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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英蓮新生的孩子頭一個月長得慢,第八天才睜開眼睛,但滿月以後就長得飛快了。到了十個月時,孩子不僅摸爬滾打連走路樣樣會了,而且還學會了簡單的話語,爺爺(父親,念yaya,下同)、嗯婆(母親,下同)、娭毑(祖母,下同)都會認會喊,爹爹(祖父,念diadia,下同)尤其認得清楚,喊得真切。

  有天中午,李英蓮正坐在下頭屋門口給孩子喂飯,忽然薑雲嶽從回來了。他背著手,沿著高高的石台階,一步一步地朝上走,每上一個台階便放一個屁。那屁又多又響,連成一串,就跟放鞭炮似的。李英蓮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憋了好一陣,才沒笑出聲來。但她沒笑出聲,孩子卻笑出聲來了。孩子站在椅子上,小手抓著椅子的靠背,小腦袋瓜向上仰著,“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突然不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盯著薑雲嶽的背影,兩隻腳使勁地在椅子上跳著,高聲大喊起“爹爹”來。聽見孩子那稚嫩、熱烈的叫喊聲,薑雲嶽心裏說不出的高興。他都走到最上頭的那一級台階了,再跨一步就可以進門廊了,這時卻忽然停下腳,回過身來,急急地走下台階,一把抱起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興奮地大喊起來:

  “喲,乖孫子啊,我的乖孫子啊,我的心肝寶貝乖孫子啊!爹爹放的大炮把你逗樂了是吧?你愛聽是嗎?那好吧,爹爹以後呀,天天都放大炮給你聽!爹爹肚子裏的大炮呀,多的是!”

  李英蓮新生的孩子終於一天天地長大了,長胖了,長好了。孩子不僅非常健康、正常、結實,根本沒有一點瞎子、聾子、啞巴等殘廢的模樣,而且還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像薑雲嶽。孩子不像父親,而像祖父,這種隔代傳現象,鄉村裏雖也常見,但如此典型的卻還是少有。孩子的頭型、耳朵、眉眼、鼻子、嘴巴,處處都不像父親薑耀榮,而像祖父薑雲嶽。尤其是那張四方形國字臉,簡直和薑雲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薑雲嶽生平引以為驕傲的,就是自己那張四方形國字臉。薑家門裏老出殘廢後代的噩夢終於結束了,一家人多年來心驚肉跳的擔憂和疑慮終於煙消雲散了,老大耀榮終於有了一個健全、正常的兒子可以傳宗接代了,自己也終於又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孫子了,而且這孫子居然還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也有一張四方形國字臉。這麽好的喜事光臨薑家門,薑雲嶽的心情真是太好了。他走路都輕飄飄的,臉上老帶著笑,還時不時地哼幾句花鼓。

  心情好,就想做事。眼下薑雲嶽最想做的是兩件事,一件是給新孫子起個好名字,另一件就是給新孫子辦一個盛大、隆重、熱鬧的周歲慶典。這兩件事中,頭一件本來是最容易最簡單的,找個有文化的讀書人幫忙起一個名字,事情不就妥了?但薑雲嶽不想這樣做,他覺得這樣做太草率,難以完全表達自己疼愛新孫子的心情。他雖然已經有好幾個孫子了,那是二兒子耀典給他生的,但那幾個孫子好歸好,卻沒有一個是四方形國字臉的。新孫子是他所有的孫子中唯一長著四方形國字臉的,所以他格外疼愛。

  孩子周歲慶典的事,薑雲嶽早就開始籌備了。所有該請的親朋戚友,他都派人去請了一遍。宴會上該用的菜蔬,凡是家裏有的,他都準備出來了。酒、肉、魚、鞭炮等東西,家裏沒有現成的,要用錢去買。而買這些東西的錢,他也都準備好了。

  孩子周歲慶典舉辦前兩天,薑耀宗突然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是回來過中秋節的。他給景滿貞帶回了一大堆銀元和許多時新的貨物,還帶回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李英蓮老生殘廢孩子都是那塊地鬧的;他們家住的那幾間後蓋的下坡房是塊絕戶地,隻能做雜屋用,不能住人。

  俗話說得好:“小別勝新婚。”分別一年,突然見麵,薑耀宗和景滿貞就像分別了十年八載似的,感情更加深了好幾層。當兩個人摟著抱著滿床亂滾,須臾也舍不得離開的時候,薑耀宗咬著景滿貞的耳朵根子,把這個驚天的大秘密告訴了她。

  “喔,是嘛,英蓮嫂子生殘廢孩子是那塊地鬧的?這事你怎麽知道的?”景滿貞問。

  “嗨,要說這事也真巧!你猜我在長沙碰見誰了?”薑耀宗邊說邊翻身,伸出一隻胳膊支住腦袋,斜躺著身子。

  “你碰見誰了,我哪知道,該不是吳家衝的小寡婦吧?在哪兒碰到的?她們家的茅廁房裏,雞窩裏,還是豬樓裏?隻怕還是在她們家的床上被窩裏吧?”景滿貞伸出一個手指頭在薑耀宗的臉上刮了一下。她噘著小嘴,似笑非笑,眼睛裏滿是捉摸不定的俏皮神色。

  “喲,存心惡心我是吧?我的小美人,”薑耀宗翻身坐了起來,突然伸出雙手抱住景滿貞的雙肩,把她的腦袋塞進自己懷裏,用熱乎乎的嘴巴貼住她的臉蛋使勁親了起來,“寶貝,我不跟你打啞謎了,直說了吧,我碰見陳愈了!”

  “陳愈?陳愈是誰呀?”景滿貞掙開薑耀宗的雙手,從他的懷裏探出頭來。

  “陳愈就是對麵田家嶺陳家灣的那個看地先生呀!頭五六年前,他經常到我們家來的,跟兩位老人家都挺熟。你不記得了嗎?那時候,他跟咱們家的關係好著啦,特別喜歡上咱們家來,還老一個勁誇你的茶煎得好呢!”薑耀宗邊說邊比劃。

  “噢,那個陳愈呀,記得,記得,”景滿貞恍然大悟,“那老倌子看地有兩下子,遠近聞名的。他可是個茶簍子。他家不是搬走好多年了嘛,搬哪裏去啦?”

  “譚家園!”

  “喲,搬到譚家園去了呀!那可是挺遠的,不在咱們湘北縣呐!嗯,奇怪呀,他家搬譚家園去了,你怎麽會碰見他的?莫非譚家園那裏也有個漂亮的小寡婦?”

