳七老倌的注意,他忽然轉過頭來,盯著站在旁邊的小穎問道:“江豬吃人不?”

  “不吃人!”小穎邊說邊搖頭,兩根小辮子左搖右晃。

  “那它咬人不?”陳七老倌又問。

  “這我就不曉得了,”小穎回答,“大概不咬吧?沒聽說過江豬咬人呀!”

  “是嘛,人掉進水裏,它也不咬?”陳七老倌似乎有點不大相信。

  小穎正要回答,薑濟木卻搶先說話了:“不咬,江豬不僅不咬人,還跟人親呢!人對它好,它就跟人玩!”

  陳七老倌回頭掃一眼薑濟木,愣愣地說:“江豬不咬人,還跟人親?你小子又沒到過西鄉,怎麽會曉得這種事?”

  薑濟木一挺胸,振振有詞地說:“我怎麽不會曉得這種事呀?我鶴卿叔到過西鄉嘛,還在西鄉待過兩年呢,見過好幾次江豬的!”

  “哦,對了,對了,你叔薑鶴卿是到過西鄉,見過江豬有可能,”陳七老倌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不過,江豬不咬人,還能跟人玩,嘿嘿,這話沒準頭,我還是不信!”

  “你不信?那好吧,我這就去試給你看,你看清楚啊!”薑濟木說完話,兩手並攏往上一伸,身子往前一挺,再一竄,人就到了水裏。

  薑濟木下了水,便即往江豬身邊遊。江豬們興許是由於跟人不大熟,有點膽怯,見薑濟木靠近,便擺擺尾,四散遊開。但它們並沒有走遠,隻停在近處靜靜地觀察,而且還時不時地相互碰碰頭,咬咬嘴,蹭蹭身子。那樣子就像是在相互交流情況,研究對策似的。

  見江豬們躲開了,薑濟木也沒有去追趕。他飄浮在水上,一邊靜靜地觀察著江豬們的動作,一邊時不時地用手劃拉一下水麵。其實,他膽大不假,心裏頭卻也拿不定主意,搞不清該怎麽去接觸那幾隻江豬。

  雙方相持了一陣,江豬們終於沉不住氣了,一個個搖頭擺尾,緩緩地遊了過來。一頭江豬顯然是在試探。它慢慢地靠近薑濟木,到了他身邊,就忽地加快速度一衝而過。另一頭江豬也遊過來了,漸漸地向薑濟木的胸腹挨近。眼看就要和薑濟木皮貼皮、肉挨肉了,它卻又突然一個急轉彎遊開了。那肉呼呼、光溜溜的的身子直接從薑濟木的肚皮上擦過,擦得他好一陣生疼。頭兩隻江豬遊過去後,第三隻江豬也很快遊過來了。它的膽子很大,不僅挨薑濟木很近,而且還久久地待在他身邊不走開。它一會兒遊到薑濟木的背後,用尾巴輕輕地拍拍他的P股;一會兒遊到他的前麵,用身子稍稍碰一碰他的胸部、肚子和大腿。到了後來,它的膽子更大了,居然抬起腦袋,伸出嘴巴,拱起了薑濟木的下巴頦。

