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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郎中來了。他扒開薑雲嶽的眼皮看了看,又掰開他的嘴看了看,最後又抓過他的手來號了號脈,折騰了好一陣才慢條斯理地說:“這病來勢不輕,是急火攻心而致中風,雖然性命暫可無憂,但短時間內卻難痊愈,要好好靜養。”李英蓮送走郎中回來,見陳愈還沒走,便邀他到自己房裏坐一坐。陳愈拗不過情麵,隻得跟著她進了屋。但他一進屋,P股剛沾椅子,李英蓮便“撲通”跪下了。

  “喲,英蓮,這是怎麽回事?快起來!快起來!”陳愈連聲說道。

  “謝謝你老人家跑那麽遠的路來參加孩子的周歲慶典!謝謝你老人家為我主持公道,洗雪沉冤!”李英蓮說罷,一連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三個響頭磕罷,李英蓮還沒有站起來,依舊跪在地上。陳愈連忙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請起”的手勢,微微笑著說道:“唉呀,英蓮,你的禮數也太多了,這有什麽可謝的呢?我應該做的嘛!快起來!快起來!”

  陳愈一疊連聲地喊“快起來”,李英蓮卻並沒有聽他的。她跪在地上,朝著陳愈,又不慌不忙地磕了三個響頭。而且,磕了這三個響頭以後,她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依舊雙腳跪在地上,頭深深地低著,好像還要繼續磕頭的樣子。這一下,陳愈真的犯迷糊了,搓著雙手囁嚅道:“哎呀,頭都磕過六個了,你還不起來,莫非要行三跪九叩大禮?那可是皇帝老子的禮數,咱們平民百姓使不得的!”

  李英蓮略略抬起頭,滿臉嚴肅、一本正經地說:“陳老伯,你老人家別著急,侄女磕頭自然有侄女自己的道理嘍!前三個響頭呢,是謝你老人家的。後三個響頭呢,是求你老人家的。侄女有事要求你老人家大力幫忙啊!你老人家若是答應呢,侄女就起來;你老人家若是不答應呢,那侄女也就隻好長跪不起了!”

  鬧半天,李英蓮原來是有事相求。陳愈連忙站起身說:“嗨,你這是搞麽子名堂嘛?有事就明說,磕麽子頭呢?快說吧,你有什麽事要求我幫忙啊?”

  “請你老人家說實話,小女子十多年來連遭厄運,生了好幾個殘廢孩子,真的是這幾間新蓋的下坡房地基不好鬧的嗎?”李英蓮抬起頭,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陳愈。

  “沒錯,”陳愈點點頭,“你生殘廢孩子就是這幾間房子的地鬧的!”

  “那這幾間房子將來還能不能住人呢?”

  “當然不能住人嘍!再住下去,還得出事,沒準還得影響你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搞得你子子孫孫禍害無窮呢!”

  “唉喲,事情有這麽嚴重呀?那、那,”李英蓮雙眉緊鎖,滿臉愁雲,“那這麽說,我們家這房子不另蓋還真是不行嘍?”

  “沒錯,你們家的房子肯定是要再蓋的,而且還得另外找地方蓋。明擺著,石板塘這地方已經蓋滿房子了,再也找不出一點地基可用了呀,對不?英蓮,不是你陳老伯嚇唬你,你們家蓋房這事千萬猶豫不得喲!你得心中有數,拿定主意。即便你不為你自己考慮,也得為你的兒子們,特別是為你的小兒子鶴卿著想啊!”

  陳愈這話觸動了李英蓮的心靈深處。她顫抖著雙肩,語不成聲地說:“是、是呀,你、你老人家說得再對不過了,我得為我的小兒子鶴卿著想。他要是再出點什麽事,那、那、那我可就真的沒活頭了——”

  “英蓮啊,我話說得直,你們家耀榮是個好人,但不是個能人,你可千萬別指望他喲!他是指不上的!像蓋房這種大事,你得自己拿定主意,早作打算,明白嗎?”

  “明白!明白!但、但是,這附近哪有好的地基呢?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也沒讀過多少書,心裏一點算計都沒有,搞不清楚哪塊地好,能蓋房,哪塊地不好,不能蓋房。所以,這蓋房的事,我也拿不定主意呀!陳老伯,你老人家學問大,心腸好,是個求都求不來的活神仙,就請你老人家行行好,幫我相塊好的房地基吧,行嗎?”說完,李英蓮就趴在地上一個勁地磕起頭來。

  李英蓮把話說到這份上,陳愈就再也無話可說了。他答應了一聲“好吧”,就蹺起二郎腿,微微閉起眼睛,開始思索相地的事情。李英蓮見狀,忙躬身退了出去。

  李英蓮走進廚房,一會兒工夫便沏好了一碗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熬好了一碗醪糟雞蛋桂圓荔枝香圓湯。那碗茶,黃豆放得少,而芝麻放得格外多。陳愈喝茶與別人不同。別人喝茶是多多益善,往往十碗二十碗都不夠,而陳愈從來隻喝一碗,隻不過那碗要比普通茶碗大一些就是了;別人喝茶喜歡黃豆放得多,而陳愈不大喜歡吃黃豆,卻特別喜歡吃芝麻。李英蓮知道陳愈的喜好,所以特意少放黃豆而多放芝麻。那碗醪糟湯很稠,湯水不多,醪糟、桂圓幹、荔枝幹、紅棗、香圓條卻都放得很多,而且放的雞蛋也不是打碎攪散了的蛋花,而是整個的雞蛋。李英蓮這樣做,也是為了迎合陳愈的喜好。他吃醪糟,從來都是喜歡湯少醪糟稠和放整個雞蛋的。

  李英蓮一手端著一碗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一手端著一碗醪糟雞蛋桂圓荔枝香圓湯,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陳愈斜眼瞧了瞧李英蓮手裏端著的那兩碗東西,立馬便心花怒放了。他生平最喜好的,就是這兩樣東西。

  “你老人家先把這碗甜酒(醪糟湯)吃了吧,要趁熱!”李英蓮柔聲細語地說。她把那碗醪糟湯小心翼翼地遞到陳愈手裏,把那碗薑鹽豆子芝麻茶放在桌子上,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約摸半袋煙的工夫,李英蓮進來了,手裏多了一條熱氣騰騰的白毛巾和一個水煙袋。見陳愈已經吃完了醪糟和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李英蓮便把熱毛巾遞了過去。待陳愈淨過手臉以後,她又接過毛巾,順手再把水煙袋遞到他的手裏。

  薑耀榮雖然窮,但畢竟是祖宗手裏富貴過的,家裏還留下了一些值錢的東西。這個水煙袋質地優良,做工精細,通體用白銅打就,上麵鏤刻著八仙過海的故事,嘴部還鑲著一塊鮮豔透亮的翠玉,一看便知是件值得珍藏的好東西。

  陳愈一邊抽煙,一邊眯縫著眼細細地欣賞那水煙袋,滿臉都洋溢著喜愛之意。李英蓮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她微微笑了笑,不經意地說:“這水煙袋,你老人家就拿走吧!我們家耀榮反正不大抽煙,用不著!”

  又是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又是醪糟雞蛋桂圓荔枝香圓湯,最後還奉送一個值得珍藏的白銅精製水煙袋,李英蓮這一係列熱心細致的服務,直把陳愈伺候得高高興興,再也無話可說了。他“吧嗒吧嗒”地連抽了幾口煙,盯著那一圈又一圈冉冉升起的煙霧,神秘兮兮地對李英蓮說:“英蓮,要說地嘛,倒還真是有一塊。那地絕對稱得上是上佳寶地,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搬出這薑家老屋?”

