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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房子暫時不蓋了,耀大娭毑就有時間沉下心來好好地管管孩子們了。她最重視的是對接輩人的培養和教育。她常說:“有人就有一切,沒人就沒一切。”她把小兒子鶴卿、孫子濟木和濟勳看作是自己心尖上的寶貝,對他們寄予了傳宗接代、發家致富、光宗耀祖的厚望。為了培養這三個孩子,她不惜當牛做馬,起早貪黑,不要命地苦幹,付出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和時間。她自己舍不得吃,寧肯起早貪黑,餓著肚子下地幹活,也要讓三個孩子吃飽。她自己舍不得穿,寧肯滴水成冰的天氣裏穿件單衣頂著北風出門做事,也要讓三個孩子穿好。平常時,她也老喊孩子們幹活,如叫小鶴卿進山砍柴,去園子裏摘菜,下地撿豬草,叫小濟木牽牛飲水、吃草,叫小濟勳幫忙掃掃地、擦擦桌子等。到了農忙時節,田裏活多,大人們忙不過來,她更是常帶著孩子們一起下地幹活,整地、插秧、除草、割稻子、捆稻草、背稻草、拾稻穗等活幾乎無所不做。但她喊孩子們做事,不是要用他們的勞動力,而是要通過幹活來鍛煉、培養、教育他們,讓他們養成良好的品德,增長做事的才幹。她認為“勤、儉”二字是持家的根本,也是做人的根本,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能閑著,閑著就會變成懶漢。所以,隻要是孩子們能幹得了的活,她就讓他們做,或者帶著他們一起做。沒活幹,有空閑的時候,她就教孩子們識字、念書。她出身於書香門第,小時候和兄弟姐妹一起跟著父親念過一些書,雖然說不上有多少學問,但教剛剛識字的孩子們還是綽綽有餘的。到了後來,孩子們學問有長進了,她實在沒法教了,便又請自己的大弟弟李英賢給他們當老師。每年一到農閑季節,耀大娭毑就把李英賢請到家裏,或是把孩子們送到李英賢家中,讓李英賢帶著孩子們學習。李英賢曾在長沙嶽麓書院讀過書,結交過很多社會賢達和學問名家,很有見識和新思想,人品、學問、能力都是沒得說的。他不僅給孩子們講做人的道理,講聲光化電等科學知識,講城裏、外地甚至國外的新鮮事情,而且還經常給他們灌輸社會革新的思想。功夫不負有心人,耀大娭毑的心血沒白費,孩子們的進步都很快,小鶴卿的成長尤其迅速。到十六七歲時,他就已出落得一表人才了,不僅身才魁梧,體格強壯,儼然像個大人,而且言語文雅,舉止有度,非常懂事明理。

  耀大娭毑一家原來給人的印象是殘疾人特別多,啞巴的啞巴,駝背的駝背,瞎眼的瞎眼,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男子漢。如今,駝背死了,瞎子嫁出去了,啞巴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出門了,而鶴卿、濟木、濟勳已經漸漸地長大了。這一來,人們的印象也就開始發生變化了。他們在看耀大娭毑一家的時候,再也沒有了昔日那種既可憐又略帶點輕視、小看的神色,而多了幾分羨慕和稱讚,甚至還多了一絲嫉妒。

  當地時興早婚,耀大娭毑也想早一點抱孫子。因此,薑鶴卿十七歲生日剛過,她便急急忙忙地為他張羅起了婚事。這檔婚事是耀大娭毑娘家人做的媒。女孩比薑鶴卿大三歲,也姓李。耀大娭毑迷信“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又見那女孩身材高挑,膚色白淨,長相豔麗出眾,而且還是娘家附近的人,所以沒怎麽考慮便很快同意了。但沒想到,這檔婚事卻很不成功。李姑娘生性粗魯,脾氣急躁,舉止毛糙,為人驕橫。進門第二天張羅吃飯時,她便跑跑顛顛,結果一不小心,當著很多客人的麵打碎了一個飯碗。第三天請人喝喜茶時,她很不穩重,一隻手端茶敬客,兩隻腳碎步連連,身子搖搖晃晃,臉上嘻嘻哈哈,眼睛還左顧右盼,結果又當著很多左鄰右舍的麵失手打碎了一個茶碗。連著出了兩檔子事,耀大娭毑看在眼裏,臉上就開始露出不大高興的神色了,但李姑娘卻絲毫沒有知錯改錯的意思。她仗著自己模樣漂亮,又比薑鶴卿大三歲,就把薑鶴卿當小孩子看,動不動就吆五喝六,支使他做這做那。晚上睡覺前,她要薑鶴卿給她洗腳、擦背、捏肩膀。上床躺下前,她要薑鶴卿先躺下,給她把被窩暖熱。進了被窩後,她還要把一雙冰冷的腳丫子伸到薑鶴卿的胸口上,要他幫她捂熱。她的衣服,她自己不洗,卻要薑鶴卿洗,甚至襪子、內褲、月經布都要薑鶴卿洗。而且,她喊薑鶴卿做事,從來都是急茬,當時喊就得當時做,片刻都不能等,否則就要發脾氣。她一旦發起脾氣來,樣子也特別凶,又瞪眼睛,又拍巴掌,連帶破口大罵,甚至摔盆打碗扔笤帚,揪薑鶴卿的頭發,搧薑鶴卿的耳光。耀大娭毑特別在意女人的心性、脾氣,喜歡穩重、端莊、嫻淑、賢惠的女人,看不慣言語張狂、舉止輕浮、目空一切,把男人當奴仆、用人使喚,動輒呼來喝去、頤指氣使的做派。兒子是她的心肝寶貝,她看得重,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就更別說打罵了,哪能容得了一個剛剛進門的兒媳婦對他又打又罵呢!結果,新婚一個月後的第三天,當李姑娘借口薑鶴卿捏肩用大了勁,把她捏疼了,對薑鶴卿破口大罵,還回身給了薑鶴卿一巴掌時,耀大娭毑終於忍不住了。她立馬杏眼圓睜,對李姑娘甩了一句狠話:“謔,嫌我們家鶴卿伺候得不周到是吧?那好啊,誰伺候得周到,你就找誰去!”耀大娭毑這句話有分量,李姑娘沉不住氣了。她猛地站了起來,眼一橫,嘴一撅,幾步跨到門前,一把拽開屋門,就頭也不回地衝氣走了。