  “嗨,這事說來就巧了。他兒子陳煥春也在福湘米行做事,是我手下的兵,而且還跟我很說得來。他也回家探親,和我結伴同行。所以,我就跟著去他們家看了看,還在他們家吃了餐飯。他們家招待得還蠻客氣的,把我當至親的親人看待。陳愈也快一個花甲子了,不過身體很不錯,記憶力更是好得出奇。這老倌對我們石板塘很熟,對耀榮哥他們家蓋房的事也一清二楚。據他講,耀榮哥他們家蓋那幾間房的頭一天早晨準備施工時,他正好從門前經過,一看那地,就知道不是個好兆頭,於是當即就出言阻止,明確地指出那地‘孤懸祖屋大門之外,偏處石頭台階之旁,夾在一高一低兩個地坪之間,且深陷低窪,無興旺發達之征,卻有空門絕戶之兆’,此地地勢低凹,陰風壅積,潮濕,不利凡人居住,蓋個廚房、廁所、豬欄屋還勉強可以,但絕對不能蓋住房住人。”

  “噢,原來他早就說過那地不能蓋住房了,那我耀榮哥當時應該聽他的,趕緊停工不蓋了呀,怎麽後來沒聽他的,還是把這房蓋起來了呢?”

  “不,這事不能怪耀榮哥,他當時根本就不在場。陳愈說,他這話是對我雲嶽大伯說的,當時隻有雲嶽大伯一個人在場。”

  “你這話可就奇怪啦!他跟我雲嶽大伯說,和跟我耀榮大哥說有什麽兩樣?他們是一家子,嫡親父子倆!反正都是一家子的事情,告訴誰了,或誰知道了,那還不是一回事?我雲嶽大伯知道了,還能不告訴耀榮哥嗎?”

  “咳,你別說,事情就是怪。按理說,家裏人互相之間是不會有秘密可言的,誰對誰都不應該防著,對不?我雲嶽大伯是一家之主,聽了陳愈說的那些話後,當時就應該告訴耀榮哥和耀典哥的,對不?然而奇怪的是,雲嶽大伯當時卻悄悄地央求陳愈說:‘你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出你口,進我耳,也就行了,從今往後萬勿再對其他任何人說起,包括我薑家族裏的人和我的兒孫後代,免得人家說三道四,看我的笑話。’當時,我雲嶽大伯還信誓旦旦地對陳愈說,他將來肯定不會安排在那幾間房裏長住人。陳愈和我雲嶽大伯關係向來不錯,見我雲嶽大伯親口許諾不安排在那幾間房裏長住人,也就答應了我雲嶽大伯的要求,幫他瞞住這事。但陳愈萬萬沒有想到,房子蓋起以後沒多久,我雲嶽大伯就分家了,並把那幾間不能住人的新建房分給了耀榮哥。後來呢,事情還真讓陳愈說對了,那幾間新建的下坡房確實不能住人。耀榮哥和英蓮嫂子住進去以後,果然就接二連三地生殘廢孩子。眼看著耀榮哥一家深陷困境而不能自知自拔,陳愈心裏十分慚愧。他天天看見耀榮哥家的房子,知道他們被這塊凶地所困,很想伸手幫一把,卻又受到和我雲嶽大伯有約在先的束縛,不敢私自把雲嶽大伯囑托他保密的事情說出去。你想想,這事老在他心裏擱著,讓他左右為難,那滋味能好受得了嗎?終於,他一氣之下把家搬走了。而且,他這一搬家就搬得很遠,整整搬出去二十多裏地,還是搬到了另外一個縣。”

  薑耀宗一番話說出了薑家蓋房的來龍去脈,景滿貞聽了似有所悟。她盤腿坐在床上,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忽又說道:“陳愈這人還真是個有情有義講信譽的,比我雲嶽大伯強多了。我就搞不明白,我雲嶽大伯分家的時候究竟是怎麽想的,他給耀典哥分了好幾間正經的房子,為什麽不給耀榮哥分一間像樣的房子呢?既然知道那幾間新蓋的下坡房不好,不能當住房,那就當廚房、廁所、雜物房好了,為什麽還非要我耀榮哥和英蓮嫂子他們搬進去住呢?真正匪夷所思!”

  “這事還不明白?偏心眼唄!”薑耀宗直直地盯著景滿貞那張粉紅嫩白的臉。

  “沒錯,我雲嶽大伯確實偏心眼很重,”景滿貞朝薑耀宗掃了一眼,“他從來就不喜歡耀榮大哥。但他這個人,根子上還是自私自利。無論辦什麽事,他那心眼兒都沒擺正過。這事也一樣。他完全可以自己去住那幾間新蓋的下坡房嘛!老夫妻倆又不生孩子了,有什麽可怕的?為什麽非要自己占著那間正房不放,而要我耀榮哥他們年輕夫妻去住下坡房呢?結果倒好,鬧得殘廢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生。我英蓮嫂子命苦啊,真正是被他害慘了。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麽稀裏馬虎地過去,得說道說道!”

  “說道說道?你想怎麽說道呀?”

  “他們家不是要辦周歲慶典嗎?在宴會上,我找個茬把這事捅出去不就得了!”

  “哎喲,我的姑娭毑,你、你還是免了吧!英蓮嫂子已經生了健全孩子了,這事也就算平平安安地過去了,何必還要陳穀子爛芝麻地翻舊賬呢?”

  “翻舊賬?這哪叫做翻舊賬呢?你在外頭待了一年,哪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事?這一年來英蓮嫂子過的是什麽日子,受了多大的冤屈,你知道嗎?”一提起李英蓮受的冤屈,景滿貞就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她一麵擦眼淚,一麵絮絮叨叨,把一年來李英蓮生孩子前前後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薑耀宗。

  薑耀宗一聽,心裏也氣不打一處來,連連說道:“雲嶽大伯確實太不公道了,太不像話了!他怎麽能這樣做呢?不過”。

  “‘不過’?‘不過’什麽呀?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吞吞吐吐的!”景滿貞身子一挺,眼珠子一瞪。

  “好、好、好,我聽你的,這事咱們就好好說道說道,給雲嶽大伯那個不通情理的老不死一點顏色瞧瞧,”薑耀宗點點頭說,“不過,怎麽說道呢?滿貞,這事你想過沒有,光是你一個人去捅,親朋戚友未必信啊!”

  “哪能光靠我去捅呢?明擺著,我是外家,不是雲嶽大伯家裏人,而且還是女人,分量不夠啊!不行,得請個大菩薩來!”景滿貞杏眼圓睜,一臉殺氣。

  “請個大菩薩來?請誰呀?”

  “陳愈那老倌子呀!”

  “陳愈?喲,為這種事請他,那請得動嗎?”

  “請得動請不動,那就是你的事嘍!左宗棠說諸葛亮是‘古亮’,他自稱‘今亮’。你平常也老在我麵前自吹自擂的,大概也算得上是個‘今亮’了吧?要不就叫做‘新亮’!‘新亮’大人,你那麽聰明,難道這點子芝麻大的事還辦不了?”

  “哎喲,我的姑娭姐,嘴巴積點德吧!我想個辦法去把他請來不就行了,何苦用那麽刻薄的話挖苦人呀!對了,這事要不要跟英蓮嫂子打聲招呼啊?”

  “跟她打招呼?那她要是不同意怎麽辦?算了吧,不跟她說,也不跟別人說!”