  江豬們遊近後,薑濟木就開始有意識地和它們逗樂了。但剛開始,他還隻是抱著試探的心理做一些輕微的動作,一會兒伸手摸摸它們的後背,一會兒蹬腳觸觸它們的尾巴,一會兒又把手輕輕地放到到它們的頭頂上慢慢地抓一抓,撓一撓。做了幾個動作後,見江豬們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忽然間,他腿一跨,騎到了一隻江豬的背上,兩隻胳膊還摟住了它的脖頸處。這一下糟了,那江豬猛地一擺尾巴,身子激烈抖動起來,一下子就把薑濟木甩下來了。薑濟木猝不及防,嘴巴一張,“咕嘟”一聲,喝了一大口江水。這一下摔得不輕,但薑濟木沒有受傷,腦子還清醒。他擔心江豬會發起進攻,便使勁往水麵上竄,想趕緊往渡船旁邊遊。但這時已經晚了,那江豬就在不遠處蓄勢待發,已經做好進攻的準備了。隻見它尾巴一擺,忽地急速衝了過來,一刹那間便到了薑濟木的身子下麵。緊接著,它頭一抬,身子往上一拱,薑濟木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麵上打起滾來了。這一打滾,薑濟木就慘了,“咕嘟”、“咕嘟”地連喝了幾大口水。水性再好的人也經不起水嗆。薑濟木沒有水嗆的經驗和體會,更沒有在大江大河裏遊過泳,哪受得了連著好幾大口江水的猛灌呀!他狂咳不已,噴嚏不斷,手腳亂抖,渾身哆嗦,鼻涕、眼淚和著江水滿臉橫流,以至於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事情還遠沒有結束,那隻發了脾氣的江豬仍在沒完沒了地發動進攻,一會兒從水麵上撲了過來,朝他的胸口頂一頂、撞一撞,一會兒又沉入水底,鑽到他的身體下麵,對著他的P股或襠部使勁地拱幾下。另外兩隻江豬似乎也開始有意識地當幫凶了,老在薑濟木的身前身後遊來遊去,時不時地用它們那粗短有力的尾巴向他抽打幾下。三隻江豬輪番進攻,薑濟木防不勝防,不由得手忙腳亂,驚慌不已。終於,沒過多久,他就支撐不住了,身子漸漸地往下沉,水也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裏灌。而此時,那三隻江豬卻還沒有走開,依舊在近處遊來遊去,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薑濟木身處險境,情況極其不妙,船上的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小穎則更是急得一邊哭一邊叫:“爺,有人掉水裏了,你快去救他吧!”

  田屹正站在船舷另一側聚精會神地撐船。聽見小穎的哭喊聲,他連忙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即又順著她的手勢朝水裏的薑濟木望了望。他把手裏的長竹竿往靳嫂一遞,揮手指了指薑濟木所在的方向,輕聲說:“你撐住船,把船頭往那邊靠一靠,我去救他!”

  靳嫂三十出頭年紀,中等個,身材勻稱,五官清秀,臉色略顯黑,但紅潤有光澤,渾身透著精明勁和青春氣息。她接過長竹竿,插入水中,隻輕輕一點,那船就原地打了一個轉,船頭很快就挨近薑濟木所在的地方了。

  田屹已經下水了,那黝黑發亮、肌肉鼓突的身體不時地在浪花中湧現。也沒見他怎麽用力遊泳,隻輕輕鬆鬆地劃了三五下水,人便到了薑濟木的身後。薑濟木的意識已經不很清醒了,但他顯然也覺察到了身邊有人。出於要活命的本能,他突然身子一竄,一隻手就向田屹的胳膊抓來。薑濟木的這一舉動非常危險,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導致救人者和被救者雙雙同歸於盡。田屹是成年累月在湘江裏工作的,下水救人是常有的事,經驗十分豐富。見薑濟木的手伸過來了,他便一閃身躲開了。隨即,他右手一伸,迅速插入薑濟木的左腋下,再用力一舉,薑濟木的上半身便被舉出了水麵。緊接著,他就一隻手拖著薑濟木,一隻手不斷地劃水,兩條腿也靈活地配合著踩水,一步一步地向船邊靠近。

  沒多久,田屹就遊到船邊了。他左手一伸,抓住船邊,右手奮力一舉,薑濟木的上半截身子就倒在船舷上了。船裏的客人們也紛紛過來幫忙了。大家七手八腳,有的抱腦袋,有的拽胳膊,一下子就把薑濟木拖進了船艙裏。

  薑濟木被救上船了,那三隻江豬卻還沒有遊開。他們聚在一起,靜靜地朝渡船這邊望著,一會兒互相挨挨身子,一會兒互相碰碰腦袋,那樣子好像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靳嫂將竹竿插入水中輕輕一點,船就緩緩地轉過頭來了。但田屹還沒有上船。他一隻手抓著船邊,一隻手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水,身體隨著水勢的漲落而忽上忽下地浮動,眼睛卻時不時地朝遠處的江豬們望一望。忽然,他頭一仰,對著船上的人喊起來:“大家注意了,江豬可能要過來拱船了,都坐穩,不要亂動!”