  李姑娘走了,媒婆們又紛紛上門了。很快,耀大娭毑又為兒子娶了一房新娘子。這個新娘子是照壁山下羅公壩人,姓許,名叫麗琴,年紀與薑鶴卿相仿,也隻有十七八歲。這一次相親,耀大娭毑吸取了頭一次的教訓,慎重多了。她不僅對媒婆反複詢問了許姑娘的心性、脾氣以及平日行事做人的習慣等,而且還親自去羅公壩搞了一次明察暗訪。經過一番相當認真、細致的工作,又經過反反複複的慎重考慮,覺得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了,她才下定決心,把許家麗琴姑娘迎進了門。她自信這一次的選擇沒有錯,許家麗琴姑娘絕對不是李姑娘那種人。但耀大娭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這一次的選擇還是錯了,許家姑娘雖不是李姑娘那種張狂、輕浮的人,卻具有另外一種極端的性格——心眼狹小,好使性子,有話不願意說出來,喜歡憋在心裏生悶氣,動不動就把自己捂在被窩裏哭,或者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出來。有時鬧起性子來,她甚至一連好多天不出門,不吃飯,不理人,任憑誰勸都不聽。薑鶴卿是個直性子、痛快人,喜歡痛痛快快地說話,幹幹脆脆地做事。許姑娘這種性格哪能對得上他的脾氣呢!兩個人的性子不對路,甚至是格格不入,水火不相容。因此,結婚不到四個月,薑鶴卿就不願意與許姑娘一床睡了,天天抱著被子打地鋪。這一來,許姑娘更有意見了。她幹脆一衝氣回了娘家。娘家人不明所以,還以為是薑鶴卿欺負許姑娘了呢,也不問青紅皂白,立馬就派人上門興師問罪,鬧得薑家一連好多天不得安寧。耀大娭毑明白,事情到這個地步,兩家人撕破了麵皮,就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沒辦法,她隻得請人出麵主持公道,與許家協商,花點錢了斷了這樁婚事。

  連著兩次婚事都不成功,花了很多冤枉錢不說,還落了很多不愉快,薑鶴卿煩了。當耀大娭毑又張羅著要找媒婆為他相親時,他便甩下了一句話:“還要相親啦?冤枉錢沒花夠、麻煩事也沒惹夠是不是?”

  耀大娭毑心裏可沒煩,笑嗬嗬地說:“喲,我的傻兒子,看你說的!收親討堂客是大好事嘛,還能怕花錢、嫌麻煩呀?怕花錢,嫌麻煩,那還能娶得到好堂客進門嗎?沒有好堂客進門,你怎麽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啊?”

  薑鶴卿的心裏是真有些不痛快。他一仰脖子,沒好氣地說:“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你老人家心裏沒別的,就這一檔子事!”

  在小兒子麵前,耀大娭毑永遠是好脾氣。她嘻嘻笑著說:“喲,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還有錯?不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那你到這陽世上幹什麽來了?”

  “人到陽世上來,事情多著呢,總不止生兒育女這一檔事吧,”薑鶴卿低著頭,小聲嘀咕,“哼,反正這回我不聽你老人家的了,我不想成婚。要成婚,也得十年以後再說,而且還得是我自己挑人,自己做主。要像這樣,一會兒成婚,一會兒又離婚,走馬燈似的變來變去,搞得人不知所措,而且成婚也好,退婚也好,都是你老人家一個人說了算,我連說句話的份兒都沒有,那我在家裏待著還有什麽意思呀?”

  薑鶴卿話裏有話,耀大娭毑不覺愣住了,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影。她掃了兒子一眼,一本正經地問:“不想結婚,那你想幹什麽?”

  “男子漢總得做點事情吧,哪能一輩子守在家裏呀!”薑鶴卿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旋即又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

  “哦,想出去是吧?”

  “是!”

  “那你想去哪裏呀?”

  “還沒想好。”

  “不許去!家裏缺吃的,還是缺穿的?還用得著你到外麵去做事?你一個毛頭小夥子,從沒下過大力的,能做得了什麽事呀?鶴卿,你給我聽好了啊,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哪裏都不許去!”耀大娭毑繃著臉,厲聲訓斥道。

  對母親,薑鶴卿一向是百依百順的,但這次例外。他還是走了,一清早悄悄地走的,隻給耀大娭毑留了一張小紙條。那紙條上寫著短短的兩行字:“娘,我走了,去西鄉扮禾(收割稻子)去了,兩個月就回。我是和淳生、彥生、庚生一起走的。有他們三兄弟照護(關照、照顧),什麽事也出不了的,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湘北縣是個山地、湖田兼有的縣,主產水稻。縣的東半部叫做東鄉,是山區,人多田少。而縣的西半部叫做西鄉,是洞庭湖圍墾而形成的湖田區,人少田多。東鄉人多田少沒事做,勞動力有富餘,所以本地人就需要出外找事做;西鄉人少田多,勞動力短缺,農忙季節忙不過來,所以就需要招顧外地人來做事。因此,每年一到水稻成熟的農曆七、八、九三個月,東鄉的農民就成群結隊地湧向西鄉打工,幫忙收割稻子。薑鶴卿所留紙條上寫的“去西鄉扮禾”,指的就是這檔子事。

  “去西鄉扮禾”的季節性是很強的,一般隻有兩三個月。這也就是說,一旦過了農忙季節的這兩三個月時間,稻子收割完畢,到西鄉“扮禾”的東鄉人就沒事做了,必須返回自己的家鄉。兒子到西鄉“扮禾”去了,臨走時招呼都沒打一聲,耀大娭毑一想起這事來,就又急又氣。但考慮到兒子隻是短時間出門,兩三個月後就會回來,而且他身邊還有淳生兄弟三個照護,她心裏的情緒不覺又漸漸地平靜下來了。