  民國六年中秋節前夕,李英蓮的孩子迎來了周歲生日。那天,老天爺幫忙,出了個大太陽,客人們也捧場,格外來得早。太陽剛剛爬上神母嶺山頭兩丈來高的時候,客人們便來了很多了,堂屋、正房和好幾間偏房全都坐滿了。薑雲嶽抱著新孫子各個屋子亂串,見人就誇小孫子那張四方形國字臉是富貴之相,將來必定會有大出息。客人們當然知趣,“天庭飽滿”、“鼻直口方”、“天日之表”、“龍鳳之姿”之類的奉承話一個勁地說個沒完。還有幾個念過幾句“子曰詩雲”的老先生更是趨之若鶩,搖搖擺擺地緊跟在薑雲嶽身邊,一個個打起精神,搜腸刮肚,說是要給他的寶貝孫子送個又好聽又有講頭的名字。

  見那幾個老先生說要給自己的孫子起名字,薑雲嶽連忙搖了搖頭,擺了擺手,一本正經地說:“這事不麻煩各位了,這孩子的名字,我得自己起!”

  “喲,薑大叔!這回你要賣弄學問了?你給孫子起個什麽好名字呀?‘鶴龍’,還是‘鶴虎’?”客人中有人喊道。

  “‘鶴龍’?‘鶴虎’?不!這兩個名字雖然氣勢不凡,但同名同姓的太多,顯得俗氣!不能用!不能用!”薑雲嶽連連搖頭。

  “那就叫‘鶴彪’吧?‘鶴彪’這名字叫的人少,也上口!”有個老先生建議。

  “‘鶴彪’?這名字雖也說得過去,但略嫌霸氣太重,武味太濃,不夠文雅!‘禮義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薑家乃世代書香門第,向以詩書禮義立族,不重武事軍功,孩子的名字還是文雅一些的為好!”薑雲嶽又搖了搖頭。

  “‘鶴文’、‘鶴武’這兩個名字不都是現成的好名字嘛,何必東挑西揀呢?”客人中有人悄聲議論。

  那位客人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的議論讓薑雲嶽聽見,所以聲音壓得極低。然而盡管如此,薑雲嶽卻還是聽見了。他猛地一回頭,朝那位客人望了望,笑了笑說:“‘鶴文’、‘鶴武’這兩個名字倒也說得過去,可惜失之偏頗,不夠全麵!”

  “‘鶴文’、‘鶴武’這兩個名字不全麵?怎麽講?”剛才小聲議論的那位客人忽然抬起頭來,大聲問道。

  “這事很顯然。叫了‘鶴文’,就不能叫‘鶴武’;而叫了‘鶴武’,也就不能叫‘鶴文’了。‘文’、‘武’兩個字不能一起用啊!這不意味著能文就不能武,能武就不能文嗎?”薑雲嶽笑著說。

  “哦,原來如此!有道理!有道理!你是想讓你孫子既能文,又能武,做個文武兼資的全才,對不?老兄目光遠大,其誌不小呀!那你老兄想好了沒有,打算給孫子起個什麽名字呀?說出來聽聽!”

  薑雲嶽忽地收起一臉笑容,嚴肅起來了。他摸了摸那沒長幾根毛的下巴頦,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眾人,然後又輕輕地咳了一聲,這才淡淡地說:“名字嘛,我倒是想了一個,叫做‘鶴卿’。不過呢,這名字想是想了,卻還沒定。在座之中不乏大才,就麻煩各位幫老夫拿拿主意吧!”

  “喔,叫做‘鶴卿’?是‘卿相’的‘卿’吧?鶴者,‘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之意也;卿者,異於凡品、為官做宰之意也。既‘鶴’而‘卿’,那就是立誌宏遠,將來要青雲直上,居廟堂之高,謀天下之大事了!好!好!好!‘鶴卿’這名字,寓意深遠,真正是個響當當的好名字!你孫子用了這名字,將來必是做官的材料!”客人中有人高聲喊了起來。緊跟著,一片叫好之聲隨之興起。

  鄉村裏有愛湊熱鬧的習俗,一家有事,遠親近鄰都來相聚。所以,盡管住家分散,人煙稀少,辦起紅白喜事來,卻比城裏還要熱鬧。薑家是望族,名聲在地方上比較響亮,因而吳家衝、雙塘街、莫公塘等附近村子都很捧場。今天,這幾個村子的人就來得格外多。兩個堂屋和內地坪都擺滿了桌子,客人們還坐不下,以致吃飯不得不分兩撥。先吃的一撥都已就坐了,正拿碗的拿碗,倒酒的倒酒,動筷子的動筷子,一個個吆五喝六,鬧得熱火朝天。後吃的一撥則三五成群地聚在廊簷下、住屋裏,聊天的聊天,逗樂的逗樂,搓麻將的搓麻將,肚子裏雖難免饑腸轆轆,臉麵上卻絕無不快之色,一個個也都喜笑顏開。

  主桌擺在正堂屋,那裏是全族最尊貴的地方,自然隻有最尊貴的客人和年齡最長、輩份最高的族裏老人才有資格就坐進餐。主桌靠近佛龕那一麵的正中間是主位。此刻,薑雲嶽就坐在那主位上,正指手畫腳地張羅人們倒酒上菜,頗顯威風八麵,不可一世。而他的叔叔,薑家全族中年齡最長的長輩,輝字輩碩果僅存的唯一老人,學問在當地極富盛名的薑輝宇,卻不得不屈居次席,坐在緊挨著他的右邊側位上。這樣的座位安排,是薑雲嶽自己定的。事前,薑耀典曾經勸過薑雲嶽,要他把主位讓給薑輝宇。但薑雲嶽不僅不聽,反倒吹胡子瞪眼睛地對兒子嚷嚷起來:

  “怎麽?看不起你爺老子(父親,爺念ya,下同)?天下至大,莫過於親!他能邁得過我嗎?孫子是我的,不是他的;是我這個親爹爹(祖父,念diadia,下同)給孫子辦宴席,不是他那個堂老祖爹(堂老祖父,爹念dia,下同)給堂重孫子辦宴席;在這家裏,我是主人,他雖然親,卻也得算是外人;怎麽我這一家之主坐不得主位,反倒要他那個外人來坐主位?天下哪有這道理呀!再說啦,他雖然年紀大,輩份高,可不是族長啊!而我呢,我可是名正言順的族長!一個族裏頭,誰最尊貴?不是年齡最大、輩份最高的老人,而是族長!不然的話,那還要族長幹什麽?族長是一族之尊,我是族長,怎麽坐不得主位?你去打聽打聽,皇帝老子家裏辦宴席是怎麽就座的?皇帝再年輕,哪怕隻有幾歲、十幾歲,那也得坐主位!他的那些伯伯、叔叔們年紀再大,輩分再高,那也沒辦法,隻能坐下頭!這就是規矩!這就是從古到今千年萬代永遠都不變的規矩!沒有規矩就不能成方圓!這事你懂嗎?哼,虧你還是個讀過書的,這點道理都不懂!”