  田屹這一喊,船上立馬騷動起來了。不少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麵露怯色,小聲議論起來。坐在船邊的一些客人就更緊張了,紛紛抬起P股往中間擠。田屹見狀,又連忙大喊起來:“大家別害怕,三隻江豬是拱不翻咱們這條船的!它們哪會有那麽大的力氣呀!大家隻要坐穩,用手抓住船幫,就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田屹猜得不錯,江豬果然要過來拱船了。他話音剛落,江豬們就尾巴一擺,猛地朝渡船衝了過來,樣子異常凶狠。但眼看著就要撞上渡船了,它們忽又頭一低,尾巴一擺,身子變了方向,鑽到船底下去了。緊跟著,渡船就開始激烈搖晃起來,忽而向左邊傾,忽而又往右邊倒。顯然,這是江豬們在用自己龐大而有力的身體猛烈撞擊船底。得虧田屹事先作了警示,船上的客人們有了防備,身子坐穩了,手又抓緊了船幫,這才沒惹出什麽事來。

  折騰了一陣,江豬們大概也累了。它們從船底下鑽了出來,搖頭擺尾地聚到渡船左側,靜靜地盯著渡船看。

  江豬們在水底下拱渡船的時候,田屹始終沒離開渡船。他就在船邊待著,兩隻手伸出水麵,牢牢地抓住船幫,而身子卻全都泡在水裏。他的這動作,無疑對穩定渡船起了重大作用。這時候,江豬們遊開了,渡船漸漸地穩定下來了,田屹便又開始采取新的行動了。他用兩隻手互相交替地抓住船幫,身子也跟著一步一步地往後挪動,不一會兒,人就到了船尾。緊接著,他將身體浮在水上,用兩隻手緊緊地頂住船尾的木板,用兩隻腳上下交替地拍打起了水麵。與此同時,靳嫂的動作也突然加快了。隻見她一會兒走到船頭,一會兒走到船尾,一會兒把竹竿拔出水麵,一會兒又把竹竿插入水底,那俏麗的麵容、矯健的身形、麻利的手勢、敏捷的腳步不停地來回晃動,真令人目不暇接。夫妻兩個的配合十分默契,以致渡船的速度異乎尋常地塊,不一會兒便到了對岸。

  船一攏岸,陳七老倌就招呼薑濟木一聲,帶著兒子們急急忙忙地下船了。很快,客人們也一個一個地魚貫而出,紛紛下船了。但薑濟木卻沒有下船。他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船板上。坐了一陣,他一抬P股站了起來,拽拽衣擺,抹抹袖子,又整理了一下衣領,隨後便直朝船尾走去。田屹正在船尾收拾船板。薑濟木走到他麵前,忽然雙膝一彎跪下了。田屹還以為薑濟木是來感謝自己剛才的救命之恩呢,連忙擺擺手說:“別謝我!別謝我!你這命不是我救的,而是你太年輕,命不該絕,閻家五爹不肯收。不過,小夥子,我得說說你,你這膽子可也太大了喲!江豬不吃人,不咬人,這不假,可它們也是野性十足的動物啊!咱們哪能隨隨便便地去接近它們呢!它們的力氣特別大,稍稍拱一下,碰一下,特別是拿尾巴掃一下,人就會有危險的,輕則嗆水、受傷,重則送命,曉得不?我可告訴你啊,下次碰到江豬,千萬不可靠近,要趕緊躲開!”

  “是、是、是,我長記性了,今後再不這樣做了,”薑濟木趴在船板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不過,大叔,我向你磕頭,並不隻是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啊!”

  田屹一愣,瞪大眼盯著薑濟木問:“喲謔,不隻是為了感恩,那還為了什麽呀?”

  薑濟木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有個非常重要的事想請大叔幫忙!”

  “是嘛,有大事要我幫忙?行啊,能幫得了的,我就幫!萬一幫不了的,那也沒辦法!說吧,要我幫什麽忙啊?”田屹微微笑著。

  “我天性喜歡玩水,可就是沒有遇到過好師傅。今天遇到了田大叔你,真是三生有幸啊!請大叔別推辭,收我為徒吧!”薑濟木說完,又趴在船板上磕起頭來。

  田屹一步跨上前,雙手一伸,扶起薑濟木,嗬嗬笑著說:“就我這兩下子,哪是當師傅教徒弟的料呢!你要拜師,可也找錯人了呀!”

