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名強
從軍三十載,陳連升沒有見過這麽差的馬。
模樣笨重、體力差勁、脾性凶暴,絕對不是合格的戰馬。
士兵問:“將軍,如何處理?”
“熬吧。”陳連升轉身離去,實在沒有興趣多看一眼。
戰馬是軍人的戰友,是生命的保證,不到萬不得已,一個將軍不會下達“熬”的命令。
先餓,幾天不喂食,讓馬饑餓到極點,去其力;再磨,輪番上陣,使勁地折騰,不停地奔跑,不準休息,奪其勁;接著,在馬疲憊的時候,捆於馬樁上,四肢固定,不讓其動,困其誌;最後一招,如果連番的馴還沒作用,就把馬置於馬群之中,用生鹽水泡的鞭子,使勁兒地抽,直到它屈服為止。
這樣的程序幾十年難得一用,一則因為沒有幾個人肯下狠手;二是再烈的馬,也挺不完這四招。
半個月後,血染紅了馬鞭,浸紅了馬廄,馬依然不肯低下頭顱。
陳連升有些動容--這該是怎樣的烈性啊?看到這匹桀驁不馴的馬,陳連升想到自己。出生於土家族,自幼尚武,青年從軍到現在,半生戎馬,於內憂外患中出生入死,參加過無數慘烈的戰鬥,功勳雖高,卻也因為黑白分明,性格暴烈,軍職始終不高。
有一些人,骨頭永遠都是那麽硬,這匹馬又跟自己有何分別?念及此,陳連升喝退了抽鞭的士兵,拿了一把青草,送到了馬的嘴邊,馬一口撕掉他手上的草,還有他手上的皮。疼痛之際,草掉到地上,他發現烈馬雖然饑餓到了極點,卻不願意低頭吃地上的草。刹那間,他決定把這匹不聽話的馬當作為自己的坐騎,隻因它像極了不低頭的自己。
最好的藥、最好的草料、精料豆子也沒斷過。接下來的日子,他卻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這匹黃騮馬令不行、禁不止,不合群,依舊大脾性,雖是能夠馴服,卻完全沒有好馬的素質。
半年之後,黃騮馬參加了第一次戰鬥。去的路上,陳連升無精打采,對戰鬥沒有底氣。短兵交接之中,敵匪有善射者,冷箭飛馳而來,根本來不及躲閃,性命攸關之際--黃騮馬揚蹄奮飛,躲過敵人淩厲的一箭。至此,陳連升視馬為珍寶,馬一直陪伴他南征北伐,征戰沙場。
公元1841年1月7日,陳連升在欽差大臣林則徐手下鎮守沙角炮台,英軍少校指揮200多艘艦船從海麵轟擊,自清晨至下午,共施放炮彈千餘發。
陳連升指揮反擊,一次又一次擊退敵人進攻。英軍偷越後山夾攻,清軍雖腹背受敵仍毫不畏懼,600人與2000敵軍浴血奮戰,激戰幾日,傷亡甚重,火藥消耗殆盡,英軍乘虛攻入。
麵對洶洶來敵,憤怒的陳連升高呼“報國捐軀,此正其時”的口號,以激勵士氣,騎著心愛的黃騮馬在敵陣往來廝殺,用弓箭射斃數十名敵兵;箭射完了,又抽出腰刀與敵人拚搏。肉搏之際,敵人的炮彈飛來,他躲避不及,胸部中彈,飲恨殉國,時年63歲。
血色黃昏,悲壯蒼涼的戰場之上,黃騮馬躑躅徘徊,悲鳴屍側,哀哀長嘶,久久不肯離去。英軍也認得這是匹好馬,把它擄去香港,豈想馬如主人一般堅貞,英兵一靠近,它就飛蹄踢去;英兵強行騎上馬背,它就把他拋落地下;英兵喂它,它則昂首不顧;香港同胞喂它,要雙手捧給它才吃,如若放在地上,它便昂然而去。若說它是陳將軍的戰馬,並讚頌陳將軍壯烈殉國的時候,它就涔涔淚下;若說帶它回大陸,則搖尾相隨。
恨得英兵用戰刀砍它,它也毫不屈服。侵略者拿它沒法,把它放在山中,它草也不吃,水也不喝,終日向著西北方的大陸,俯仰之間,嘶叫悲鳴,忍受著饑餓和傷痛,伴隨著日夜對主人的思念,漸漸骨瘦如柴。1842年5月,黃騮馬在香港絕食而亡。