  薑雲嶽把座位問題看得如此之重,而薑輝宇卻不像他。他歪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兩隻昏暗無神的眼睛不停地睃睨著左右兩旁的客人,臉上微微地笑著,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

  薑輝宇的兒子們卻不像老父。他們對座位的安排顯然是很有意見的。他們坐在桌子旁,一個個眼裏冒火,鼻子裏冒煙。薑雲溪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薑雲嶽,神情十分冷漠。薑雲濤、薑雲穀向來和薑雲嶽麵和心不和,這時候的火氣自然比兄長薑雲溪還要更大得多。他們兩個竟然頭碰頭,嘴對嘴,眼睛斜睨著薑雲嶽,不管不顧地當著眾人的麵說起了薑雲嶽的閑話,擺出了一副要開罵、打架的架勢。

  薑雲嶽可能沒有注意到堂弟們異樣的神情。他那雙眼睛隻在飯桌上掃個不停。見客人都坐好了,酒都倒好了,菜也快上完了,他便端起酒杯站了起來,想說幾句開場白。但他正要開口,薑耀典卻一陣風似地閃了進來。

  “爺老子,陳愈來了!”薑耀典拽著薑雲嶽的衣袖,拖著他往後退了兩步,嘴巴緊貼著薑雲嶽的耳朵,悄聲說道。

  “陳愈?是看地先生陳愈嗎?他怎麽來了?”薑雲嶽一愣,眼睛緊盯著兒子。

  “對呀,就是那個陳愈。他到陳家灣祭祖,聽說咱們家辦周歲飯,就特意過來道賀,還送了重禮,整整十塊光洋。”薑耀典說,聲音壓得很低。

  “唉喲,十塊光洋啦?這禮送得可真夠重的!非親非故,他為什麽送如此之重的大禮呀?快請!快請!快把他請到這裏來坐!”薑雲嶽一疊連聲地說。

  陳愈和酒桌上的人都很熟悉。他一進門,人們便都紛紛站了起來,握手的握手,問候的問候,讓座的讓座,正堂屋裏頓時亂糟糟的。薑雲嶽見狀,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上前,分開人群,拽起陳愈的衣袖,把他拉了過來,安排在自己身邊坐下。緊接著,薑雲嶽又邊喊邊打手勢,招呼人們一一就座。忙亂了好一陣,秩序恢複正常,酒筵也才正式開始。

  然而,酒筵剛剛開始,酒還沒喝兩杯,人們又紛紛站起來了,剛剛恢複的秩序又複亂了起來。原來,薑老婆子抱著新孫子為客人敬酒來了。

  當地並沒有周歲宴上孩子必須為客人敬酒的講究。這事完全是景滿貞鼓動的。景滿貞對薑老婆子說,孩子的三朝、滿月都沒有辦,因此引起了人們的很多誤會和猜疑,所以現在就有必要讓客人們親眼看一看孩子,以便消除人們的誤會和猜疑,破解謠言,恢複名譽。薑老婆子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就欣然采納了她的建議,決定親自抱著新孫子去敬酒。

  景滿貞還對薑老婆子說:“其實吧,敬酒這事,由我英蓮嫂子一個人做也就行了。但你老人家麵子大呀,親自抱著孩子出麵敬酒,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敬酒這事挺煩人,每個桌子都要串到,每個客人都要招呼到,你老人家歲數那麽大了,腿腳又不大利落,未必受得了這份累。要不幹脆這樣吧,我和英蓮嫂子都跟著你老人家走一趟。你老人家抱著孩子走頭裏,我和英蓮嫂子左右跟著,既攙扶你老人家,又保護孩子,行不?”

  薑老婆子對景滿貞一向印象很好,見她說得既親切又在理,哪有不讚成的呢?於是乎,景滿貞就和李英蓮一起,一邊一個地跟著薑老婆子走進了正堂屋。

  薑老婆子兩手托著孩子的P股,把孩子的兩條腿分開,就像是辦展覽似的,有意露出孩子的那個小酒壺,從客人們身邊緩緩走過。每經過一個客人,她就點點頭,把孩子的小P股往上抬一抬,說一聲“敬酒了”。正堂屋裏的客人,都是薑家最親近的親戚和族裏的長輩。他們都是經常見到孩子的。所以,薑老婆子抱著孩子進屋敬酒,在他們中間並沒有引起轟動。他們隻不過是站起來哈哈腰,順便誇讚孩子一兩句,事情也就很快過去了。

  滿屋裏隻有陳愈一個人是沒有見過孩子的,也隻有他一個人的神色格外奇怪。打從薑老婆子抱著孩子出現在門口時起,他那雙眼睛就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孩子身上。當薑老婆子抱著孩子笑盈盈地走到他麵前時,他的眸子更加精光發亮了。他輕輕地俯下身子,眯起眼睛,細細地審視著孩子,從頭頂到腦門,從五官到四肢,從胸前到後背,從肚臍眼到大腿間的那個小酒壺,每一處都看到,幾乎無一遺漏。看著看著,陳愈的神態忽然變了,滿臉都是疑惑之色,嘴巴裏還不斷地念叨著:“奇怪呀,奇怪,這事可真是奇怪了!”

  見陳愈神情怪兮兮的,薑雲嶽心裏不禁“咯噔”一下,臉上立馬愁雲密布。他伸手拽了拽陳愈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聲音悄悄地問道:“陳老弟,咱們倆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別瞞我,有話就實說!你是不是看出我這孫兒有什麽毛病了?”

  “不、不、不!你老哥誤會了,誤會了,”陳愈雙手使勁搖著,“這孩子可真是沒一點毛病,長得好,出奇地好,真正是大富大貴之相啊!不過呀,我確實有點奇怪,你們家耀典的頭幾位公子,我是都見過的,雖說也都長得不錯,都是富貴之相,將來衣食不用愁的,但若跟這個孩子比起來,可就都差得太遠了。這孩子的模樣兒與你頭幾個孫子大不相同,甚至是有天壤之別,簡直就不像是一個娘生的。這麽說吧,你那幾個孫子呢,相貌好雖好,但還隻能說是富相,稱不上一個貴字;而你這個新孫子,那可真正是貴相啊,一生不僅衣食不用發愁,而且地位崇高,富貴雙全!好生奇怪啊,都是一個父母養的,怎麽這孩子如此格外奇特、與眾不同呢?雲嶽兄,莫非你那個二兒媳樊桂枝遇上了什麽靈異?”