  兩三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過去了,去西鄉“扮禾”的人終於該回來了。耀大娭毑望眼欲穿,心急如火,天天一大早就跑到石板路上去望,盼著能早一點見到兒子。但眼見得去西鄉打工的人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一撥又一撥背著行李的身影紛紛從眼前閃過,卻唯獨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鶴卿。這一下,耀大娭毑又坐不住了,心裏就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亂爬亂拱似的,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鶴卿怎麽還不回來呢?是病了,身體不舒服,走不動呢,還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唉喲,他們回來時要經過湘江的,那可是條又寬又深、水流急得很的大河呀,經常淹死人的,莫非鶴卿……”耀大娭毑實在不敢往下想了,半夜裏打開屋門就往外跑,高一腳低一腳地摸到了吳淳生家。

  正趕巧,吳淳生剛從西鄉回來,行李還沒放下來呢。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來,伸手遞給耀大娭毑說:“老人家,別著急,你們家鶴卿好著呢,什麽事都沒有。你看,這是他寫給你老人家的信。你老人家看了這封信,就一切都明白了!”

  耀大娭毑顧不上和吳淳生兄弟搭拉話了。她連忙伸手接過兒子寫的信,疾步走到燈下,細心地看了起來。

  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信,又對吳淳生兄弟詳詳細細地問了老半天,耀大娭毑這才明白了兒子沒回家的原因。原來,薑鶴卿這次和吳淳生兄弟去西鄉“扮禾”並不順利,頗有一番曲折、坎坷的經曆。

  吳淳生兄弟三個帶著薑鶴卿到西鄉後,先後去了鶴龍湖、文昌垸等幾個往年去過的老地方,在那些老地方幹了個把多月。由於活不多,比較零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們在這幾個老地方沒掙到什麽錢。後來,他們就背著行李到處轉悠,輾轉來到了餘家埠。餘家埠是一個很大的村子。在村口,他們碰到了一個正在招手要雇工的老頭。那老頭自稱姓餘。他說自家勞力少,種的水稻田卻格外多,因而活也特別多,迫切需要招人做事,而且工錢還給得很高。吳淳生兄弟和薑鶴卿好幾天沒找到活幹,正是慌不擇路的時候,見餘老頭這麽說,便高高興興地跟著他進了餘家門。但沒想到,他們進了餘家,卻是上了大當。餘老頭為人奸詐、狡猾,算計過於精細,太喜歡損人利己了。一般人家計算“扮禾”(收割稻子)的工酬,通常采用兩種方法,一種方法是按照勞動的時間計算工酬,即幹一天活給一天工錢,另一種方法是按照收割稻穀的數量計算工酬,即收割多少斤稻穀就給多少工錢。而這兩種方法,餘老頭都不采用,卻非要采用田塊包幹法。田塊包幹法是怎麽一回事呢?所謂田塊包幹法,也就是把整塊田地包給雇工,雇工收割完稻子後,雇主就按照那塊田地的麵積(畝數)計算報酬,那塊田是多少畝地,他就給付多少畝地的工錢。餘老頭為什麽非要采用田塊包幹這種方法呢?剛開始,吳家兄弟和薑鶴卿都不明白。但到後來,他們就都明白了。原來,當地的土地計量很不準確,誤差相當大,一塊田地的實際麵積遠比田契上寫的麵積數量大得多,有的甚至大出一倍以上。田塊的實際麵積遠大於田契上載明的數量,雇工幹的活自然就多,會吃很多虧,而雇主給付的工錢自然就少,可以占很大便宜。這就是餘老頭堅持要采用田塊包幹法的原因。

  幹了幾天活,吳家兄弟和薑鶴卿曉得自己吃虧了,就紛紛找餘老頭理論,要求漲工錢。餘老頭很滑頭。這時候,他也不多說話了,隻拿出田契來讓他們看,同時又把三個兒子喊了出來。他那三個兒子分別叫做餘大少、餘二少、餘三少,個個橫蠻不講理。他們一出門,便氣勢洶洶地指責吳家兄弟和薑鶴卿倚強淩弱,欺負他父親年老力衰,同時還口出狂言,說要吳家兄弟和薑鶴卿“趁早滾蛋”,否則絕不客氣。吳家兄弟和薑鶴卿年輕氣盛,哪裏肯吃這種啞巴虧。當時,他們便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和餘家三兄弟爭吵起來。雙方互不相讓,越吵火氣越大,後來就動起了手,打起了架。餘家三兄弟個個身強體壯,而且都有一身武功,吳家三兄弟和薑鶴卿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結果,一場架打下來,吳家三兄弟和薑鶴卿大敗虧輸,個個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到後來,餘家三兄弟不僅一分錢的工錢都不給,還把吳家兄弟和薑鶴卿的行李往外一扔,不讓他們幹了。

  活做了不少,一分錢沒撈著,還挨了一頓毒打,這個虧實在吃得太大了。一想起這件事,吳家兄弟和薑鶴卿就窩火。他們扛著行李往村外走,邊走邊唉聲歎氣,一副東倒西歪、無精打采的樣子。吳庚生年紀最輕,脾氣最急,心裏也最憋氣。他走在頭裏,也不抬頭看路,隻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邁。路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髒水坑。他一不留神,突然一腳踩空,身子便直往那髒水坑裏倒去。

  正在這危急時刻,迎麵忽然來了一個小夥子。他右手往前一伸,一把拽住了吳庚生,再往左一帶,吳庚生便穩穩地站在路當中了。那小夥子好奇地打量了吳庚生一下,又朝吳淳生他們掃了一眼,詫異地問道:“喲,各位仁兄衣冠不整,麵容憔悴,身上還都帶著傷,這是怎麽回事呀?莫非遇上搶匪了?”

  “嗨,我們幾個倒臭黴了,搶匪沒遇上,遇上了大惡霸,”吳庚生一邊說,一邊伸手扶了扶肩頭上的行李包,“大哥呀,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拽我一把,我就得麻煩了。人掉進髒水坑裏倒沒事,頂多喝兩口髒水,屙幾沱稀屎,可這行李不能掉進髒水坑呀,對不?行李弄髒了,我們上哪裏洗去?”