  “你老人家說的這地,莫非不在石板塘的地界之內?”李英蓮連忙問。

  “倒也沒完全脫離石板塘的地界,隻不過沒在你們薑家老屋裏頭罷了。”陳愈從嘴裏吐出水煙袋來,眼睛緊盯著鑲在煙袋嘴上的那塊翠玉細細地欣賞,神情非常專注。看得出來,他對那水煙袋真的很喜歡。

  “沒完全脫離石板塘的地界?這附近的好地基全都用光了,還有什麽絕佳寶地呢?你老人家莫不是跟侄女開玩笑吧?”李英蓮滿臉疑惑。

  陳愈壓低聲音說:“你看我像開玩笑嗎?英蓮,那可真是一塊千裏挑一的絕佳寶地呀!這塊寶地在我心裏頭藏了好多年了,原本打算自己用的。後來,我為了離女兒家近一點,把家搬到譚家園去了,這塊寶地也就用不上了。”

  “喔,那你老人家說的這地是哪裏呀?”

  “就在你們老屋的南頭,離這老屋最多裏把路。那地方就在通往大柏樹屋場的路邊上,前頭是一塊山溝平地,後頭是寺邊塘,北頭是你們薑家的後山,南頭是楊家的後山,中間是一處茶園。那茶園的圍牆旁邊有一條小路是直接通往易家紙鋪的,從那裏可以抄近路去界石鎮。那條路,我過去常走的,所以對那一帶的地形比較熟,但具體叫什麽名字卻說不清。”

  “噢,我曉得了。你老人家說的那地方,前頭那塊山溝平地叫桐子坪,中間那處茶園叫茅坡。那地方倒是寬敞,蓋十幾棟房子隻怕都沒問題,隻是——”

  “隻是太荒涼,對不?荒涼有什麽打緊?在那裏蓋了房,住了人,不就熱鬧啦?你們家人多,難道還怕荒涼?”

  “沒錯,你老人家說得對,荒涼確實不可怕。不過,那地方可是大得很喲,你老人家的意思,房子具體蓋在哪個位置為好呢?”

  “你問的這事情,那可就太複雜了,一時哪說得清?幹脆這麽辦吧,我們直接去那地方看看,邊看邊談好了,反正我也要走那條路回去的!”

  相地要保密,不適合讓更多的人知道,但僅僅一男一女兩個人同行去山裏看地,似乎也不大好,難免招人閑話。李英蓮顧忌男女之防,便把小月娥帶在身邊了。

  從薑家老屋往南走,順著一條靠山路,前行約裏許,便是桐子坪。桐子坪是一塊大約三四畝大小的山溝窪地,裏麵荊棘叢生,雜草遍地,沒有樹,更沒有桐子樹。桐子坪的前麵是一道兩三丈高的陡坡,上麵長滿了矮小的灌木和細細的竹子,下麵是稻田。稻田再往前,便是村前那條南北向的小路了。而這條小路的前麵,則是通往神母嶺的主路和小河。桐子坪的後麵緊挨著茅坡,而兩側則分別是薑家山和楊家山。茅坡說是坡,其實並不成坡狀,而是一塊方約十數畝的狹長形高崗平地。坡裏長滿了齊腰深的荒草,還零零碎碎地分布著一些矮小的茶樹。坡的南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而西邊則緊挨著一個水塘。那水塘就是寺邊塘。寺邊塘遠比石板塘大得多,水麵十分開闊。坡的東南部邊緣有一道泥土堆成的圍牆,圍牆很寬,高約丈餘,上麵長滿了許多帶刺的藤子,藤子上幾乎終年開著五顏六色的花朵。茅坡的地勢本來就比較高,高出桐子坪數丈,上麵再堆著這一道土圍牆,就更是顯得高高在上了。南北兩側的薑家山和楊家山比茅坡的地勢還要高出許多,山裏長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一年四季青枝綠葉,鬱鬱蔥蔥。桐子坪和茅坡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兩側山崗夾護,三麵高坡懷抱,四圍綠色環繞,顯得格外清幽雅靜。

  陳愈地形很熟,沒用李英蓮帶路,便領先來到了桐子坪。他站在桐子坪的路口,揮手指著茅坡和左右兩麵的山說:“英蓮,這地真是不錯啊,整個山形地勢結合得十分巧妙。你仔細看看,它像不像是一隻巨大的大鵬金翅鳥正在振翅騰飛啊?”

  李英蓮一手搭住小月娥的肩頭,一手遮住額前,順著陳愈手指的方向聚精會神地察看著,滿臉疑惑地說:“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老伯,我怎麽看不出來呀?”

  “也難怪你看不出來,”陳愈眯縫著眼,微微笑著,“這地形外行人原本就不容易看出來的。看地是有訣竅的,一是要遠看,二是要粗看,三是要活看,即重在看山形地勢的結構和走向,而不能靜止地孤立地去看某一個地方或某一個局部。如果按照我說的這幾點來看,那這塊地就能看得非常清楚了,它真的很像大鵬展翅的樣子。這兩側的山就像是大鵬金翅鳥的翅膀,中間的茅坡就像是大鵬金翅鳥的脊背,而位於茅坡前麵的這個桐子坪,則像是大鵬金翅鳥的頭部。”

  陳愈連說帶比劃,神情異常興奮,而李英蓮卻一臉茫然。從眼前這荒草遍地的現實中,她實在看不出大鵬金翅鳥的模樣來。

  “看不出大鵬金翅鳥的樣子來是吧?也難怪,”陳愈笑了笑,“這地本身也確實還不大完整。首先是桐子坪的地勢略微低了點,因而鳥的頭部形狀還沒有完全形成。其次是桐子坪前麵的那道陡坡太高了一點,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另外,茅坡邊上的那道圍牆也太顯眼了一些,從而影響了鳥背形狀的突出。還有一點就是,楊家山挨著桐子坪的那個山角太突出了,阻礙了鳥的頭部形狀的顯現。要是把這坪子前麵的那道陡坡和茅坡邊上的那道圍牆統統鏟平,把楊家山突出出來的那個山角徹底打掉,再把桐子坪的地麵墊高三五尺,讓鳥的頭部形狀完全形成並顯現出來,那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樣子就會顯現得更加清楚了。”

  李英蓮聽得非常認真。她一邊聽,一邊竭力緊跟陳愈的思維,想象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樣子,腦海中的印象漸漸深刻,神情也不覺高興起來。她看了一眼陳愈,指著眼前的桐子坪窪地說:“嗯,這地方寬敞,地基就定在這裏吧!”

  “傻閨女!桐子坪是鳥的腦袋,房子哪能蓋在鳥的腦袋上呢!真要是把房子蓋在這坪子裏,那這塊寶地可就被破壞了,”陳愈撇了撇嘴,“桐子坪這地方隻能做地坪,絕對不能做地基。房子隻能蓋在鳥的脊背上,不能蓋在鳥的其它部位上。因此,選地基要到茅坡上頭去選,到那個茶園裏去選,最好是選圍牆所處的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大鵬金翅鳥的肩背部。在那個位置上蓋房子,才能形成坐在大鵬金翅鳥身上鵬程萬裏的氣勢。”

  “聽你老人家這麽比劃著說,我腦子裏還真有點大鵬金翅鳥振翅騰飛的印象了,”李英蓮說,“不過……”

  “不過?不過什麽?”陳愈問,回頭看了一眼李英蓮。

  “房子蓋在茅坡上頭,後邊離得不遠可就是寺邊塘了。房屋後頭有水,這格局好不好?好像一般人家房屋後頭都是沒水的。”李英蓮囁嚅著說。

  “咳,英蓮,這你就大錯特錯了,”陳愈揚著頭,揮著手,儼然一副內行專家的架勢,“所謂地理形勢,主要就在於山和水的走向與結構。好的地基,一定要有山有水,而且山水要搭配得協調、合理、自然,恰到好處。水來財,山聚財。無山無水,就既不來財又不聚財。所以,有山有水才有風水,無山無水就無吉利可言。最好的寶地特征是什麽?是山環水抱。這地方為什麽好?好就好在後頭有寺邊塘這一塘水。寺邊塘這個塘的位置實在太好了。它處於茅坡之後,夾在兩山之間,正好與兩邊的薑家山和楊家山互相配合,互相拱衛,共同形成了山環水抱的地理形勢。倘若沒有寺邊塘這一塘明鏡似的水,那就形不成山環水抱的風水寶地特征了。俗話不是常說‘水靈’嘛,這意思難道還不容易明白?有水則靈,無水則不靈啊!所以,平常大戶人家屋後頭沒有水,還要特意挖個小湖或池子什麽的添點水景呢!當然,房屋後頭水太多太大,如直接背靠大河大湖或海洋等,那也不好。最好是屋後頭有水,而水又不是很多很大,能夠與房屋本身相配合,能夠與周圍的山形山勢相協調,山水相融,天衣無縫,相得益彰。寺邊塘就正好符合這樣的條件。它既不大,也不小,既不遠,也不近,真正是一個天然的好後花園呐!”