  “哦,你老弟大驚小怪原來是因為這個?實話告訴你吧,你搞錯了!這孩子不是耀典生的,是耀榮生的!”薑雲嶽如釋重負,擺擺手,輕鬆自如地回到了桌子旁邊。

  “是嘛,這孩子是耀榮生的?”陳愈眼睛睜得老大,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沒錯啊,是耀榮生的!這事我還能騙你?笑話!”薑雲嶽邊說邊點頭。

  “那、那耀榮搬家了?”陳愈依舊滿臉疑惑之色。

  “搬家?搬什麽家?我們家耀榮沒搬家呀!”薑雲嶽說。這回,薑雲嶽的臉上也有些疑惑的神色了。顯然,他對陳愈的提問感到不解。“無緣無故說耀榮搬家了,陳愈這家夥怎麽搞的?莫名其妙!”薑雲嶽暗地裏琢磨。

  “耀榮沒搬家?他還住大門口外頭那幾間新蓋的下坡房?”陳愈往前緊走一步,靠近薑雲嶽的身子,低頭問。

  “對呀,那幾間房子蓋好後,一直就是耀榮住的嘛!如今,他一家子還在那兒住著呐!你老弟聽誰說他搬家了?”薑雲嶽不解地問。

  “沒、沒,我沒聽誰說過他搬家了。隻是,隻是……”陳愈結結巴巴,隻說了兩個“隻是”便停住不說了。

  薑雲嶽端起酒杯,撇撇嘴說:“哎喲,陳老兄,不說了,喝酒吧!你今天這是怎麽啦?說話老不痛快,吞吞吐吐的,盡半截子!”

  陳愈沒有立刻直截了當地回答薑雲嶽的問話。他直愣愣地掃了一眼桌上的人,用手扶了扶椅子靠背,歪著身子慢慢地坐下,神經兮兮地喃喃自語起來:“這怎麽可能呢,我當時看得很清楚的呀,那幾間新蓋的下坡房明明是絕地嘛,養豬養雞都發不起來的,絕對不能住人!那屋裏要是住人的話,別說是發家致富、門庭興旺了,能生下個把眼不瞎、背不駝、手腳不缺的女孩子,保住幾十年門不封、戶不絕,有人在祖宗牌位前添點香磕幾個頭就算不錯了,哪會生得出像模像樣的健全男孩子呢!可如今還真是出了天大的奇事,耀榮住在那下坡房裏頭居然生出這麽有富貴像的兒子來了!這怎麽回事呢?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陳愈的樣子怪,話也說得怪,滿屋的人全都愣住了。大家酒不喝了,菜不吃了,捏著筷子的手也懸在空中不動了,好奇的眼光卻都不約而同地朝著陳愈射來。堂屋裏熱熱鬧鬧的氣氛突然之間變了,變得異常寧靜起來,寧靜得似乎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景滿貞原本是站在薑老婆子身後的。這時,她忽然身子一閃,轉到薑老婆子身前了,正好麵對著陳愈。她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睛,緊盯著老陳愈那張皺皺巴巴的臉,突然說道:“老人家,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我耀榮哥住的那幾間下坡房地勢很不好,他們家前些年老生殘廢孩子就是因為這事嘍?”

  “是呀,那幾間房的地相是不好呀,這事我早就看出來了,而且我早就明確說過,那地是不能蓋房住人的!”陳愈抬抬P股,欠欠身子。

  “早就看出來了?我不信!你老人家不是吹牛吧?沒聽說你老人家讀過書、學過看地呀!”景滿貞嘻嘻笑著,既像是認真,又像是開玩笑。

  “吹牛?侄兒媳婦,老朽一輩子沒吹過牛!這事,老朽可真的不是吹牛啊!你們薑家蓋那幾間房子的頭一天,一大清早,天剛剛亮,施工還沒開始的時候,我正好從這門前經過。當時,我就站在東南角那路邊上,隻稍稍相了相,沒怎麽太費精神,就一眼看出那地是塊絕地了。果不其然,你耀榮哥搬進去住以後,就接二連三地出問題,生的孩子老有殘疾。你看看,老朽沒說錯吧?”陳愈連說帶比劃,唾沫星子亂飛,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態。他與薑雲嶽、薑雲濤、薑雲穀幾個人的關係非常好,常以兄弟相稱,所以喊景滿貞做侄兒媳婦。

  “真的嗎?你老人家沒吹牛,真有那能耐嗎?”景滿貞依舊頑皮地嬉笑著。

  “當然是真的嘍!這事還能假?老朽若吹牛,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陳愈神情嚴肅。他是個農民,書讀得不多,最怕別人說他沒能耐。

  “哦,既然是這樣,那你老人家可就莫怪晚輩有看法了。在這事上頭,你老人家可做得不漂亮啊!”景滿貞一臉笑容頓時收起,神情變得異常嚴肅起來。

  “侄兒媳婦,這話從何說起?老朽怎地做得不漂亮啊?”陳愈瞪大眼,緊盯著景滿貞。

  景滿貞往前跨一步,兩眼逼視著陳愈,一字一頓地說:“解人疑難,為人消災,那是功德無量的好事。這種事,即便是互不相識、素昧平生的人也應當幫忙做的,更何況你老人家和我們薑家還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呢!你老人家既然已經看出那是塊絕地了,當時就應該說出來,阻止我雲嶽大伯他們蓋房呀!怎麽能有話不說,瞞在心裏,隻顧自己走路,不管別人生死,看著老朋友一家人往陷阱裏跳呢?”

  景滿貞這幾句話很厲害,陳愈一下子就被激得火冒三丈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愣愣地盯著景滿貞,結結巴巴地說:“誰、誰、誰說我當時沒說出來,看著老朋友一家人往陷阱裏跳啊?這事我、我、我當時就說出來了的!”

  “喔,你老人家當時就說出來了的?我不信!你老人家既然說出來了,那為什麽沒引起我雲嶽大伯他們家注意呢?明擺著,後來這房子還是蓋起來了嘛,而且還住人了呐!我耀榮哥一家子現今還住在裏頭呢!這事你怎麽解釋?地基選址不當,不能蓋房,不能住人,這可不是小事,而是天大的大事呀!搞不好的話,要出大麻煩、捅大漏子的!這道理,是人就知道,我雲嶽大伯、耀榮哥他們又不是傻子,難道不明白?你既然跟他們說了,他們還會繼續蓋房、住人?陳老伯,這事說不清呀,對不?”

  景滿貞的話像連珠炮,陳愈似乎完全懵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著陳愈那張口結舌的樣子,景滿貞暗笑不止。她掃了一眼陳愈,不緊不慢地說:“噢,陳老伯,我明白了,事情準保是這樣:這地究竟好不好,能不能蓋住房,實際上你老人家當時也拿不準,但心裏頭卻又想逞能做好人,多半隻怕還有借機討好,想賺碗茶喝、賺頓飯吃的念頭。我琢磨,你老人家的心思當時就是這樣子的,又想當回好人做件好事表功,又怕說錯了話丟名譽,又想說又不想說,又要說又不想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壓根就沒有真正引起人家注意、重視、阻止蓋房的想法。結果呢,話倒是說了,卻跟蚊子叫似的,含糊其辭,對不?”

