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自沉前後,清華研究院有一陣落花詩的旋律飄過。清華學生暑假離校,王國維為愛好書法的學生謝國楨題扇,書唐韓偓和時人陳寶琛的落花詩。一時競相傳誦。吳宓認為,這是“以落花明示王先生殉身之誌”。梁啟超知道了,也去購一檀香木折扇,並照錄此二詩贈周傳儒,還特別申明:“以此兼紀念王師也。”
落花詩抒發士大夫感物傷懷的情緒,據說經沈周、唐寅、文征明、徐禎卿等互相唱和,於是盛行。其實,《紅樓夢》中寫林黛玉的葬花詞,堪稱最為人知的“落花詩”。1928年6月1日,吳宓首作《落花詩》五首,次日未曉,又於枕上作《落花詩》三首,連前共八首。前有小序如下:“古今人所為落花詩,蓋皆感傷身世。其所懷抱之理想,愛好之事物,以時衰俗變,悉為潮流卷蕩以去,不可複睹。乃假春殘花落,致其依戀之情。近讀王靜安先生臨歿書扇詩,由是興感,遂以成詠。亦自道其誌而已。”吳宓寫完後,當日即送陳寅恪,請予指正。陳有如下評語:“一)中有數句,不甚切落花之題。(二)間有詞句,因習見之故,轉似不甚雅。後四首較前半更佳。略有數字微傷不雅。如罡風、孽債之類,最好均避去不用為妥。大約作詩能免滑字最難。若欲矯此病,宋人詩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學唐,與吾人學昔人詩,均同一經驗。故有可取法之處。”1928年6月2日,吳宓在日記中說:“是日為王靜安先生逝世周年之期,宓又作五律一首吊之。而《落花詩》實托興於王先生臨歿為人書扇詩也。”這首五律的首聯為:“心事落花寄,誰能識此情。”不久,張爾田作《題門生落花詩後》,起首頗不凡:“應有高枝果落時,近前粉黛已紛披。”詩末有注如下:“尊詩淒淚哀斷,讀之輒喚奈何。宗教信仰既失,人類之苦將無極。十年前曾與靜安言之,相對慨然。靜安雲:‘中國人宗教思想素薄,幸賴有美術足以自慰。’嗚呼!今竟何如邪!”其後又有幾位競相唱和。一直到1945年,吳宓仍關心王國維曾書寫的韓偓的詩。他發現了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中“更期韓偓符天意”詩意出自韓偓《避地》詩“偷生亦是符天意”句,說明人都有求生的願望的。陳寶琛《落花詩》中“泥汙苔遮各自由”之詩意亦與韓偓《惜花》詩中“總得苔遮猶慰意,苦教泥汙更傷心”之句,互有聯係。由此可見,對落花詩討論頗深,皆因對王國維的悼念和落花情緒流布甚廣。
近見王國維手書的《落花》詩六首,十分寶貴,茲全錄於下:
落花
春歸莫怪懶開門,及至開門綠滿園。
漁楫再尋非舊路,酒家難問是空村。
悲歌夜帳虞兮淚,醉侮煙江白也魂。
委地於今卻惆悵,早無人立厭風幡。
芳華別我漫匆匆,已信難留留亦空。
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
株連曉樹成愁綠,波及煙江有倖紅。
漠漠香魂無點斷,數聲啼鳥夕陽中。
陣陣紛飛看不真,霎時芳樹減精神。
黃金莫鑄長生蒂,紅淚空啼短命春。
草上苟存流寓逝,陌頭終化冶遊塵。
大家準備明年酒,慚愧重看是老人。
攏擾紛紛縱複橫,那堪薄薄更輕輕。
沾泥寥老無狂相,留物坡翁有過名。
送雨送春長壽寺,飛來飛去洛陽城。
莫將風雨埋怨殺,造化從來要忌盈。
花雨紛然落處晴,飄紅泊紫莫聊生。
美人無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
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如說假啼鶯。
悶思遣撥容酣憂,短夢茫茫又不明。
十分顏色盡堪誇,隻奈風情不戀憂。
慣把無常說成敗,別因容易惜繁華。
兩姬先隕傷吳隊,千豔叢埋怨漢斜。
消遣一枝間柱枝,小池新錦看跳蛙。
這幾首詩的筆跡係王國維手書。詩的風格與王國維的詩相似。其中的詩句“芳草別我漫匆匆,已信難留留亦空。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雖然與落花有聯係,但已是寫人與世界的訣別了。有生之戀,才有落花之感。“已信難留留亦空”,這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寫下的詩句。至於末首“慣把無常玩成敗”更是寫人的死誌已決。末句“小池新錦看跳蛙”,讀了也會使人不寒而栗了。筆者判定這幾首詩的筆跡是王國維手書,根據的是微縮膠卷上的字跡,尚未得到機會考定實際的紙張和筆跡濃淡,以及這幾頁手稿與其他相鄰手稿的關係。筆者相信,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會得到繼續研究的機會。特此先將這些重要詩篇鄭重如數公布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