  小夥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年紀,個頭不高,黑瘦精幹。他微微一笑,說:“謝就用不著了,舉手之勞嘛,該當的。隻是你說遇上惡霸了,卻是怎麽回事?”

  “惡霸啊,呶,就在那家,”吳庚生回過頭來,揚手一指餘家埠,“我們兄弟幾個在他們餘家幹了好多天活,不僅一分工錢沒拿到,反倒挨了一頓臭揍。那餘老頭,還有他那三個兒子,真他娘橫蠻無理,不是東西!”

  “是嘛,有這等事?”小夥子問。

  “沒錯,是有這事,”吳彥生點點頭,“你看,我們四個人都被他們打傷了!”

  “哦,還真有這種事!那好,你們跟我來!我帶你們走一趟,幫你們把工錢要回來!”小夥子說完,一伸手把吳庚生肩上的行李拿了過來,放到了自己的肩頭上。

  “你幫我們要工錢?那、那他們會給嗎?餘家那三個少爺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厲害得很,我們四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呐,你行嗎?”吳彥生眯起眼掃了掃小夥子。顯然,他不相信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夥子能夠對付得了餘家那三個膀大腰圓、武功高超的少爺。

  “還沒試試呢,你怎麽就知道我不行呢?”小夥子一邊走,一邊伸手拿過吳彥生的行李來,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肩頭上。

  小夥子肩上扛著兩個行李包,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餘家門前。他把行李包往地上一放,上前敲起了門,但敲了半天,裏麵也無人答應。他不敲門了,前後左右看了看,往後退了幾步,忽地身子一縮,兩腿往上一縱,人就到了屋頂上。接著,他又蹲下身子,開始拆起了屋頂,把屋瓦揭起來往地上扔,刹那間就扔了十多片。

  小夥子這動作鬧大了,餘家的人終於沉不住氣了。啪的一聲,門打開了,餘大少、餘二少、餘三少怒氣衝衝地跑了出來。他們每人手持一根長棍,話也不說,就惡狠狠地向吳淳生兄弟和薑鶴卿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小夥子一縱身,跳下了屋頂,再一個箭步躍起,人就到了吳淳生兄弟和薑鶴卿的麵前。他飛快地轉過身來,麵對著餘家三兄弟站定,低頭彎腰,雙手抱拳,打躬作揖說:“且慢,我有話說!三位仁兄,剛才上房揭瓦,實在是迫不得已,多有冒犯,還請見諒,小弟這廂賠禮了!但你們家的門是我敲的,你們家屋上的瓦是我拆的,你們要打要罵就朝我來吧,與我身後的這幾位朋友無關!”

  餘大少怒容滿麵,連連冷笑說:“謔謔,你是專程來管閑事的!”

  小夥子雙手作揖,微微一笑說:“管閑事不假,但該管的還得要管啊,對不對?這世界要是誰都不管閑事,那還不得亂套?餘兄,我身後的這幾位朋友說,他們在你們家幹了好幾天活,你們不僅不給工錢,反倒動手打人,此事是真的麽?”

  “真的又怎樣?假的又怎樣呢?”餘三少雙眼圓睜,高聲怪叫。

  “嗬嗬,”小夥子笑了笑,“此事若是真的,那就請三位仁兄把工錢拿出來,給他們吧!他們來自東鄉,家裏窮困潦倒,急需錢用,到咱們西鄉來扮禾,也很不容易呀!咱們好歹也要設身處地為他們想一想,體諒他們的苦處,是不是?再說嘍,你們餘家也是本地有名大戶,又何必在乎這幾個小錢呢!倘若為了這幾個小錢而有損名譽,那多不值啊!”

  “我們家的事用得著你來管嗎?我看你是活膩了吧!廢話少說,看棍!”餘三少一聲大喝,舉起手中的棍子猛衝過來,照準小夥子的頭頂就打。

  小夥子眼疾手快,身子略略一偏,右手往後一抄,餘三少的棍子就到了他手中了,而餘三少的身體則繼續往前衝,忽地一個嘴啃泥跌倒在地。小夥子拿著那根棍子看了一眼,忽然一揚手,把它扔了出去。就聽“啪啦”一聲,那棍子落到了屋頂上。

  餘大少和餘二少也衝過來了,兩根粗大的長木棍一左一右,分別掃向小夥子的腰部和腿部。小夥子就像根本沒看見餘家兄弟似的,兀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當餘家兄弟就要衝到跟前時,他忽地動起來了。隻見他身子一矮,左右兩手齊伸,一把抓住了那兩根長木棍子。緊接著,他猛力往後一拽棍子,餘大少和餘二少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各自向著對方的身體飛速衝去,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撞到了一起,頭碰頭,臉挨臉,牙齒磕著牙齒,鼻子頂著鼻子。這一撞顯然不輕,餘家兄弟兩個倒在地上,半天都沒爬起來。

  小夥子根本沒怎麽動手,餘家三兄弟就都倒在地上了。餘老頭曉得遇上厲害對手了,再打下去隻怕會血本無歸。他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低著頭對小夥子說:“好漢,今天這事是老朽錯了,你饒了犬子吧!這是你那四個朋友的工錢,請拿去!”

  小夥子接過餘老頭遞過來的幾個銀元,放在手心裏掂量了一下,撇撇嘴說:“這是工錢,那養傷的錢呢?你兒子把他們四個打傷了,難道不應該給點錢嗎?”

  “這、這……”餘老頭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嘟嘟囔囔。

  “怎麽?養傷的錢不願給?那好吧,你這三個兒子,我就每人打幾棍吧!這樣的話,他們的傷勢就可以互相抵消,誰也不再欠誰的了!”小夥子邊說邊拿棍子。

  餘老頭急了,連聲大叫道:“別打了!別打了!養傷的錢,我給,我給!我再給他們每人一塊銀元,一共四塊銀元總夠了吧?”