  “不,滿貞,不是這樣的,真不是這樣的,我不騙你!當時,我沒含糊其辭,而是說得非常明確、具體,聲音也不小!”陳愈斬釘截鐵地說。

  “是嘛,你老人家當時真說出來了?那究竟怎麽說的呢?現在還記得嗎?記不起來了吧?人老了,腦子糊塗了吧!”景滿貞毫不放鬆,一句接一句地追問。

  陳愈心性高,不肯服老,爭強好勝。你罵他幾句,打他幾拳,倒沒關係,他照樣跟你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一點也不記仇。但如果你說他老了,糊塗了,腦子不中用了,做不了什麽事情了,特別是看不準地,那可就麻煩了。他會記恨你,不理你,甚至跟你急。景滿貞熟知陳愈的脾性,曉得他有這個毛病,所以就用了激將法。果然,陳愈被激怒了。他滿臉通紅,眼睛瞪得溜圓,衝著景滿貞氣呼呼地說道:“誰說我記不起來了?我年歲大,腦子卻沒毛病!那天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呢!嗯,對了,我當時是這樣說的:那地孤懸祖屋大門之外,偏處石頭台階之旁,夾在一高一低兩個地坪之間,且深陷低窪,無興旺發達之征,卻有空門絕戶之兆,蓋個廚房、廁所、豬欄屋還勉強可以,但絕對不能蓋住房住人。你說,當時我是不是這樣說的,雲……”

  說到這裏,陳愈突然打住了。這是為何呢?原來,他想說的下半句是“雲嶽兄,我沒記錯吧?”但他正要往下說,一轉臉看到了薑雲嶽的眼神。薑雲嶽那眼神冷冰冰的,寒光四射,分明是在阻止他往下說。所以,他愣了愣神,把已到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回去。

  薑雲嶽和陳愈對眼神的那一幕,景滿貞看得清清楚楚。她當然知道其中的奧秘。她本想就著陳愈已經說出半截的話題順勢往下引的。那樣的話,陳愈很快就會把一切和盤托出,真相也就能很快大白於天下了。但她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她覺得,這樣做很容易形成陳愈與薑雲嶽的正麵衝突。這對陳愈明顯有些不公,他畢竟是自己暗地裏請來的客人,不好意思讓他唱主角。而且,這樣做的話,也阻礙了別人插話的機會,不容易讓別人摻合進來,因而限製了場麵的規模。唱戲的人太少了,那戲肯定不熱鬧。

  想到這裏,景滿貞不說話了,愣愣地盯著陳愈,眼睛珠子不停地轉動。

  看著景滿貞那怪怪的樣子,薑老婆子覺得莫名其妙。她轉頭悄聲問李英蓮:“滿貞這是怎麽啦?她和陳愈老倌好像在鬥法,為的什麽事呀?”

  “鬥法?沒有吧?她那人就那樣,最喜歡跟人開玩笑,沒準她是在和陳愈老伯開玩笑呢!”李英蓮小聲對薑老婆子說。請陳愈來參加周年慶典的事,景滿貞事先沒跟李英蓮說。所以,李英蓮也蒙在鼓裏,不知道其中的奧秘。

  “開玩笑?不像開玩笑吧?喲、喲、喲,孩子屙尿了!糟,我新換的衣服全濕透了!”薑老婆子邊說邊笑,似乎孩子尿濕了她的衣服不是壞事,而是好事。

  “來、來、來,把孩子給我,”李英蓮忙伸手從薑老婆子懷中接過孩子,“哎呀,衣服、褲子還真是全濕透了,你老人家快回去吧!”

  “幹嘛我一個人回去呀?走吧!咱們都回去吧!這裏人太多,亂糟糟的,嚇著孩子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薑老婆子用手推了推李英蓮的肩頭。

  “好吧,那咱們就走吧,我廚房裏還有好多事要做呐!”李英蓮說。

  李英蓮和薑老婆子抱著孩子走了,這正合景滿貞的意。她正擔心有她們兩個人在場,自己不方便說話呢。

  景滿貞暗暗地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拿定了主意,決心多繞幾個彎子,把幾個厲害的角色牽扯進來,以壯大自己一方的實力,把戲唱得更熱鬧些。她定定神,看著陳愈說:“陳老伯,你老人家畢竟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說的話我信。不過呢,你老人家當時話雖說了,也說明白了,但興許沒人聽見,興許你老人家壓根就是在自言自語,當著西北風說的,卻沒當著人的麵說。不然的話,為什麽如此重要的事情沒能引起注意呢,對不?”

  陳愈一愣,火越發大了,扯著嗓門喊道:“滿貞,你、你、你這黃毛丫頭說話越來越離譜了!誰說我當時是在自言自語、當著西北風說話啊?我又沒犯神經病!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就是當著人的麵說的!不信你問——”

  陳愈原本是想說“不信你問問你雲嶽大伯”,但他一回頭,又碰上了薑雲嶽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他心裏一緊,到了嘴邊的話不覺又往回縮了。

  “哦,這麽說,你老人家當時確實是當著人的麵說的嘍?那麽,好,你老人家說說看,”景滿貞又恢複了調皮的神態,似笑非笑,嘻嘻哈哈,“當時究竟有誰在場,你老人家究竟是當著誰的麵說的?是我們家的人嗎?沒準你老人家是當著吳家衝、大柏樹屋場或哪個不想幹的過路人說的吧?要真是那樣的話,你老人家的話雖然說了,可也純粹是對著丈母娘喊大舅子——瞎扯,說了還不如沒說好呐!”

  景滿貞的這幾句話不陰不陽,挖苦諷刺、旁敲側擊的意味相當足。陳愈被激得火冒三丈。他說話的聲音更高了,幾乎是大喊著說:“滿貞,實話對你說,我當時就是當著你們家的人說的而且是當著你雲嶽大伯說的!不信,你問問你雲嶽大伯!”

  陳愈終於把秘密和盤托出了。堂屋內外數十號人聽到他的話,無不大驚失色,一個個瞪大眼睛盯向薑雲嶽。薑雲嶽呆了,不由得紅著臉,怯怯地低下了頭。景滿貞見時機已到,連忙向前大跨一步,伸手指著薑雲嶽大罵起來:“雲嶽大伯你的心肝太壞了,明知道那地不好,還要蓋房,而且還要把我耀榮哥和英蓮嫂子趕到那房裏住……”

  “你們都認為生殘廢孩子是那塊地鬧的,我可不那麽看!”薑雲嶽忽地抬頭打斷景滿貞,搶著插話說。

  “喔,不是那塊地鬧的,那是我英蓮嫂子鬧的嗎?你現在還這麽認為嗎?真是個死腦子、狗腦子、瘟豬腦子!”景滿貞氣憤地說。

  “沒錯,滿貞說得對,雲嶽老倌就是死腦子、狗腦子、瘟獨腦子。到現在他還不承認其連生殘廢孩子是那塊地鬧的,真是太不像話了!我看呀,他就是個禍害精,存心禍害英蓮!”門外有人議論說。

  “對,對,對,你這話我讚同,雲嶽這人心肝壞,存心不憋好屁,是個禍害精!”門外又傳來了議論聲。

  門裏門外人頭攢動,議論聲不斷,矛頭都對著薑雲嶽,一時之間,氣氛極其熱烈、緊張。

  這時,就連一向和薑雲嶽關係不錯的薑雲溪也改變態度了。他盯著薑雲嶽,冷冷地說:“這事情很明顯,絕對不是英蓮的原因!你看,英蓮不是生出好孩子來了嘛!這孩子長得多好呀,又聰明又結實又好看,一副大富大貴的模樣!說句公道話,這大屋裏的孩子,數他算頭一號!雲嶽,你怎麽那麽固執呢,到現在還說英蓮生殘廢孩子不是那塊地鬧的!不是那塊地鬧的,是什麽鬧的呀?你說!”