  “哦,原來如此,”李英蓮恍然大悟,“不過,陳老伯,小侄女還有一件事不大明白。一般人選地基,都特別講究後頭要有靠山,可這個地基的後頭沒靠山呀!”

  “怎麽沒靠山?那不是靠山是什麽,”陳愈用手朝北麵指了指,“寺邊塘那邊的孫家山不是一個現成的好靠山嗎?孫家山比你們薑家山還要高大呢!”

  “可那個山畢竟離得遠,中間還隔著一個寺邊塘,並沒有直接挨著,能作為這個地基的靠山嗎?”李英蓮小聲問。

  “起房蓋屋倒確實講究後頭要有靠山,”陳愈臉色凝重,“但靠山並不一定非要緊挨著屋地基不可,最好是房屋與靠山之間有一定距離。緊挨著山根蓋房子是窮家小戶的做法,真正有條件有遠見的大戶人家是不會這樣做的。例如,北京的皇宮就沒有直接建在山底下,而是離山很遠,至少有幾十裏路遠。房子直接挨著山根建,又招蚊子,又不通風,冬不暖和,夏不涼快,下大雨的時候還得小心山洪暴發和泥石流,有什麽好處?”

  李英蓮連長沙城都沒有到過,更別說去京城了,自然不知道皇宮是什麽樣子。她對陳愈說的皇宮沒有直接建在山底下的話印象不深。但她在薑家老屋生活的年頭久了,對老屋的弊端卻了解得很多很透。因此,陳愈一說房子挨山根太近不好,她就深有同感。她回頭望了一眼老屋,深有感觸地說:“你老人家這話有道理,房子挨著山根太近確實不好。我們薑家老屋挨山太近,窩在山窪裏頭,就特別愛招蚊子。每年一到夏天,我就睡不了安生覺,天天被蚊子咬得大包套小包,身子就跟苦瓜似的。再說,房子挨山太近也很不安全,一下雨就提心吊膽的,總怕那山會塌下來。我們家還好一點,畢竟離山還有些距離。大門裏頭西頭那幾家就更害怕了,房子直接挨著山根,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前年五月間,三房耀科家的廚房就被滑下來的山泥砸塌了。幸虧那時廚房裏沒人,要有人的話,跑都來不及,準得受傷。房子離山根太近,還有一點最不好的,那就是容易招蛇。去年夏天,我們家的廚房裏還到過一條菜花蛇呢,多大的個頭啊,真夠嚇人的。”

  “招蛇還算好的呐!蛇比較大,容易發現,也容易捉住或趕走。招蜈蚣、螞蟻、毛毛蟲和百節蟲就更可怕了!這些東西個頭小,不容易發現,數量又特別多,經常弄得屋子裏到處都是,有時連床上都會有,捉都捉不幹淨!”

  “是呀!仔細想想,你老人家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地方真的是比我們薑家老屋那地基還好。這地方和老屋的朝向完全一致,都對著照壁山,而且也都挨著石板塘,老屋那地基所具有的優點,這地方都具有。但老屋那地基好雖好,後頭卻沒有水景,離山根又太近,多少有點小家子氣概。而這地方既有天然的水景相配合,又和後頭的靠山保持了一定距離,顯然要大氣得多,威勢得多,幹淨、安全得多。不過,這地方大得很,好像更適合蓋大房子。我們家人少,將來蓋房子規模肯定大不了,以孫家山做後山會不會顯得遠了一點呢?”

  “嗯,你說的沒錯,這地方確實適合蓋大房子。如果房子蓋得太小的話,以孫家山做後山是有過遠之嫌,”陳愈低頭沉吟,“不過,這問題也不難解決呀!將來你蓋房時,楊家山那個山角反正是要打掉的,到時你把打下來的泥土搬來,堆在房屋地基與水塘之間,這樣不就可以形成一個人工後山嗎?”

  “好!你老人家這主意太好了!這樣一來,我們家的新屋就會有兩座後山了,一座天然的,一座人工的,一座大氣的,一座小巧的,一座離得較遠的,一座離得很近的,一座隔水相望的,一座觸手可及的,兩座後山前後呼應,相得益彰!”

  陳愈很晚才回家。動身前,他把有關地基的所有事情都詳詳細細地做了交代。直到李英蓮沒事可問了,一切都弄明白了,蓋房子的具體地點也都確定了,他才走。

  大人說話時,小孩是不許插嘴的。這是薑家的規矩。小月娥好半天沒說話了,心裏憋得慌。她盯著陳愈老頭漸漸遠去的背影,抓住李英蓮的衣袖拽了兩下,急急地問:“娘,那老倌子勸咱們家蓋房,咱們家是要在這裏蓋房子嗎?”

  “不,咱們家現在不蓋房,現在沒錢,蓋不起來。但是,咱們家將來是要蓋房的。將來你長大了,能掙錢了,就幫娘蓋房子,好嗎?”李英蓮輕聲說。

  “好,我長大了,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在這裏蓋一棟特別大特別好的房子給娘住!”小月娥的眼睛忽閃著,神情顯得異常認真。

  “好孩子,娘的乖女兒、乖寶貝!娘沒白疼你,”李英蓮一把將小月娥攬進懷裏,輕輕地吻著她的額頭,眼眶裏淚花閃閃,“但蓋房子的事,現在千萬不要說出去,對誰都不要說,明白嗎?”

  “娘,我明白!娘放心,不要我說的事,我永遠也不會說的,要不咱們拉鉤!”小月娥說完,忽地伸出了一個手指頭。

  李英蓮東看看,西看看,在茅坡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帶著小月娥戀戀不舍地離開。她真的對茅坡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似乎那地方不是荒涼寂寞的野地,而已經成為她的新家了。她扶著小月娥的肩頭一邊朝家走,一邊不斷地回頭望,一步一回頭,心裏默默地念叨道:“茅坡真是塊好地,可以蓋好多好多房子。我一定要在這裏蓋一棟大屋,讓子子孫孫都在這裏住——”

  李英蓮一邊走一邊想,突然間,一個念頭湧上心間:“這裏可以蓋大屋,那我們家要是搬來了,不也就可以自成一支了嗎?到那時,那我們這一支叫什麽名字呢,茅坡薑家,還是茅坡薑姓?”

  薑雲嶽這一病,兩個多月人事不知,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多虧了李英蓮和樊桂枝兩個好兒媳婦,湯藥熬得及時,茶飯、洗涮服侍得精心,他才勉強揀回了一條命。

  侍候薑雲嶽,李英蓮格外盡心盡力。她和樊桂枝分好了工,兩個人晝夜輪值,樊桂枝值白天,李英蓮值夜裏。秋冬季節,晝短夜長,顯然值夜班比值白班要辛苦得多。然而盡管明知值夜班更辛苦,李英蓮卻不僅堅持天天值夜班,而且還常常要自動加班,搶著做白班的活。尤其是洗洗涮涮的事,幾乎完全被她一個人包了。薑雲嶽雖病了,卻能吃。吃得多,喝得多,屎尿自然就多。屎尿多,洗洗涮涮的活可就特別累人了。他屎尿不定時,又不能自控,常常弄得滿身滿床都是,搞得人措手不及。白天還好一點,李英蓮和樊桂枝可以一起收拾。到了晚上,隻有李英蓮一個人值夜,事情可就麻煩多了。她既要給薑雲嶽不斷地翻身,以防他長褥瘡,又要經常給他換洗和烘烤被他弄濕弄髒的衣服與鋪蓋,同時還要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以免他滾落床下。這麽多的活,她都得盯著,因此常常累得手忙腳亂,筋疲力盡。

  石板塘是村裏的生活用水,自然不能用來洗帶屎帶尿的髒衣服。沒辦法,李英蓮隻得把給薑雲嶽換下來的衣服和被褥等髒東西拿到前麵的小溪裏去洗。小溪裏的水雖幹淨,但用起來卻不方便。洗東西時,常常要脫掉鞋襪,光著腳丫子踩進水裏。初冬時的溪水特別涼,涼得透心刺骨,凍得人渾身打顫,甚至站立不穩。李英蓮常常在溪水裏一站就是半天,兩隻腳丫子凍得跟胡蘿卜一樣發紅發腫,兩隻手也凍得開裂了許多口子,疼得鑽心。然而,盡管如此,李英蓮也絲毫沒有怨言。

  李英蓮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裏,紛紛誇她是世間難得的好兒媳婦。這一切,薑雲嶽自然也都知道。這一次,他真的幡然悔悟了。到後來,他好一點了,能結結巴巴地說話了。當左右鄰居們到家裏來看他時,他都會痛心疾首、淚流滿麵地對他們說:“我、我不是人,我、我大概是被鬼打昏腦殼了!英蓮那麽好,我還要趕走她!你們說,我是非不明,好賴不分,還、還是個人嗎?”