  “不、不、不,我沒找錯人!我沒找錯人!大叔你水裏的本事高,別說給我當師傅了,就是和渾江龍、浪裏白條比,隻怕也差不到哪裏去!請大叔發發慈悲,做個好事,收下我這個徒弟吧!我真心誠意地求你了!”薑濟木說完,雙膝一跪,又要磕頭。

  “喲、喲、喲,還渾江龍、浪裏白條啦?這你可就太抬舉我了,”田屹邊說邊笑,上前扶起薑濟木來,又回頭看著靳嫂,“當家的,這回不好辦了喲,救人救出個徒弟來了!這事怎麽辦呢?要不,你替我拿個主意吧!”

  靳嫂正臉朝外坐在船幫上使勁擰搌布上的水,一條腿放在船裏,一條腿耷拉在船幫外。見丈夫發問,她便把搌布輕輕地晾在船幫上,身子一扭,轉過臉來,一邊輕輕地搓著手,一邊眯起眼,甜甜地微微笑著,靜靜地看著田屹。“這事呀,你自己拿主意吧,”靳嫂說,聲音特別柔和,“他又沒要拜我為師,你幹嘛要我拿主意呀?”

  小穎正在船頭解纜繩。她頭一揚,小辮子一擺,開口說:“爺,我給你拿主意吧,收下他當徒弟!收下他,家裏多個幫手,我多個玩伴,這不是挺好的事情嘛!船上一年到頭就我一個小孩,玩都找不到一個伴,煩死人了!”

  小穎話剛完,靳嫂忙朝田屹擠擠眼,小聲說:“公主下命令了,你敢不聽?”

  田屹點點頭,笑著說:“那當然要聽囉!”

  船頭離船尾有點距離,江上又有風,田屹和靳嫂的對話,小穎沒聽見。她急了,對著父親喊了起來:“喂,爺老子,你究竟收不收他當徒弟呀?不收的話,就讓他走人算了!”

  “好吧,這回可就聽你的,留下他了啊!”田屹對小穎喊道。旋即,他又回過頭來,和顏悅色地看著薑濟木說:

  “小夥計,我們家公主要你陪他玩,那你就留下來吧!不過,話可說在頭裏啊,船上不比岸上,有客就得走,起早趕晚,沒日沒夜,又累又熬時間,你可別抱怨啊!”

  “哪會抱怨呢,留下我就是天大的恩情了,我感謝還來不及呢,”薑濟木滿臉堆著笑,“師傅,你放心吧,我薑濟木別的能耐沒有,就是能吃苦!今後呀,隻要有事,你就喊我做,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去做的!”

  “好、好、好,”田屹一邊答應,一邊抬手指著岸邊,“那幾個是不是你的老鄉啊?他們可還在等著你呢!”

  薑濟木轉眼一望,這才看見陳七老倌還在岸邊等著。他忙走到船頭,對著陳七老倌拱手作揖說道:“陳七伯,事情是這樣:剛才我已拜田大叔為師了。因此,從今以後,我就留在船上幹活了,不能跟你老人家去‘扮禾’了。你老人家趕緊走吧!讓你老人家久等了,實在對不起!另外,麻煩你老人家一個事:你老人家回東鄉的時候,務必幫我帶個口信給我娭毑,就說我一切都好,不用惦記!”

  薑濟木離開家時是深夜。臨走前,他找了根小木棍子,在屋門口的地上劃拉了一首打油詩:“爹爹娭毑莫心慌,孫子濟木去西鄉。中秋節時回家轉,買個月餅兩老嚐。”清早起來,開門看見了這首詩,耀大娭毑這才曉得孫子濟木已經悄悄地離開家去西鄉了。她又氣又急,不由得跺腳罵了起來:“要人操心的混小子,怎麽跟鶴卿一個模樣呀,人走了,招呼都不打一聲!哎喲,真是急死人了,這混小子也不曉得帶衣服沒有,路上該不會出事吧?”

  薑耀榮這時也出門了。他一邊係衣服上的布扣子,一邊低頭看地上的詩,一邊接下茬:“喲,濟木走了!這、這怎麽辦呢?要不我去追追他?”