  薑雲穀朝薑雲溪點點頭,神情嚴肅地說:“生那些殘廢孩子當然不是英蓮的原因嘍!你知道雙塘街、吳家衝那些村的人是怎麽說這事的嗎?”

  “喔,他們是怎麽說的?”薑雲濤轉過頭來問薑雲穀。

  “唉,他們說的那些話可不大好聽,我還是不說了吧!”薑雲穀雙手搖晃著,臉上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

  “嗨,二哥,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嘛!過去的事了,說說有什麽要緊的!”薑雲濤說。

  “是呀,說說不要緊的。雲穀,你就快說吧!”薑雲溪也一個勁地催促薑雲穀。

  “既然大家都要我說,那我就隻好說了!雲嶽哥,小弟若有得罪之處,你多原諒,”薑雲穀雙手抱拳,朝薑雲嶽拱拱手,“雙塘街、吳家衝、大柏樹屋場,還有田心塅,確實都有很多人在議論,我聽過一些,但不全。明擺著,他們有話哪會當我的麵說呢?不會呀!對不對?所以呀,我隻是聽了一星半點。不過,就這一星半點,可也夠狠的。你猜他們說的是什麽?他們說,生殘廢兒子的事,不是英蓮的錯,而是老天爺報應我雲嶽哥。他們說我雲山哥是個殺人魔鬼,在西北殺人太多了。說我侄子耀柏是個貪得無厭的財迷,在外麵胡作非為,賺的昧心錢太多了。他們說我們薑家這兩個人壞透了,是該遭報應的。然而,我雲嶽哥作為族長,作為他們的長兄和長輩,不僅不對他們加以約束,反倒處處包庇縱容,致使他們魚肉鄉民,貪贓枉法,霸占族中公產蓋建私宅,所以該遭報應。這事動了天怒,因此老天爺就對我雲嶽大哥予以懲罰,給了他幾個殘廢後代。雲嶽哥,這話可不是小弟我說的啊!這是劉家坪、石階塅那些人說的。我隻是學學舌,把他們的原話說了說,你可千萬莫怪小弟啊!”

  薑雲穀說完,金魚眼骨碌碌地轉動著,滿屋裏掃視。屋裏突然變得異常寂靜,大家都不說話了,一個個低著頭,瞪著眼睛,相互對望一眼又突然離開。薑雲嶽的情緒墜入低穀了,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一聲不吭。他壓根也沒想到吳家衝、雙塘街的那些人會這樣議論他。

  屋裏沒人說話了,屋外卻有人在悄悄議論。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婦女把嘴巴緊貼在一個中年婦女的耳朵根子上,悄聲說:“報應薑雲嶽,那是應該的。他壞事做絕,該當報應。讓他遭五雷轟頂,被五馬分屍,我都讚成。但報應他一個人也就得了,幹嘛連帶著李英蓮呢。李英蓮是多好的人呀,她又沒做壞事。不公平,老天爺沒長眼!”

  另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也接著說起來了:“沒錯,我也覺得老天爺沒長眼,做事不公平,報應雲嶽老倌一個人就行了,不應該連帶李英蓮的。雲嶽老倌壞透了,該遭報應!”

  她們聲音雖然很小,但由於屋裏安靜,所以聽起來顯得異常真切。這聲音,薑雲嶽當然聽到了。他微微抬起一點腦袋,半睜半閉眼睛,悄悄地掃了一眼門口那兩女人,然後又迅即低下頭來,依舊深深地埋在臂彎裏。眼下正堂屋裏氣氛異常寧靜,很少有說話的聲音。但他覺得,這異常寧靜的氣氛卻似乎比剛才那吵吵鬧鬧的場麵還要令人難以忍受。他能地覺察到,此刻人們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他。那眼神比刀子還鋒利,直透他的心。他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景滿貞說:“劉三嫂說的沒錯,老天爺確實不公平。雲山叔殺多了人,耀柏哥賺多了昧心錢,他們該遭報應,但報應他們兩個人就行了,幹嘛要讓英蓮嫂子受罪啊?英蓮嫂子又沒做錯事!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哪,又孝順,又仁義,又算細,又肯幹活,一年到頭沒日沒夜、拚死拚活地做事,一點好處沒得到,卻平白無故地受了那麽多的罪,多冤啊!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不過,老天爺不公平還情有可原,他管的人和事太多了,管不過來,出點錯原本難免,我大伯不公平就真是太不應該了!”

  “沒錯,滿貞,老天爺不公平還情有可原,人不公平就太不應該!雲嶽老倌就是頭一個最不公平的!他的心不正,歪到腋窩裏去了!雲嶽老倌,我說錯了嗎?”劉三嫂義憤填膺地說。她轉過身子朝著堂屋裏,盯著低頭不語的薑雲嶽。

  景滿貞看了一眼劉三嫂,又回過頭來盯著薑雲嶽說:“大伯,劉三嫂說得沒錯,你為人確實太不公平了,一顆心歪到腋窩裏去了。那年分家,你昧著良心做事,把好房分給了耀典哥和你自己,卻把耀榮哥和英蓮嫂子趕到了那幾間下坡房。你明知道那地不好,不能住人,卻還要他們生兒育女的年輕夫妻在那裏長住,一住就是十多年。打那以後,我英蓮嫂子就交上厄運了,殘廢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好不容易生了個健全一點的女兒,卻又掉進石板塘裏淹死了。殘廢孩子生了也就罷了,責任是誰都扯不清的,可你卻蠻不講理,硬說殘廢孩子是她帶來的。有些不明是非的人也跟著起哄,專幹落井下石的事,背地裏造謠生事。耀榮哥和楊杏花通奸,你不僅不責怪,反倒要成全他們做夫妻。我英蓮嫂子沒做錯事,一心一意為家裏操心勞累,你卻要把她趕出家門。這叫什麽事嘛?真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呀!大伯,你這樣做真是逼得我英蓮嫂子無路可走了。她想死,做好了死的準備。這一切,你都知道嗎?說真的,要不是我和桂枝兩個盯得緊,她早就跳石板塘裏自殺了。我可不是嚇唬你啊,大伯,我英蓮嫂子差一點就變成落水鬼了。要不是老天爺長眼,讓觀世音菩薩送了個好孩子來,那今天沒準就不是周歲慶典,而是我英蓮嫂子的周年忌日了。”