  有一次,薑雲嶽還特地把兒子、兒媳一齊喊到床前,哽咽著對他們說:“耀榮,英蓮,爺老子這一世做的最大糊塗事,就是讓你們到下坡房裏住,害得你們生了幾個殘廢孩子不說,還讓你們過了十多年揪心吊膽的苦日子。現在想起來,我心疼得受不了啊!好在我還沒死,還有知錯改過的時間。我給你們騰、騰房子吧,我現在就給你們騰、騰房子。從今天起,我搬到下坡房裏去,你們搬到我這屋裏來。來,耀榮,你搭把手,扶我去下頭房,你們搬、搬上來!”

  當時,薑雲嶽折騰著要下床,非要薑耀榮把他扶到下坡房裏去。薑耀榮和李英蓮當然不同意,連忙跪倒在地,好說歹說地勸他。薑雲嶽見他們死活不肯,竟然放聲大哭。哭了好一陣,他又著了魔似地自言自語起來:“這、這怎麽辦?你們不給我改過的機會,隻怕到了陰間,閻王老子都不肯收我了!”

  李英蓮一門心思護理公公,家務事就不得不完全撂給小月娥了。小月娥還小得很,統共才九歲。但別看她年紀那麽小,料理家務卻一點也不含糊,事事做得井井有條,有模有樣。這真應了老班子的一句古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家裏吃飯的人多,一日三餐,餐餐都不能缺。單就這一方麵來說,要做的事情就相當多。小月娥一清早起來就得做飯、摘菜、洗菜,外帶做許多零七八碎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吃完早飯,還來不及喘口氣,她又得趕緊進山撿柴火。

  當地雖說地處長江以南,冬天卻極冷。特別是冬春交替時節,寒流多,雨水多,陰雨天多,天氣尤其冷得出奇。當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衝過沙漠,掃過秦嶺,從長江中遊平原呼嘯而下,裹挾起八百裏洞庭湖上的冰冷水氣直撲湘北大地的時候,幾乎人人個個都會冷得不敢出門。由於冬天寒冷異常,家家戶戶都必須烤火。而要烤火,這撿柴火的工作也就格外重要了。小月娥撿柴火,就主要是為了烤火用的,而不隻是為做飯。全家的柴火幾乎全靠她一個人撿,因而這事特別費時間。小月娥常常拿著柴刀,背著柴框,一進山就是整整一上午。有時上午檢完了,下午還要接著撿。

  撿柴火之外,還有一個工作也十分重要,那就是摘豬菜。家裏養了三頭豬和十多隻雞鴨。雞鴨可以自己找食吃,人可以少管些,但豬卻是一日三頓都要人喂的。而且,那三頭豬都是五、六十斤重的架子豬,食量很大,每天都要吃很多豬食。豬吃得多,摘豬菜的任務也就十分繁重了。小月娥每天都要提著一個大籃子去尋豬菜。豬菜雖然不用人工栽種,到處都可以自然生長,但架不住養豬的人家太多,人人個個都去摘,因而要摘到卻也並不容易。小月娥常常要花費很多時間,跑遍遠近好幾裏地的田邊地頭,才能摘到足夠那幾頭豬吃的豬菜。

  小月娥又勤快,又聰明,眼裏有活,家裏的事幾乎樣樣搶著做,根本用不著大人吩咐。但是也有些事情,李英蓮是無論如何也不讓小月娥做的,那就是洗衣服、洗菜、洗豬菜等凡是需要到石板塘去做的活。這些活,她不是怕小月娥做不好,而是擔心她掉進水裏出事。她的心肝寶貝小鶴瑩就是掉進石板塘裏淹死的。那是她心頭永遠也抹不去的痛。一想起這事,她就會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還好,小鶴瑩走了,小月娥卻來了,心裏的空缺多少有了些填補。她把小月娥當成了小鶴瑩,像疼小鶴瑩那樣疼小月娥,疼得老要把她帶在身邊,親自看著管著,時時刻刻都怕失去。

  事情多,小月娥就幾乎沒有玩的時間了。但她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愛玩是天性,即便再忙,也會要偷空去玩的。村子裏孩子不多,和她一起玩的,常常也就隻有小啞巴、小駝背、小瞎子等自家兄妹。然而玩伴雖少,她依舊玩得十分開心。有時候玩得高興,她甚至還會忘記了吃飯、睡覺、做事。

  不過,在玩的過程中,小月娥偶爾也會有不開心的時候。那多半與小啞巴和小駝背有關,因為小啞巴不允許小駝背和小月娥過分接近。小啞巴把小月娥看得很緊,哪個男孩子接近她都不行,小駝背也一樣。小駝背隻要接近小月娥,對她稍微親熱點,親她,抱她,或是對她說悄悄話,小啞巴就不幹,動不動就扯著嗓門大吼大叫,甚至動手打人。

  這天午後,老天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小月娥沒法出去幹活,便和小啞巴、小駝背他們玩起了捉迷藏。孩子們分成兩撥,一撥躲,一撥尋,輪著來。剛開始,他們玩得挺好,大家都很開心。但到後來,輪到小駝背和小月娥躲、小啞巴和另外一個孩子尋的時候,就出問題了。小駝背帶著小月娥忽上忽下地滿大屋亂跑,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躲進了正堂屋佛龕底下的櫃子裏。小啞巴東尋西找,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後來,他看見佛龕底下的櫃子有動靜,便一把拽開櫃門,結果發現小駝背和小月娥躲在裏麵,兩個人縮成一團,挨得很近。這一下,小啞巴就勃然大怒了。他薅住小駝背的脖領子,一把將他揪了出來,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用腳踩住。然後,他一邊嗚哩哇啦地大吼大叫,一邊拳腳並使,猛打猛踢,直打得小駝背鼻青臉腫,跪地求饒。

  小月娥嚇壞了,急急忙忙地跑去找李英蓮,狠狠地告了小啞巴的狀。她滿以為李英蓮會向著小駝背的。但她沒想到李英蓮聽了她的述說以後,卻隻淡淡地笑了笑,輕聲對她說:“噢,就這事呀,那不要緊的!小啞巴要打小駝背,那就讓他打吧,你別管。小駝背做得不對,該打的。小啞巴有氣,憋在心裏難受,應該讓他出出氣。你別著急,小啞巴不會使狠勁打的,打一陣子也就不會打了!”

  李英蓮的這幾句話,小月娥聽不明白。她撅著小嘴說:“娘,怎麽能說是該打呀?小駝背怎麽做得不對呀?小啞巴有氣,小駝背就沒氣嗎?小駝背根本就沒招他惹他嘛,他憑什麽要打人家呀?”

  “嗬嗬,”李英蓮笑了,“你向著你駝背哥,不向著你啞巴哥,是不?”

  “不,我誰也不向著,”小月娥忽閃著大眼睛,“都是我哥哥嘛,幹嘛要向著一個,不向著一個呀,對不?”