  耀大娭毑正在氣頭上,聽了薑耀榮這不著邊際的話,不覺氣上加氣,氣不打一處來。她回頭瞪了薑耀榮一眼,氣呼呼地說:“追追他?說話也不走走腦子!你怎麽追呀?去哪裏追呀?你曉得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嗎?你曉得他是從那條路上走的嗎?”

  “那、那、那可怎麽辦呀?”薑耀榮結結巴巴地說,聲音不大,語氣也很溫和。自從大病痊愈以後,他的性情就變了,從不對耀大娭毑發脾氣。

  “怎麽辦?那還能怎麽辦呀?先等等看唄,”耀大娭毑邊說邊轉身往家走,“他不是說中秋節就回家嘛,嘿嘿,到時候看我怎麽收拾他!”

  小穎的大名叫田穎。薑濟木留下來了,她最高興。隻要有機會,她就和薑濟木待在一起,盡情盡興地玩,海闊天空地聊。她問薑濟木:“你家裏都有什麽人呀?”

  薑濟木掰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邊說:“我們家人可不少,有娭毑,有爹爹,有一個又聾又啞還瞎了眼睛的大伯,有一個瞎子姑姑,有一個叔叔,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加我一起,總共八個人呢!”

  “謔謔,你們家的人真不少,”小穎瞪著大眼,愣愣地盯著薑濟木,“對了,怎麽沒說你娘啊?你娘呢?她對你好嗎?”

  薑濟木的頭低下來了,小聲說:“我娘早死了!”

  “是嘛,你娘死了?怎麽死的?”

  “病死的,都快十年了。”

  “哦,那你爺呢?他還好吧?”

  “我有兩個爺。”

  “有兩個爺?喲,好奇怪啊,人人都是一個爺嘛,你怎麽會有兩個爺呢?”

  “前頭那個爺是我親爺。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他就得病死了。現在,我對他幾乎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我娘又給我找了個後爺。這個後爺身體不好,是個駝背,但為人非常好,很善良,特別喜歡我。但沒想到,後來他也得病死了。”

  “哦,你真可憐,命沒我好!”

  “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有爺有娘,命太好了!”

  “嗯,我的命確實好,有爺有娘,而且還都特疼我。”

  “那當然得疼你嘍!你是獨生女兒,父母親的掌上明珠嘛!”

  “是呀,是呀!”小穎甜蜜地笑了。隨即,她又收起笑,轉過臉來看著薑濟木,一本正經地說:“你命不好,也不要難受。那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嘛,對不?現在你到我們家來了,命也就轉好了。放心吧,我爺我娘都會疼你的!”

  小穎說的沒錯,田屹、靳嫂還真是疼薑濟木。他們都把薑濟木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看。薑濟木來的時候沒帶什麽衣服,靳嫂便一連上了好幾次街,買了好多布回來,忙著趕著地給他做了好幾身新衣。薑濟木隻有一雙鞋。有一次過河時,他一不小心,把一隻鞋掉進河裏去了。靳嫂看見了,一句話都沒說他,當天夜裏就開始給他做鞋了。她一連個把多月沒怎麽睡覺,天天緊趕慢趕地納鞋底,做鞋幫,忙這忙那,一口氣給薑濟木做了三雙新鞋。在靳嫂眼裏,薑濟木和小穎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吃飯時,她給小穎夾了多少菜,也就一定要給薑濟木夾多少菜。進城時,她給小穎買了小零食,也就一定要給薑濟木買點小零食。

  田屹是個男子漢,疼薑濟木的方式自然與靳嫂不同。做事的時候,他都帶著薑濟木做。遇到什麽技術性比較強的活時,他都耐心地一五一十地教給薑濟木,一點也不保留。船上的活比較特殊,有一定危險性。特別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或者是突然遭遇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等特殊情況,危險性也就更大了。每當這時候,田屹總是衝在頭裏,而把薑濟木擋在自己身後。那些最困難、最危險、最不好做的事,他是絕不會讓薑濟木去做的。他總是把這樣的活攬在自己手裏,而讓薑濟木去做那些好做、容易做、沒有危險的活。沒事可做的時候,隻要天氣不是特別冷,他就帶薑濟木下水遊泳。田屹的遊泳技術特別好,能在湘江裏打幾十個來回,就連狂風大浪也奈何不了他。他盡心盡力地教,把自己所有的遊泳技術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了薑濟木。薑濟木本身就特別喜歡遊泳,自然是誠心誠意地學,認認真真地練。很快,他的遊泳技術就大有長進,差不多趕得上田屹了。