  “四塊銀元?那哪夠養傷治病呀!不行,至少得十塊!”小夥子冷冷地說。

  “好、好、好,十塊就十快,十塊就十快!”餘老頭滿臉沮喪,一邊叨嘮,一邊伸手往衣兜裏掏,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掏出十塊銀元來。

  接過餘老頭遞過來的銀元,轉身交給了吳淳生,小夥子就走了。薑鶴卿抬腿就追,好半天才把他追上。聊了好一陣,他這才明白,小夥子名叫楊金根,是西鄉楊林寨人,出生於武術世家,年紀隻比薑鶴卿大五歲。楊林寨本來就是名聞湘北的武術之鄉,素有習武的傳統,而楊家又是武林名門,世代以武術傳家,所以楊金根從小練就了一身極好的武功。薑鶴卿天生就喜歡武術,也特別崇拜那些身懷絕技、行俠仗義的武林高手,見楊金根如此了得,他便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跪倒在路上,非要拜楊金根為師不可。楊金根見薑鶴卿年紀輕輕,一表非俗,為人誠實厚道,懂禮貌,也很喜歡,當時便答應了他的要求,收他為徒,並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家裏。

  從這以後,薑鶴卿就和吳家兄弟分開了。吳家兄弟在楊林寨找到了主家,天天下田“扮禾”,而薑鶴卿則天天跟著楊金根起早貪黑,勤學苦練武功。

  但武術博大精深,必須長時間堅持習練才行,兩三個月時間能學得到什麽呢?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薑鶴卿決定暫時不回家了,他要跟著楊金根專心學習幾年武術。他在信的末尾說:“娘,你說過,好男兒誌在四方。娘,你也說過,好男兒當刻苦學習,成大能耐,有大本事。娘,你還說過,好男兒不能老死床笫,當做大事業,有大作為,為國為民,立功於世。娘,兒子長大了,該立誌了,該學本事了,如今找到了難得的好師傅,你老人家就成全了我吧!等到三五年後,武學略有所成時,兒子就一定回家看望你老人家和父親大人!”

  信看完,耀大娭毑的眼淚已流了一地。兒子信中所說的話,她懂,但心裏卻還是抹不去對兒子的思念。“三五年後才回,我的兒喲,這麽長的時間,你叫為娘怎麽過得去呀!”她一邊用手背擦眼淚,一邊喃喃自語。

  吳淳生搬了把椅子過來,放在耀大娭毑旁邊,一邊請她坐下,一邊輕聲安慰說:“你老人家別著急,楊家條件不錯,楊金根人也挺好,鶴卿吃不了虧的。實在要是想他的話,我明年七、八月份去西鄉扮禾時再好好跟他說說,勸他回家看看你老人家不就行了?”

  “明年七、八月份?哪還能等到那時候呀!我、我想明、明天就去楊林寨把他喊回來!”耀大娭毑哽咽著說。

  “明天就去喊他回來?那怕不行吧,”吳淳生連連搖頭,“先不說這條路難走,你老人家去一趟不容易。即便是你老人家不怕難,去得了,也找得到他,卻也未必就能把他喊回來呀,對不?鶴卿學武的癮頭大著呢,現在找到了好師傅,有了好機會,哪肯輕易放棄呢!”

  “學武,學武,淳生,你說鶴卿這孩子怎麽就那麽喜歡學武呢?學武能是個常事嗎?學了武,就一輩子有飯吃嗎?哎呀……”耀大娭毑一邊說,一邊歎氣。

  “是呀,你老人家說得對,學武是好事,但也當不了飯吃。為人在世,還是得學門手藝,要不就找個長久、靠得住的事做,”吳淳生手摸下巴頦,邊說邊點頭,“對了,耀大娭毑,你們薑家耀成、耀宗他們兩個不都在長沙米行裏做大事嘛,你老人家何不跟他們說說,托他們幫幫忙,也給鶴卿在米行裏找個事做呢?米行裏的事情多好呀,又體麵,又能掙錢,還能幹得長久。我琢磨呀,你們家鶴卿也是因為老待在家裏沒事做,覺得閑得慌,這才去學武的。要是給他在米行裏找個事,他準保樂意。”

  吳淳生這番話提醒了耀大娭毑。她眉頭一展:“對呀,我給他在米行裏找份事做不就行了嘛!這麽簡單的事,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哎呀,死腦子,豬腦子……對了,淳生,麻煩你陪我去趟楊林寨好嗎?米行裏的事好找,隻要鶴卿回來就行!”

  “謔謔,太急了不行,”吳淳生連連搖頭,“鶴卿學武的勁頭正足著呢,這時候哪喊得回來呀!你老人家還是沉下心來,幹脆等他一年吧!到明年這時候,他學了一年武功了,滿足了學武的願望了,那時候喊他回來也就容易了!”

  耀大娭毑的眉頭忽然又皺到一起了,好半天不言聲。過了好一陣,她才回過頭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吳淳生,作古正經地說:“好吧,那就等他一年吧!淳生,這事我就拜托你了!明年你去西鄉扮禾時,務必幫我把鶴卿喊回來!”

  “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我能打保票,明年去西鄉扮禾時,準能幫你老人家把鶴卿喊回來!”吳淳生拍著胸脯說。

  但吳淳生的保票打早了。第二年去西鄉“扮禾”時,他沒能把薑鶴卿喊回來。不過,薑鶴卿人雖沒回來,話卻捎回來了一句。那話是這樣說的:“娘,你老人家經常說,做事要有始有終。兒子學武剛剛入門,哪能半途而廢呢!你老人家要是不希望兒子成為一個做事無始無終的人,那就再耐心等等吧,就等一年,行嗎?去長沙米行做事,那當然好,兒子非常讚同,但也不在乎這一年時間啊,是吧?娘想兒子,兒子又何嚐不想娘呢!不瞞你老人家,兒子可是天天都在想回家看娘咧,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但想歸想,現實歸現實,兒子是個男子漢,終歸還是學本事、長能耐要緊啊,對不?兒子要是不趁著這時候年輕,抓緊時間學點本事在身上,將來屁能耐都沒有,一輩子就是個窩囊廢,那該怎麽得了呢!娘,我求你了,再等一年吧!明年中秋節,兒子一定回家,然後就去長沙米行做事,好不好呀?”