  “對!我寶貝閨女什麽事情都是對的,”李英蓮雙手捧住小月娥的臉蛋使勁地親了親,“你哪有不對的時候呀!不過呀,孩子,娘跟你說噢,今後你還是多跟你啞巴哥玩,少跟你駝背哥玩吧,明白嗎?”

  小月娥愣住了,忽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不解地問:“那為什麽要多跟啞巴哥玩,少跟小駝背玩呢?”

  “因為啞巴是你哥呀!”李英蓮依舊淡淡地笑著說。

  小月娥總覺得娘的笑容裏有些神秘的意思,令人難以琢磨。她愣愣地盯著娘,反問道:“啞巴是我哥,小駝背不也是我哥嗎?”

  李英蓮臉上的笑容忽地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遲疑不定的神色。她覺得孩子提出的問題不大好回答。“要不要對孩子說實話呢?”她暗地裏琢磨著。琢磨了一會兒,她覺得還是暫時不說實話為好,孩子畢竟太小了。她把小月娥拉進懷裏,一邊伸手撫摸著她那張充滿稚氣的臉,一邊用溫柔的目光盯著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漫不經心地說:“小駝背雖也是你哥,但他是你二哥,啞巴可是你的大哥呀!”

  “噢,我明白了,妹妹應該多跟大哥玩,少跟二哥玩,對嗎?”小月娥問。

  “嗯,沒錯,是這樣的。還是我的小寶貝月月乖、懂事!”李英蓮一邊說,一邊把嘴挨近小月娥的臉蛋,使勁地親了起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小月娥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是還沒明白。一個疑問始終盤繞在腦海裏:妹妹為什麽應該多跟大哥玩,少跟二哥玩呢?同樣都是妹妹,為什麽小瞎子老跟小駝背玩、不跟小啞巴玩,娘卻不說她呢?

  其實,小月娥心頭的這個疑問,小駝背的心裏也有。那天被小啞巴打了以後,他也到李英蓮麵前告了狀。他覺得自己沒有錯,卻挨了打,娘無論如何也會向著他的。但他想錯了,李英蓮不僅沒向著他,反倒把他說了一頓。

  “小月娥是啞巴的妹妹,你跟她那麽親近幹什麽呀?沒起色的東西,什麽事都不懂!”李英蓮虎著臉說。

  小駝背犯愣了,他對娘的這句話顯然不明白。他愣了一會兒,才又囁嚅著說:“小、小月娥是啞、啞巴的妹妹?難、難道她不是我、我的妹妹?”

  “沒錯,她不是你妹妹!當初花錢買她,就是特意買來給啞巴做妹妹的,沒說給你做妹妹!”李英蓮說,臉色更陰沉了。

  這一下,小駝背更不明白了。他愣頭愣腦地站在李英蓮麵前,瞪著大眼睛看著她,似乎還想要說什麽。但李英蓮卻不容他繼續說下去了,大聲吼道:“還不回去做事?站在這裏等著挨打是不?好好給老子記住了噢,以後別跟小月娥親近!”

  要小駝背不跟小月娥親近,那怎麽可能。小駝背最喜歡的,就是小月娥。打從小月娥進入薑家門的第一天起,小駝背就喜歡上小月娥了。小月娥的身材,他喜歡。那身材雖然瘦了點,卻勻稱,兩條腿長長的,走起路來既穩重又輕巧,姿勢特別優美。小月娥的臉蛋,他喜歡。那臉蛋雖然小了點,卻漂亮,小鼻子、小嘴、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和秀麗的雙眉巧妙地配合在一起,再加上那白裏透紅的臉色,笑起來的時候真像一朵盛開的荷花。小月娥的那雙眼睛,他就更喜歡了。那雙眼睛很大,很清亮,水靈靈的,裏麵波光蕩漾,就像會說話似的,令人琢磨,令人著迷。總之,小月娥的一切,包括她說話的聲音,包括她的笑聲,包括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愁眉苦臉和哭起來的樣子,他都覺得好看,充滿了吸引力。

  真的,小駝背太喜歡小月娥了。白天的時候,他喜歡守在小月娥身邊,和她一起玩耍,和她一起做事,和她一起說笑話、講故事、談天說地。哪怕什麽也不做,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他覺得那也是一種幸福,一種享受。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也喜歡琢磨小月娥,想她的笑容,想她說話的聲音,想她走路、做事的樣子。他時常就這樣想著進入了夢鄉。然而,到了夢裏,他夢見的多半還是小月娥。

  有一次半夜裏,他在睡夢中突然大喊大叫起來。當時,薑耀榮和他睡在一起,見他說夢話,就把他喊醒,問他夢見了什麽。他隻好如實相告,說自己抱著小月娥過河,突然來了一條大蛇,那蛇一口叼住小月娥就跑,他被嚇壞了。薑耀榮一聽,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大聲罵道:“混帳東西,誰要你做這種夢的?”

  小駝背愣住了,嘟囔道:“我、我又不是成心要做這夢的,你憑什麽打我呀?”

  “憑什麽打你?你抱著小月娥過河,我不打你行嗎?”薑耀榮語氣非常嚴厲。

  “那是夢裏呀,我又沒真抱!”

  “什麽真抱假抱!真抱不行,假抱也不行!做夢也不許抱!她是女孩,你是男孩,男孩不能抱女孩,明白嗎?”

  “哦,明白了,今後做夢不抱她就是了!”

  “胡鬧!做夢不抱就行啦?那不行!白天別跟小月娥一起玩,別跟她挨得太近,別跟她拉拉扯扯,更不準碰她抱她,明白嗎?”

  “呃,明白!明白!”

  小駝背嘴裏說“明白”,實際上根本就不明白。他糊塗了,惶惑了。

  “為什麽小啞巴不讓我和小月娥親近呢?為什麽娘也不讓我和小月娥親近呢?為什麽我在夢裏抱了小月娥,爺老子都會發那麽大的火,要打我一巴掌呢?全家人都不讓我和小月娥在一起,這到底是為什麽呢?我究竟怎麽啦?”小駝背左思右想,總也想不通。

  小駝背脾氣倔。他認為自己沒做錯的事,就永遠也不會改。他怕打,明裏不敢跟小月娥親近了,但暗地裏卻依舊變著花樣找機會和小月娥親近。看見小月娥拿著柴刀從西邊進山了,他就繞道從東邊進山去找小月娥。看見小月娥提著籃子到小河邊摘豬菜去了,他就悄悄地跑到河邊的高堤下麵等著她。當然,他這樣做是要擔很大風險的。倘若被小啞巴發現了,那就難免一頓臭揍。

  小月娥呢?她也一樣,表麵上和小駝背疏遠了,暗地裏卻依舊和他十分要好。她覺得小駝背人聰明,能說會道,不像小啞巴那樣,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說不出來。她覺得小駝背人文雅,遇事講道理,不像小啞巴那樣,隻會對人瞎嚷嚷,還動不動就對人揮舞拳頭。她覺得小駝背心眼也不錯,很會關心人、體貼人,說出話來令人心裏舒服、痛快,不像小啞巴那樣,高興的時候就抱著人使勁亂搖晃、亂折騰,不高興的時候就獨自生悶氣,把人撂在一邊不理不睬。她更覺得小駝背可憐,常為他背上的那個大肉疙瘩擔心。“那麽大的肉疙瘩背在背上該有多重啊,難怪他腰都直不起來了!有沒有辦法幫他把背上的那個大肉疙瘩拿下來呢?嗯,辦法肯定有,但就怕要出很多血。”小月娥常這樣琢磨。她真想找把好刀,磨得快快的,親自動手幫小駝背把背上的那個大肉疙瘩割下來。但她一想起要流血,心裏又害怕了。

  興許是出於喜歡,也興許是出於可憐,小月娥對小駝背很好,甚至比對小啞巴還要好得多。小啞巴做事的時候,小月娥一般是站在旁邊看,輕易不動手幫忙;而小駝背做事的時候,小月娥常會主動伸手幫一把。夜裏小啞巴去茅房時,小月娥不管;而小駝背去茅房時,小月娥常會提盞燈幫他照路。