  田屹、靳嫂、小穎都對薑濟木好,薑濟木也就感到親切了,不生分了。結果沒多久,他就和他們真正地融為一家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瞬就到中秋了。從節前的頭四五天起,耀大娭毑就經常到石板路上去望。過節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做好了飯,然後就搬把椅子坐到石板路上去等。但她望了一次又一次,等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明晃晃的月亮升到當頭頂空了,卻還是沒能把心愛的孫子薑濟木等回來。

  “濟木為什麽還不回來呢?莫非出事了,莫非……”耀大娭毑這樣想。遇事總喜歡往壞地方想,一往壞地方想就心神不寧,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這是耀大娭毑的毛病,多年來想改卻老也改不掉的毛病。這時候,她這毛病又開始犯了。

  夜已經很深了,人們早已安睡,村子裏一片靜寂。輕霧朦朧,月光如水,秋蟲吟唱,偶爾還有一兩聲清脆的蛙鳴傳來。中秋節的夜晚真的十分美妙。但此時此刻,耀大娭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那美妙。她的心裏空落落的。“唉,這混小子看來是不回來過節了!”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搬起椅子,轉身慢慢地踏著石板路往家走。

  石板塘村的石板路很有名,也很好看,但並不長。耀大娭毑一步一步地往家裏走著,眼看著路上的長條石板一塊一塊地往後移,很快就要沒了,她心裏突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難受。就在這時,突然背後傳來了喊聲:“是耀大娭毑吧?天都這麽晚了,你老人家怎麽還不回家睡覺呀?是想孫子濟木了吧?”

  那聲音似乎很熟悉,卻又聽不出是誰來。耀大娭毑連忙站住了,轉身回頭搭訕:“是呀,是呀,我孫子濟木說好了中秋節回來的,可天都到這時候了,卻還不見回,老身著急,睡不著喲!你是哪一位老哥喲?”

  “你老人家聽不出我的聲音是吧?我呀,老熟人,對門陳塘壟的,”來人一邊笑,一邊走,“我去西鄉‘扮禾’了,剛回的家。路上呀,我見到你老人家的孫子濟木了,他要我給你老人家帶個口信。對了,他還給你老人家買月餅了呢!”

  “嗬嗬,是嘛,還給我捎月餅了呀!”耀大娭毑邊說邊笑,但隨即,她心裏一酸,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流出來了。

  輕霧中,來人的身影漸漸清晰。耀大娭毑定睛一看,這才認出是陳七老倌。陳七老倌剛到的家,飯還沒吃,就先趕過來看耀大娭毑了。他從兜裏拿出一包月餅來,雙手托著遞給耀大娭毑,然後就一五一十地說起了見到薑濟木的經過。原來,他過河時,正好坐上了田屹的渡船。當時,薑濟木就在船上。薑濟木說,他本來打算中秋節回家過的,但因為活太忙,實在抽不開身,所以就隻好暫時不回家了。他要陳七老倌告訴耀大娭毑,田屹一家人對他特別好,自己在船上過得很開心,吃得飽飯,睡得好覺,一切都不用操心。他還要陳七老倌告訴耀大娭毑,自己已拿定主意了,年底就回家,在家裏過年,大年初一給老人家拜年。

  聽到了孫子的準確消息,耀大娭毑很高興,但聽說孫子要到過年才回,她不覺又皺起了眉頭。“唉喲,要到過年的時候才回呀,那還得等四個多月呢!眼見得就要入冬了,他可是棉衣棉褲什麽都沒帶,這可怎麽辦呢?”耀大娭毑自言自語道。

  “嗨,這事還用得著你老人家操心?我給你老人家遞個準保特別愛聽的消息吧,”陳七老倌忽然神神秘秘地眨巴一下眼,低著頭,嘴巴湊近耀大娭毑的耳朵根子,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這回呀,你孫子可是遇上大好人了,不僅事有的做,飯有的吃,衣有的穿,而且呀,嘿嘿,隻怕堂客也不用犯愁了!”

  耀大娭毑突然精神一振,眼睛睜得老大,話立馬張口而出:“是嘛,堂客都不用犯愁了,怎麽回事呀?快給我說說!”