  兒子不肯回來,耀大娭毑也沒辦法,隻得耐著性子等。好在薑鶴卿說話算數,一年後的中秋節晚上,一輪圓月剛剛升起來不久,他終於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了。

  薑耀宗也特地趕回家來過節了。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薑鶴卿一到家,飯都沒來得及吃,耀大娭毑就帶著他去見薑耀宗。薑耀宗如今是張頌臣手下的紅人,在米行裏找個工作不算難事。因此,過完節後,他回長沙時,便把薑鶴卿帶上了。

  這時,薑鶴卿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年齡不算小,但薑鶴卿從來沒進過城,更沒在米行裏做過事,對米行裏的業務不熟悉,貿然安排個好職務顯然不合適。薑耀宗是個慎重人。他思索再三,便把薑鶴卿安排進了米行大門口的門房,讓他在那裏值班。他的意思很明顯,是想讓他先在那裏曆練一年半載,長些見識、經驗,待人頭熟一些後,再向張頌臣請示,給他安排一個比較體麵的工作。

  進米行頭一天,薑鶴卿便到門房值班了。米行的辦公地點是一個臨街的龐大院落,裏麵有一個內花園、一個後花園、三進廳堂和好幾個自成體係的小院落。門房一麵臨街,一麵緊挨著內花園。那內花園麵積不大,卻布局嚴謹,別具一格,風景異常綺麗,裏麵有十多棵老態龍鍾的古樹,數十叢異彩紛呈的花草,兩個爬滿青枝綠葉、生機勃勃的葡萄架,還有一座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石頭假山。鄉村長大的年輕人哪見過人工刻意造就的花園呢!見到如此精巧秀麗的花園,薑鶴卿一時驚呆了。他想好好看看那花園。所以,清早沒事的時候,他便步出門房,悠閑自在地往內花園裏蹓達起來。

  當時晨光熹微,旭色方現,米行裏還無人上班,整座大院靜悄悄的。薑鶴卿信步而行,邊走邊看,不經意間突然發現假山背後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在練武。他也是一個癮頭很大的武術迷,平生最喜歡的就是練武強身。看到有人練武,他心中大喜,連忙躡手躡腳地走進假山中間躲了起來,透過小山洞悄悄地觀看。這回他看清了,假山背後確實有一個人在練武。那人是個老頭,年紀已然不小,精神卻極為健旺,練武的動作非常到位,一招一式都精準有力,騰挪閃跳也毫不含糊,有些難度很高的招式,薑鶴卿覺得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很快,薑鶴卿就看呆了,不覺也跟著那老頭的節奏伸拳蹬腿,悄悄地練了起來。

  薑鶴卿這一伸拳蹬腿,立馬就驚動了那練武的老頭。那練武的老頭是誰呢?他就是福湘米行的老板張頌臣。張頌臣喜歡武術,在整個長沙米業界都是出了名的。他出身於武術世家,從小就練武,六十年來從未間斷過。他每天一大早的必做功課,便是到米行大院內花園的假山旁練拳腳功夫。而且,他還有一個怪脾氣,那就是他練武時,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偷看。這事,他對米行裏的大小頭目和所有辦事人員都講過,而且還不隻講過一次。

  張頌臣正在潛心練武,兩目的餘光偶爾往旁一閃時,突然發現假山裏有個人影,心中不禁大怒。“我三令五申,練武時不許偷看,卻還是有人偷看。這是哪個部門的野小子呢?膽子這麽大,竟敢偷看老子練武!不行,老子非教訓他一下不可!”他一邊暗地裏琢磨,一邊順勢稍稍用力,一腳踢起了地上的一塊小石頭子。那小石頭子突然遇力,便急速穿過假山上的小洞,朝薑鶴卿的腿部飛去。

  薑鶴卿正看得高興,突然見一個小石頭子朝自己迅速飛來,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他一時興起,急中生智,便把右手往前一伸,再一攬,做了一個海底撈月的動作,一下子就把那小石頭子撈在自己手中了。

  薑鶴卿這一個海底撈月的動作做得幹脆利落,張頌臣看在眼裏,心底暗忖:“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有些功夫呐,看來不可輕視啊!好吧,你小子既然壞老子的規矩,存心看老子練武,還故意顯擺功夫,接老子踢起的小石頭,那老子也就不客氣了,再發一招厲害點的功夫試試你的本事吧,看看你究竟有幾斤幾兩!”想到這裏,張頌臣忽然腹部一收,雙腿一提,原地縱起,身子往上一竄,用兩個手指從高高的梧桐樹上摘下一片肥大寬厚的葉子來,然後輕輕一甩,那葉片就跟著了魔似地急速穿過山洞,朝躲在假山裏麵的薑鶴卿射去了。

  別小看張頌臣這個不起眼的動作,那可是出了名的武術高招——摘葉飛花。盡管張頌臣宅心仁厚,有意保全人命,沒有使出全部力道,隻不過在那葉片上稍稍用了一點力氣罷了,但那葉片卻還是足以傷人的。薑鶴卿知道摘葉飛花,他跟楊金根學過。而且,經過剛才小石頭子那一擊之後,他也曉得假山外那個練武之人必非等閑之輩,心裏有了充分的準備。因此,見那梧桐樹葉急速射來,他身子不但沒有往後躲,反倒往前探。說時遲,那時快,眼見得那樹葉就要射到麵門了,他猛地一抬頭,一張嘴,將那葉片穩穩地叼在嘴裏了。

  兩次進擊都失手了,張頌臣看出薑鶴卿明顯是個會武術的行家。這一來,他不敢大意了。他一閃身飛步而出,站在假山前厲聲喝問:“假山裏頭是誰?趕緊給我出來!”

  張頌臣話音剛落,薑鶴卿就從假山中鑽出來了。他麵對張頌臣,畢恭畢敬地站著,頭稍稍低著,兩手下垂,輕聲回答道:“小人是在門房值班的,因見老先生武術練得好,真心仰慕,所以偷看,不慎驚動了老先生,實在對不起,請老先生恕罪!”

  張頌臣是聽慣了別人喊老板的,從來沒有聽人喊過他“老先生”。這時聽見對方叫自己“老先生”,他不覺愣住了。愣了一會兒,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薑鶴卿,詫異地問:“你剛才是叫我‘老先生’嗎?”