  當地的主食是米飯。當地人一日三餐都吃米飯,就連早點也不例外,而且還得炒菜。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米飯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甚至孩子們吃的小零食也都離不開它。當時孩子們日常吃的小零食,主要有兩種,一是炒幹飯粒,二是鍋巴飯團。這兩種小零食,都是米飯做的。炒幹飯粒,顧名思義,就是把米飯曬幹再加上油鹽炒了吃。這種零食既脆又香,很好吃。如果再在裏麵加上一些曬幹了的南瓜子同炒,味道就更是美極了。鍋巴飯團,顧名思義,就是把米飯裏的鍋巴捏成飯團。這種飯團也別有風味,閑時拿在手裏當零食吃,慢慢地嚼,細細地品,還真是另具一番情趣。當地的孩子們沒有不愛吃炒幹飯粒南瓜子和鍋巴飯團的。每當飯後,特別是晚飯後,孩子們來到地坪裏玩時,幾乎人人個個的手裏都會捏著一把炒幹飯粒南瓜子或者舉一個鍋巴飯團。

  小月娥特別愛吃炒幹飯粒南瓜子。平常時,這種零食幾乎成了她一個人的專利。家裏一旦炒了幹飯粒南瓜子,李英蓮就悄悄留起來,一點一點地拿給小月娥吃。而小月娥每次有了炒幹飯粒南瓜子,也都會悄悄拿出一些塞給小駝背吃。

  小月娥也特別愛吃鍋巴飯團。在李英蓮做飯的時候,這種飯團從來都是隻給小月娥一個人吃的。李英蓮去伺候薑雲嶽後,小月娥承擔起了做飯的任務,自然也掌握了分配飯團的權利。但她從來不把飯團留給自己,而是分給小啞巴、小駝背、小瞎子他們三個人吃,每人分一個。不過,她捏的飯團常有大小不等的區分,分給小啞巴和小瞎子的一般都比較小,分給小駝背的一般都比較大。小月娥的這點偏心眼,小駝背自然心領神會。他怕小啞巴看見了會尋釁滋事,便常常拿著小飯團遠遠地躲在一旁悄悄地吃。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薑雲嶽得的是中風,在短時間內顯然是不可能完全痊愈的。郎中說,他這病需要長時間靜養,切忌操心、著急。但他現今當著族長,族裏的大小事情都要他來考慮、安排、裁決,他怎麽可能不操心、著急呢?眼下,族裏就有一件非常大的事讓他寢食難安。

  眼下這件大事是什麽呢?是玩龍、唱戲。

  原來,在照壁山一帶,一年的節日中最重視的是過年,而過年的娛樂慶祝活動中最重視的又是玩龍、唱戲。每年春節的正月初三至十五元宵節期間,各村各族一般都要進行玩龍、唱戲這兩種活動。唱戲比較簡單,無非就是找個空曠地方搭個戲台,請一個戲班子來唱幾天諸如“陶澍訪江南”、“劉海砍樵”、“七姐下凡”之類的花鼓戲,讓遠近的村民都來觀看。這事花錢不多,也不麻煩費力,隻要請的戲班子功夫好、肯賣力,就能皆大歡喜。但玩龍可就沒那麽簡單容易了。

  玩龍各地都有,照壁山一帶獨具特點。照壁山玩龍活動中的所謂的“龍”分兩種,一種叫做擺龍,另一種叫做舞龍。

  顧名思義,所謂擺龍也就是為擺設而用的,其作用僅在於壯觀場麵,擴大氣勢,一般不做舞動、玩耍等動作,也沒有特定的動作套路和技術要求。在整個玩龍活動的過程中,它僅僅是跟著大隊伍行走或擺放在路邊、場地邊助興。由於它僅是擺設助興的,故玩龍活動中究竟需不需要或需要多少,都無明確說法。當然,從追求熱鬧氣氛而言,擺龍還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是越多越好。不過,擺龍雖是越多越好,卻很難做到,因為它的規模大,用材講究,實在太費錢費工費力。擺龍的龍身和龍頭都要用亮麗的綢緞包裹,這筆花銷就不小。擺龍的龍頭很大,龍身很長,需要二三十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才能舉得起來,走得動路,這裏麵的人工花費也很可觀。舞龍與擺龍明顯不同。它是專門用來舞動、玩耍、表演動作的龍,雖然也有壯觀場麵的作用,但其主要作用卻還在於用各種舞動的套路和形式來表達慶祝活動的不同吉祥寓意。從這個角度說,擺龍不過是玩龍的外在表現形式,而舞龍才是玩龍的精髓和本質,它體現著玩龍的真正意義和價值。舞龍的動作套路很多,如“五穀豐登”、“麒麟送子”、“二龍奪珠”、“五龍捧聖”、“九龍下海”、“麻姑獻壽”等。這些動作套路寓意深刻,表演形式各不相同,具有鮮明的鄉村特色。由於是用來做表演動作的,靈巧便捷、運轉自如最重要,故舞龍的龍頭沒有擺龍那麽大,龍身沒有擺龍那麽長,而且也大可不必用亮麗的綢緞包裹,普通彩色棉布遠比綢緞經久耐用得多。所以,單從製作用材而言,舞龍沒有擺龍那麽費錢。然而,舞龍製作用材雖省,用工卻比較費。這是因為,舞龍的那些動作套路相當複雜,技術性要求很高,不是一般人能夠勝任的,操作者不僅要有強壯的身體、足夠的力氣、靈活的頭腦、便捷的手腳,而且要經過一定的專門技術培訓。除了擺龍、舞龍之外,玩龍活動中還需要很多其他道具,如五顏六色的彩旗、兩個人才能抬得起的大銅鑼和大鼓等。

  玩龍的財力、物力、人力支出如此之大,一般較小的家族或村莊自然難以獨立承擔。所以,他們不得不采取聯合的形式共同舉辦。聯合的形式,一般是相鄰的幾個自然村或家族相約共同出錢出物出人力,共同製作或購置玩龍所需要的擺龍、舞龍、大銅鑼、大鼓等物件,具體組織工作由各族或各村按年輪流承擔。多年以來,石板塘都是與吳家衝、大柏樹屋場等村聯合舉辦玩龍活動的。玩龍活動的組織工作各村輪流,今年又輪到石板塘了。毫無疑問,這工作擔子不輕。它不僅涉及到大量費用、物力的籌措和使用,涉及到大批人力的征集和安排,涉及到整個玩龍活動全過程的具體組織和運作,而且還涉及到好幾個村子、上千戶人家、幾百號玩龍相關活動參與者和外請技術人員的利益協調,其中的關係錯綜複雜,矛盾千奇百怪,棘手或不好處理的事情多如牛毛,一般的人根本做不了。正因如此,所以當哪個村輪到組織玩龍活動時,具體組織工作便都是由族長或村長親自擔任。

  薑雲嶽一生組織過四次玩龍活動。那四次,他以族長之尊,竭盡全部心力,差不多累得吐血,卻也隻勉強做了下來,不僅沒得到絲毫好處,反倒還鬧下了一大堆意見。如今,他病了,快死了,自然再也擔不起這副擔子了。他擔不起了,誰來接替呢?這就是薑雲嶽輾轉床側、日思夜想、老也琢磨不定的一個問題。

  其實,石板塘並不缺組織玩龍活動的人才。薑雲濤、薑雲穀兄弟就完全可以勝任。他們兩個頭腦聰明,經驗豐富,特別精於算計,也很擅長協調關係,而且又都正值年富力強。但是,薑雲嶽是絕對不肯把這個工作交給他們去做的。他不是擔心他們做不好,而是擔心他們會通過做這個工作來搶奪族長的權利和位子。