  地坪裏吃飯的人都趕來看熱鬧了,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堂屋門口圍得水泄不通。景滿貞所說的事,有些是大家知道的,有些卻是大家不知道的。聽了她的話,大家都驚呆了。他們壓根也沒想到,李英蓮這幾年的處境如此艱難,艱難得都想投石板塘自殺了。

  景滿貞的目光,依次從眾人的臉上掃過,然後又掃向薑雲嶽。她緩緩地說:“大伯,我英蓮嫂子是在茅房裏生這孩子的,她自己為自己接的生,沒有任何人看見,更沒有任何人幫她。這情況也許你知道,但你知道這裏麵的原由嗎?我英蓮嫂子為什麽要去茅房裏生孩子呀?為什麽不喊人幫忙接生呀?說穿了,她就是存心瞞著大家,準備自殺的。如果生的不是健全、正常的男孩子,她就打算抱著孩子直接去石板塘投水自殺了。還好,老天爺保佑她,不讓她死,終於給她送來了一個健全、結實的男孩子,了卻了她的一樁心願,了卻了耀榮哥的心願,也了卻了你的心願。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孩子生出來了,你卻又疑心生暗鬼,擔心他是個瞎子、聾子、啞巴什麽的,愣是不肯辦三朝和滿月。結果,這孩子的三朝和滿月都沒辦成。你應該知道,孩子出生後不辦三朝和滿月是絕對不行的,左右鄰居會起疑心。但是,你全然不顧後果,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聽我們的勸。結果呢?結果怎麽樣啊?”

  景滿貞義正詞嚴,說得薑雲嶽深深地低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謠言就滿天飛了。那謠言簡直駭人聽聞哪,”景滿貞看了看堂屋裏,又看了看堂屋門口,冷峻的目光依次從人們的臉上掃過,“有人說,英蓮嫂子又生了個殘廢。有人說,英蓮嫂子生的不是殘廢,而是妖精、怪物。有的人還說得活靈活現,說是英蓮嫂子生的孩子沒鼻子沒嘴,沒胳膊沒腿,渾身長滿了毛,頭頂上的毛是綠色的,叫聲像‘毛眼哼哼’。有的人甚至說,不僅孩子是妖怪,就連英蓮嫂子本身也是妖怪。還有的人說得更離奇,說英蓮嫂子不是‘毛眼哼哼’,而是石板塘裏的綠毛團魚精,存心轉世到陽間來害薑家的。一時之間,這些謠言成了鄉村裏的頭號新聞,傳遍了十村八裏。謠言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英蓮嫂子都出不得門了,好多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罵罵咧咧。大伯,你說說,我英蓮嫂子受了這麽大的冤屈,與你沒關係嗎?要我說,你就是個罪魁禍首!”

  景滿貞的話就像一棵重磅炸彈在堂屋裏爆炸了,頭一個受到巨大震動的就是薑雲嶽。薑雲嶽年紀大了,平常日子不大出門,加之又是個族長,自己覺得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更不屑與一般百姓交談,哪裏知道外頭的人們在如此議論他們家的事呢。所以,陡然聽到景滿貞的這些話,知道了外頭人們的瞎議論,他就像受到了千千萬萬炮彈的轟擊,心裏又氣又急,腦袋都快爆炸了。他挪挪身子,偏著臉,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景滿貞,囁嚅著問道:“滿、滿貞,你、你剛才說的這些不是假話?外頭人真、真是這麽議論的?”

  景滿貞正想回答,突然大門外頭有個外村的小夥子搶著說:“滿貞姐說的當然是真的嘍,那些話我們都聽見過。”

  “沒錯,我也聽見過。有些話比這還厲害得多呐!我在蜈蚣山做木匠活的時候,聽見那邊的人都在議論你們薑家出了綠毛團魚精的事。不過,他們說綠毛團魚精不是英蓮嫂,而是你雲嶽大叔。”另一個小夥子沙啞著嗓門說道。

  “是、是呀,我、我、我也聽、聽見過好多人說、說這事。不、不過,他們說的可、可與你、你們說的不、不大一樣。嘿嘿!”說話的人是莫公塘的光棍漢,名叫莫三順,外號莫結巴。他三十多歲年紀,為人老實,說話口吃,平時最不願意當眾說話的,但一旦說出話來,卻又常常風趣可笑。

  莫結巴隻說了兩句話,“嘿嘿”了兩聲,然後就幹瞪著眼看著大家不言聲了。這一下惹惱了門口的幾個小夥子。他們有的捶他的背,有的搡他的頭,有的伸出手指頭點他的腦門,一迭連聲地催促道:“莫結巴,你怎麽這樣啊?屎到P股門又縮回去了!快說!快說!”

  莫結巴轉動著眼珠子左右瞧了瞧,又伸頭看了看屋裏的薑雲嶽,一副膽小怕事的神態,悄聲細語地說:“這、這話不、不大好聽,還、還是不、不說了吧?”

  莫結巴這一忸怩作態,門口的那些小夥子更不幹了,一個個瞪著大眼,攥著拳頭,對他嚷嚷起來:“不行,放屁哪有放半截的!”

  莫結巴又伸頭探腦地朝屋裏的薑雲嶽掃了一眼,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我、我聽人說,雲、雲嶽大叔不、不是綠、綠毛團魚精,而、而是天、天上玉皇大帝腳下的響、響屁蟲精下凡。要、要不,他、他放的屁怎、怎麽那、那、那麽多,那、那、那麽響、響呢!”

  莫結巴話還沒完,屋裏屋外的人們就都已笑得前仰後合了。門口的那幾個小夥子還一邊笑,一邊高聲喊道:“這話有道理,雲嶽大叔就是天上的響屁蟲精下凡!”

  人們的議論、笑聲就像一根根鋒利的投槍紛紛向薑雲嶽擲來,逼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頭,說不出話,出不來氣,心裏憋得極其難受。起始,他還勉強憋著,恍恍惚惚地聽得見人們的笑聲。憋了一會兒,他就聽不見人們的笑聲了,腦子開始朦朧虛幻了。他似乎覺得人們不再笑了,也不再說話了,卻紛紛站在門外向他招手。於是乎,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他走著走著,突然又發現人們都不見了,眼前不是堂屋的大門,而是一座山。那山不很高,卻很險峻,懸崖陡峭,怪石嶙峋。他覺得很奇怪,似乎眼前的這座山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於是就繼續往前走,想進山裏看看。他走呀走的,走了很長一段路,突然間眼前一黑,那山不見了,腳下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洞。洞很深,深不見底,裏麵一片漆黑,而且還一股一股地直往外冒黑水,樣子挺嚇人的。他很害怕,想喊人,但是嘴巴張了幾次,卻怎麽也喊不出聲音來。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步一步地小心挪動著,想躲開那個大洞,從旁邊繞過去。但他心裏想躲開那個洞,自己的一雙腳卻似乎不聽使喚,偏要朝著洞邊走。終於,他一步踏空,掉進洞裏了。這以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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