  “是,剛才我是喊你老人家做老先生!”薑鶴卿低頭回答。

  “謔謔,那你為什麽要叫我‘老先生’呢,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是的,我是不知道你老人家是誰。我是昨天剛來的,從來沒見過你老人家!”

  “哦,你是新來的,這就難怪了,”張頌臣恍然大悟,滿腔怒氣不覺煙消雲散,“小夥子呀,實話告訴你吧,我姓張,名叫張頌臣,是這裏的老板。我練武的時候,是不允許任何人偷看的。這是一條規矩,米行裏人人知道的。你剛來,不曉得這條規矩,剛才偷看練武,我也就不責怪你了。但從此以後,你就不要再偷看我練武了,明白嗎?”

  “噢,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張老板,失敬,失敬,”薑鶴卿忽地抬起頭,對著張頌臣大聲喊了起來,“你老人家放心,小人記住了,從此以後再也不偷看練武了!”

  “對了,小夥子,我還沒問你啦,你叫什麽名字?”

  “回老板,我叫薑鶴卿,薑是美女薑,鶴是仙鶴的鶴,卿是卿相的卿。”

  “謔謔,鶴卿,這名字口氣不小喲!你是哪裏人呀?”

  “回老板,小人是湘北東鄉界石鎮石板塘村的。”

  “喔,湘北石板塘的!那你一定認得薑耀成和薑耀宗嘍?你和他們是什麽關係?”

  “回老板,薑耀成和薑耀宗都是小人的堂叔。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就是堂叔薑耀宗帶過來的,想在你老人家手下謀份差事。”

  “噢,石板塘薑家的!怪不得你有如此之高的素養,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張頌臣點點頭,“你偷看我練武,一定是喜歡武術嘍?”

  “是呀,是喜歡武術,”薑鶴卿笑笑,“不瞞你老人家說,小人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武術。隻要看見人家練武,我這兩條腿就走不動路了,非要站在旁邊看一看、學一學不可,要不剛才為什麽會大膽偷看你老人家練武呢?”

  張頌臣嗬嗬一笑,說:“哦,原來你那麽喜歡武術呀,那你學過嗎?”

  薑鶴卿臉上略略泛起一點羞澀,低聲說:“說實話,學是學過,但我學得實在太少了,最多也就一點皮毛吧!嘿嘿,隻怕連皮毛都算不上呢!”

  張頌臣性格豪邁,為人硬氣,從不肯服老服輸,雖然已過花甲之年,卻依然爭強好勝。他喜歡練武,也喜歡比武。平時見到了會武術的行家裏手,不管他是大是小,是老是少,甚至就連是男是女也不管,他都要生拉硬拽地把人家拉到空地裏比一比拳腳功夫。這會兒聽薑鶴卿說學過武術,他那老頑童毛病便又犯了,立馬便提出要和薑鶴卿“過過招”。

  薑鶴卿呢,他也是個愛練武、愛比武、見了武術行家就格外親的性子,平常時謙和穩重,說話行事最講分寸。但一到有人要和他比武時,他那愛武不要命的毛病就會發作,以致分不清尊卑大小、男女老少了。見張頌臣說要和自己“過過招”,薑鶴卿的心裏也癢癢起來了。他扭捏地笑了笑說:“過過招就過過招唄!能和你老人家過招,那是我的福分。隻是小人學藝不精,你老人家可要手下留情啊!”

  兩個人都想“過過招”,這比武也就避免不了了。當下,他們便在假山前擺開陣勢,一招一式地比了起來。張頌臣比武從來不認人,一開始便用全力。而薑鶴卿則尊重他是個大老板,又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所以起始時隻用了五、六分力氣。但打了一陣子後,他曉得了張頌臣的利害,便也不管不顧地使出渾身解數全力搏擊了。

  打了好一陣,兩人難分高下。但張頌臣畢竟年事已高,時間一長,就難免有些氣喘籲籲了。天大亮了,一縷初陽射進花園,碧樹紅花格外耀眼。漸漸地,大門口外的行人多了,大門口也開始有人進出了。張頌臣朝天空掃了一眼,一個箭步跳出圈外,喘著粗氣說:“小夥子,今天就比到這裏吧!來,跟我進屋說話!”

  薑鶴卿跟著張頌臣往院裏走,走過第二道門、第三道門,就進入了比內花園還要大的後花園。後花園裏有一條長長的遊廊和一個小小的池塘。走過那長廊,繞過那小池塘,眼前出現了一個古香古色的小院子。小院子隻有三間房,但每一間都很大。張頌臣也不說話,默默地領著薑鶴卿一直朝正北麵的那一間屋走。當走到屋門口時,他推開門進去了,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薑鶴卿,朝他招了招手。

  進了屋,薑鶴卿抬頭一看,隻見屋子很大,擺設很多,到處擺滿了古董瓷器,牆上還掛滿了字畫,裝潢布置得富麗堂皇。見這架勢,他不覺暗忖道:“耀宗叔說過,張老板的辦公室在後花園裏。這大概就是張老板的辦公室了!”

  薑鶴卿在靠近門口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他從沒見過如此豪華富麗的房子,現在突然進來了,還真有點不適應和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正好奇地摸著那紅木太師椅,張頌臣端著一個碟子過來了。那碟子上放著一個精致的小瓷杯。

  “來,喝點新鮮玩意吧!這叫咖啡,外國來的,挺好喝,味道香極了!”張頌臣順手一遞,把碟子連帶杯子都遞了過來。

  薑鶴卿雙手接過那碟子和杯子,一股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奇異清香便撲麵而來。“這味道好香啊!”他暗忖道,立馬就把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這一口也許喝得猛了點,他適應不了咖啡的苦味,禁不住驟起了眉頭。

  薑鶴卿皺眉頭,張頌臣的眼角餘光看見了。他笑了笑,把一個大紙包遞了過來,眯眯眼說:“覺得有點苦,不好喝,是吧?嘿嘿,這可是好東西哦,價錢蠻貴的。這玩意,不能大口喝,要小口慢慢抿。初次喝這玩意是會有點不大適應的。不過,多喝幾次也就適應了。來,吃點東西,壓一壓苦味。打了這半天,你餓了吧?這是麵包,也是新式東西,估計你也沒吃過。既然到城裏來,那就得學會吃城裏的新鮮東西喲!”