  耀大娭毑急著要聽,陳七老倌卻不急著說了。他伸出右手,張開巴掌,摸了摸後腦勺,摸了摸下巴磕,又捏了捏鼻子,這才又不慌不忙地說了起來:“那船主田屹家境不錯,卻隻有一個獨生女兒,小名叫做小穎。那孩子長得漂亮、精致,還特別聰明、伶俐,能說會道,有禮貌,招人喜歡。兩夫妻對這獨生女兒看得極重,天天帶在身邊。我琢磨,他們將來肯定不會把這寶貝女兒隨意嫁出去的,多半會招郎上門。而且,他們隻怕早就已經開始物色上門女婿了。我悄悄留意了一下,田屹和他堂客都對你們家濟木特別好,似乎已經有了招郎的意思。那眼神,那臉色,那說話的神態和語氣,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得出來。你老人家想想,濟木和他們有了這層關係,還發愁沒有棉衣棉褲穿嗎?”

  “哦,真有這事?那、那女孩本人呢?她對我孫子好不好呀?”耀大娭毑急急地問。

  “嗬嗬,”陳七老倌笑笑,“那女孩對你們家濟木的態度呀,比他爺娘還要親得多。他們兩個的關係那親熱喲,真令人眼饞,老在一起說呀笑的,簡直到了那個、那個,——對了,戲文裏那詞怎麽說的?”

  “如膠似漆!”

  “對、對、對,如膠似漆,如膠似漆!”

  “是嘛,這才幾個月呀,就能有那麽親?那姑娘多大啦?”

  “大約十一二歲吧!嗯,看臉上那樣子,最多也就十二,”陳七老倌沉吟,“不過,那女孩子的年紀不大,個頭可不矮,隻怕比你老人家還得高兩三塊豆腐呐!”

  “唉喲,我說陳七呃,你說話可真愛大喘氣(沒譜),”耀大娭毑一拍巴掌,樂了,“女孩才十一二歲,那還且得有一覺睡呢!他們這時候好上了,那能管什麽用呀?”

  “怎麽不管用呀,老人家?有苗還愁長嗎?就說那女孩這時候十一歲吧,轉過年來不就十二歲了嗎?再轉過一年呢,不就十三歲了嗎?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你老人家就可以把孫媳婦收進門了,對不對呀?”

  “噢,你說得倒也是,”耀大娭毑邊笑邊點頭,“但願你的吉言有準頭。真要是有這一天,喝喜酒的時候,我請你陳七坐首席!”

  “那是當然的,這首席我肯定坐得成!”陳七拱拱手。

  陳七老倌的一番話攪動了耀大娭毑的心。她恨不得身上長出一對翅膀來,立馬就飛到田屹的船上去看看。

  但耀大娭毑的心動了,薑耀榮的心卻還沒怎麽動。他見耀大娭毑滿腔熱情,張羅著要去田屹的船上看看,便連忙打阻:“信古(開玩笑)喲,你這時候去田屹家,算怎麽回事?明擺著,這事的主動權在人家田屹手裏呢。他說成就成,他說不成就不成。如今人家還沒發話呢,你貿然去了,見了人家田屹、田屹他堂客、田屹他女兒,你怎麽稱呼呀?怎麽開口說話呀?話說深了吧,顯得沒麵子,人家以為你上趕著巴結,心裏頭會產生厭惡,看不起你;話說淺了吧,又顯得不熱情,人家會產生誤會,以為你對結親家的事不同意。你瞧瞧,你怎麽說都不行,左右為難,這多別扭呀,何苦呢!”

  薑耀榮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來,耀大娭毑心裏不痛快了,當即嚷嚷起來:“那你說吧,這事怎麽辦?”

  “怎麽辦?這事好辦得很呀,”薑耀榮撇撇嘴,“濟木不是說了嘛,他要回來過年的。這如今八月都快過去了,離年關也就四個多月了,濟木很快就要回來了。等濟木回來了,咱們問一問,把情況搞清楚了,那時再定行止,事情也就順暢多了,對不?反正也就四個多月了,咱們再耐心等一等不行嗎?”

  “行、行、行,這回就聽你的,等,等到過年!”耀大娭毑沒好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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