  薑雲嶽對自己的族長位子實在太在意了,太看重了。他為什麽那麽在意族長的位子呢?這裏頭當然有很多原因。原來,那時族裏有不少事情,如祭祀祖宗、管理祖墳、維修祖屋、招待某些貴客和官府來人等,是需要全族統一辦理的。為了統一辦理這些事情,族裏就不能不有一些公產,如公用的田地、山林、房屋等。而這些公產通常都是由族長管理的。因而,族長也就可以通過管理這些公產,從中獲得一些利益或好處。石板塘薑家族裏就有四五畝公田,幾塊公用的菜地,三間公用的客房,還有一處公用的山地和竹林。這些財產看似不多,實際上其中利益不少。多年來,薑雲嶽就通過當族長,從對這些公產的管理中獲得了一些利益。這些利益雖然不大,薑輝閣當族長的時候根本不放在眼裏,但薑雲嶽卻十分在意。因為薑雲嶽當族長的這個時代,畢竟與薑輝閣的那個時代不可同日而語了。薑雲嶽家裏窮了,沒落了,連房子都蓋不起了。他不僅不可能像父親那樣,從自己家裏拿錢為族裏辦事了,而且還需要從族裏的公產中揩點油來貼補家用了。

  當然,薑雲嶽特別在意族長這把位子,也並不完全是為了經濟上的利益。族長雖然不是官,權利也不大,但多多少少也還是有些體麵和風光的。在族裏,當著百十號人,族長可以吆五喝六。族裏的事情,無論大小,族長可以一言而決。縣裏、都裏、團裏(都、團都是清末民初地方機構,類似於鄉)來人辦事時,族長出麵接待,那是毫無疑問的。各家各戶的親朋戚友來村裏做客,或是外村外地有人來村裏拜訪,先到族長家裏拜見,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們聊天侃大山時,談起各村各族的“人物”,一般首先想到或提到的也都是族長。似乎一個人隻要當了族長,那頂“人物”的大帽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戴在頭頂上了。在鄉村裏頭,“人物”這頂帽子還是很叫得響的。人們說起“人物”來,常常都會肅然起敬。薑雲嶽是很看重名譽的,他很在意族長的那些體麵和風光,很在意“人物”那頂帽子。

  族長這位子具有一些特別的利益,還能帶來不少體麵和風光,薑雲嶽自然也就不肯拱手相讓給別人了。石板塘薑家的天下實際上是他父親薑輝閣打下來的,而二房在整個家族中又人最多,勢力最大。因此,他要把這位子牢牢地控製在二房手中,讓自己的嫡係子孫世世代代相襲繼承。他知道,自己已經是風燭殘年了,身體已經病入膏肓了,來日已經不多了,去閻家五爹(閻王爺)那裏報到隻是早晚間的事了。所以,他要趁著腦子還清醒,說話還管用,趕緊把族長的位子讓給兒子。

  讓出族長這個位子,讓兒子接班,在族裏來說算得上是件大事。做這件事當然要找機會、挑機會,讓這件事合理合法,否則族裏人會不服的。無疑,組織玩龍活動就是一次機會,一次讓兒子繼承族長位子的絕好機會。通過這次機會,兒子不僅可以樹立威信,收攏民心,培植勢力,順理成章地接管權力,而且還可以借此鍛煉才幹,積累經驗,增長駕馭屬下、處理大事的能力。他覺得,自己的兩個兒子,尤其是老大薑耀榮,能力實在太低,不足以和三房的薑雲濤、薑雲穀相抗衡,特別需要通過實際的事情來鍛煉提高。所以,想來想去,薑雲嶽決心把組織玩龍活動這副擔子交給兒子來挑。但是,自己有兩個兒子,究竟讓哪個兒子來挑組織玩龍活動這副擔子呢?薑雲嶽真正舉棋不定的,還是這件事。

  薑雲嶽最初想到的是薑耀典。他覺得老二能力不錯,辦事認真,有章法,不浮躁,無論是當下組織玩龍活動,還是將來接替族長位子,都是完全可以勝任的。薑耀典自己當然是願意做這事的。這一點,薑雲嶽早就從他平常的言談話語中看出來了。然而,事到臨頭時,薑雲嶽又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他覺得,老二耀典能力雖強,和三房那些人的關係卻搞得很僵,不好協調族裏的事。組織玩龍活動是族裏的頭等大事,需要全族人齊心協力。三房人多勢眾,讀書人又特別多,在地方上名頭很響。倘若他們不支持,從中作梗,這組織玩龍活動的許多事情也就不好辦了。想到這裏,薑雲嶽隻好改變主意,放棄老二耀典,改找老大耀榮了。

  薑耀榮倒是很幹脆,絲毫也沒有推辭,立馬就痛痛快快地把這事接下來了。薑耀榮答應得很幹脆,薑雲嶽心裏又開始打鼓了。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他深知老大耀榮心機很淺,辦事毛糙,擔心他能力有限,辦不好這件事。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妥。想來想去,他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那就是讓兩個兒子共同負責玩龍唱戲這件大事的組織工作,而以老大耀榮為主,老二耀典為輔。

  主意拿定以後,薑雲嶽當即就要老婆子把兩個兒子喊了過來。他牽著他們的手,要他們緊緊地挨著自己坐下,聲淚俱下地說:“兒呀,世上最親的,莫過於父子兄弟,那可是真正的一家人呀,一點假都不摻的。所以,劉玄德就說,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世間之事,從來都是合則成功,分則失敗。因此呀,兄弟之間最重要的是團結,是攜手合作。你們兄弟兩人單挑的話,隻怕都不是三房那幾個的對手,但若同心協力,那就不怕他們。從今往後,你們兩個千萬要團結呀!這次玩龍唱戲,事關重大,你們任何一個單獨做,老父我都不放心。幹脆這樣吧,你們兩兄弟一起做,耀榮為主,耀典為輔。小事情嘛,耀榮可以多管點,自己做主就行了,但大事一定要兩兄弟共同商量著辦。耀榮呀,你沒那獨斷專行的材料,凡事要多和你弟商量,多聽聽他的意見,絕不可一意孤行!耀典呀,你是你哥的幫手,時時處處都要多替你哥著想,凡事多出主意多想辦法,絕不可袖手旁觀啊!”

  事情就這麽說定了,薑耀榮為主,薑耀典為輔,兩兄弟共同負責組織玩龍活動。但這事說歸說,做歸做,實際做起來的時候卻又完全兩樣了。薑耀典本來是做好了準備,要接組織玩龍唱戲這份差事的。他覺得隻有自己能接這份差事,能辦好這份差事。他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哥哥薑耀榮有一天會接下一件大事,站在他的頭頂上對他指手畫腳,頤指氣使。他打心眼裏看不起哥哥薑耀榮,覺得他根本就沒有這能力。他認為自己在辦好這份差事後,就接替父親的位子,名正言順地當族長,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甚至早就做好了當族長的準備,擬定了一份完整的計劃,安排好了坐上族長位子後所要做的事情,如第一件事做什麽、第二件事做什麽等等。但他壓根也沒想到,煮熟的鴨子卻又飛了,父親突然變卦,把組織玩龍唱戲這件具有特殊意義的大事交給了哥哥薑耀榮。這一下,他氣不打一處來,決心撂挑子了。

  薑耀榮自然是高興、熱心的。但他的高興、熱心,主要不在於組織玩龍活動這事本身,而在於通過這件事所能感覺到的某種暗示,那就是接替族長位子的可能性。其實,他對族長的位子也不是很在意的。他並不十分稀罕那份“芝麻粒大的”權利。他在意的,主要還是臉麵,即他和弟弟薑耀典競爭中輸贏的臉麵。他清楚自己在老父親心中的地位遠不如弟弟高,分量遠不如弟弟重,因而老存著一份擔心,那就是擔心有朝一日老父親會把族長的位子傳給弟弟而讓自己一旁向隅。幾十年來老父親偏疼弟弟,這就已經使他很難受了,倘若再把族長的位子傳給弟弟,讓他這個做哥哥的向弟弟俯首稱臣,那該是多麽令人難堪的事情啊!而今,老父親的態度終於改變了,把組織玩龍活動的頭號責任交給了自己,讓自己成了接替族長位子的頭號人選,讓自己終於有了可以戰勝弟弟、一雪前恥的機會,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天大好事嗎!對弟弟耀典的能力,薑耀榮還是承認的。但他承認弟弟的能力強,卻絕不承認自己的能力比弟弟弱。他覺得自己是有能力的,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展示出來,因而不為人知罷了。他認為,倘若有某種機會,讓自己的才華、能力得以展現,那人們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的。他恨父親薑雲嶽,因為正是父親的偏心眼,剝奪了他展示才華和能力的機會。他迫切需要可以展現才華、能力的機會。他時時刻刻都在等待和尋找這樣的機會。現在,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決心牢牢抓住這一次機會,盡情地展示自己的才華和能力,讓父親、族裏人乃至地方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突然之間明白他薑耀榮是“敖人”(有能力的人),而不是“不壓錨”(無能)的窩囊廢。