  薑鶴卿忙手忙腳地接過麵包,滿臉歉意地說:“小人謝過張老板!小人沒見過世麵,讓你老人家見笑了,不好意思!”

  “嗨,什麽‘小人’、‘大人’的!我們米行裏沒這叫法,”張頌臣正在吃麵包,說話時嘴裏不斷地噴出麵包渣子,“小夥子,我告訴你啊,從今以後,你不要再自稱‘小人’了!你年紀小,可以自稱徒弟嘛,幹什麽那麽自卑呢?另外,對別人,包括對我,也不要稱呼‘你老人家’。我們這裏是不興這樣喊的,明白嗎?對我,你就喊老板好了。對米行裏的其他人,年紀比你大的,可以喊師傅;年紀跟你差不多的,你就直接叫名字,或叫他們做‘小陳’、‘小李’之類的好了!”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幾片麵包,薑鶴卿不餓了,心裏踏實多了,神態也漸漸地自然、放鬆起來了。對麵的牆上貼著幾幅畫,畫上的人物有男有女,都是使槍弄棒的。他眯縫著眼,盯著那些畫細細地看,心裏不停地琢磨道:“畫的都是誰呢?嶽飛,趙雲,還是呂布、馬超?嗯,沒準還有梁紅玉!對,沒錯,那女的準保是梁紅玉!”

  薑鶴卿正在出神發愣地盯著畫看,張頌臣端著咖啡杯子邁著方步緩緩地踱過來了。他將咖啡杯子慢慢地送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口,盯著薑鶴卿問道:“你那些招數哪裏學來的?好怪異呀,看似不起眼,力道卻蠻大,很實用啊!”

  張頌臣這一問,驚醒了薑鶴卿。他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噢,你問這個呀?我們湘北有個楊林寨,我這些東西就是在那裏學的!”

  “哦,楊林寨?我知道,我知道,”張頌臣興致勃勃地說,“那地方的居民多為宋代嶽飛部屬和楊幺起義軍將士的後裔,有習武的傳統,曆來出好武師。那你在楊林寨學的武術,師傅一定很有名嘍?是不是成名、開館的武師呀?”

  薑鶴卿撇撇嘴說:“我師傅?喲,老板,你可太高看他了。他可不出名,更不是什麽成名、開館的武師。他呀,不過是個喜歡武術的農民罷了。他的名字叫楊金根,家就住在楊林寨,年紀不大,隻比我大五六歲,現在也就二十五六歲吧!”

  “哦,楊金根?這名字還真是沒聽說過,”張頌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那你所學的這套路叫什麽名字呢?”

  “就叫楊林拳啊!對了,老板,”薑鶴卿說,“你曉得楊林嗎?他可是曆史上的著名人物啊!他是楊幺手下的大將,武功高得出奇。當年,他就帶兵駐守在現今楊林寨那個地方。因為他的武功好,太有名,所以死了上千年,那地方現在還叫楊林寨。他獨創了一套槍法、一套拳法。那槍法叫做楊家槍,那拳法就叫做楊家拳。我師傅說,他就是楊林嫡派子孫。”

  張頌臣笑了:“嗬、嗬,看來,你這些套路還蠻有來頭,不可輕看啊!那你師傅的武功如何呢?肯定比你還要強一些吧?”

  薑鶴卿一聽,咧嘴樂了:“老板,你可真能抬舉人呀!就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還能跟楊金根比?他的武功已經相當高了,不說出神入化,至少也稱得上內行裏手了吧!這麽跟你說吧,像我這樣的小夥子,四五個一齊上,也未必近得了他的身!”

  “喔,真的嗎?你沒吹牛吧?看樣子,你蠻精幹嘛!四五個你這樣的小夥子都近不了他的身,那他可就真是有兩下子了!”

  “喲,看你說的!我吹牛?我跟你吹這牛有什麽必要啊?實話跟你說吧,我這人從來不吹牛的!不信,你跟我去趟楊林寨,親自見見楊金根怎麽樣?”

  “嗬、嗬,見見楊金根倒是可以的,去楊林寨就沒必要了。”

  張頌臣不停地問,薑鶴卿不斷地答,一問一答,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但談了這麽久,張頌臣卻還意猶未盡。他向門口掃了一眼,見門外有人影不停地晃動,曉得是有人在急著等他辦事,便打住話頭不再問了。他緩緩地走近書桌,打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包銀元,一邊遞給薑鶴卿,一邊說:“小夥子呀,你別到門房上班了,替我跑趟楊林寨吧!這一兩天就走,別耽誤!你去找找你那位師傅楊金根,喊他來我這裏做事!不、不、不,我這說法不好,改一改,改一改!得了,幹脆這樣吧:你見到你師傅楊金根,態度要格外溫和、謙虛,就說我張頌臣仰慕他的武術功夫,想當麵向他討教,並且還想和他交個長久的朋友,因此特意請他速來長沙,到我們福湘米行上班,薪水、待遇一切從優。這裏麵有十塊光洋,是我送他的,給他做安家費,你替我帶給他。小夥子呀,這是我親自交給你辦的第一件事,意義可是重大得很啊,你要認真地去做,務必做到、辦好,明白嗎?辦得好,我會有重賞的!”

  “好、好、好,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保證沒任何問題!”薑鶴卿向張頌臣一鞠躬,隨後便退了出來。

  出了張頌臣的屋門後,薑鶴卿就立馬動身去了楊林寨。三天後,他回來了,楊金根也跟著來了。見到楊金根,張頌臣如同劉玄德遇上了諸葛孔明,心裏高興極了。經過一番徹夜長談,又經過一場動人心弦的武術比賽後,張頌臣下定決心了。他把薑鶴卿留在自己身邊做親隨,把楊金根安排到米行的衛隊當武術教習。有閑空的時候,特別是每天的夜晚和清晨,他就把楊金根和薑鶴卿喊來一起練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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