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存一本日記,上題《丙辰日記》,記1916年1月1日到3月1日的事。日記前有“王靜安”楷體的豎排的印章,似乎是木章,《人間詞話》前期的手稿也用這個章。日記本用的是“山水堂製”的稿紙。他寫日記,留下來的就隻有這一本。這期間是從日本回國,就任於哈同花園的倉聖明智大學。
王國維選擇1916年1月1日寫日記,表示他對此事的鄭重,也意味著他將迎接新的生活。他的日記風格樸實,就如同他的為人一樣。這本日記是可信的重要史料,也是研究他的思想和個性的第一手寶貴材料。
第一天日記記下:元旦天晴起盥洗畢,即向“韞公賀歲”。自去年送家屬回國後,他和王潛明就住在羅振玉家裏,已有8個月了。1915年12月同鄉鄒景叔寫信來約,因哈同夫人羅某要創辦一個雜誌,內容涉及字學、禮學、文學、覺學、道學等學問,想請王國維回上海參加,王國維答應了。書籍十箱已送神戶,行李、書籍也已整理好,元旦正值準備回國,家中又無客,於是與羅振玉清談。羅振玉拿出三幅古畫一起欣賞。王國維到日本之後以1915年秋後見到的名畫為最多,他很有欣賞國畫的能力。“午後稍息,晚十時就睡。”這是一個十分平靜的元旦。
初二早起,收拾行李十二件,又與羅振玉話別。日本友人狩野直喜“來送行,立談即去”。午後一時赴車站,韞公、君美、君楚送到車站揖別。“二時四十七分開車,五時抵神戶,住西村旅館。”“與潛兒出至穀香樓晚飯,歸尚未七時也。書日記。”他回想起,過去也寫過日記,往往間斷,“惟光緒末年所書者持久至半歲,旋亦棄去。今年與韞公約,同記所曆,異日相見互閱之,或可不至有所輟耳”。晚上給羅振玉寫了一張明信片。他總結說:“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歲,實計在京都已四歲,餘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為簡單,惟學問則變化滋甚。客中書籍無多,而大雲書庫之書殆與取諸宮中無異。”他想到回上海後借書困難,“此次臨行購得《太平禦覽》《戴氏遺書》(殘書),複從韞公乞得複本書若幹部,而以詞曲書贈韞公,蓋近日不為此學已數年矣”。
“初三日早七時起,八時朝膳,九時坐小汽船赴築前丸,十時開行。”是日行瀨戶內海中,無風浪,唯船中用蒸汽管,苦熱不可耐。四日遇雨。他的書箱太大,不能入艙,“船員言須入貨艙,而已過一日未經裝運,露置在甲板上。雖以油布複之,然其下近甲板處水易浸入,而紙片又有吸收水分之性,深恐書籍著濕。與船員再四交涉,移入幾個,尚有木箱九個因太重太大,無法移入。其下恐不免受水,船員之無責任心,至難以理喻也”。在這種情況下,他在船上“閱段注說文二十頁”。
初五給羅振玉寫信,論石鼓文,報告新認識的三個字。六日遇風浪,“餘與潛兒皆不能起,亦竟日不食,入夜尤甚。”看來遇到風浪,反應甚大。但是,王國維躺在床上,仍在思考石鼓文。第二天,七日,風浪平靜了,他將思考的結果再寫信告訴羅振玉。
初七午後二時船泊上海三菱碼頭,羅振常、樊炳清、範兆經、張堯香來接。到上海第一件事是找房。初九在吳興裏找到了房。第二天付“房租及器具洋五十元”,算是定下了。十八日雨,“今日本擬移居,因雨甚而止”。到了十九日才雇大車搬家。“初至新寓,一切無有,午飯包諸飯店,二人日大洋三角。”搬家後首要的事是開箱書籍上架,“其中一部已在船被雨受濕,甚為懊恨”。
從日記看,他回上海後於一月十三日(陰曆)“令潛兒由火車回海寧”。以後,得悉潛明接“全眷十八到”。那天有雨,王國維“天明即起赴鐵馬路橋,小輪未到;至橋側茶館待之。未幾,張堯翁來,小輪亦到,料理行李等。先令潛明送莫外姑、內人並小兒等至寓。餘與堯香稍遲回,九時許到家”。自日本送回家人至此闊別八個月又重新團聚。但是,在日記上隻有一句敘述性的話:“傍晚歸,與家人談至夜分。”
王國維的日記,確乎是工作記錄,每日工作進度和活動都記上了。他從離日本上船開始,每日工作,即使房子未搬好,生活不安定,也從不間斷寫作、閱讀。每晚十時就寢,最晚十一時。具體記錄舉例如下:二月“七日,雨,寫《史篇疏證》八頁半,已畢,竟日不出”。“十二日作《學術叢編序》成”“十三日,寫《周書顧命禮征》,竟日不出”“十七日,寫《禮征》畢”“寫《尚書顧命禮征》畢,得七頁”,“接寫《流沙墜簡補正》得五頁”。這樣,每天記下進度,可以看出他的寫作生活的實際情況。從二月後半月開始,越寫越短了。三月一日寫了一句話:“午前一至哈同花園。”至該月末,他寫下這一句總結性的話:“此月自初二後又失記一日,是月寫定《殷禮征文》一卷,《釋史》一篇,《樂詩考略》一篇,又作《毛公鼎釋文》未寫出。”這句話就成“月記”而不是“日記”了。很可惜,《丙辰日記》沒有堅持下去。遙想王國維忙於求生與寫作,雜事叢生,實在無暇顧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