  薑耀榮熱心組織玩龍唱戲,還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賺錢。玩麻將時,他聽麻友們說過,組織玩龍唱戲是有“大賺頭”的。有人說,前年雙塘街組織玩龍唱戲,規模不大,可賺得不少,單是銀元就賺了一千多塊,而且還都是“鷹洋”。當時正是民國初年,市麵上是銀兩、銀元和銅錢三種貨幣同時流通。而銀元又有“鷹洋”和“袁大頭”之分。“袁大頭”是袁世凱當政時期發行的銀元,上麵有袁世凱的頭像。而“鷹洋”則是從國外流入的外國銀元,上麵有一隻鷹的雕像。老百姓不喜歡袁世凱,所以比較認“鷹洋”,而不大認“袁大頭”。還有人說,去年李家磨坊組織玩龍唱戲,規模比前年小,可賺頭比前年還多,別說銀元了,單是五兩一個的銀錠就有五十多個,全都是那些有錢的大戶捐的。麻友們的這些議論,攪得薑耀榮心裏像開了鍋似的,老也平靜不下來。他家裏窮,窮得鍋蓋都快揭不開了,有這麽好的賺錢機會,哪能不動心呢?

  自從小鶴卿出世以後,薑耀榮就明顯地變了。他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漸漸地從頹廢中走了出來,慢慢地有了一些新的起色。最明顯的是,他麻將搓得少了,活幹得多了,對家裏的事也開始關心了。他開始操心家裏的柴米油鹽,開始著急家裏沒錢用了。他知道家裏窮,知道這個窮是因為自己賭錢、打牌、偷懶、賣田賣地引起的。他悔恨自己的行為,總想找個機會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更想發一筆大財,來迅速擺脫一家人的貧窮困苦,讓自己的寶貝兒子鶴卿能過上像弟弟耀典家那樣的生活。

  “他娘的,老子一輩子背時(倒黴),事事不如耀典。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了,老子絕不可錯過,一定要狠狠地賺他一把!”薑耀榮這樣想著,暗暗地下定了決心。

  薑耀榮信心滿滿,李英蓮卻憂心忡忡。李英蓮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知道他誌大才疏,能力不足,根本擔負不起組織玩龍唱戲的大事,便一再勸他放棄。但薑耀榮已經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哪會聽李英蓮的勸呢。他學著父親薑雲嶽的樣子,擺出一副家長兼族長的架勢來,裝腔作勢地對李英蓮吼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該男人家幹的事,你女人家瞎操什麽心呀?”

  第二天一清早,薑耀榮就急急忙忙地開始張羅組織玩龍唱戲的事情了。他也不跟薑耀典商量,便獨自一個跑到吳家衝、大柏樹屋場、易家紙鋪等村,直接找各族的族長們分派起了事務,要他們趕緊安排各自手下的村民們捐錢、捐物、出人出力。那些族長雖然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輩,個個德高望重,經驗豐富,但卻也並不輕看薑耀榮。他們紛紛不恥下問,向他打聽玩龍唱戲的具體安排和打算。

  見吳家衝、大柏樹屋場、易家紙鋪等村的族長們紛紛向自己套近乎,薑耀榮的腦袋便立馬發熱了。他當即胸脯一拍,誇起了海口:“各位長輩放心,今年是我薑耀榮主事,決不會讓各位掃興的。雖然具體安排還沒定下來,但大致的考慮已經有了。初步的想法是,戲唱十三天,龍也玩十三天,都是從初三到十五。唱戲嘛,以往年年老花樣,幾出花鼓戲,不是‘劉海砍樵’,就是‘七姐下凡’,大家也都看膩了,沒意思。今年幹脆換個花樣,不唱花鼓,改唱大戲(即湘劇,當地人稱為大戲)。戲班子嘛,咱們這地方上沒有好的,打算到城裏去請,盡量請好班子、有名的大班子,讓大家開開眼界,過過戲癮。玩龍嘛,今年也要變一變,場合搞大一點,擺龍上八條,舞龍上六條,大鑼上十麵,大鼓也上十麵,彩旗之類的擺設越多越好,能上多少就上多少。大家辛苦一年,難得高興一次,既然過年了,就痛痛快快地玩幾天。”

  薑耀榮話還沒說完,那些族長們卻個個驚得目瞪口呆了。玩龍唱戲是要花錢的,而這些錢最終都是要由各村各族各戶來分攤的。各村各族各戶都不富裕,誰願意多出錢來玩龍呢?鄉民們的心思很明白,都是寧可不玩龍唱戲,也不願意出錢的。所以,曆年的玩龍唱戲,都遵循一個重要原則:省錢。在這一原則指導下,曆年玩龍唱戲的規模都搞得不大。唱戲從來都是隻唱花鼓,不唱大戲(湘劇)。唱戲的班子也都是隻從地方上請業餘的,不去城裏請專業的。而且,唱戲的時間一般也不會拖得很長,多數情況下是隻唱兩三天,最多四五天就收場。玩龍的規模和時間,那就控製得更嚴格了。玩龍從來沒有超出八天過,而且一般隻有一兩條擺龍、兩三條舞龍、十來麵彩旗、兩三麵大鑼和大鼓。薑耀榮今年組織玩龍唱戲,卻要破天荒搞個最大的場合,到城裏去請名班名角唱大戲,上八條擺龍、六條舞龍搞十多天玩龍活動,那得多大的花銷啊?分攤到各村各族各家各戶要交多少錢啊?族長們想到這裏,終於沉不住氣了,當時便問薑耀榮這些安排、打算是不是已經定了,有沒有經過他父親、薑家老族長薑雲嶽的首肯。

  薑耀榮笑了笑,大大咧咧地回答說:“家父臥病在床,族裏的事情一概都由我接管了。玩龍唱戲小事一樁,我薑耀榮一人做主就已足夠了,何須煩他老人家操心!這事大可放心,規模搞多大都不要緊,錢花多少也都不要緊,各族各戶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數額都還按照曆年舊例,概不增加。倘若錢花得多了,入不敷出,超出的部分概由我薑家負責就是了。”

  吳家衝、大柏樹屋場、易家紙鋪等村的那些老族長們,見薑耀榮痛痛快快地答應“各族各戶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數額都還按照曆年舊例,概不增加”,懸在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他們以為薑輝閣當年留下的財產還有不少,薑家老底子至今仍然十分雄厚,完全能夠承擔得起組織超大規模玩龍唱戲活動的全部花銷。他們甚至以為,把玩龍唱戲的規模搞得如此之大,本來就是薑家的刻意所為。薑家的老族長薑雲嶽病了,奪命無常來索命了,薑家為了給老族長消災祛病、延年益壽,便有意破財,極力擴大玩龍唱戲的規模。既然薑家有意要搞一次規模最大最熱鬧的玩龍唱戲來為老族長薑雲嶽消災祁壽,而且一力承擔增加的全部花銷,不要其他村的人多出錢,其他村的人又何必操空心呢!吳家衝、大柏樹屋場等村的老族長們這樣一想,心裏便踏實下來了,再也不多說什麽了。

  薑耀榮在吳家衝等村誇海口的事迅速傳開了。這些事,薑耀典自然也聽說了。他心裏頭不由得打起了鼓:唱十三天戲,玩十三天龍,上八條擺龍、六條舞龍,那麽大的規模得花多少錢呀,這些錢從哪裏來呢?哥哥不好好算算賬,憑空就搞這麽大的規模,卻還許諾“各族各戶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數額都還按照曆年舊例,概不增加”。那將來花空了,虧本了,負債了,誰來還這筆賬呢?

  薑耀典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心裏頭非常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他知道,這件事如不趕快糾正,後果不堪設想。但他明知這事後果嚴重,卻不僅不出麵糾正,幫哥哥一把,反倒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做起了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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